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比拉病人

鄂霍次克海

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狡啮慎也坐在诊疗室里:我未曾见过死人已有十年。与此同时,常守朱把车停在隔离所大门外,检查过后备箱食物与水的储备,看了一眼手表,靠在车门上等待。

五分钟后,他们飞速骋驰在公路上。


十多年来,这条北向公路发生了诸多变化。自从那次事件后,入关出添加了三道检查关卡,需持厚生省的特批文件才能进入——自然,例外是存在的,比如:当你的同伴是“被秩序深爱”的常守朱。这话他当然只敢在心中调侃一番。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常守朱已参加过太多次葬礼。然而无论后来她如何经历蜕变种种,狡啮慎也总能在她的五官中认出那个对潜在犯下属讷讷地说着“请多多关照”的新人监视官。那时候常守朱还不认识香烟;如今她点烟的手势十分熟练。他们于轮流驾驶八小时后钻出车子透气,凝视月色下的鄂霍次克海,在沉默中抽完第一根烟。

狡啮慎也将烟蒂掐灭,又抽出一根抛给常守朱;他近年来烟瘾见长。常守朱接住,却道:“今日份额已见底。”她将烟收进香烟夹,摇一摇,“感谢馈赠,明日再用。”

“还是一天两根?真了不起。”

“嗯。”常守朱看了一眼她的同伴,又移开目光,“我相信秩序需要均衡,而欲望应当节制。”她笑一笑。在他们的脚下,一块流冰化裂开来,发出极轻的破碎之声。

狡啮慎也咬着烟,垂下眼。冬夜的苦月亮下,老鼠正在石缝间磨啮齿。据说鄂霍次克海曾是十分壮丽的,常有破冰船庄严航行,碾碎冰层如破开世界的蛋壳。那已是一百年前的记载;退役的破冰船早已生锈拆毁。气候变化击垮了整个世界,唯一能令人苦中作乐的一条或许是,在付出沉没半岛的代价后,日本北部变得更适宜耕种了,使农林省的“高能燕麦”计划成为可能。鄂霍次克的海岸线想必也得到了扩张,海景别墅项目税收可观,蒸蒸日上。但这有可能是过去十余年间突然发生的吗?“说来奇怪,”狡啮慎也忽然说道,“我完全不记得这里有片海。道路也变了。”

“那时我是坐公安部的直升机来,没什么印象。差别很大吗?”

“我不记得看见了海。”他重复道,“路更窄、更直。我穿过了一条很长的隧道。”

“或许是拆除了?”

“……嘛,谁知道呢。”

狡啮慎也提议由他开车。二人皆对自动驾驶系统缺乏信赖,只好轮流休息。时间实在紧迫:常守朱向精神健康省的隔离设施再三承诺会在周一把狡啮慎也原样送还,可他们光是往返路途就已经要花掉两天时间。更何况,抛开周末不算,常守朱只被批了一天假。公安部人手紧张的传统,在这十几年的岁月中,或许是唯一的恒常。常守朱于是没有客气,放平了副驾驶椅背。她以为自己已经被自家那张被立体投影装饰得分外蓬松柔软的鹅黄色大床宠坏,做好了睁眼到天明的准备;没成想她却睡得很快,也很沉,中途只惊醒一次,隐约记得一抹白、一声响,胸腔与脑后部双双疼痛起来。常守朱下意识用手按住脑袋,茫茫然抬头,却见狡啮慎也单手支在方向盘上,又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车窗外路灯明明灭灭,逼近后又飞快后撤,冷光与暗影在他的面部不断交替。他眉头皱得很紧,样子很凶。狡啮慎也以为没人看他的时候,脸上有种神情,忍耐而且焦灼莫名。

对方终于在后视镜中发现了她的眼睛。他开了车窗,以为是风将她吹醒。

抱歉,他说,刚要动作,却被常守朱截住。常守朱摇摇头。她还没完全清醒,否则她会腾出一只手,帮他点上烟,以一种尽可能显得老练的姿态示意他,他可以随意些,因为她已完全习惯烟味,早在很多年前。


***

狡啮慎也只是在想:人要怎样错过鄂霍次克海?

可他真的不记得这里有片海。

这条路应该更窄,而且笔直。它应该要更像一条漆黑的、没有尽头的隧道,而不是现在导航中这样显示的,弯弯绕绕、分岔诸多的网脉状道路。他不记得有转这样多次弯;印象中他驰骋如一颗子弹。他以为他记得很清楚。那时他骑着征陆大叔留给他的旧式摩托车,引擎以最大转速燃烧他在贫民窟找到的那一点柴油,已经无暇顾及那钢铁怪兽来自旧世界的咆哮声是否引来几位路人茫然而好奇的注视,只是在心里飞快计算它所提供的动力是否足以支撑接下来十几小时的路程。不过,即便需要砸烂玻璃、用枪顶住谁的脑袋、抢劫一辆车他也会这样干的;跑断双腿、脚掌烂掉地赶过去也可以——当然,那样就太慢了。头盔后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那笔直隧道的尽头,那一点的白光,一个身影正转过身来,又或是在笑着远去。狡啮慎也感到在自己的深处有什么冰冷地沸腾起来。

——真不错,很有干劲嘛;有人在耳边说话了。可是为什么呢,有什么必要做到这一步?事到如今,还要对自己说是为了正义、复仇什么的吗?人可以欺骗任何人,但不应欺骗自己,狡啮慎也……狡啮慎也不说话、不作答。外套内侧的口袋中,斯图姆·鲁格SP101冰凉地贴着他,五发357麦林弹已上膛。“老掉牙的左轮,”杂贺教授评价道,“可靠又有效。”承蒙老师吉言,他半玩笑回道。

三天前他仍是公安局的刑警,过一种有秩序、可预期的生活;如今他要成为一名杀人犯,义无反顾脱掉前半生如同一件旧衣服。这是怎样发生的?狡啮慎也不问这个,从前不问,以后也不问。但宜野座伸元问,反复地问。他的犯罪系数再无任何希望回归健康,因为在那一天,他同时失去了他唯一的父亲、唯一的朋友。不错,二十多年来,他只有狡啮慎也一个朋友,即便宜野座伸元从来没有对狡啮慎也承认过。

说到底,只有宜野座伸元认识高中生狡啮慎也。穿着海蓝色诘襟校服,一阵风似的骑着单车上下学的高中生狡啮慎也。做什么都做得很好,但实际上对什么都感到没所谓,因此其实很让人操心的高中生狡啮慎也。那个对什么都感到没所谓的、他的朋友狡啮慎也,不正是受了他的影响(而他受了征陆的影响,这是另一件他不承认之事),才在捏着表格思考了两秒后,填下了“监视官”的志愿吗?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们两个之间,总是显得认真过头的那一个,不向来是他吗?他眼看着他朋友的脸变得陌生。这人看似在这里,并不真的在这里;那眼睛很远。这算什么,难道他所熟识的那个朋友是他的幻想吗,凭什么如此轻松地,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否定、覆盖掉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必须得,就好像他不得不;我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怎样发生的。

他终于问出来已经是在多年以后,好像所有人都过去了这一坎儿,他还没有。他才刚刚到了能够说得出口的阶段。他突发奇想,这是不是像死亡?或许死亡早就发生了,且一直在发生,只不过积累过某个点才被人分类、发觉。他提问的对象不是问题中的本尊,而是常守朱。

