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
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病人乘上愚人船是为了到另一个世界去。当他下船时,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福柯《疯癫与文明》
1. 医生
“在那次事件后,我们——在我离开后,刑侦一班的同事们——走访了他的父母,及从前的学校。毫无疑问,曾经的老师、同学,无一不对他印象深刻。没有人能对他无动于衷。”
“‘圣护君向来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真没想到……’
“人们交换着惋惜的眼神,纷纷如此说道。不过,在那震惊的表面下,似乎又隐隐流露出一丝胆怯、一丝了然,就仿佛早在当年,在某一个福至心灵的时刻,他们的心的某一个角落,已然预见了这样的未来。他们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只说他看了太多书。他们说是小说和哲学毁了他,使他道德败坏,走向疯癫。”
医生坐在他对面,双眼自宽大的眼镜后注视他。
“那么,你怎么想?”
“他会说,”他的病人回答,“……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我们身处这样的文明中:人要么愚蠢,要么疯癫。”
等他再次睁开眼,那人便已经在那儿了:在那柔软的杏色沙发的另一侧,双腿交叠,缓缓翻过一页书。灰尘在阳光下升腾起来,久未清洗的麂皮绒散发出霉味,他在引用德尚的预言:
我们胆怯而软弱,贪婪、衰老、出言不逊。我环顾四周,皆是愚人。末日即将来临。
慎也君。
医生轻声道: “看来,你认为他是福柯的崇拜者了。”
“那倒也说不上。”
他感到自己必须要透透气了。
他离开那把扶手椅,上前几步,拉开窗;户外的空气涌了进来。暴雨将至,他似乎听见医生在他身后这样说。这位高桥医生的办公室位于精神健康省的七十八楼二号单元,即便在这个高度,夜幕下的摩天大楼仍高耸入云,半透明的广告投影于半空中漂浮,此刻正在推销一款智能家居投影仪;几十秒后,荧幕转向了一款最新模型的豪华智能飞天汽车,做艺伎打扮的女模特坐在前盖上,面无表情地分开了双腿。都市霓虹灯的蓝光为她的皮肤抹上一层蛋壳般的淡青色。广告标语在那占据了整个荧幕的硕大女阴中闪现,猩红色大字:
打破地平线,驾驭新高度:飞天汽车,让西比拉见证你的自由。
“是它们向你提议使用这一间诊疗室吗?”他忽然问。
“抱歉?”
“西比拉。”
他从镜中看见医生抬起手,调整眼镜的位置;相较他的脸型来说,那副眼镜实在是太大了。广告投影的冷光照亮了医生的半边下颔,不断吞吐颜色。在病人的视线下,那对嘴唇蠕动着:
“这个房间对你而言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不知何处,一位醉汉咒骂着踹了一脚自动贩卖机。楼下有人挂掉电话,重重地关上了窗。狡啮慎也忽然就在想那件事了。
“……我曾经拜访过这里,”他说,
“许多年前。”
他忽然就在想那件事了。槙岛医生。他自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蜷在那张杏色麂皮绒沙发上,一个软垫被挤到地面,头底下垫着一团外套。一种典型的单身汉睡法,但他此刻并不是在他厚生省的宿舍。当他在迟缓的睡意中,拎着他皱巴巴的夹克去拾地上的软垫,那张绣着德意志史诗人物的手工地毯则提醒了他:他现在也并非孤身一人。
他的心理医生从书中抬起那双金色的眼睛,自镜中向他看来。他们之间隔着一张书桌,一盆绿植,以及并不刺眼的午后阳光。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短暂地相遇了。
睡得好吗,狡啮警官?
是的。他想起来了:那个人的手中确实拿着一本福柯。
“你当年也有这样的名声吗?”
“什么?”
“我的同事会说你在两件事情上做过了头。” 高桥医生揶揄道,“吸食香烟,以及保持沉默。”
“还真是劳诸位费心了。”
“当年你在众人之中,选择槙岛圣护作你的医生;而现在你选择了我。”
“这可算不上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医生笑了笑。“你为什么不继续说说呢,在那时候,是什么让你选择了槙岛圣护?”
