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 | 他是龙

简介: “宝贝,人不能捉住一头龙。”



世界是假的,人是无意义的,死亡是唯一的真实,只有当人意识到这一点,人才能够从荒诞中获得自由。这是皇帝的哲学。他废弃共和制,统治不以法律而以恐惧,与妹妹乱伦,发动许多战争,杀许多人,奸淫臣子的妻,并在第二天送上她们丈夫阴茎泡制的酒……人人说他是个野心的奴隶,一个疯子暴君(他的确是个疯子,人们常常看见他与空气谈话),但如果有人问,他会这样说:其实我只是想帮助人们活在那唯一的真实里,使人获得自由,我不是一个皇帝,我是一位大爱无疆的教师,如果国界线阻碍人学习知识与自由,那么它应该消失。

不自由的人才喜欢谈论自由。皇帝喜欢谈论自由,后来红发的梅迪奇成为他的奴隶,他也开始喜欢谈论自由——异族奴隶梅迪奇不属于这个帝国,他渴望回到故土——整整七年之后,梅迪奇终于不再提起这个词了。

第十年的某一天,梅迪奇跟安提哥努斯打完猎,回到皇宫时已是晚餐时间,侍女低眉顺眼地接过他被森林露水打湿的马鞭、外袍与弓箭,他步履不停,大步跨前,脚踝上的狗铃随着他的脚步颤响。在玫瑰与死人画像的尽头,三个哑仆手捧多枝的火,割去他们舌头之人坐在长桌旁,此时正微笑着摇动银铃,示意他过去,坐到自己腿上;他喂狗一样喂给他一块肉,混着血的肉汁滴落在他缀满金珠与红宝石的前襟,他却舔掉奴隶嘴角边的……皇帝笑问:好吃吗?梅迪奇咀嚼两口,觉出不对,这什么肉?皇帝说,礼貌点,这是亚伯拉罕。梅迪奇瞪着这位尊贵的疯子,捏住对方下巴,把人肉吐到他嘴里,皇帝微笑着咽下去,抚摸他火红的头发:以后不会再有人弹劾你了,我亲爱的小鸟。梅迪奇也笑:狗皇帝,我操你妈。

总管示意仆人们随他出去,合上身后的门。他知道半小时后皇帝会忍无可忍地大声让梅迪奇滚,待到梅迪奇带着胜利者的愉悦神情离开后,皇帝会阴沉着脸在标本室待上一个小时;在这期间,他便可以派人去清理那战争肆虐过的用餐室。而当他端着一盘糕点敲开门,在鸟类死尸与福尔马林的气味中为皇帝倒一杯红茶,皇帝会笑着问他:墨绿色的壁纸可还与他的红发相衬?他将是这里最美、最安静的小鸟。……总管见过皇帝杀太多人,他知道这份杀意多么真切,但他也并不怀疑,几个小时后,一个活生生的梅迪奇还是会被召到皇帝的寝宫里。他是对的。

梅迪奇。皇帝说,虚弱地伏在奴隶的膝盖上。五分钟前他因幻觉而倚着雕刻梦妖的床柱流泪呕吐,黑云抹去他胸膛上湿润的冷光,一只红螯蛛被困在纱幔中瑟瑟颤动,奴隶用指尖压住他泛苦的舌根……我看见她,雪白鲜红,她对我说亲爱的亚利斯塔,蛛网可以捉住一只鸟,月亮与红发笼住皇帝孩子的眼睛,可她说龙会飞进天空里,梅迪奇掰过他的脸,冷酷地吻他。

龙会飞进天空里。皇帝坚持说完,音节吞陷在奴隶血沼般的嘴唇中。她说宝贝,人不能捉住一头龙。


关于一个原本是作为一顿晚餐被卖进皇宫喂皇帝爱犬的异族奴隶,如何成为图铎帝国过去十年来活得最嚣张滋润的人,外界众说纷纭。有人说这两人是仇敌,甚至无法和平地共处一室超过二十分钟;但也有人反驳,皇帝只要几小时不见他,就格外暴躁易怒——君不见三年前,梅迪奇跟皇帝闹翻后溜出去跟安提哥努斯大人出去打了几天猎,等人回来时,偌大皇宫已然空荡许多,侍女少了近三分之一,花儿倒是开得更盛艳,这要感谢玫瑰花圃下那十几具新鲜的少女白骨。

生前的亚伯拉罕大人认定梅迪奇是皇帝的男宠。这类误解也不算是空穴来风:皇帝甚至曾有段时间命令他的奴隶行走于皇宫之中时须赤身裸体,只可披一件红纱袍。而且,常有人看见他于凌晨时分,头顶月光与露水,衣冠不整地步出皇帝的寝殿……但见过梅迪奇本人的人又往往会对此说法产生怀疑。人人知道皇帝喜欢小母鹿似的美人儿,脖子要白,要细,要适合斩首,最好会唱歌,使尖叫声美妙;而梅迪奇,这人高大矫捷,披散着红发赤裸行走时懒散又危险,他把折辱他的红纱穿得像狮子皮。