常守朱算是宜野座伸元的第二个朋友;如果她问,他会愿意这样对她承认的。这份友谊在狡啮慎也出走、他降级为执行官后萌芽。他们偶尔会避开他人的耳目,来到一家全日本硕果仅存的居酒屋。这里成了他们的秘密据点。他儿时听父亲提起过,酒精在上世纪曾是舒解压力的主要手段,可如今人们生活在没有、也不该有压力的美丽新世界。店主开着店,挥赶苍蝇似的打发着等待死亡的一点时间,作为聋哑老人,他未曾有机会去学习在这新世纪还能怎样更与时俱进地生活。

他们很快地学习了基础手语,并忍受老人由于味觉衰老而调味过咸yakitori。他们毕竟也不是真的来填饱肚子的,况且,这年头能吃到非燕麦制品的真肉,已没什么可抱怨。第一年,他们在老人传自后厨的咳嗽声中,在阴暗得过分的灯光下,隔着一张过宽的木桌沉默不语,咽下的话远比咽下的酒更多,等待半场过后,那个人心照不宣、悄无声息地坐到他们中间,不说话,叼着烟。过了两年,他们挤在吧台前坐着,约定了“不许提及那个人否则要埋单”挑战(并后来发现他们犯规的频次差不多五五开)。再后来,“那个人”回到了日本;他们隔三差五的见面还是延续了下来,如今已有十几年。他们的谈话已经不需要酒精开启。为了弥补老人的酒水收入,他们会点比从前更多盘过咸的鸡肉串。因此今天常守朱见宜野座伸元要了酒,便心知不同寻常。她耐心地等待他开口;两瓶下肚,她等到了。


“……我想起了一个梦。”过了好一会儿,常守朱说。

宜野座伸元等她把话说完。

“我的朋友船原雪。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记性太好向来是我一大弱点。”

他挖苦自己。常守朱捧场地微微一笑。“我梦见她问我,她作为方方面面都仰赖系统的普通人,是否能够幸福呢,”常守朱说,

“然后她上了船,离开了我,”

她的话停在了这里。她皱起了眉头,看起来像是迷路了。宜野座伸元认识这个表情,这是身体里攒了一个海却找不到出口的人会有的表情;是他经常在镜中看见的表情。宜野座伸元看了一眼终端,现在是公元21xx年二月一号周五晚上十一点半。

“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你有一个整个周末的时间可以慢慢说。”

常守朱愣住了。然后她慢慢地笑了。笑得很淡。

好吧,现在我也需要一点酒精了。最后她这样说。

常守朱
我很少做梦。
无论经历怎样的事情,心里再怎样烦恼,也总能沾到枕头就睡,顺利地一觉到天明。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所以难得做梦才会让我印象深刻吧?说来也惭愧,由于我不是什么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做的梦也不很精彩。如果是……的话,总觉得应该能做更有意思的梦?

扯远了,总之,在这个梦中,我和我的朋友约在银座的咖啡厅见面……佳织传简讯说生病了,没有来,所以只有我和小雪两个人。我匆匆赶到的时候,小雪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细细的红丝巾,还给自己做了配套的红色系美甲。她皮肤白,红色适合她。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她注意到我,向我招招手。

你怎么才来呀,她往常一样抱怨着,故作生气,眉毛挑得高高的。我注意到她面前已经摆了一盘快要吃完的蛋糕。我来晚啦,我说,抱歉抱歉,我来埋单。

她无奈地看着我,忽然噗嗤一笑。小朱还是老样子。她说。虽然很厉害,但却是个笨蛋。

我讷讷的。她已经帮我点好了提拉米苏和卡布奇诺。我们如常地聊着天,说着说着,却突然陷入了沉默。我看着行走在雾中般面目模糊、来来往往的行人,指了指她手旁的行李箱。小雪,我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要出一趟门,有点远。她语气轻松。 要回老家吗? 唔,这样说倒也没错。 那工作怎么办呀,你那个讨厌的老板那边没问题吗? 请了很长的假呢。她做了个鬼脸。

那种体力工作,本来也不是很喜欢嘛。能躲掉简直谢天谢地了……

小雪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愿望: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美甲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段时间,她经常会以各种威逼利诱的方式,抓住我们进行美甲技艺的练习。因此她拿到个人综合素质的评审结果时非常失落;西比拉判定她的审美是C级,耐心也是C级,不适合从事相关服务业。她只有在勇气这一项上拿到了B。事实也的确如此,小雪是有几分粗线条的悍勇在身上的,我们在学校里遇上争端时,都是小雪负责冲上去拍桌子,然后由我和佳织负责拉架。这招屡试不爽,即威慑到了对方,又不影响心理色相。小雪凑上来看我的评审结果,横眉竖眼地想要挑刺,下滑好一阵子,看到我的审美是D,才满意地关掉了界面。

我对小雪说:你要去多久,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个嘛,都说是请了长假啦……她嘟囔着。好可惜,好想和你一起做伴娘的……

什么? 要结婚了的呀,佳织。 咦,我怎么没有听说? 现在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呢,不过两个月后,她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小雪难得一脸沉思的表情,轻轻地抠弄着红色的甲片。这样的肢体动作,我只有在发成绩的时候在她身上见到过。这时,我们听到码头传来了响亮的汽笛声,我本能地明白,她必须要登船了。

她刚要站起来,却被我捉住了手。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流泪。

别走。我说。

我跪下来,把头枕到她的腿上……浑身抖个不停。她俯身半抱住我,哄小孩儿似的,抚摸我额前乱翘的短发。她那长长的棕色卷发垂下来,弄得我的脖子有点痒。不知道为什么,咖啡厅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我们。世事照旧嘈杂、忙碌。她闻起来是湿漉漉的、沐浴露的味道。


……如果再有多一点时间的话,是可以做到的吧?像我这样平凡的、只有一点点勇敢的人,她忽然自言自语一样,小声说着:能不能拥有幸福呢?成为还不错的美甲师,开一家自己的小店什么的……

不过应该会常和客人起矛盾啦。客人会说我做得跟她给的例图不一样,我说明明你这张图滤镜太重了啊,就这样吵了起来。然后我就会抓着你们两个狠狠地抱怨,直到你们的耳朵起茧子,再也不敢接我的电话为止……这样的话,又算不算我小小的意志,小小的反抗呢……

不会不接电话的。我说。西拉比判定我的耐心也是A级。如果是小雪的抱怨,无论多少遍都会听的。一直一直听下去也没有问题。

她只是看着我,露出了非常寂寞的微笑。

她好像还有很多话要告诉我。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码头的汽笛声催促着,到了必须要分开的时间。我们突然之间离开了咖啡馆,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人流远远地隔开了。她的眼睛寻找我,用力地向我挥了挥手,我被看不清脸的路人推搡着,加倍用力地挥了回去。

一定会再见的!我们丝毫不顾旁人惊诧的眼光,大声地对彼此说着,完全是吼出来的。一定会再见的。我一丝丝的怀疑也没有。到那时候,关于佳织的婚礼、难缠的下属,还有对你的想念,所有错过的事情,都会一件不漏地与你说。明明我只是在心里想着,小雪却好像听到了似的,极认真地点点头。她倒退着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去,消失在了码头的人群中。

……真抱歉,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多。

我的这个梦,和你困扰的问题,究竟有没有关联呢?似乎是有的,我说不好。总觉得,某种隐隐的关联,就在冥冥之中。

***

常守朱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她以为自己应该一个人絮絮叨叨了有一辈子那么久。不过宜野座伸元说,其实也只是十五分钟罢了。

好像他专门掐过时间似的。她在心中莞尔。这人安慰人的方式总是很怪。

而且,宜野座伸元说,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我们会是朋友了。

“嗯?”

