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光四射莉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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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为了什么而奔跑呢? 如果您感到劳累,就请吻我吧。




在十七岁的圣诞夜,凡多姆海伍伯爵遇见他一生的恋人。

这个女人不像任何他见识过的女人;或者说不像个女人,不像个人。她苍白的脸上嵌着阴影深重的两颗眼珠,石榴花似的火红火红……她的骨架对于女性来说有些过于壮实了,腰背宽厚,胯却窄,双乳也瘪平。两瓣臀倒是雪白肥翘的,但抓上去也不是寻常女人那般绵软,反而像是白面团里包藏一块名为祸心的黑石头——但她的的确确是极美的。

在男与女的分界线,在人魔平等的地方,在梦与现实的裂缝间,她诞生了,潮湿又赤裸地,向他走来。她说她是莉莉丝。夜之魔女莉莉丝。活色生香莉莉丝。她自黑夜里来,要往黑夜里去。初见的夜里,他将脸颊贴上魔女的乳房,痛苦地、痛苦地进入她的身体——

你知道吗莉莉丝。我的后背太轻太轻,我在午夜逆风飞行。


如果一定要给这个爱情故事找一个起始点,那么伯爵头一回听见莉莉丝的名字,是从恶魔的嘴里。

他们假扮主仆七年。头三年里他们常常斗嘴,可现在他们独处时,寂静要比声音更多。伯爵说“茶”,执事就端上大吉岭;他说“德国工厂”,执事就答“已切断其南非原料的供应”。执事说“客人已得到周到款待”,伯爵就知道自家园林的土壤里又获得了新鲜肥料,明年的白蔷薇会长得更美更好。(伯爵甚至能看出哪天恶魔心情好——比如刚撸完猫——乐意容忍他多吃一块巧克力蛋糕……)

当两个人朝夕相处七年,能说的,早都已经说完了。至于那些不能说的,只能统统死在沉默里。

所以,提起莉莉丝那次,是执事少见的长篇大论了。那晚伯爵换了睡衣,喝完蜂蜜牛奶,任由自己陷进柔软大床里。执事道晚安,吹熄蜡烛,忽然听到他的主人说:

“恶魔,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 “……您是想听睡前故事吗?” “只不过是这种单方面的知根知底使我不爽罢了。” “这个故事太冗长,恐怕您——” “少啰嗦。”

执事笑了。他说:

我出生在红海。我存在与这天地一样长。在这千万年里,我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也有时是巍峨的山,是开花的树,是护犊的母兽,是呼啸过冰川与沙漠的风……您似乎感到困惑。您可是想当然地认为,我千万年来都以人的姿态行走?不得不说,只以自身体验去度量他者,将其他生灵与自然产物都视为自身的奴仆——这就是人类最大的傲慢了。

您问,我是否爱过什么人?很遗憾,爱情之于我,类似于蜜蜂的舞蹈与火车尾气之于您。但的确有这样一个女人(为了方便您的理解,我们姑且称她为女人),我受她影响颇深:我的母亲,我的情人,撒旦的妻子……万千信徒心怀畏惧呼唤她之名。 他们叫她夜之魔女莉莉丝。


伯爵十七岁生日刚过不久,女王举办圣诞宴会,伯爵携带执事共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里,有一张粉色的、花瓣般的脸分外明晰。那女人也朝他走来,说:“凡多姆海伍伯爵。”她挽住他的手臂。您愿意赏脸,陪一个老朋友去花园里逛逛吗? 他压下心中讶异,吻这位年前远嫁德国的夫人的手背:“我的荣幸。”

他们坐在长椅上,头顶的槲寄生长出莓果点点。她脱下手套时,伯爵注意到她手上的厚茧:“您还在练剑?” “您看起来有些惊讶。”花园中没有旁人,她少女般自在地晃晃脑袋。“不过我也是刚想明白,我握剑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您的丈夫可会介意有一个比自己强悍的新娘?” “如果他有这样的念头,只说明我该换一个更值得的人去爱。” “您说得很对。”伯爵望着女人柔而韧的眼睛,声音低沉:“他真是个幸运儿。”