那位白头发的医生与失眠同时不请自来地闯入他的生活,是佐佐山事件之后发生的事了。彼时西比拉系统强令他接受心理治疗,以遏制他日渐飙升的犯罪系数;如今它们宣称他叛逃太久,必须褪去“荒蛮”,以重新适应社会。亲爱的高桥医生,你在医学院里也曾学过那些愚蠢的移情测试吗?你在沙漠里行走,发现一只乌龟翻倒在地;有只黄蜂爬上你的手臂,翅膀细微地颤动;一个陌生人在电梯中贴近你,一条狗受了伤开始尖叫,你为什么不描述一下你的母亲,她的衣服、她的发香?仪器冰冷的铁片触角般伸来,光谱不断闪烁,机械音持续嗡鸣,屏幕上你瞳孔扩大,虹膜微动,面部肌肉震颤,狡啮先生,很抱歉——他们听上去是真的很抱歉,这群可怜的小医生——可是你反应的延迟时间太长或太短了,狡啮,狡啮先生——
……那时我告诉他,我选择他是因为他不会让我做那些该死的移情测试;而且他总是很乐意在色相测试的结果上做些手脚。这为我的潜在犯生涯提供便利。
可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狡啮慎也?
我认为你不肯亲近那些医生,是因为他们总是循循善诱,试图引导你打消那些危险的念头。
你的朋友死了。人们却表现得仿佛你真的可以依靠心理咨询抵御疯狂。
“……心理治疗卓有成效。”
病人最终这样说。“两个月的疗程后,色相彻底转向黑色,犯罪系数再无任何回归正常的可能。” 高桥医生笑了起来;真糟糕,他也具备那种扭曲的幽默感吗?
被拆掉芯片主板的全栈医用机器人被堆在墙角,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报警声。高桥医生递给他一杯水,他们的手指曾有一次短暂的触碰。他注视着水面上震荡的波纹出神。一辆汽车自窗外飞过,车灯照亮了大半个房间,然后又暗了下去。没有人选择站起来开灯。
告诉我,在黑暗中医生说。告诉我后来的事。
他的声音拨开雾传来。
2. 礼物
女孩子们死在了花儿一样的年纪。有人抹除了监控录像,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成功地修复了一段音轨,只是一句话,在王陵璃华子的声音后响起。那已经足够了,他当然认出了那个声音,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于心理健康省那个位于七十八楼的房间中险些穷尽了人类历史上所存在过每一种交流的全部可能性。不必仰赖那段无法复原的监控画面,他也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老师,他的医生,坐在那些桃花心木书架、天鹅绒软垫、健康的绿植、触手可及的面巾纸之间,雪白的身影倒映在镜中;他在扶手椅里交叠双腿,正从书中抬起眼,看上去充满耐心,像个十足的陷阱。铅色的天空中没有风,也没有飞过一只鸟,霓虹灯牌尚未亮起,飘窗隐没在阳光里。
——像是打猎。
他突然说。
——什么?
——那些对话。
(我本不该靠得太近,他本该做我的桨的。)
——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是指那种感觉。征陆大叔有一把旧猎枪。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们伏在草丛中,一只狐狸在石缝间筑窝,尾巴已经进入准星。枪口在移动,草尖使我鼻尖发痒,我绷紧呼吸,知道枪声将在下一秒响起。
——而他让你想起这个。
——像是打猎。枪声将在下一秒响起:而我……
——我感到自己是完全清醒的。
他们成功地修复了那段音轨。那是黄昏:太阳落了下去。你也会为她流泪到天明吗?所有古怪之处都得到了解释。那些大得过了头的对话,随着每一次咨询不断恶化的色相,他本不应该靠得太近;他本该做他的桨的。一切都脱了轨,向无可挽回的方向驶去。后来的事情便不言自明了。
我们必须要登船了。
“‘仓稻魂神’事件过后,槙岛圣护死里逃生,逃离了日本;没过多久,你也一并离开了,没有取得西比拉的准许,也不曾向任何人辞行。”医生翻阅着手中的档案,沉吟着,“在那之后的五年里,你追逐他的踪迹,风尘仆仆,一无所获,徒劳无功。直到你一个月前,被曾经的同事们从东南亚带回来。……这五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有见过槙岛圣护。
“至少你协助各国警方侦破了不少与他相关的案件。”
他耐心地等待着。旋即他在档案中随手写下:病人没有作答。
“他有与你通过话吗?”