“我父亲,”他现在已经可以十分坦然地提起这三个字,“小时候就跟我说,‘伸元呐,人的眼睛之所以长在前面是有道理的,人不能总是往后看嘛’,后来认识……我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是个眼睛只盯着前面的人。”

常守朱噗嗤一下笑了。“所以,我也是一个眼睛长在后脑勺的人吗?”

“小朱你,有两只眼睛看前面,两只眼睛看后面。是很厉害的四眼女人啊。”

宜野座伸元说得很认真;他看着她,好像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了什么而乐不可支。常守朱知道宜野座伸元应该是有些醉了。她想,他看上去像是迷路了,又倔强地不肯回头,哪怕有许多他不明白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必须得,就好像他不得不;我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怎样发生的……透过那脏兮兮的、印有浮世绘海浪图案的布帘,常守朱听见老人正在后厨哗哗地翻动报纸,轻轻咳嗽着。她在暖洋洋的酒意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此时时间刚过十二点。
“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她耍耍花枪,现学现卖,

“你也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说。”

宜野座伸元
我已经十分厌倦了。
高中时期的狡啮慎也,连他自己也早就毫不在意了。要是他知道的话,应该会露出微微诧异的眼神吧?“你怎么连这个都还记得,Gino,”——这可恶的、只向前看的家伙。有时候,真想把他一拳揍扁,绝不留情面。现在练拳击感到懒惰疲惫时就是以此为动力,假想那个人在我面前什么的。

这样说起来,现在和你谈起这个,倒有种把你一同拖下水的感觉。

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狡啮慎也是什么情景了,当时应该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不是那种高调校园明星,否则我也不会和他成为朋友了。印象深刻的是,十六岁的狡啮慎也身高只有170cm,比我矮了三公分;高中三年,他长得很快,不过还是比我矮三公分。这三公分的差距一直保持到今天。我觉得他是假装潇洒,心里可能在意得要命。有阵子看他天天喝牛奶,喝得比小牛还勤快;为了不输给他,我也偷偷地喝了起来。最后两个人都经常闹肚子,这才作罢了。

那时候他的身材不像现在这样,应该说是有些偏瘦的体型。我也是。青春期长太快了,吃的全是燕麦制品之类的,营养跟不上。

普通高中男生会做的事情,我们都做,打篮球、玩游戏什么的。篮球上我们都打组织后卫,位置冲突,所以在不同队,他偶尔兼一下小前锋,不过我俩都对竞技体育没有很大的热情。游戏方面的话,我不如狡啮那样擅长《文明18》和《拳皇XXIV》,但那家伙玩《塞尔达系列》也不如我。

至于普通高中男生不做的事情嘛……狡啮他可能看纸质书比较多。这部分我不太懂,问起他来,他只是说自己随便看着玩罢了,平时也不会听他提及,我没怎么关注过……我想起来了,有阵子我失眠得厉害,他给我拿了一本《追忆似水流年》,跟新的一样,我摸着封面上的“第一册”啧啧称奇,他说他从未读超过十页,不新才怪。我当天试着了一下,好家伙,开篇就是在讲睡觉。我本来打定主意要至少看到第十一页,结果两页也没撑过去。果真有奇效。

呃……常守朱监视官!你这个问题……我们当然也会聊对女性的偏好,高中男生嘛……细节就略过不提了,不过我记得有过这样的对话。忘了是什么契机了,可能是看完一部爱情电影?我告诉他,我期待与积极、可靠又值得信赖的女性交往,如果纤细、肤白就更好了;他说他也喜欢白皙一些的对象,至于其他方面,随缘就好。我怀疑他是感到害羞,没有完全说实话。

高中时我俩成绩都还算可以,他比我好一点点吧。结业考试他是最高分,我排第二。

虽说他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过感觉在那时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做什么都可以,很无所谓的。你没见过这么无所谓的狡啮慎也吧?那时候他报了监视官作为志愿,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有件事情他可能现在都没想明白,那就是我当时为什么报了西方文学课。这纯粹是一个巨大的决策失误。我每个学期基本上都报和狡啮一样的课表,倒不是难舍难分什么的,纯粹是因为他的作业很好抄。我当时没考虑到,文学课的作业是没办法抄的,因此一整个学年都过得很痛苦。我宁愿去读家居全息投影仪QB-18X的使用说明书——至少它是为了被人看懂而写出来的。我曾为了通过考试而硬逼自己背下整篇《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事实上我现在仍能背出开头和结尾:“爱米丽·格里尔森小姐过世时,咱们镇上的人全部去参加葬礼了……”我说了,好记性是我的一大弱点,很多东西,别人忘了,我还记得。

狡啮看我总为论文作业十分苦恼,便一脸坏笑地向我提议:别管什么题目,开头摘两句莎士比亚,中间插段KJV版圣经,结尾来点鲍勃·迪伦。我按公式忠实操作,起码能捞个B+保底了。

小朱没听过鲍勃·迪伦吗?其实在我们成长的年代,他大多作品被列入违禁名单,西比拉数据库里听的只有几首罢了。上世纪他好像是非常有名的,今天的话,至少对文学老师来说地位还是很高。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对我把狡啮送进精神健康省的隔离所有很大意见。

他的日子应该并不算太过难捱。虽然没有任务的时间确实是在隔离所中行动受限,不过外务省经常召唤他,我们也尽可能以公安部需要人手为由隔三差五地把他捞出来协助办案。这么想来,他其实可能比作为执行官的我还更自由些。

但我晓得你对这个安排仍然心怀不满。他回日本加入外务省,你代表他与西比拉谈判,甚至争取到了不受监视的独立住所什么的。你的努力白费了,全都是因为我。

我明白你的意见。我一直什么都没有说,是因为,归根结底,这属于狡啮慎也的个人生活。不过,我一个人背负的秘密太多,也太过沉重了。很多事情在我这里慢慢下沉,下沉,在我的嘴里沉淀出强烈的苦味。现在,我要向你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是他回到日本后的第几年?我和他,我们曾经聊到过文学课。

好像是看见他拿了一本但丁的《神曲》,于是闲聊了两句,他惊讶道,Gino,你不记得了吗?这个我们课上学过。

怎么可能,我说。我当时怀疑他在小看我,我虽看不懂,但课上提到的人名和书名我可是都认真做了笔记的。

你怎么会不记得啊,他说,那时候我们可是在课上大吵了一架。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然后我意识到他所说的“我们”,不是指我和他。我听见他继续说道:

……在讲到《神曲》的时候,课上讨论着善与恶的问题,那家伙的发言实在太过离谱了,一时没有忍住,不得不站起来反对他。我和他激烈地辩论着,彼此都很不客气,在对方没说完的时候就开始反驳了。我们对此都没有什么意见,因为我们总是在开头几个字就正确地预判了对方的句子。不过现在想来,你们应该听得很迷糊就是了。一时之间,课堂上投掷着太多太大太锋利的词汇,手榴弹似的,开着枪似的。两个高中的孩子自命不凡,大言不惭,谈论着远超出其生命厚度的题目,想想那时候真的是……

谈及自由时他引用了卢梭、尼采、海德格尔,甚至卡尔·荣格——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不太寻常的选择;谈及上帝的性质的时候,他令人惊讶地完全越过了经院哲学,可能他本来也不太喜欢经院哲学吧,这时他终于想起要回归这堂文学课,一束光透过窗打在他的侧脸上,那一刻,所有人都不得不屏住呼吸看着他。上帝及祂的性质。他说: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慎也君。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他的语气太过深情,使我惊讶,这个离经叛道之人,竟是对神有思考的,不是什么无神论者或撒旦信徒。我后来在想,这是否能解释他对生命价值的看法,他独特的生死观呢……Gino,你真的没印象吗?