“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剑道……可是伯爵呀,我担心您呢。” “夫人可是听说了什么?” 她笑了:“关于日益狠辣疯狂的邪恶伯爵凡多姆海伍,我身处德国社交界也多有耳闻。”她温柔地摸着他的脸,并拥抱他像姐姐一样。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其实偶尔依赖一下别人没有关系—— “哪怕对方是个魔鬼呢?或许他也爱着您。”

伯爵看着她,说好。 夫人的绿眼洞悉一切,于是她叹息。

我想,我从前对您不太公平。但是您也知道的,伯爵。爱情,它犹如热病。 夫人踮起脚尖,从绿莹莹的槲寄生上捻下一枚果实。胭脂红的莓果与她的手指相映生辉。她回过头,对他微笑。用金枝谋杀光明神的盲眼兄弟啊——我不是弗丽嘉,但我宽恕您。您知道吗?您的脸上有“他”的眼睛。

槲寄生下,冯·德布姆夫人——他的初恋他的表姐他的小小女神伊丽莎白——隔着他的脸去亲吻另一人。他小心翼翼地环过少女微微隆起的神圣小腹,他在她的嘴唇上尝到月亮的味道……她轻轻说再见啦,夏尔。他听见自己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瑟瑟落下。

伯爵想:我并不悲伤,我只是在失去重量。

当晚,执事伺候他刷牙漱口的动作显得格外粗暴。魔鬼把他抱上床,在他耳边说:少爷,您可还记得莉莉丝吗?她以乳汁将我养大,我却在一个晚上杀死她——

他的吐息像风。

考虑到那是圣子耶稣的生辰,伯爵饶恕这个魔鬼难得一见的神经质。伯爵反常的大度事出有因:同样在这个夜晚,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在十七岁的圣诞夜,凡多姆海伍伯爵遇见他一生的恋人。 她说她叫莉莉丝。


后来出了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东印度公司与“昆仑”的合作出了岔子,原本要通过马六甲运往中国的几吨鸦片,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奉命调查的伯爵带着他的执事闯进刘在伦敦的宅邸,只见昆仑掌舵人在冲天大火里开怀大笑,生蛆的蓝猫娇滴滴地趴伏在他膝头。死人与活人皆是眼皮油红脸雪白,头戴假髻全身戏装粉墨登场——

他抱起他的杜丽娘一步步走进火里,旁若无人、咿咿呀呀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伯爵,我为聪明误一生。 燃烧的活人叹笑道。还是那一双似睡非睡丹凤眼。 看在往日情分上,请把刘某的骨灰撒进海洋。我会漂洋过海,回到我的家乡。


你知道吗莉莉丝。 伯爵濒死般吸吮魔女黑色的乳汁。 我一旦停止奔跑,死人们就会追上我。森森白骨手,搭上我肩头。


东印度公司派来交接善后事宜的代表,竟是一位故人。岁月宽待这位孟加拉王子,多年不见,他依旧年轻强壮。只不过是眼睛里有铁,皮肤上有硝烟……伯爵时不时在他的脸上看见阿格尼。

小王子这些年里很有一些离奇遭遇:做了一阵带发修行的僧人,佛学上颇有建树,曾在四方各地展现神迹,引来许多信徒拜他为活佛,他却又去往亚马逊与猎头族同住。现在他回到伦敦,公事做完,便与老友闲谈:舒尔阿族人的文化里,冤死之人回到阳世间报复杀死自己的仇人,其复仇鬼魂名叫Muisak。而在死者首级上擦木炭灰,就能阻止鬼魂的复仇。


(……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索玛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笑一笑。)

总之呀,你可要小心。小王子眨眨眼,那个旧的索玛在他脸上短暂地活过来:千万别被木炭灰沾了头,不然上哪儿去赔我一个好朋友? 我的事不需你费心,倒是你。你在孟加拉的小动作,以及你打着东印度公司的旗号,背着女王所做的事——伯爵绷紧脸:我只不过是消息灵通些,可白金汉宫的那位女士,她手眼通天。

