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白造红 | 亚利斯塔秋风一度

梅迪奇倾倒众生,梅迪奇知道自己倾倒众生,而且梅迪奇十分慷慨,谁都可以拥有一小块梅迪奇,谁都可以上他的床,分开他的腿。通常人们会形容说:像个荡妇一样,可对他则不,不是因为敬畏战争天使的伟力,梅迪奇的确是不一样的,他是最美丽挑剔的嫖客,帝国是个被他征服的婊子,人人皆甘心做他的娼妓。人们以为梅迪奇放浪形骸,没有真心,可是亚利斯塔知道,亚利斯塔见过,这位天使曾经如何将自己整个儿地向另一个人献出去,下跪,流泪,膝行,抱住那个人的腿,吻祂伤痕累累的脚背:求求您,求求您爱我吧;入侵我,鞭打我,完成我吧——可是那个人不要他,不需要他,只是看着他,看美丽的天使因真诚渴求而丑态毕露,竟然决定拿起一只画笔,这样怜爱地、残忍地,将他这一刻的模样凝固成画框之间的永恒,这幅画在漫长的时光里,依次经过命运天使乌洛琉斯、真实造物主与黑皇帝的手,如今被图铎家主与古董珠宝、高级封印物及一些机密古籍一同锁在地下密室。这位图铎伯爵自以为天衣无缝,对自己最不受宠的儿子的野心一无所知,因此他当然也不晓得亚利斯塔已经掌握了随意进出的方式,不晓得亚利斯塔在十二岁时便看过那幅画了,并且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时常在那幅画面前沉思、意淫、射精。

那是亚利斯塔生平第一次射精,十二岁,充满恐惧——这是什么?这席卷一切的恐怖,是什么?……高潮时他在晕眩的黑光中恍然大悟:不错,我死了。我死于爱,死就是爱,而爱是恐怖。青春期时他与许多淑女上床,也和特伦索斯特偷尝禁果,舒适像洗热水澡,可那股比死更像死的激情,只有画像中的梅迪奇能让他体验。十二岁,多么小。如果他的启蒙不是如此极端的美丽与惨烈,或许他本来可以爱一爱别的、健康的人。但是儿时他于密室中遇见被囚禁在画框之中的红天使:膝行,流泪,朝圣,手指插进自己的下体,除了红发与火焰一丝不挂,那种美丽倾泻在他年轻的心脏与阴茎上,他人生中其余的可能性就都被掐灭了,像他的精液一样抹在一块丝绸手绢上被扔进垃圾桶里。一切都向着无可挽回的毁灭驶去。

不过这都是后话。十二岁的亚利斯塔,耐心等待,等待爱,与死,与性,一波一波地退去,万分冷静地想:那个人一定既不准梅迪奇靠得太近,但也不要他死心,不要他走;像对待一块美丽忠心的鸡肋,天真、为难、宽容而且无动于衷。梅迪奇从来不是谁的囚徒,他自己画地为牢,为了取悦对方而甘心套上狗链;可是那个人还是不要他。那么便无所谓了。梅迪奇活成一场流动的盛宴,将自己慷慨浪掷,现在,黑皇帝只手遮天的时代,谁都可以拥有一小份梅迪奇。

两个小时前梅迪奇姗姗来迟,宴会在他到场的那一瞬间才正式开始,人群活了起来,抬头仰望,注视天使身着华服从旋转楼梯走下来,黑纱下红发如流,皮肤雪白,额间坠一块血滴宝石,垂眼微笑——嘲笑——斜斜递一个眼神,整个舞池都沸腾,人人争着抢着,都确信那一眼是送给自己的;在场五十七人,谁都拥有五十七分之一的梅迪奇。亚利斯塔不想要五十七分之一的梅迪奇,亚利斯塔想要全部的梅迪奇。十二岁后的每一个生日他都许愿:总有一天,我会用战争天使的胫骨做出一支最趁手的箭。如今这一愿望已经许过八次,但他有耐心,知道不是今晚。今晚,今晚他有一个机会可以拥有全部的梅迪奇。

壁炉熊熊燃烧——有些太热了,亚利斯塔想;他在门边,踌躇,看见跃动的火光下,红天使倚在黑色纱幔间,在乌木、朱漆、金叶与梦妖雕刻之中,喝了太多酒,皮肤上的味道闻起来像烈酒加鸦片,甜蜜而且见血封喉,当断臂的天使沿着图铎老宅幽深的长廊行走,旁人被他吹过,就也醉了。而现在,梅迪奇就在房间里,就在床上,壁炉很热,没有开窗,梅迪奇的气味更热烈,亚利斯塔出了些汗,屏住呼吸,他不敢,知道哪怕多吸一口气,他的眼睛就会泄密,显得太过着迷;这样他便输了。梅迪奇是一场战争,而亚利斯塔向来是不肯输的。