狡啮的神色很怀疑,明显写满了“人可以忘记吃饭,但怎么能忘了这个?”

……我确实不记得了。

我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轻松,但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开始颤抖了。那你们最后谁辩赢了呢?

没所谓赢不赢了……我并不觉得他是错的,但他所要求的社会是不可能的。普通人没有那样决绝的意志,只是尽力地活着。他对于大众太过苛刻。

听起来是个很聪明,但是也很严厉、不好相处的家伙。

那倒不会。他笑了起来。更像是任性吧。他说。

你们成为了朋友吗?我完全不记得高中时有这样的人啊。

不算朋友……他的含糊其辞显得意味深长,好像在暗示,还有一些其他的事,他认为不需要告诉我。他顿了顿。你真不记得?那家伙可说是众星捧月的人物……



……那么,狡啮慎也,我听见自己说。

你能说出他的名字吗?

我从不知道自己能以如此绝望的口气说话。

狡啮看着我。他还笑着,似乎有些疑惑;但是慢慢的,正如我所料那样,那疑惑的性质改变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经历某种极度的恐怖。我认为,记忆是人存在的根基。如果我有时显得固执,或许是我记性太好、根基太深的缘故。他的表情彻底消失了。

他的视线面无表情地越过我。我知道他的大脑正处在高度专注的状态。那是内战,我的朋友在审判自己。而我,必须耐心地等待结果。


在我们等待结果之时,小朱,且听另一个故事。

某一天,我拿着一份文件,去他家里做客。自打他因为佐佐山的事而被降职为执行官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踏入过他的私人空间;时隔多年,不由仔细打量一番。是非常素净的房间,没有使用任何立体投影,从他高中时期便是这样了,这方面的偏好没有改变。对于单身公寓并不算太宽敞的客厅来说,那书架大得出奇,书籍以某种古怪的秩序分为两侧,我看见其中一侧竟然有一些市面上很俗套的那类爱情小说,翻开来,看见一句:“故事的终章总是发生在第十年。”讲述一对爱人跨越误解、跨越生死,在他们的定情之地喜迎重逢,破镜重圆。

我哭笑不得,你怎么看这个?

狡啮显得很不好意思,叼着烟,含糊解释不是给他看的。我没有追问,他也没再说更多。

因为平时没有招待客人的需求,连多余的水杯也找不到一个。他正在解冻牛肉、切着番茄,准备我们的晚餐,因此让我进他的卧室将另一个水杯拿出来。

我是在这时发现不对劲的。

卧室内同样没有使用立体投影。我盯着狡啮的床。刑警的直觉在我脑中尖叫。

这不像一个单身汉的房间。

倒不是说它太过洁净、床底缺少几双未洗的臭袜及塞满烟头的啤酒罐;也不是说,它的主人夜夜笙歌、女伴无数之类的。而是说,比如那张双人床:只有左侧有睡过的痕迹。那床上的两个枕头也同样,只有左边的枕头凹陷出人头的重量。另一边则小心翼翼地留白了——像是随时预备着有什么别的人会躺下来似的。

两边床头柜,同样只有一边放了水杯、打火机和烟灰缸;另一侧空无一物,充满某种我不理解的暗示。

你记得吗,小朱,之前我们经手一件杀妻案,丈夫高明地避开扫描仪潜逃,我们在下水道找到碎尸痕迹,破入卧室时映入眼帘的也是这般感觉,他的那边、她的那边。夫妻彼此仇恨,仍是一体两面。

有比凶杀更诡谲的事件在此日复一日地发生。

你没看过《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吧?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非常不推荐,我认为福克纳是那种可读性不如使用手册的家伙。小说作家的话,我可能还是更喜欢托尔斯泰之类的吧。我说过,记性太好是我的一大弱点,高二时我为了西方文学课的考试背下了一整个短篇,如今我仍背得出结尾,威廉姆·福克纳这样写道:

——那男人躺在那里。

我们在那里立了好久,俯视着那没有肉的脸……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长眠,

已使他驯服了。



至此,可以结案了: 狡啮慎也在幻想中和槙岛圣护一起度过了高中——不只是高中。 如果你也看到那张床的话,你也会立刻明白的。


我问他:他在听吗?现在。

我努力让自己的不要显示出太过火的讽刺或者敌意: 他可有发表什么高见?

我的朋友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他只是坐在那里,高高地……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似的。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看着我们。更确切地说,他在看着我。

他重复道:

他在看着我。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次日,我将狡啮慎也铐上手铐,塞进精神健康省的黑色吉普车。我为我的朋友做了唯一一件我能为他做的事;他从此成为西比拉时代唯一的、最后的精神病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狡啮慎也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抗。后来过了很久,他告诉我,治疗没有效果,不过可能本来就是不必要的。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见过槙岛圣护。他说。


故事讲到这里,想必已经足够精彩,不必再加码。不过,还有最后一件事。

小朱,你曾说过,有些事情,早在他们见面前就已经注定。我一直在思考你的观点。我所熟识的那个狡啮慎也是如何一夜之间被消抹的呢?或许这是一个过程,就像死亡。或许死亡早就发生了,且一直在发生,只不过积累过某个点才被人分类、发觉。你知道他是因为佐佐山而开始吸烟、练体术的吗?他身上那野蛮的、凶杀的可能性,那佐佐山引出的部分,由槙岛圣护完成了。西比拉时代不会有精神病人;他已超越了这个时代。在狡啮慎也此人身上,我能把握住的始终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重要的那些并不能属于我。只是还有一件事,关于狡啮慎也已经忘掉的那个真正存在过的高中生,不知为何,我感到必须要告诉你才行。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放学后我去了他家,我们说好一起为期中考试温习功课,我却趴在化学课本上睡着了。可外面的蝉又实在太吵,便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就在这时,好像听见我的朋友在轻声哼歌:

我走过,走过死一般的街头 带着你,你呀你 在我的头脑中

那是鲍勃·迪伦的《相思病》。我心里想着,好小子,之前你还装傻糊弄我,可算被我抓住把柄,回头再好好盘问你……

可夏日午后的阳光实在太好,我很快又睡了过去。我做了许多个十几岁的、孩子的梦。等我醒来时,我已经将我的审讯大计忘光了。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关于狡啮慎也的一切。

***

老人靠在墙上,轻轻地打盹儿。他们蹑手蹑脚地离开居酒屋,锁上了门。他们走在凌晨三点的街上。有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

到了分别的时候,宜野座伸元说,今天的“不提那个人”挑战也失败了。

再接再厉,常守朱道,下次一定会成功的。

他们挥手,告别。

后现代西比拉病人

说真的,其实这事儿没听上去那么惨淡,挺滑稽的。狡啮慎也成为西比拉时代最后一个精神病人。他被送进隔离所的那一天,精神健康省下所有具备执业资格的医生、护士都来了,把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连走廊里也站满了人,接头交耳,窃窃私语。《实用临床色相学》和《心理色相评定量表大全》里有没有这个?没有。《色相护理学》、《犯罪系数健康的临床维护与预防》呢?也没有。天呐,看看我在这本老掉牙的书里找到什么,精神分裂,妄想症,幻觉?幻觉?那是什么,是类似在没有投影设备的情况下,看见了全息投影吗?妄想?是一种需要想象力的活动吗?可想象力又是什么?是指历史教科书中所记载的愚昧旧社会那样,在没有以西比拉系统为核心的指导体系的黑暗时代里,于无边的痛苦、焦虑、疯狂中体悟自己的生活吗?人们踮着脚,伸起一条条细长的白脖子,一时间房间里长出一片白桦林似的,人人都想要看一眼这位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握一握他的手。病人坐在中间,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被盖过去了。见他开口,所有人肃穆地静了下来。您说什么?