答案是否定的。
“书信、纸条之类的呢?”
仍是沉默。
“这样说来,可算是杳无音讯、全无交集的五年。”
这本该是杳无音讯、全无交集的五年。
医生笑了笑。“说说你的那些幻觉。”
任何人都会这样认为:这是杳无音讯、全无交集的五年:你像一条疲倦的、失败的瘦狗,一筹莫展地追逐着狡猾的猎物,在任何一个姗姗来迟、没能及时赶到的凶杀现场想象他是否来过。但实际上——至少在你自己看来——又完全是另一码事。太多时候,你知道自己在用他的双眼观看,用他的大脑思考;你感觉他在你的皮肤下呼吸,就像你的胸膛中跳动着两颗心脏。在某一个瞬间,有些事情便发生了。
什么事?医生好奇地问,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忽然就在那艘船上了。他在眺望月下的海面,海风的咸腥味灌进他的肺。
那绝不是那种和椰子树有关的、热带岛屿的海,黑水拍碎在黑礁石上。殖民者曾在这里学习航行,尝试征服大海,在哥伦布之后,人类再无可能于海的另一头发现一片新大陆。
“案件发生在一个临近地中海的城市,”病人说,医生注意到他的神情忽然流露出一丝焦灼。为什么?他握紧扶手,以此抵抗起身踱步的欲望。“我追着血迹来到了海边。那里有一艘船——在那一年的八月。”
它看上去像是搁浅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他哪位‘学生’的作品,这能解释那种过火的戏剧性。”他看上去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如何。“但我很快认出了那种……幽默感。笨重的木制船身已经老旧开裂,在脚下嘎吱作响。矮铁笼的门还开着:狗挣脱了皮绳。小丑红色的驴耳帽,断弦的鲁特琴,水手的烂靴子,麻袋中有些东西在腐烂而另一些发芽。”
他依靠月光辨认半张羊皮纸上的勃兰特。一艘中世纪驶来的愚人船,在这个新世纪里空空如也:人们愚蠢,但不够疯癫——那人是讽刺的天才。他在对他说话吗,他在向他展示什么?每一处都怪诞,错位,失常,他犹如一个唐突的闯入者,在别人的潜意识中游荡。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在极力忍耐着,有什么在追赶他,而他必须在那之前把它讲完。医生看着他。
“我沿着血迹,来到最后一扇门前。”
他在掩体后侧过身子,举着枪,踹开门。那是船长室;死去的船长并不在这里。地上的血迹在这里终止了,一个死胡同,没有更多的线索。他究竟在向他展示什么?这一切太过失真,宇宙间不该有这样的海,也不该有这样的船。他仿佛跨过时空中的某处黑洞,一脚踏入了谁的梦。他很快注意到船舵旁放着一个蛋糕。蜡烛只烧了一截,寥寥几滴蜡油滴落在奶油上,奶油尚未开始融化。他只是看着,垂下手,放下了枪。
对方离开不久,极可能还在这艘船上。
那人被月色分了心。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在想这个开头了:走过尾舷那间锅炉房时,那人被月色分了心。他在破败的甲板上驻足,倚在栏杆旁,以一位隐修士的目光越过雾气眺望那些黑色的水面。他也在想着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吗?仅仅一分钟前他还在这里,就站在他这一刻所在的地方,犯人用染血的双手划开火柴,轻轻哼着歌。有一瞬间,黑暗中的烛光将他雪白的面容点亮;他凝视着火。
“味道怎么样?”医生突然说,“那个蛋糕。”
病人重新开始呼吸。他流了汗,表情像一个被唤醒的人。“我想那天一定是你的生日,”医生笑道,“你记得吗?”狡啮慎也的头一阵一阵地发胀。 “我没有注意。”他说,“有些事情发生了,”他们已经来到尾声,可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这个,连他自己也不。他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艘船是一个梦。”再次开口时,病人说,“在那个八月里,他送给我他的梦。”
故事讲完了,他真的不擅长这个。病人在心中摇摇头;他闭上了眼。
3. 看见