只有一个疯子会唤他作“我的小鸟”。


多年后,日益疯狂的血皇帝图铎,在一些偶尔的软弱里,还是会梦到那一天:笼子里的少年被抬进宫殿来时仍在大笑,红发癫狂奔流,睫毛与袍角滚落污血,指尖插碎一颗仍在搏动的藏獒心脏……尊贵的狗主人被黑压压的人头拥簇着,一只濒死的蜘蛛,有气无力地蜷在王座上,恹恹地投下视线。只有皇帝知道他看见什么,使他有了坐直起身的兴趣,绞在绸缎中的手臂给人搀扶着,美貌姬妾制成的人皮靴踏过一个个侍女跪伏的光洁脊背……红玛瑙腰带在梅迪奇眼中被黑铁栏杆割成几段,少年顺着衣角龙形刺绣的纹路向上看去,对上皇帝阴影深重的眼睛。他看着他;他看着他。

皇帝面无表情地一侧头,总管立刻心领神会地附上耳朵,频频点头,恭敬应是,然后微笑着走上前来,恭喜阁下!仁慈的皇帝使你蒙福。从今天起,陛下便是你的主人了。他说。

那时他多么高高在上,连说句话都没有对他说;他尚不知半个月后他会在他怀里为幻觉痛哭流涕。梅迪奇在总管的紧急通知下赶到,跨过红毯上横陈的骨瓷残骸,哑仆们垂首跪了一地……月亮下的皇帝只披着一件睡袍,额头暴筋,蓝眼滴血,朝他咆哮,滚!婊子养的,滚出去!是谁允许你出现在这里?!梅迪奇避开那猛掷而来的古董花瓶,总管命人把身后头破血流的倒霉男仆抬出去,所有仆从鬼魂般鱼贯退下……梅迪奇跨坐在皇帝身上,手指与牙齿咯咯绞紧,光裸四肢在月光下喘息着缠斗,那脚踝上他亲手为他系上的狗铃铛:叮铃,叮铃,珍珠纽扣崩碎一地……梅迪奇越过对方的唾骂声在黑暗中伸手摸索床头柜上的药瓶,拆信刀、水晶瓶与高脚杯叮叮当当地滚到地上,香水在手工毯上洇出一片水痕,玫瑰香气顺着温热的人皮缓缓攀升,他居高临下,用一记耳光使皇帝安静,又捏着他的下巴把两根手指深深插进那粉色婴儿般的口腔中,抵住咽喉,逼它瑟缩着将药片吞咽下去。皇帝艰难地喘息,被迫张着嘴仰起头,涎水闪亮地流进鬓角;可当他抽出鲜血淋漓的手指,皇帝却又不由自主地顺着它们离去的方向追去,去舔吻奴隶新鲜伤口上的碎肉,那神情迷醉——它好似一个长出利齿的阝月道,奴隶冷漠地想,黑暗、湿润而温暖,如此擅长吸吮与被入侵……热潮褪去了;皇帝不知道使他平静的究竟是吗啡还是奴隶的血。


我是被困的,梅迪奇,我无法区分现实与幻觉,皇帝曾经对他说。在一些夜晚里,药物和月亮使皇帝软弱,他会对他讲述那些无时无刻不魇住他的敌人:头颅如何流成海洋,硫磺与火自裂开的星空倾泻而下,密密麻麻的红螯蛛掉下虚弱的网,笼中折翼的小鸟碎在天空里,月亮也碎在天空里,还有龙,火红的恶龙,火红的梅迪奇啊——你知道吗,我听见死人的语言,我无法区分现实与幻觉,梅迪奇,宝贝,我可爱的小鸟,那个婊子,她雪白鲜红,眼睛哀哀地恳求我,她正站在那个墙角,嘴唇却在我耳旁对我说——

你听见什么,我的陛下,她在对你说什么。

她在呼唤我……她说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小亚利斯塔,龙会飞进天空里,皇帝喃喃地,

她说人不能捉住一头龙。


梅迪奇在第七年后不再提起“自由”。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他们的身上,榆树根深入地底将囚住一对恋人,皇帝捏着锋利的园艺剪,剪下一朵白玫瑰像剪断一根舌头,在奴隶的讥讽声中转身笑道,好的,我会放你走的,梅迪奇,我的宝贝,他将鲜花与刺一同别在他耳边:在这朵白玫瑰成为红玫瑰之时。一只金黄蜜蜂落在梅迪奇耳朵上去吮花蜜……可怜的人,又一次、最后一次关于自由的冲突中,梅迪奇笑得佻达又冷酷,你是被困的,可怜的人——但我的陛下,你休想困住我——