狡啮慎也说:“我能抽根烟吗?”

“烟,”西比拉的人们说,“烟又是什么呢?”
狡啮慎也拒绝了服用阿塞那平、氯氮平、伊潘立酮、鲁拉西酮、奥氮平、喹硫平、利培酮和齐拉西酮的疗程。精神健康省没有太过坚持,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样他们就不必为了这一个病人而特地进口一人份的阿塞那平、氯氮平、伊潘立酮、鲁拉西酮、奥氮平、喹硫平、利培酮和齐拉西酮了。几次紧锣密鼓、严阵以待的会议后,他们最终为狡啮慎也规划的治疗方案是每周一次的常规心理疏导,每次至少一小时。接下来的近十年时间里,抛开由于外出任务导致的缺席,根据隔离所的数据记录,他供接受了大约220个小时的疏导疗程。其效果是十分惊人的:病人话虽少,但每一个和他接触过的医生,都感到自己的人格及专业能力有了长足的发展(并且习惯了烟味)。反过来的疗效就很难说了。当然,这是西比拉系统重点关注的特殊病例,他们往往在报告中写道:患者病情稳定,稳中向好。这不算假话,因此不影响他们的色相。狡啮慎也自入院以来便没有再产生过“幻觉”、“妄想”,稳定得很。西比拉没有下达允许他离开隔离所的指导文件;狡啮慎也同样并没有提交过这类的申请。这是内战。他进行的是自我放逐。

但您总得说点什么吧,小医生快哭了。

“我最近可能烟抽太多了。”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可是领了上司的军令状来的。据大家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西比拉系统似乎对于这个病例的某些细节非常在意,可是他的前任们全部都失败了。小医生认为自己前途堪忧,心中十分忧愁,“关于,呃,”小医生翻阅着档案,那档案薄得惊人,他很快就找到了入院时知情推荐人宜野座伸元先生给出的参考意见,

“——槙岛圣护。”他用一种读食品标签成分表的语气念道。

病人把刚点的烟放进嘴里,笑了。

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狡啮慎也对于为难医生、使他们的生活更艰难没有兴趣。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说点什么。这里所有的医生、官员、了解内情的人都在等。有耐心看到这里的读者也在等,因为到目前的一万多字为止,槙岛圣护的戏份实在太少了。你们上没上过床?接没接过吻?手总牵过吧,这不是个爱情故事吗?西比拉系统尤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他怀疑是那只曾属于藤间幸三郎的大脑在作祟,很上瘾地扮演某种偷窥癖上帝。槙岛圣护是有这种魔力的,死了那样久,生者仍无法自拔,十分着迷。“说点关于槙岛圣护的事”;所有人都在等他说点什么。可是他能说什么?从何说起?这太后现代了,朋友,相信我,你会想念那种根基坚实的现实主义,好像叙述者的回忆是可以信赖的,好像碎片只是碎片而已,好像坚固的东西还没有消失,好像我们还有可能把握真理。

……彻夜长谈,那幻影在他的头顶笑道,声音仿佛来自湖底;他想起杂贺老师家中见过的、常年被茶水浇透的老壶具在烛火下的幽光。你真的存在吗——穷凶极恶、死不足惜的罪犯首领;他凭这一种白色辨认他,那冰冷的火——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在念与念之间,他等待刀尖已经太久,提毗坐在湿婆的腿上天真发问:你真的存在吗,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生死真空之地,将死而未死的全部奥义,在双引号之外,在每一个导数为零的坐标点中,你真的存在吗,你想没想过上帝还会引用莎士比亚,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人要如何割去一磅肉,又不流一滴血,平平无奇的钢琴曲,天天见面的宿敌,应该要变成什么关系?双倍的欲望是爱情,双倍的爱情是疯狂,我拒绝了服用阿塞那平、氯氮平、伊潘立酮、鲁拉西酮、奥氮平、喹硫平、利培酮和齐拉西酮的疗程,因为深渊长久地焚烧我,一个人如何获得∕对另一个人的权力?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是这个:他们确实曾经牵过手。他又换了一本安妮·卡森。现在是《红的自传》了。

你真的存在吗,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

你看,我说过,这太后现代了,你会想念根基坚实的现实主义。好像死去的东西还没有消失,好像我们还有希望把握住什么。


“狡啮先生。”

他把烟蒂攥进手心。

“你有意识到你已经沉默了近一个小时吗?”小医生说。他如今看上去是真的要哭了。


刚刚那只烟还没吸几口呢,狡啮慎也心想。他现在真的非常需要一根烟。他忍住了;还有一件事要完成。精神健康省隔离所大门外,常守朱已在车中等候。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狡啮慎也坐在诊疗室里,第221次说出那句:我未曾见过死人已有十年。

五分钟后他们在公路上飞速骋驰,一路向北,像逃亡亦像追逐。至于究竟是要抛下、还是要找回某些事物,正如生活中的许多瞬间,当事人自己往往也说不清楚。

号外号外

女士们、先生们,

这是人们在福楼拜之后需要忍受的一种小说:故事的开头,我们看见他们驰骋在公路上。一万字后,他们还是驰骋在公路上,并且没有任何情节发生了。不过,在管卷宣召极其强烈的要求下,在我们允许狡啮慎也和常守朱完成十几个小时的驾驶,终于抵达曾经的出云大学、如今的自动化病毒配给中心之前,我们必须得先向您进行以下事件的汇报:

狡啮慎也没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他举着枪撞开门时,管卷宣召躺在那里,早早咽了气。管卷宣召不满极了。诸君,且听,时隔多年,管卷宣召仍有话要说。他,“仓稻魂神”病毒系统的开发者,实现日本战略性食物自足的第一大功臣,用他非常难吃的高能燕麦以及燕麦衍生制品塞饱了西比拉时代的每一个人的胃——这要是在海另一头的邻国,所有的小孩子可是会甜甜地称呼他为“管卷爷爷”的,直到他们长到六十岁为止!很可惜,西比拉准许的英雄史观里只容得下西比拉三个字而已。通行教科书里都是什么“系统经过精密的计算,粮食产量” 、“在以西比拉为核心的英明决策下,超中赶美”,诸如此类的;看在退休金待遇还算大方的份儿上,这些也都勉强忍受着了。要说这天有个唇红齿白的小后生上门拜访,张嘴闭嘴“管卷老师、管卷教授”,他心里是很高兴的,不仅谈兴大发、倾囊相授,甚至向他展示了他珍藏的《北海道的燕麦之路:血与泪的历史》、《高能燕麦嫁接指南》、《燕麦变种全知道!美味又营养:一日三餐!》及副册《下午茶与宵夜!》等绝版书籍,就在他转身去地下室拿给印着他头像的20周年纪念版高能燕麦压缩饼干时,谁能想到,那眉清目秀、笑意盈盈的孩子竟冷酷地袭击了他!