不需要一位心理学专家也能轻易诊断:病人已经精疲力尽了。就好像那句话花光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有那么一会儿,他看上去完全是独自一人,谁也不想搭理。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大了,有事物积云深处中酝酿。“你需要休息,”医生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我想这意味着,现在是轮到我讲故事的时间了。”他走了一会儿神,若有所思道:
“我们可以沿用这个开头——在某一个瞬间,有些事情发生了。”
“这很奇怪,”医生说,“明明是通过黑白的监控屏幕看见他,我却看见了颜色。事实上,屏幕内外的界限消失了,我站在那里,置身其中,他在人群里,我在人群外。我看着他。那同样是一个雨天,霓虹闪烁不休,摩天大楼投下的影子让一切都显得渺小、微不足道。有恶性案件在此发生了,一个人死在了这里,人们风尘仆仆,步伐匆忙。雨幕之中,他披着一种冷光,格格不入,像是川流不息的灰色人群中唯一愿意停下来的一个,他当然没有注意到我正在打量他。”
他们面对着面,坐在风雨之中。人群越过那两把扶手椅,犹如蚂蚁绕过某种被雨淋湿的动物尸体。他显然是一个更具技巧的讲述者。
“他竖起了夹克毛领抵挡风雨,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医生继续道,“烟被打湿了,风大得点不着火,他只是专注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他的手势看上去疲惫而富有耐心。我后来发现那不是耐心,只是无聊、厌烦和宁静。被套上锁链的恶犬,满足于抛接球游戏,假装听不见身后挥鞭的声音。姑且这样说吧:我捕捉到了某种具备深度的可能性。一个只能被我完成的可能性。在那之后,他将无法回头,我也一样。”
“他的几个同伴跨出警戒线,走上前来,同他交谈。他点点头,说了一句什么,用手指掐灭烟头,转过身。”
那将是没顶之灾啊!人们惊叫。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在水上,任何人都只能听天由命。你不能再回到岸上,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你的想法很危险。”病人突兀道。或许是因为淋了雨,那语气比他所希望的更疲惫、更尖锐。医生只是微微一笑。
“就在这时,他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向监控的方向投去视线。那是极短暂的一瞥,只持续了不到一次呼吸。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人们蚁群般涌动着聚散,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受了伤,有什么在爆炸、坍塌、交汇。但其实这些并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枪声响起,没有谁开了枪。人们步伐匆忙,来来往往,雨如针下,世事如常。真正发生的只是这个:他掐灭了烟。在与他的那些同事一并离开前,他突然抬起头,我们的视线在监控屏幕上交会,只持续了不到一次呼吸。在那一次呼吸的时间里,我感到——”
他顿了一下。
“我感到我看见了他。”
“你看见了他?”
“是的。”医生说,“我看见了他。”他的声音很轻。
有那么一会儿,病人没有说话。他自长久的恍惚中回过神,又似乎只过了一瞬。枪声与人群远去了,他们自一场刮风的雨夜归来,回到另一个雨夜中,干燥地、舒适地坐在诊疗室里,时钟的指针完全停止了。暴雨倾盆,房间里满是铁味的水汽,医生走过去,关上了窗。二人之间的空气霎那间陷入了全然的寂静。等他准备好开口时,那语气好似对自己正在说的话感到不确定。“他问过我这个。”医生看着他。“那时候,我们有过一次对话。”
停下,现在,闭上嘴巴,不要说了,有什么东西的肢节黏上他的喉管:这很疯狂,不符合常理。即便是在那个美丽得过了头的麦田里,也没有人会在生死一线、图穷匕见的时刻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切真的不仅仅是他的幻想吗?
——你有匕首。在这个距离,匕首更有优势,但你选择了枪。
怎么,狡啮警官,你是认为匕首太过亲密,还是说,其实你也会有一点舍不得?
而他只是回答:你还真是喜欢这把剃刀。
因为我既不害怕与你亲密,也不会舍不得。
他们流下的血混在一起。那个人仰起头,血混着笑声洇在喉咙里。
狡啮慎也。现在,你看见我了吗?