……图铎家的小孩儿,是吧。梅迪奇发话了,声音沙沙流过。他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他不会记下的。亚利斯塔应是,柔顺地走上前去,梅迪奇笑了笑:你父亲教过你怎么伺候人了?亚利斯塔顿了一下,是的,梅迪奇大人。俐落地跪下,四肢并用,爬到红天使的腿边,又仰头看他,努力做出一个狗一样的眼神,忠诚,恳切,湿漉漉,伸着舌头等待主人向他抛一个永远不会来的球;父亲说梅迪奇大人喜欢这样。亚利斯塔骗术精湛,但这一刻他没有准许自己深究,自己究竟几分真心几分演。天使的头发火焰一样,雪白面容笼在阴影中,似乎扯了扯嘴角,呼吸,小孩儿,他抬起对方尖削的下巴:……你想把自己憋死吗。

梅迪奇打量他,看不出是醉是醒,红色的眼睛对上蓝色的——你害怕我。他肯定地说:为什么?……少年鼻翼颤抖如羽翼奇异的小鸟。梅迪奇充溢他年轻的肺。他在这里,他想:梅迪奇,梅迪奇。他跪着,流汗,等待那只冰凉的手离开他的皮肤,才停止颤抖,低头亲吻天使的靴尖,想起父亲的教诲:接下来,为梅迪奇大人脱靴。

这不是一件易事。梅迪奇穿过膝皮靴,一排银质系扣雕刻镂空玫瑰与倒吊的十字架顺着小腿从下至上延伸,穿脱都繁琐,梅迪奇凯旋归来,只剩一只手臂,更不肯亲自动手,几个小时前红天使从另一位情人的床上下来,想必那人也像他这样:双手捧住天使的胫骨,温顺垂首,袒露脆弱脖颈,万分耐心地将闪着冷光的金属扣子一颗一颗系好——亚利斯塔伸出手去……梅迪奇却放肆地后倚,笑得漫不经心,靴子踩到小孩儿脸上,碾了碾——

用嘴。

他说。

一股古怪的恼怒划过亚利斯塔的心头:他发现自己居然享受,这种被击溃、征服的感觉。仿佛他又一次十二岁,站在画像前,残疾、乞求、迷恋、无可救药。他俯下身去,张开嘴,用那在特伦索斯特的屁股里练出来的灵活舌尖,舔上金属扣子——他也是要求那位情人用嘴给他穿上靴子的吗?……银色玫瑰生出利齿划破柔软的舌面,血与铁和天使芬芳的血肉同样冰冷、腥甜,没有错,这是梅迪奇,战争天使梅迪奇,婊子嫖客梅迪奇。亚利斯塔抬起头时满嘴鲜红,梅迪奇啧了一声,嗤笑:你怎么这么笨啊。又把他捞起来,吮掉笨小孩儿嘴角的血。这是一条蛇的血,天使想:年轻恶毒,仍懂得爱。……那小孩儿在他怀里恐惧发抖,梅迪奇忽然便明白了——

你害怕我,他说,你喜欢我——你爱我,是不是?

他乐不可支,笑得浑身发抖,十足混蛋,摇摇头:你好惨。亚利斯塔不说话,闭上眼睛寻找红天使刻薄发笑的嘴唇,被避开……图铎啊图铎!年轻的孩子蔑视爱,尚不懂爱是恐怖,

梅迪奇怜悯道:你完了。

爱。很少有人在他的面前提及爱,除了特伦索斯特。可爱的、娇贵的、愚蠢的特伦索斯特,叽叽喳喳的、总是能轻易拥有一切的特伦索斯特,光着一只脚,站在清晨花园的中轻轻呼唤:亚利斯塔,男孩儿逆光,声音忧伤,如果你爱一个人永远比他爱你更多,你会怎么办呢?亚利斯塔碾碎一支玫瑰,笑道:我会毁了他。特伦索斯特也笑:而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亚利斯塔心想:由此可见,特伦索斯特是不懂爱的,他以为爱是害上一场小病,可以被忍耐,可是我懂,英明的梅迪奇大人,你错了,十二岁我就懂了,死就是爱,而爱是恐怖。

……梅迪奇大人,尊贵的战争之神,你坐在这里,高高在上,无懈可击,对一个晚辈肆意折辱,可我见过你,我小时候就见过你啦,而就在这栋宅邸,某个地下室之中,一个永不凋谢的你手捧流血的真心,问那人:我已爱您多少个百年?你跪着,圣洁的苦行者,膝盖鲜血淋漓,行过的荆棘都开出花,你腿间也有一朵花,娇嫩,流汁,鲜红,曾斩下古神头颅的手指深深没入花骨朵,极尽放荡地干着自己,指尖与大腿在神国永不落的太阳下闪水淋淋的亮光,你对一个不曾回应你、却画下你的痛苦淫贱的残忍之人乞求:请您肏我,完成我吧,主啊,因为我是残疾的。然后你狗一样向祂爬去,给我一个孩子吧,主啊,让我身体里有您,让我与您同行。梅迪奇,大人,你的屄好似血色熟裂的山茶花。