对方很是斯文地吃着一块印有他头像的压缩饼干,蹲下身来,踩着他的手,用一把剃刀细细地,为他修面……还神情那样认真,干一件大工程似的。他看见自己那张肿胀、苍白、落了一些饼干屑的脸被打理得光滑无毛。那孩子也透过镜子端详着,叹一口气。老师,告诉我,好吗?好真心实意的样子:让我们省略掉那些不太愉悦的环节……当然,他还是被残忍地杀害了。甚至这也可以算了;想得开算是他的一大优点。死人何必计较身前事?但是,这个——这个就未免太过分了!现在的年轻人呀,不感激、尊重前辈也就罢了,这样子做怎么能行呢?请问他的尸体难道是某种留言信箱吗?干脆做一个杂志情感专栏好了,知心管卷爷爷为你答疑解惑,欢迎全日本青年来信,寄到管卷爷爷的眼窝、喉管以及十二指肠,你来我往、隔空喊话、不亦乐乎!

死去的管卷宣召很不高兴。但生者听不见死人那不满的哼哼,这是自然的。另一个不敬的黑发小子一边嘟囔着“抱歉啊,老头”,一边抬起死人的下巴,抚摸喉间的致死伤,在死人的哼哼声中把今日那第二封青年来信塞进管卷爷爷湿漉漉的喉管信箱里。他要给刑事一班的同事——现在是前同事了——留下线索,以防他没能成功杀死槙岛圣护的那个万一。小后生此等动机,大义凌然,管卷宣召认为勉强可以忍受。使管卷宣召感到大为不满的其实是十分钟前的另一件事。这家伙仔细观察过他尸体上的每一处伤口,随即察觉到什么似的,将两根手指深深探进他的眼窝信箱之中,掘出了本日的第一封青年来信。慎重展开,上书一句戏谑妙语:“他等待刀尖已经太久。”——一语几关?谁等待刀尖,谁等待太久?黑发小子把纸条握在手里,转过身去,好一阵子,浑身发抖。管卷宣召以为他是震惊、愤怒,绕了一圈才发觉,他在笑。

看来当代青年不仅失去了尊师重道的美德,还具备十分扭曲的幽默感。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呀!幸好他的眼球已经被挖出来了。没眼看,真没眼看。

刑警小队姗姗来迟之时,管卷宣召正向地府司的工作人员告着状呢。“燕麦……现在的年轻人……想当年……”工作人员大为头疼,翻了翻生死簿,果然,又是那一位,大杀特杀,legendary!工作人员站起身,拎起镰刀,很高兴地和管卷宣召握一握手。他终于找到摆脱这位贡献重大、理应要上天堂请上帝品尝高能燕麦的管卷教授的理由;他要去加班了。大杀特杀、义务劳动的地府编外人员槙岛先生即将送来另一名亡魂,姓氏为征陆,其职业是刑警,这位可敬的中年男士为保护自己的小孩而死于一场爆炸之中(右侧一栏里上帝写下小字备注:请等他凝视过伸元君的眼睛再带他走。字迹旁有可疑煽情泪痕)。这是将发生在人间十九个小时后的事。而此后再过一小时,鼎鼎大名的槙岛先生本人也将莅临他忠实的地府。工作手册里是这样写,本是这样注定的了。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只领着一个亡魂回到了地府。奇哉怪也!地府的大家也对此议论纷纷呢。或许上帝对槙岛圣护的灵魂另有安排;关于这一点,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这真的太后现代了,朋友

缺乏想象力大有好处。

人需要这样的朋友;尤其当你急需一剂苦涩但健康的现实主义。

自从那次事件后,“仓稻魂神”自动化病毒配给中心的防御系统迅速实现了迭代升级,如今配置了国境线同款的武装多隆,实现了对高能燕麦铜墙铁壁般的保护。曾经的出云大学教学楼是进不去了,不过这也不是他们此行的重点。二人对时间的计算刚刚好;眼下正是黄昏。他们绕着设施走了一圈,散步似的,随意地聊着天。常守朱问狡啮慎也是否知道槙岛圣护的墓在哪里。狡啮慎也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就好像死人才需要墓;那家伙不需要墓。那槙岛圣护的尸体,后来去了哪里?是公安部的清理人员处置掉了,还是西比拉派来的部队销毁了?总不能是没有人管,烂在麦田里,成了不知道哪个倒霉鬼吃下肚子的高能燕麦了吧……

也有可能被西比拉捡回去了,常守朱提议。它们对着那大脑上的枪洞痛心不已,拍着已经不存在的大腿,恨不得用不存在的嘴唇去亲吻,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那不同寻常的邪恶思想、那能使系统进化的多样性、能进一步使我们迈向全能的罕见才能,就这样被浪费掉了!发出通缉令,全力绞杀那个可恶的狡啮慎也!

“什么啊,”他忍不住发笑,“这不是很有想象力吗。” “看它们后来那个抓捕力度,可能确实是这样想的也不一定。” “嘛,谁知道呢。”

狡啮慎也那副全然无所谓的语气,使常守朱又想起宜野座伸元“眼睛向前看、向后看”的理论。只向前看的家伙,为何要故地重游呢?他们走到了那条麦田间的小道上。作为新人监视官的她就是在这里,胆战心惊地扒住了那辆卡车,深爱秩序、也被秩序深爱的女孩要以正确的方式实现正义;她决心把她难缠的下属抢夺回来,自那早已注定的命运手中。不自量力。那人对准她的脑袋,扣动了扳机……但狡啮慎也已经追了上来。他回过头,思索了一秒,把那把左轮扔在了她身旁的地上。是昏迷前的错觉吗?转身离去前,他好像轻轻笑了一下,对她。

“……其实意外的小心眼啊,那个人。”常守朱说, “你记得吗?诺娜塔时,我用头盔袭击了他的后脑。在这里他便踩住我的脑袋——同样的部位。”

公正的狡啮老师站在常守朱小朋友这边。“不仅小心眼,而且非常任性啊。”

常守朱在心中莞尔。明明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任性地追了上去,又任性地离开了。

现在他们可以这样并肩站着,谈论当年的事了。为了抵达这一阶段,他们经历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时间?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了, “我回车里等你。”她说。

“嗯?” “开车好饿,想吃蛋糕。我带了提拉米苏。”不会给你留的。 “在这点上还是像个女孩子嘛。” “‘还是保留一点女孩子气更好’——那时候,可是你这样对我说的呀。”


***

人需要这样的朋友,你永远能相信他们基于现实的准确判断,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过分丰富的想象力。西比拉时代最后的精神病人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眼睛,那些呓语。他回来啦!他是来寻找,还是来放下什么?他们真的没有上过床,没有接过吻吗?两万字了,求求你快告诉我吧!说点关于槙岛圣护的事情!那虚空中的,麦子里的,泥土下的,贴着他的,偷窥狂眼睛,从踏入麦田就开始了吗?还是更早,当他开着车?这全部都是他的想象吗?这太后现代了。他现在十分需要他的朋友宜野座伸元在这里。他需要一些根基坚实的现实主义。或者至少是更坚固的第四面墙。

“啊!他怀疑自己已经疯了,可怜呐真可怜!”那些声音呓语着。“要不要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给他看看?”“同意,那家伙在哪儿呢?”“ 卡尔·荣格呢?”“ 同意,荣格专业对口。”“ 弗洛伊德只会宣判他为阳痿晚期吧?”“ 啊,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力比多!”“可怜呐真可怜!”“他们真的没有上过床吗?”“要不他俩一起?”“ 可他们还在闹别扭呢,互不相见……”“那迈克尔·巴林特?”“玛丽恩·米尔纳?” “海因茨·科胡特?”“真好,西比拉时代还能出一个精神病人。”“真好,真难得,不枉圣护君——”

狡啮慎也开口了。他说:“他在哪里?”