他们都不说话了。乌云聚拢起来,在太阳的面庞上翻滚。暴雨将至。

半晌,王子轻声说:你没有看见我所看见的……曾经孕育土豆、茶叶与香料的土地现在种满罂粟,毒素渗透红色大地,我的子民日夜哭泣。夏尔,夏尔—— 这些话,请说给心肠柔软的蠢人听。如果你坚持以卵击石,我不会帮你。 索玛笑了:你已经在帮我了。

他们彼此深知下一次见面他们便是敌人,于是离别时王子深深拥抱他,并留下真诚预言:夏尔,你着相了。我们都在各自的道上寻找自己,但你得记住,名字不过是名字而已……王子在他耳边叹息:夏尔,我曾想做你的阿格尼。


再听到关于索玛的消息,是在伊丽莎白难产去世的三星期后了。佛终究是佛,不是好政客。人人道女王没几年好活,已经是个老糊涂了,没人料到垂死的母狮还有这等雷霆手段。作为谋逆者曾经的朋友,伯爵被邀请观赏一场秘密处刑。太阳,火神的儿子拼死也要守护的太阳,竟然是被烧死在火中的。

在好友皮肉焦熟的香气里,他与女王共进下午茶。

女王说:“人老了,心就软了,见不得血腥,只好效仿中世纪的惩戒所——新厨子做糕点的手艺怎么样?” 伯爵笑道:“陛下选择的人,自然不会出错。” 女王也笑:“弟弟啊,你向来是最叫我放心的一个。”

他并不感到悲伤。伯爵回到府邸后想道。我只是在失去重量。

他的后背背负太多黑暗,他的后背太重又太轻。每一个晚上它都尖叫,它渴求一个紧紧紧紧的拥抱,让它窒息让它死,只有在死里他才能感受活……于是他名叫塞巴斯钦的魔鬼就来了,带着他的黑暗他的美,来填满他羸弱小少爷憔悴的背。可是这是行不通的,历史黑沉沉地横堵在他们的胸口——

他和他都太过聪明了。


莉莉丝,我亲爱的莉莉丝,我为聪明误一生。 请你抱住我,勒紧我,亲吻我,杀死我。 于是魔女回答: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伯爵还是被多疑的女王放逐,几轮明升暗贬,只得离开伦敦去处理亚洲事务。 他走过这片有人甘愿赴死也要守住的大地。罂粟味的帝国主义之风拂过,所到之处只留下寸草不生的红色泥土,殖民地的人们与他们深爱的土地一同被吸干养分,去喂养那个不断跳动的、名为大不列颠的巨大肉瘤;他们有干枯的身躯和没有焦距的眼,社会达尔文的愚昧使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沦为奴仆……白人于金字塔巅峰享用午茶,瓷器是枯骨胜雪,糕点里全是粪便,而红茶中掺着人血。这是万能的隐形之手也不能抚平的苦难,重商主义最厚颜的鼓吹者见了也要哑口无言。可是索玛啊。

我不因弱者弱而垂怜。

如果给被奴役的可怜人一个机会去成为主人,你猜他们会是怎样可恨的嘴脸。


风从他的两侧呼啸而过,远方有死人在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伯爵疲惫地闭上眼。 腐朽的人类走向自我毁灭。大不列颠坍塌在他眼前。


莉莉丝,我曾试着去理解他们为何赴死。 可是我的后背,它太轻太轻。

他想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爱过他的人们都溺亡在火山灰下面;命运的墓碑太高太陡,他挺直脊背一点一点爬上去……他的后背太轻太轻,他在午夜逆风飞行。

但是,但是——


……您可还记得夜之魔女莉莉丝?

魔鬼的红眼烧得两团黑火,他是黑暗他是美,伯爵被迷惑,伸手要去摸——

我杀死我的母亲我的情人莉莉丝,因为她进入我的园子偷吃我的果实……我施肥,我浇水,我剪废枝、除杂草,赶走所有害虫和坏天气,所以我的果实,只能属于我——

魔鬼居高临下地捏住他的下巴,微笑。 他说少爷啊。 您是否真心爱恋莉莉丝? 夜之魔女莉莉丝,艳光四射莉莉丝。

他的眼睛是黑火。石榴花滴下血来,一排接一排一路焚毁从嘴巴烧到食道烧到胃袋与胸膛……他问如果我不是个魔鬼呢?如果我不是您的魔鬼呢?