这句话真正激怒了皇帝;因为他是对的,而皇帝充满嫉妒。皇帝为月亮上下求索,而他不,因为他不用,皇帝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他生而自由。……皇帝又想起那件墨绿色的标本室,他想起被八岁的他折断翅膀的那些小鸟,小小的身躯在他红而湿的掌心温热地抽搐,他当然也想起已经空置许多年的、他为他量身打造的铁处女——铁钉会咬紧这漂亮的皮肤,而他会吻他,然后注视蚂蚁吃掉他断口整齐的头颅,他哪里也别想去……皇帝兴奋起来,仿佛又回到孩童时期,回到那个林子里,玫瑰与血的气味灌进他年轻的肺,长着翅膀的猎物在陷阱里发出哀鸣,奄奄一息,皇帝微笑着说宝贝——如此柔情万种,托起奴隶下颔,摩挲那叛逆的嘴唇,小鸟骨头在孩子细小的手指下轻脆地折断,羽毛雪白鲜红,孩子用嘴唇爱抚那支棱出来的断骨,怜惜无比——让我告诉你一些真相:你的家乡早已在两年前被我倾覆,你是这世上唯一仍流着那片土地的血液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梅迪奇,我可爱的小鸟,除了我身边,你已无处可去。

皇帝经常带着残忍的、痛苦的愉悦想象他的奴隶得知真相时的反应,梅迪奇的怒火在他的想象中如此璀璨而鲜活。但事情出乎了皇帝的预料;他从未见过这样空的一双眼睛。梅迪奇离开时安静得出奇,只是和安提哥努斯大人出去打了几天猎,又自己回来了,皇帝曾以为他已经被彻底驯服……可他错了。他们相识的第十年,皇帝又去囚牢里探望他,在潮湿的恶臭与多足的昆虫之中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红发。唉,你这是何苦呢,梅迪奇,皇帝满怀遗憾地说,我提醒过你,你怎么会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三个的小把戏,我喂给你那块肉,宝贝,你没有感觉吗,我多么温柔地警告你。你和安提格努斯又怎么会以为,没有了亚伯拉罕的帮助,你们仍能顺利地推翻图铎的皇帝?梅迪奇,我愚蠢的宝贝小鸟,我如此爱你。

梅迪奇不说话。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的。他会挑衅得皇帝勃然大怒,比如他会带着一种冷酷的嘲笑,拖着长调说,可您知道吗,我的陛下,事到如今,您看上去还是好像很想吻我……然而他已经被割去了舌头,没有挂狗铃的那只脚上拴着一根不必要的铁链:脚筋被挑断了,两条塌陷萎缩的腿形同虚设,但皇帝喜欢看他被链子拴住的样子,这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皇帝给他留了一双眼睛,他喜欢他的眼睛,红色的、燃烧的眼睛;还给他留了两只手,让他可以用手臂支撑自己在笼子里爬来爬去。他还活着,不可思议,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红发奴隶,在这样的境地下,仍然像一把等待出鞘的刀。他没有哭,反而是皇帝,有时候会在深陷幻觉的时刻,踏过凌晨四点的暴风雨惶惶地找他,湿漉漉地抱紧他,梅迪奇,梅迪奇,世界是假的,只有死亡与你是真的,他说着,咯咯笑着,流下一滴眼泪。


几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有一天,皇帝心情很好地踏进囚牢,问他,今天是你的生日,梅迪奇,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梅迪奇难得正视他一回,指了指皇帝胸前的玫瑰。皇帝问,宝贝,你想要玫瑰?梅迪奇点点头。那我命人给你拿一些来。梅迪奇摇头。你想自己去看,你想去花园?梅迪奇点点头。皇帝想了想,让人找了一把轮椅过来,同意了。

皇帝挥退了随从,推着他在花园里走,他们好久没有这样一起走走了,傍晚的风很温柔,皇帝的心情也有一种奇异的温柔。白玫瑰花圃中,他剪下一朵送给他,这次,他仔细地剪去了所有的刺;梅迪奇没有接,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皇帝明白了……风把他的心轻飘飘地吹起来。他蹲下身,想要把玫瑰别在奴隶的耳旁,然后他就看见了,白玫瑰如何能变成红色?这确确实实发生了;一个奇迹。他就不该给他留着这双手的,皇帝想,否则他绝对无法在一秒内用一把园艺剪剪开自己的大动脉。……鲜血喷泉一样涌出来。梅迪奇用眼睛嘲笑他:傻了吧,狗皇帝!园艺剪松松地落到地上,砸碎一只蜘蛛,它疼痛地抽搐着沾染玫瑰香气的透明肢节,一群红蚂蚁密密麻麻地没过它、吃它;他露出一个傲慢的、得意的、孩子一样的笑……后来,皇帝砍了所有反对者的脑袋,以皇后之礼将他安葬,负责殡葬事宜的侍女按摩着他的肌肉,想要消除这种表情,方便她上妆,她失败了。这个笑容永远地凝固在死人的脸上。

总管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些时日。除了最初的恍惚,皇帝对于奴隶的死却好似没什么反应,只是经常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勃然大怒,不过他本来就疯疯癫癫的,总管于是放下心来。又过了很久,皇帝已经老了,看着他长大的总管就更老了。有一天,总管看见皇帝在对着天空说话。梅迪奇,他说。总管耳朵不灵光,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陛下,您在喊谁?皇帝说,梅迪奇啊。总管说,可是陛下,梅迪奇阁下已经……皇帝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皇帝纳闷儿地说,梅迪奇不是在那儿吗?他指了指天边的火烧云,笑着: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