“要不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阿图尔·叔本华?”“弗里德里希·尼采?”“阿道夫·希特勒?” “理查德·瓦格纳?” “现在你们只是在胡乱提议死去的德国老白男人的名字吧?”“齐格弗里德!不该忘了杀死了恶龙的英雄齐格弗里德!”“对对,齐格弗里德!”“ 必须谋杀齐格弗里德!”“用一颗子弹;一颗自己射出的子弹!”

“他在哪里?”

“你是神经病吗?”“你不是神经病吗?我们不都是神经病吗?”“谋杀一个人,就是谋杀自己,慎也君,你已经明白了吗?”“你们真的没有接过吻,你们真的没有上过床吗?”“你跨过去了吗?你通过犯罪获得新生了吗?”“这是内战!慎也君!你剥开了世界意志的层层隐喻吗?”“胡说八道,狡啮慎也已经死了!齐格弗里德被一颗自己射出的子弹谋杀了……”“荣格!荣格!你瞧那里有个可怜人,”它们突然异口同声地说:

“——他只身走进荒野中!”

“槙岛圣护,”狡啮慎也只是问,“他在哪里?”


霎时之间,万籁俱静。

仿佛那四个字之中蕴藏着什么他自己尚未参透的奥义,无形中按下了那红色的紧急暂停键。无数双透明的眼睛挤在半空中,猛地凑近他的脸,盯着他并缓慢眨动。微风拂过冬日的麦田,发出细碎涛声。他忽然意识到它们在等他说话。海水已经没过鼻腔。他的确不得不说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自海底浮上来。

我不是后悔。他听见自己说。

海水涌了出来。

狡啮慎也

我不是后悔。
“说点关于槙岛圣护的事情”。所有人都在注视他,等着他开口。都快两万字了,拜托!可是说什么呢?从哪里开始说起?

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大家都知道的。船原雪事件中,他身中数枪、濒临昏迷之际,“槙岛”从那张模糊照片里走出来,从三年一筹莫展的噩梦中走出来 ……虽然很想要与你彻夜长谈,那幻影在他的头顶笑道,声音仿佛来自湖底:但现在显然并非合适时机,狡啮慎也。这令他恍惚。那家伙把这四个字念得见血封喉,又仿佛揣摩把玩太久以至于过分熟稔,使他想起杂贺老师家中见过的、常年被茶水浇透的老壶具在烛火下的幽光。在他视野中且能捕捉的一角中,是两双小腿,同样细瘦;两对脚踝,白与更白。那浅色九分裤之下、乐福鞋之上……一个穷凶极恶、死不足惜的罪犯首领,比女孩子还白,像什么话?他拽紧这个念头,像在陷入失血的甜睡前抓住一个枕头。即便后来常守朱在记忆中提取罪犯面容的尝试失败了,他也有全然的信心能够仅凭这一种白色在一千个人中辨认他。他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说他和死人在幻觉中的谈话,说死人如何在他的体内呼吸?他逃离日本、流亡印度期间,结识一位婆罗门教的托钵僧,僧人怜悯他,教他一些吠陀经,提毗坐在湿婆的腿上天真发问,那毁灭之神眷爱她,向这位女神原型透露了终极的秘密:呼与吸之间那细微的转换停顿,乃是生死真空之地,将死而未死的全部奥义……狡啮慎也常疑心已死之人就住在那里。已死之人也在别的地方巡览,如国王巡览领土。他能感到他的跳跃与翩跹,那种比轻更轻的重量,要是不屏息留神就无法精准地衡量。槙岛圣护:他在念与念之间,每一个导数为零的坐标点中他一闪而过。有时候他在双引号中与他对话;更多时候他在双引号之外。

“你有见到上帝吗?那位造物主。” “或许算是有吧……” “祂有没有告诉你祂准备把你关在地狱第几层?” “你觉得自己长得像地狱第几层?” “上帝,是被一群唱诗班天使托举着,高坐在宝座之上的长胡子老头吗?” “祂没有可以被人类理解的形象。非要说的话,像个小孩子。” “嗯?” “很爱生闷气,但也很愿意主动和好。喜欢笑,又总是哭鼻子。规矩很大,心却很软。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个幽默的家伙。大概是这样的吧。”

“我以为你会是个anti-theist,认为上帝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由意志的压迫什么的。” “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我也这样和祂说了;当然,不用我说祂也知道。” “那你这家伙辩赢上帝了吗?” “跟小孩子有什么好辩的啊?——我们两个相互打量着,估计都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还是问了祂一些事情。我对祂的看法感兴趣。”

“是关于祂如何看待你这类恶人的吧?” “西比拉那虚假的乐园中容不下我的位置,因此它要求我成为它的一部分;在上帝及祂理想中的乐园,又将如何处置我呢?” “少卖关子。快说。”

“祂说祂本就是完整的;义人在祂之中,我亦在祂之中。自由地经历着种种世事、走在各自道路上的每一个人,乃至每一棵树、每一朵云、每一只飞鸟,都在祂之中,从未分离过。我说我不理解。人的观念中,总有种种对立之分。祂答我以问题:圣护君,在穷途末路的时刻,安东尼奥该怎样还给夏洛克一磅肉?人怎样割下一磅肉,不沾一滴血?——上帝还会引用莎士比亚,这是自然的,不过我还是没忍住,笑了半天……那么你怎么想呢,狡啮慎也:人要如何失去一磅肉,又不流一滴血?”

“你们还聊了什么?”

“没什么了。我起身向祂道谢,告别。我告诉祂我仍有未了结之事。祂思考了一下,神秘兮兮地,从祂脚下川流不息的洪流中取了一滴水,放在我的掌心。

“应该够用啦,圣护君,祂说:按你们人类目前对时间的理解,这一滴,便是一千年。”

——“说点和槙岛圣护相关的事。”说什么呢,说谁能猜得到,无恶不作的槙岛圣护是个——至少他幻想出的那个,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神有信仰的家伙?说他一边购买他要的番茄、甜品,他要的俗套爱情小说,一边无数次问自己,你真的存在吗,还是你只是我头脑中的声音?还是说那一次:他在中东联合执行任务,走进沙漠后设备失灵,和部队失去联络,他扔掉所有负重、用光饮用水后徒步超过五小时,忍不住为这种黑色幽默在心中暗自发笑,判官在他的生死簿上写:并非死于战争、谋杀、癌症、寿终正寝或者某种孤胆英雄式的古典英雄主义,狡啮慎也将于一次无聊的外勤勘查中如同一只蜉蝣晒干在将近70度的烈日下?还是说这个:他们确实牵过手。因为这时死人的幻觉出现了。死人贴在他耳边……半透明的幽灵,用那雾气朦胧的手覆住了他的。使他晕眩的,是太阳的温度吗?他下意识地反握。他什么也没有捉住。心碎的时候你会怀念那种根基坚实的现实主义,好像我们还能把握住什么。他支起身,看见亡灵的影子如同海市蜃楼遥远。他不知道自己又走了几小时,也没有注意自己是怎样走到下一片信号区的。他只是盯着他,并且追逐。

有一天他突然心生不满,对死人说,宿敌可不是需要天天见面的关系。 哦?那天天见面的宿敌,应该要变成什么关系?