那时他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在涌上心头的所有答案里,那些聪明的定义、巧妙的喻体,没有一个让他感到恰当和满意。
4. 航行
“你有注意到在我们今天的会面中,你还没有吸过烟吗?”医生突然问。
他向他讨了一根烟。他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扶手上,他们的手指靠得很近,但没有碰触。他仰起头,分开双唇,抿住香烟的滤嘴,为他点火时他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的手离他的咽喉有多近,他皮肤上的气味和热度,那根脖颈对一个男人来说过于白和细了,竟使他看上去有些天真。时间已经很晚了,清洁机器人在门外的过道运作,楼上有人落了窗、锁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抽回了放在他腿上的那只手,只是将那只点燃的烟拿在手里。尼古丁的苦味升了起来。
“或许你读过英格博格·巴赫曼,她写过一本《马利纳》。”医生说,“我也为你讲述我的梦吧:在这一根烟的时间里。我有时候会好奇,有些东西究竟能否燃烧得比一只烟更久。……那个八月里,我做了一个梦。”
他凝视着那点火光。“我梦见我在一艘船上,作为船长,抑或是领航员,”他的神情很专注,就好像他也需要从火中汲取什么,“……于漆黑的海上独自航行。”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那确实很弗里德里希:漆黑、冰冷、平整,像某种永恒的冰,你看着它,就知道一切只能是这样了。那种平静让人生气。真的只能这样了吗?有一个回声在问,来自我体内或是冰层之下:难道没有其他人了吗,在弟兄之间;难道所有人都一文不值吗,在同伴之间。我回头看他们,岸上的人,生活其中的温暖世界,我要击碎那个世界,像击碎一块冰。我以为没有人听见那个声音的呼喊,可有人说话了,伟大的齐格弗里德,起先很轻,然后很大声,带着一些不耐烦:你在找什么,你在寻找什么样的书?
“风中有他的声音从岸上传来,愈发清晰:你的书会是什么,那将是怎么样的一本书?
“我无法说话。我说不出话了。他进行了一次跳跃,一秒钟后他落在了我的船上。
“现在他的声音很近了,伟大的齐格弗里德,他看着那些黑色的水。他只是说:‘走吧。’”
船帆摇晃着,发出风的回声。有什么被海浪托起,拍打着没入海底。
“他的那一句话,忽然使我意识到了——
“……使我意识到了命运的存在。”
烟灰落在地毯上,拂过英雄羊毛绣的眉毛。两秒后它便熄灭了。
好一会儿,他们并肩眺望深海。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在另一个国度的表面沉浮。
“原来我不是船长,也不是领航员;我就是那艘船。我独自航行在漆黑的海面上。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在水上,任何人都只能听天由命。海水太黑了,一块永恒的黑冰,看了很叫人生气。有人对我说:走吧。宇宙间只有一个这样的海,一艘这样的船。”
我就这么说吧:在那个梦的结尾,我们开着船离开了。英雄扬起了帆;汽笛声中他望向船舵,月亮倒映在水面上,又旋转着消失在蜂涌的泡沫中。
登船是为了到另一个世界去。当他下船时,他会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现在,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医生忽然靠了过来。太近了,近过了头;他捉住他的手腕,用他生茧的掌心将烟蒂按灭。黑暗中,他们都注意到了那只手的反应所传递的含义:它在经历灼伤,却是为了另一种火。
“……槙岛圣护。”
他的嘴里泛起腥气,他的血同时发冷与沸腾,仿佛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剜开了他的内脏。他从不知道自己能以这样的语气说话,不熟悉他的人会认为他异常冷静。“那位真正的高桥医生现在在哪里?”
