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黑暗中的爱是投降


简介:

一目连以为这是个好老师拯救失足学生的故事,他错了。





一目连离婚后来到新城市生活,做高中语文老师,住破烂房子,夜夜听见隔壁有疯病的女人尖叫,街对面一排妓院发廊,小窗透出粉色暧昧灯光。一天晚上,一目连见到家楼下,飞虫绕着路灯嗡嗡转,有一个年轻男妓,像在等人,赤裸上身,抽一根烟,在月亮下,非常美艳颓靡,楚楚可怜。 一目连认出那张烟雾后的脸,是自己的学生,名为荒。白日里,荒是校园一霸,都市传说,男孩女孩敬畏他,有人说他父亲是大官,有人说他十二岁杀过人,没人知晓他每个夜里的另一重秘密身份。除了一目连。

数学老师跟一目连小声讲:这个学生父不详,有位妓女母亲,年轻时靓绝港城,荒与她如同双胞胎。第二次看到荒在楼下抽烟时,一目连想了想,下了楼,走过去说:荒同学……你,你吃饭了吗?我做了很大一条鱼,不介意的话,请上来帮我吃一些吧。

一目连的小家光秃秃空荡荡,荒不介意。他自己的家是个妓院,便把一目连的家当家,常会避难般拜访。一目连做完义工,七八点回家,往往在楼下抬头就能看到窗子里橘色的光。两人一起默默吃饭,不怎么讲话,有时待得晚了,直接在一目连家里睡下……荒在睡梦里也皱眉头,微微噘嘴,受了很大委屈似的,一目连看着他静静想:只有这时才像个孩子。

他们偶尔会谈论一本小说,荒从一目连书架上发现的,作者不详。十六岁叛逆小孩说话不懂得委婉:很假,老师,作者的人物没有欲望,活着像死了一样,分对错却无好恶——没有人会这样生活。老师,您爱过什么人吗?

我,一目连说,我结过婚啊。

荒笑了:这个作者也没有爱过人,写起爱情来很天真,他搞不懂自己的人物在想什么。比如这里:安娜与奥尔加分别,安娜没有说话,作者以为她在为将被拆穿的谎言踌躇,可您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认为她在扼制亲吻奥尔加并杀死她的欲望。

作者以为爱是请客吃饭,可以彬彬有礼。不是的。爱情是这样的东西:如果你要剥下狮子皮,那么首先要利用自己脆弱的脖颈诱惑它。爱是核爆;如果运气好,爱也是灾后重建。我妈妈运气不好。她一生爱一个男人,她于是彻底毁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他的妈妈,那位“靓绝港城”的妓女。一目连心神一动,难以启齿地:荒同学,你可不可以,我不想如此傲慢,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

荒同学早熟敏感,知道他想说什么。这话怎么没人在我九岁时对我妈说呢?那天我哭了那么久。如今我却不知道除此外要如何活。他冷淡地说,起身走人了。分别前,荒深深回头看了他一样,没有说话。那眼神非常危险。

这一天,一目连买了荒爱吃的鱼回家,打算好好向荒道歉,他走到家楼下,看到窗户没有亮,果然:荒没有来拜访。一目连把鱼和蔬菜放到冰箱里,煮了一碗泡面吃,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把面吃干净了,又在黑暗中洗澡。小小浴室水汽氤氲,月光透过百叶窗斜洒进来,像光线透过生绿藻的旧鱼缸……粼粼波光下,他的身体肋骨突出,背脊一节一节的,苍白疲惫,阴郁的月亮在这具逐渐衰老的肉体上流动,学生悄声无息地出现,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老师,想:这是一条即将窒息的鱼。一目连转过头来时脸上有水珠,婴儿一样茫然,张开嘴,但在他发出声音前,荒便非常凶猛地堵住了他的嘴唇;这一次,他没有再忍。花洒的热水兜头将他们淋湿……老师的手抵在十六岁学生那年轻的胸膛上,没能推开他。他以为他可以独自过一生,但他还是被打动了。黑暗中,他的嘴唇苦涩,而他的滚烫。


好景不长。

一天,一目连买了酒,准备了下酒菜,他们开怀共饮,然后一目连说:

荒同学。你如此聪明,可以洞悉人心,是我一生不能拥有的天赋。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我仿佛又活一次。你曾问我过去的经历,我从前没有好好回答你,如今一次性偿清。我的父母是这样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打我,每次闹得动静很大,所有人都听见,我总会想,有没有人会来敲敲门呢?如果有人敲门的话,魔鬼就会不得不停止了吧。可是没有人来敲门。一次都没有。我决定要做一个敲门的人,我向每一个门后的人伸出手,这不需要爱也可以做到。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同组搭档是一位三十岁的女士,面目模糊,非常沉默,总有一副忍耐姿态;她向我求婚。她第四次如此提议时,我发现自己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答应了她。在我们婚姻的第七年,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桌两端,就像每一个早晨一样,吃她煎的鸡蛋饼,她总是放过少的盐,她忽然流泪,摸了摸我的脸,说,一目连,你依然年轻,我却已经老了。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晚上我到回家,防尘罩下的三菜一汤仍有余温,但黑暗的房子里没有另一个人,我从此再未见到她。她去了哪里呢,她为什么要走呢,我以为我们可以相依为命到老的,我为此愿意每天吃干净难吃的鸡蛋饼,但她还是离开了。我来到新的城市,以为可以一个人生活……直到我遇见你,荒同学,我真的,很开心。