——我想抽烟。梅迪奇说。把它找出来,塞进我嘴里。不打仗的时候,他笑了笑:我总是喜欢含着点什么。亚利斯塔爬上床,感觉自己的膝盖陷进去,某种软绵绵的捕兽夹;他陷进去,陷进梅迪奇里,他已经没办法掩盖自己的过分着迷,双手在天使的身上游走,摸过大腿、腰腹、胸前、屁股,伸进每一个有口袋和没有口袋的地方,我找不到,大人,他轻轻说,我找不到您的香烟。梅迪奇挑眉,用那只仅剩的手臂握住小孩儿那根早已勃发淌水的阴茎,不是在这儿吗?……他低笑:倒是比你爸的更大。

衣物、珠宝、靴子一件一件地被扔到地上,亚利斯塔用嘴唇膜拜这具身体:伤痕累累,一片常年征战的雪白大地。他尤其认真地亲吻天使断掉的左臂,那因诅咒而腐烂的截面散发焦臭,生出薄薄新肉,羞涩、脆弱,一面没有被人踩过的粉红新雪,被他捷足先登,踩踏以细而贪婪的嘴唇,那么我能不能说这一小块梅迪奇完完全全是我的?我爱你,也爱你淫贱残疾。梅迪奇被他亲得不耐烦,按着他的头往自己腿间去,亚利斯塔顺从地把他含进嘴里,龟头挤开咽喉,缓缓吞咽律动,梅迪奇仰头喘息,每一次吐气都风流,腿弯挂在他的肩膀上,夹紧他的头又往下推去,让这个识相的小孩儿把舌头伸进他的屁股……红天使被舔得舒坦,边喘边笑,好似夸了他几句,亚利斯塔没有听清,他满嘴都是梅迪奇鸡巴的味道,觉得自己要疯了,指尖插进那个呼吸一般收缩的小洞,只敢进一点,就又拔出来,看它恋恋不舍地挽留,翻出一小圈水淋淋肥嘟嘟的粉肉……让我进去吧,图铎小孩儿恳求道,勃发狰狞的阴茎抵住两瓣肉屁股猛地搏动,太烫了,梅迪奇低低尖叫,让我肏您,梅迪奇大人,求您,他缓缓推进去一个头……梅迪奇却反身,不客气地扇他一巴掌——

不可以。

他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我的身体是主的教堂。

亚利斯塔不敢置信,被卷入嫉妒与愤怒的风暴,脱口而出——您是否也这样对待黑皇帝?梅迪奇笑了,骑到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扇他耳光:那么你是皇帝吗,嗯?小屁孩儿。梅迪奇把亚利斯塔的手放在自己的阴茎上,对方的鸡巴如活物般在他汁水泛滥的臀缝间充满威胁地勃勃跳动,烫得他直哆嗦……眼前的梅迪奇骑他,不可侵犯,要他臣服,凛然如国王,可亚利斯塔听见另一个梅迪奇,在他耳边说,哀哀地,我想要一个孩子。此时此刻,地下室里的红天使仍流着眼泪,吻那人的脚背,给我一个孩子吧,主啊,让您属于我,让我属于您;十二岁的图铎在他面前撸动阴茎,年轻稚嫩的脸上写满恐惧……两个梅迪奇,在他眼前摇晃、交替、重叠,两个都美得让人心碎,没有任何一个属于他,血色熟裂的山茶花绽放又碾碎,爆裂汁液鲜红胜血,不错,死就是爱,而爱是恐怖啊!——高潮时亚利斯塔揪住梅迪奇的红发,拉近他,他不应在这个时候谈论爱,太煞风景,但他还是问了,梅迪奇,大人,洪流之中他疯狂地、绝望地、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您爱一个人永远比他爱您更多,您会怎么办?

……我会忠于祂,红天使的声音自丧钟声里传来,因为忠于祂就是忠于自己。……在那一瞬间,亚利斯塔偶然窥见命运的一角,得到一点隐约启示,明白:一切都向着无可挽回的毁灭驶去,确凿无疑。巨大的快感与悲哀同时降临在他的身上:你会为而祂死吗?梅迪奇答道:我为祂而活。两个亚利斯塔·图铎与两个梅迪奇同时流泪、射精。




一袭亚麻白袍的神父站在画像前,手举烛台,仔细端详。画得很美,是不是?皇帝与神子并肩而立,笑道,每一笔都饱蘸性欲,像是一场盛大而又道貌岸然的——他斟酌着字句:意淫。

亚当闻言,愣住。眨了眨金色的眼,也笑了起来,握住胸前银质的十字架,带着一种孩子般天真清澈的神色,慈悲地、轻轻地说,梅迪奇他……的确非常、非常美丽。


二人身后不远处,一具天使尸体横陈,红发流淌,血如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