眼冒红光的魔鬼紧紧箍住主人的脖子,吸食主人的血。多年未曾进食的胃袋涌出太多浓酸,翻天覆地地痉挛着绞起来……他用利齿叼住主人的脖子,又红了眼去摸索主人的手,粗鲁地十指交扣将猎物牢牢锁在怀中——可是不够……还不够,更多,更多,我要更多——魔鬼哆哆嗦嗦,下一秒他就要死去了——


伯爵用一巴掌狠狠扇醒他,又温温柔柔道:

你为何而发抖呢,恶魔。



他疼痛地将阴茎插入撒旦妻子的身体。在他的指尖下,魔女浑身战栗,仿佛下一秒就会死掉……她黑暗而笨拙的阴道将他绵绵密密地包裹起来,伯爵感到晕眩,他将糖果与玻璃片一并吞下肚……在脉动的黑光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幻想,幻想自己后背上那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在这一刻缓缓缓缓被填满了——

可他其实是知道的。谎言永远不会有成为真实的那天。 他的后背太轻太轻,他在午夜逆风飞行。

月亮融在他的眼睛里,挂在他的睫毛上,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唇角。月亮。他喃喃道。莉莉丝,你知道吗。月亮,它又湿又咸。 魔女不说话。她只是颤抖。

莉莉丝啊,莉莉丝。 你是夜之魔女莉莉丝,绝色佳人莉莉丝。 你从谎言里来,要往谎言里去。 可是需要撒谎才有资格玩的游戏,我玩得太多、太久、太累了。 所以,莉莉丝, 他笑了笑:

我不愿再见你。


在每一个没有魔女的夜晚,他都梦见石榴花海,海洋里面全是死人,热风灌进他空空如也的眼眶里……夏尔,你着相了。死人从海里跋涉而来。他说:夏尔啊,名字不过是名字而已。

名字只是名字而已。名字只是名字而已吗?可是索玛,你不知道,名字,名字是个害人的东西。我是复仇鬼魂Muisak,我的后背太重又太轻,我背负夏尔·凡多姆海伍之名……而那名唤塞巴斯钦的男人呵——

少爷啊。石榴花燃烧着,每一朵花心都长出一只红眼,一颗颗眼球滴下鲜血:如果我不是一个魔鬼呢?如果我不是您的魔鬼呢?毕竟您爱莉莉丝,夜之魔女莉莉丝,千娇百媚莉莉丝……她从谎言中来,潮湿而赤裸地,带着她漆黑的乳与火红的眼,她要往谎言中去……石榴花烧进魔女的红眼里,花海中两张同样黑暗美丽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说少爷啊——不,不,闭嘴,他痛苦地、痛苦地说,我不想听——魔鬼,那可是我的魔鬼啊!

……那又怎样呢。

热浪渐渐退去了。死去的少女摸着他的脸。从前有一个魔鬼,他甘愿把自己送到果实的利齿边……伯爵,请您睁开眼,因为这里有人为您而发了热病——


伯爵惊醒时,死人的手还搭在他的肩头。他们趴在他耳边问:伯爵,伯爵,您是否爱过莉莉丝?


于是伯爵捂住眼睛,惨烈地惨白地笑起来。他面向最深沉的黑暗,面向恶魔的巢穴,宛若自语: 把真的成假的,把假的当成真的,只在谎言中袒露真实……这世上哪有我们这样的主仆呢?塞巴斯钦啊——

他终于愿意亲吻他的魔鬼。他亲吻他的魔鬼犹如亲吻死亡。他在死亡中感受到后背上生命真切的重量。 在主人月亮味的嘴唇下,魔鬼不说话,魔鬼只是颤抖。 而不管他如何诡辩,他发抖都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