可是荒同学啊,你为什么要骗我呢?那天我看见了,那些被其他学生惧怕的,传说中黑道上有一点名号的人物,如何一个个跪在你的面前。你这么有出息,我为你高兴,可你又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表演呢。荒同学啊,你真的是个很厉害的年轻人,而我,只是个一事无成,一把年纪,还会被耍的烂好人,我发现,我想错了,我其实帮不了你,对不起,希望你以后,不要骗人了,因为被骗的人,真的,会伤心,我祝福你,荒同学,祝你未来光明,一切顺利,荒同学,你不要再来了。


一目连换了门锁,新钥匙他没有给任何人。荒会在有语文课的日子来上学,把一目连堵在教师办公室,所有老师惊奇地看过来……一目连又不会给他独处机会。过了一些时日,荒便不再来上课了。一目连许久没有听闻他的消息,几乎说服自己:我已经忘记这个人。这天下课后,两个学生叽叽喳喳地走过,一个说:哎呀,真可怜,年纪轻轻,怎么发生这样的事……另一个说:在学校也算是个人物啊,家里竟是这样的情况,这谁能想到,也算是英年早逝了……一目连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家对面那条街,这里刚刚发生一场爆炸,担架上不断有人盖着白布被推出来,一目连拦住了便要挨个去掀,不可以,不可以,荒同学。癫狂的月亮滴落在他脸上,不可以是你,他反复说。人人当他疯了,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人静静地说,老师。

呼吸。老师,我在这里。您不要哭。老师,呼吸。

荒说:我受伤了,但我不会去医院的,老师,我记得您家里有酒精与药水。

一目连明白了:这又是一次诡计。但他没有力气计较,把学生带上楼处理伤口,他觉得非常疲惫,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荒在旁边看着他,在他旁边躺下,抱住他,也轻轻地睡了。

荒在一目连之前醒来,非常口渴,但一目连还在睡觉,他没有动作,小心翼翼翻了个身。一目连睡得不安稳,眼球转个不停,像在梦里寻找什么。荒吻一下他的眼睛。他安静下来。夕阳最后的余晖融化在他脸颊上;天彻底黑了。房间昏暗,荒头一次在黑暗中感到安全,并因此产生了袒露自我的冲动,他对沉睡的一目连说:

我曾经无数次想到死亡。直到我九岁,最坏的事和最好的事在同一天发生了。那个下午,我从房间里爬出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是个艳阳天,路人走来走去,无知无觉,他们不知道半小时前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房间里一个孩子的心死去了,连老天都不肯为我下一场雨。我坐在长椅上,没有哭,我在考虑如何杀死背弃我的妈妈,杀死那个恶心的恋童癖,然后我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为人知地死去。这时候一个大人坐到了我身旁,他说孩子,你为什么而哭呢。这人在说什么啊,我想,我根本没有哭啊。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我终于流下了眼泪。

你在经历什么,你愿意和我分享吗。

我没说话。

他蹲在我面前,摸摸我的头。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但是你要好好活下去,说不定会有好事会发生呢?他哪里也没有去,静静陪我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我们一起看月亮爬上来。我在那一次会面中,找到了余生的勇气,我再没想过死亡,我好好地活,抓住蛛丝向上爬,然后,等待好事发生。好事真的发生了……那天我竟然又在语文课上看到他,看到你。其实我不记得那人的脸了,只有模糊印象,是你吗?我不敢确定。我尾随你,观察你,看到你住在对面,看上去过得不好,很孤独潦倒,下来倒垃圾,把剩余的饭菜装在干净的塑料盒子里,袋子里放了一次性筷子,扔未喝完的奶茶,会倒干净再扔掉。你为翻垃圾觅食的流浪汉着想,怕饮料洒拾荒者一身。那时我就知道了,我九岁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好事的的确确发生了。我母亲教导我许多事情:窥探,控制,表演脆弱,引发好奇,拿捏人心,如何捕猎一头狮子并剥下它的皮。她没有教导我诚实……我以我唯一知道的方式接近你。

我不是真的,却是真诚的;我也不是假的,只是复杂的。你怀疑我的目的,怀疑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点什么,其实我只是想被你注视而已,就像九岁那年,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看月亮爬上来,你向门后的我伸出手,从此没什么能让我再放开了。老师……您可以原谅我吗?

学生在黑暗中轻轻拉住老师的手。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老师的眼角流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