在他想出一句郑重又不失严厉的俏皮话之前,那家伙已经狡猾地消失了。


说点和槙岛圣护相关的事吧。说众星捧月的高中生槙岛圣护?说他的幽默感,他绝妙的讽刺;他对书、对音乐的审美品味?他在他的脑子里放过一首平平无奇的钢琴曲,菅野祐悟的《楽园》,当时在麦田中进行游戏,我想到的就是这首曲子;死人的面庞月下露水般朦胧……说他(假装)枕在他的腿上,朗诵一本安妮·卡森,丈夫以他令人炫目的美丽说:双倍的欲望是爱情,双倍的爱情是疯狂。而双倍的疯狂是婚姻女诗人补充道。夫妻做到这个地步还剩下什么?那么,如果我说,当我每每望进镜子里却看见你的脸;当我只要闭上眼就能感到你在我体内轻轻呼吸;当我忍耐你的精神低语着蚕食每一寸平假名;当我的记忆被重命名、以至于我成为自身最不可靠的后现代叙述者;当我已经完全不能分辨看见世界的这双眼背后是我的意志、还是你探出头满怀好奇透过我;当我无法溯源脑中冒出的想法究竟源自我自己、抑或是你双引号外的间接引语;当我任深渊的冷火长久地焚烧我、并必须时刻调动意志抵御体验它全部深度的渴望;那位亲爱的天才诗人安妮·卡森女士带着她的古典希腊语、萨福造诣、T·S·艾略特奖及腰封上苏珊•桑塔格的推荐语能否权威地诊断我,回答这简单的乘法问题,这应当计算为几倍的婚姻、几倍的疯狂?


一个人如何获得∕对另一个人的权力?

他又换了一本安妮·卡森。现在是《红的自传》了。

我不是后悔。

我只是想明白了。偷窥狂上帝,我来告诉你我的答案。穷途末路的时刻,安东尼奥该怎样还给夏洛克一磅肉?人怎样精准割下一磅肉,不流一滴血?人失去肉就会失去血,这是当然的,然后人就会死掉,或者更糟:陷入隐秘而持久的癫狂。

我已经明白了。人造的乐园是虚假的。必须痛苦,必须疯狂。道路狭窄,而且笔直;上无天堂,下无地狱。对立的便是一体的;肉与血相依。深渊曾长久地凝视我,我见识过黑暗深处那冰冷燃烧的生命,我拼尽全力抗拒过;但那火烧透了我。我从此无法知道另一种生活。我不是后悔,我只是想明白了。

好吧,可能我就是后悔了。

独一的上帝,对于我的回答,你是否感到满意?


***


他止住了话头,等待着。

那些虚空中的眼睛已全部消失了。舞台清了出来。他独自站在金色的麦田中。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有一声轻笑,或是咳嗽,自遥远处传来。他以为自己能听见幻觉中的答复,或许,来自一个像小孩子的上帝?他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只有涛声。一首钢琴曲奏了起来。

——等等,钢琴曲?

槙岛圣护

……像晚期莫扎特和李斯特各切一半,搅匀后洒上一把J·S·巴赫。那自克莱门蒂的某个行板乐章跋涉而来的一连串琶音也来参与派对了嘛。

说不上杰作,但那种平庸并不让人讨厌。在西比拉的世界,也只能有如此缺乏风格的模仿作品了吧?

打着哈欠,有些百无聊赖的,看对位的音律忽近忽远地缠绕,右手颤音爬升,爬升,追逐,蓄积着下坠的可能性,来追我吧,在最后一个八拍前,请务必怀着恶作剧的心情,那样紧张的快乐,把这规规矩矩的4/4改造成圆舞曲节拍……玩得这样尽兴,该说感谢款待。死亡愿望?不不,对生或对死的贪念,都是自我中心的体现,在人的种种弱点之中,唯独在“傲慢”这项上是被豁免的,可以有这样的自信。藤间幸三郎,那认真地说着什么“圣护君,全能的愉悦、预言者登场的伟力”的模样,未免实在……糟糕,伤口更痛了……总之,被杀掉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要说被西比拉那种终极无聊杀掉,还是算了。过分追捧萨德的人,果然在审美上十分可疑,应当为那本现代思潮社的初版《不道德繁荣》感到惋惜……

是不是太享受了呢?竟胡思乱想的。能看见左侧后臂屈腕肌群下尺骨连着半透明的筋膜,无法计算失去几品脱血液。还在这里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大事不妙呀!钢琴演奏其实是令人讶异的体力活,力量无法支撑是不行的。瞧,行差踏错,两只膝盖绞在一处分不清你我,在这流淌夕阳的金钢琴上踏出连连的一片惊悚错音……已经不是为了夺命而奔逃,仅仅是想要好好品味这难得的开心时刻罢了,直到用尽力气为止,晚一些,再晚一些,跌落像一颗音符攀至极处张力泄尽、回归稳定态,得到了终极的解决——

来罢!追上来了,那牙齿森森的低声部!皱起鼻子跟寻血味,变奏着那平庸的主题,闪烁冷光的狭长左手已然逼近到足以投下笼罩过头顶的不详阴影,可是,真糟糕,曲子还没奏完,太阳也还没有下山呢……

对方似乎听见了这份心声,鼻子喷着热气,刨了刨地面,耐心地等待着。

……那么,在最后的和弦前,仍有时间可供分辩。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完全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要论不甘心,却也没有多少。说到底,那一直期待着、等待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把刀尖呢……
……一粒麦子,落进地里……唉,是你。

果然是你。

已经足够了。这样刚刚好。

这一时刻,远比曾经最好的想象还要更完美、更平静。

“……你觉得,你还能找到我的替代品吗?……”

终章

在那些那些三流爱情小说里,故事的终章总是发生在第十年。

三年太短,显不出忠贞节烈;五为单数,不够圆顺吉利;八年嘛,不上不下,不如凑个十年一轮回吧?那些可爱的女性作者大概是这样的想法。十年,听上去着实气势惊人。若要对着阿拉伯数字进行通感游戏练习,那么请听例题:

数字“1”是独一的、自在永在的造物主;数字“2”是看似对立实则一体、无法共生又无法独存的阴阳太极;数字“3”是自认道成肉身、傲慢的伪神先知西比拉;数字“4”是钢琴乐声中,微风与膝盖骨压弯淤青的红麦穗;数字“5”是清脆的上膛声中五发357麦林弹壳与一滴女孩的眼泪同时坠落,为她无法夺回一位友人自命运手中;数字“6”是抛下虚假乐园、任性游戏的欢乐;数字“7”是一把不甘被遗弃在楼梯拐角处的旧剃刀;数字“8”是破碎的平光镜,及最后抚过的、父亲的眼睛;数字“9”是仍差临门一脚的恒久忍耐,舌尖含住糖果;数字“10“是一类枪口,是犹太卡巴拉及毕达哥拉斯派的宇宙结构四分律,是无人知晓多年前击碎颅骨的一颗子弹杀死两条性命,是神圣的、圆满的几何之圆,为始亦为终,无始亦无终。狡啮慎也坐在诊疗室里:我未曾见过死人已有十年。请屏住呼吸,不要眨眼,在一拍心跳的时间里,我将带你回到原点。
他看着他;他看着他。
此时此刻,狡啮慎也明白自己的健康是确凿无疑的。西比拉时代即将痛失它最后的精神病人。他没有生病,完全没有。怎么可能是妄想,怎么可能是幻觉呢?他根本没有这样好的想象力。他绝对想象不出这个——更想象不出这个笑。把书架上的爱情小说全部看一遍也不行。一口气天底下的爱情小说全部吃进肚子里也不行。

冰冷的铁贴着他。他握紧了枪。

接着,就像猎物的尾巴从鼻子前掠过时一样,他遵循了一条好猎犬的本能:
他急急地、紧紧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