所门 | 所罗门的倒吊小甜心(上)

全部都是二设(大鞠躬

简介: 相传宝石与爱及眼泪有关。


若问第四纪所有大人物之间,哪一位行事作风最为嚣张跋扈,恐怕“门先生”伯特利·亚伯拉罕,还要更压战争天使梅迪奇一头。至少人们常常看见那位个性乖张难驯的红天使将一头火红的长发仔细笼在黑纱下,褪下被血污黑的铠甲,身上只披单薄黑袍与雪白月光,赤足步行到真实造物主的教堂礼拜时的虔诚模样,堪称乖巧。而门先生呢,任何帝王、真神也不被他放在眼里。所罗门帝国最盛时,人人都要为黑皇帝的滔天权势颤抖不已,唯独他一人,懒散惯了,不肯走路,每每驱着马车闯进宫;最惊险的一次,差点没把某个抱着小皇子的侍女给踩死,叫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门先生却在皇帝面前辩解道:马夫黑夜之中视物不清,那侍女怎么又偏要自己撞上来?所罗门听了,竟然哈哈大笑,摆了摆手,没有再追究。

其实所罗门皇子皇女众多,一个一个,皇帝自己名字都记不全,哪怕真踩死了,也不见得多么在意;这不代表皇帝可以容忍别人挑衅他的权威,因此所罗门对门先生那份特殊,大家都看在眼里。相传门先生在少年时是所罗门的学生,长成后侍奉过皇帝,曾有过一段独宠的殊荣;可惜帝王的爱必须要是博大、公平的,所罗门短暂地爱了一下他,便又去爱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了。黑皇帝待他不薄,诸多老情人中,唯独对这个最容忍、长情——人们茶余饭后纷纷议论着:就连“那次”,也没有计较!

至于“那次”是哪次?又是一段十分精彩的皇家秘事。那时所罗门以前所未有的荒唐架势,爱上一个普通妇人,将她与丈夫生下的一双儿女接到宫里,从教育到吃穿用度,甚至比皇子皇女还要更精细用心。可妇人对于帝王的求爱,仍表现得犹豫不定,所罗门只是宽宏一笑;一次幽会之时,皇帝夹起鱼眼睛,放进她的盘子里,那妇人无知无觉地咽下,又觉得不对:鱼哪里来这样大的眼睛?仔细辨认,竟是丈夫的人眼!当场晕厥。醒来后,她终于点头,成为皇帝最受宠的情妇,一时风头无双……有人以为所罗门色令智昏,要抬举这个平民妇人做皇后;事实证明是他们杞人忧天,但所罗门对她的用心与真情,也可见一斑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某个附属小国进贡了一块红宝石,传说中由人鱼公主的心尖血化作,成色之纯,世间罕有,小国使者绘声绘色地描述:偶尔夜里,宝石主人将能听见遥远的海汐声中,隐隐传来人鱼公主悠扬的哀歌。黑皇帝命人拿宝石给那女人做了项链,岂料门先生爱宝成痴,得知此事,势在必得,连夜进宫讨要。黑皇帝无奈,便命旧爱新欢共聚一堂,自行商讨。谁知半小时后,门先生便笑意盈盈地独自出来了,浑身鲜血却比他手中宝石更刺目。

皇帝震怒,亲自出手,将伯特利·亚伯拉罕关进牢狱之中。好事者接头交耳:他这样试探皇帝的底线,好运要用完啦!提审之时,门先生仍是不肯下跪,皇帝叹息一声,温和问道,伯特利,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话音刚落,满堂哗然——这难道,是要痛下杀手了?皇帝真的……?——门先生微微一笑:还有一句话,想要对陛下讲。所罗门道:朕洗耳恭听。门先生道:这里耳目众多,诸多不便,不如陛下您附耳来听;大可放心,我手脚都受缚,不能拿您真神之躯怎样。所罗门便对着侍卫扬声道:放开他。然后果真亲自上了前。门先生老老实实的,当真没有做什么古怪手脚,只是靠在所罗门耳边,说了一句话。所罗门听了,愣住,半晌方叹息一声,摸了摸门先生的头发:你啊……没了后话。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了。

哪怕在门先生背叛帝国、所罗门陨落多年后,人们仍然对当年这件事津津乐道:生死攸关之时,门先生到底对所罗门说了什么,竟能化险为夷?就连造物主的幺子、时天使阿蒙都对此十分感兴趣——此时图铎与特伦索斯特联合执政,双方表面十分和睦,背地里却是暗流激涌,阿蒙与门先生怀揣着各自的动机,效力于亚利斯塔·图铎,暂时结为同盟,私交甚密,常常一起饮酒。门先生听了阿蒙的问题,晃一晃酒杯,笑道:你真想知道?……画像中的异国女王,年轻美丽,额间坠满珠宝,王冠上铭刻:Sheba;两个酗酒的天使承受她自灰白蛛网后投来的疲惫注视,门先生对她举起酒杯,懒洋洋地一扯嘴角,那时,我对他说:老师,学生擅自尝过了,师娘明明水儿没我多,活儿也不怎样好,在床上一定不比我更能让您尽兴!