高桥医生——槙岛圣护——答非所问。
“我听说了你的消息,你被他们带回了日本。”
杀人犯摘下了那对平光镜:那个没能骗倒任何人,但至少让他们有时间坐下来聊聊的面部全息投影设备,并将它随意地扔到一旁。白大褂的袖口中滑出一把剃刀。
他用刀柄把一缕白发拨到耳后,若有所思,笑了一笑。
“……我于是想,这一回,换我来追你吧。”
——请允许我们跳过一些必要的环节:在霓虹灯牌泛蓝的冷光下,在受暴风雨侵袭的立体赛博都市中央,那些专心致志的舞蹈、饱含杀机的肢体、贴在一处的伤口、一片狼藉的血。黑暗中,一些事物伸展着,而另一些被打碎了。胜负结果我们早已知晓;说到底,这是一场绝对意志的对决,而二人之间,有着必须要杀死对方的觉悟的人只有一个。这算是共犯,算是合谋吗,如果这实际上是你们共同的愿望?
你把那人咳血的笑声中将他转了过去,枪管抵住他的后脑。谢天谢地,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比那善于诡辩的嘴唇还要更加危险。铁锈味的血腥气涌了上来,就像打猎,那个人笑着说。你还是个孩子,伏在草丛中,猎枪的枪膛散发热力……你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汽笛声已经响起,你们必须要登船了。
“现在,你应该要问你真正关心的那一个问题。”你听见自己对他说。
他失血太多,嘴角看上去像是淤青了。他仰起头,透过镜子看着你。他用眼睛而不是嘴唇说:“狡啮慎也,”他呼唤你名字的方式几乎使你感到无法承受。
“……你看见我了吗?”
——开枪的人是你。
“是的。”你说。
你转动枪管,打开保险。子弹已上膛。
“槙岛圣护,”
——但人们会说,
你屏住呼吸,食指并没有像你想象中那样颤抖。
“……我看见你了。”
——人们会说,你看上去才更像是那位被处决之人。
5. 自由
十分钟后,当狡啮慎也把那把左轮手枪扔进后座时,槙岛圣护已然坐在那里等待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单手脱下染血的T恤,试图在座位下的行李包袋中翻出一件白衬衫以外的衣物。
“你准备好创造你的命运了吗,狡啮慎也?”
“已死之人给我闭嘴。”
他咬紧烟蒂,深吸一口气,握住了方向盘。
此时是公元二一一X年的二月十一日,凌晨三点。毫无疑问,再过几秒钟,一些人即将自睡梦中被终端吵醒;而这只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第一个不眠之夜。他的脸会在次日登上电子头条,而在那之前,它就已经在日本境内的每一张霓虹屏幕中先一步亮起。这可是西比拉时代,怎么还会有坠入疯癫之人,怎么还会有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呢?深夜节目的主持人被这前所未有的突发新闻绊住了舌头,直播时竟然念错了通缉犯的名字;就在她慌忙鞠躬致歉之时,戴眼镜的导播仍在她的耳麦里大声指挥,念念有词,力排众议,他在那些密集的数据流中,一眼便选中了这位名为狡啮的叛徒在入职厚生省的那一天所拍摄的照片。他那时毕业不久,比现在要白、胖一些,一位刚转正的新人监视官,还在坚持熨烫衬衫,会把制服的扣子扣到第一颗。许多事情还没发生,他的生命尚未因此变得更加真实;他看上去像任何一个聪明过头的年轻人,疏离、泰然、温和而满不在乎。二十出头的他便是用这样的眼神,透过每一张巨大的广告牌投下视线,最后一次望向这座城市。通缉犯的卡车在暴风雨夜中疾驰,车胎掀起波涛般的片片污水;警笛声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可怜的齐格弗里德,震怒的先知要从每个方向收紧天罗地网,非叫他束手就擒不可。他甚至无暇从那些闪烁的红蓝警灯中辨认其中是否有他一班的同事,他也许会给他们写信,但不是现在。
现在,仍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还记得文章开头的那个飞天汽车广告吗?这一设定在此刻终于派上用场:因为狡啮慎也按下了一个按钮,下一秒,他们冲出暴雨,飞了起来。
他们在夜空中航行。
据说直到几周后,西比拉的人们仍对此事津津乐道、议论纷纷。因为有人声称自己看见了——那些人对自己的朋友们绘声绘色、信誓旦旦地描述着——在那一夜过分明亮的月色中,那名逃犯的车子,于众目睽睽下,分明投下了一艘船的影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