阿蒙简直乐不可支,黑袍裹住手肘支在绿丝绒桌布上,肩头不断耸动,差点碰倒手边的琉璃鼻烟瓶。门先生喝一口酒,又道:我好久没那样喊他了。没出息的老家伙,一听那两个字,当即就硬得走不动道。阿蒙扶眼镜的手都在抖,伯特利,伯特利·亚伯拉罕,他说,我很早就知道你,我一直对你感兴趣,你果真——超出我的想象。

门先生微微一笑,任由自己陷进丝绒椅子里。他总是显得懒散,早年被人娇惯出来的毛病,改不掉了。少年时的东西,他有时想:是要跟着人一生的。苹果木在炉子里噼里啪啦地燃烧,温度混着美酒与焚香的气味顺着皮肤攀升,火光在宾客的水晶镜片上跳跃,映出一个美丽又轻慢的男主人。伯特利·亚伯拉罕喝了太多酒,愿意允许自己醉过去了,恍惚之中,好似听见有人在隔壁房间咳嗽,他默默想:是谁?……我说了,我很早就知道你,一直对你感兴趣,阿蒙说。噢,天使之王端详银镜中的自己,是吗?他摘下自己两只手上的五只戒指中之一,自胸前的口袋掏出一片古董蕾丝去擦一小块水晶放大镜至一尘不染,方才将宝石举到眼前端详:五克拉黄金红宝戒指,他记得未打磨的原石本有足足十克拉,足够美轮美奂,但仍比不过当初他横刀夺爱的那颗,人鱼公主的遗物;那的确是他见过最美的宝石,多么可惜,他一天也没有戴过。

我是不是真的喝多了,门先生想,有人在咳嗽,是谁,阿蒙的声音好遥远,仿佛山洞里的回音……我假设你没有看过我父亲的圣典,神子笑道,可惜了,你应当看一看的——尤其是你,尊敬的门先生,伯特利·亚伯拉罕;圣经中,也有一个亚伯拉罕。我时常疑心祂赐予名字时便蕴藏了命运的答案。祂是全知全能的父,祂从未错过,你知道吗?

据说,门先生却道:那里面也有所罗门的故事。不错。圣典中的所罗门,他也有一个学生吗?阿蒙想了想:这好似是没有的。不过有一位希巴女王,智慧的所罗门王爱慕她。门先生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起身,身上的宝石叮当响,希巴女王,噢,我想起来了,我以为我忘了,但是我记得。所罗门王与希巴女王。阿蒙说,是的。门先生说:所罗门王与希巴女王,他们站在一起,相亲相爱,肩并着肩。

阿蒙见他出神,举起银烛台,也与他一起端详那副画像。希巴女王孤身一人,身披靛青薄纱,饱满的胸脯比缀满她裙袍的珍珠更洁白;面容却衰老,在烛光下,女王白发苍苍,颓败疲惫如一段被遗弃的旧时光……时天使伸手,轻轻拂去画像上的灰尘与蛛网,便见女王在他的指尖下一点一点恢复青春,仿佛时光回溯,往事倒流,老的变了新的,过去的又成了现在的——森森烛火在她宝石镶制的瞳仁中闪烁,她活过来,灵动地对他们眨了眨眼。时天使惊讶地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身旁的门先生,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后,他明白了一切。

所罗门王与希巴女王——他们本应站在一起,相亲相爱,肩并着肩——不得不说,这很有意思。他笑着扶了扶单片眼镜,夸赞道:画得很用心,很美。门先生漫不经心地回道:主要是人美。阿蒙笑道:简直想聘请这位技艺精湛的画师为我的陵墓做壁画。门先生哈哈笑道:人已经死了,还活着也请不到,人家转行啦!去做了——公务员。那笑容有几分讥讽,不知道是向谁的。或许是向他自己,他的确是所罗门最坏的学生。他不是没有尝试摈弃自身那些来自所罗门的部分;但那意味着摈弃全部。阿蒙,他说,我听见咳嗽声,是谁,他藏在哪里,我找他不见。

他第一次在幻觉中听见咳嗽声,是在所罗门的葬礼上,宾客诸多,女人过半,每一个都为死人垂泪穿黑;而他,伯特利·亚伯拉罕,黑皇帝亲爱的、变节的学生,斗篷与匕首的幕后黑手,竟身穿一身火焰般的宝石长袍,出现在那不对称的雪白大理石拱门下……他怎么敢!他来做什么?被议论的主角却面无表情,好似一阵风穿堂而过,直向灵柩台奔去,人群窃窃私语,又不敢阻拦,仿佛红海为摩西而开,让出一条旱路——

他在新寡的女人们的尖叫声中掀开皇帝的棺材,将那颗人鱼心尖血深深嵌入死人的眼眶。但愿人鱼公主会在每一个夜晚为你唱哀歌,老师,因为你是盲目的,你的眼眶空空如也。他十四岁时,他亲手给他穿耳洞,烧得滚烫的金针刺进肉里,那时他多么年轻,不明白这是怎样的穿透、入侵、标记、占有,只是茫茫然,疼痛流泪。那男人却十分满意,倾身吮掉他颤抖的耳垂上的一滴血,为他戴上生平头一对耳坠,透明如泪水、如月光。相传宝石与爱及眼泪有关,他说:不知是否如此。……他教他的,他一直记得。门先生笑了笑,手指用力:即使曾是真神,眼球也是柔软的,那么你的心为什么这样硬?爱情是盲目的,人是善变的,世界是虚无的,而你是正确的,老师,宝石与爱及眼泪有关——


它们是痛的爱女,

而我爱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