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罗网

@狐凜 说,要有刀,便有了刀



简介:

“槙岛圣护,你去哪里?”





狡啮慎也今年五岁,玩小轿车,家中无人,只有一只德牧犬陪他。这时有人咚咚敲窗,焦灼莫名,拉开一看,是一位黑衣老妇,身形佝偻,见了他便哭,说,孩子,今夜我的泪为你而流,你将被一个亡灵纠缠一生,并要死在三十三岁,这已然注定了。小小的狡啮慎也,胆大包天,歪着小脑袋瞅她,身后德牧却呲着牙,冲窗子狂吠不止……等他再转过头,那妇人已经不见了。小孩子一夜好眠,第二天醒来才想清楚这件事的可怖之处:他们家住十七楼。

十八年后他把这桩怪事当作笑谈说给未婚妻常守朱听。女孩尚年轻,听了黑衣妇人的两个预言,非常惶恐,去求了一块小小的平安符,郑重挂到狡啮慎也的脖子上,勒令他从此不准取下。狡啮慎也只觉得好笑,但他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女人较真,哪怕他们“相爱”只是为了应付女方家长的逼婚。两人交往几年,固定每两个星期约会一次,在一个没有任何事发生的夜晚,闲聊,“要不就这么订了?”,“都两年了吧,也行啊”,便去把戒指买了。银的,没有钻。狡啮慎也从没想过自己会组建家庭,有人乐意嫁,起码不是坏事吧?白开水人生,加上白开水婚姻,双倍白开水,有何不好。就像地下酒吧里女歌手们唱的:西比拉时代/还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情。

最后这婚还是没结成。三个月后,狡啮慎也顶着被縢秀星揍出来的一个青紫眼圈(他没反抗),把平安符和戒指交还给常守朱,说,常守监视官,非常对不起,但佐佐山……我必须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常守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苦笑: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

常守朱看着她的前未婚夫,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又有哪里非常不同,仿佛一直沉睡的兽,首次睁开眼,见到的头一个活物即是猎物,不死不休,别无他法。是什么惊扰他,是什么让他醒来,是三天前的那个犯人吗?当时她带着小队冲进那座红塔,为时已晚,佐佐山倒在血泊中,成了个泉眼,一只血手奄奄一息地抓住犯人细瘦的脚踝……鸟一样的脚踝,自深窄裤腿露出一截皮肤,非常雪白,沾点血就艳得要命,直晃人眼。那犯人,从追查了三个月的案卷中跳出来,正笑吟吟地坐在窗沿上,不看黑压压冲进来的那波人,也不看脚下垂死挣扎的受害者,眼睛只盯着一个人……你很有趣,狡啮慎也,白头发的罪犯说:来找我吧。——犹如某种月亮分娩的迷人魔物吟唱咒语。然后他后仰着倒下去,自耸入云端的高塔坠落,狡啮慎也疯了似的扑过去朝下开枪,子弹没有划伤对方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白衬衣。

没人知道槙岛圣护要怎样活下来,但像从莱辛巴赫瀑布坠落的福尔摩斯:人人都觉得他不会死。狡啮慎也把自己关在训练室,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应答,可他们刚接到槙岛圣护的最新消息(“逃往莫斯科”)时,他便出现了,带着他旧的五官和崭新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活着,只是眼太深,看谁都映不进眼底:那眼里已经住了一个人,满了。常守朱想起那句“来找我吧”,明白:她将失去他,在她得到他之前。因此狡啮慎也来和她分手、饯别,她只是把自己的戒指也摘下,妹妹一样拥抱他,固执又温柔地把平安符给他重新戴好。祝你一路顺风,还有,尽量别死在三十三岁前,她又笑又哭地说。

她为了那老妇的预言提心吊胆,可狡啮慎也成功活过三十三,迈入中年,没有啤酒肚,体脂率不到10%,三五年感一次冒,每年体检医生都夸他,如果考虑做机械化身体,完全可以再活一百年。他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好,看不出曾经是个被医院下了八次病危通知书的人。……预言是假的,于是狡啮慎也偶尔会想:它们一个也没有实现。

狡啮慎也过了四十五岁,自觉已经很少想起那个人,可这天警局有别组的同事跟他讲,昨天一条大鱼落网,对方点名狡啮慎也,只肯和他单独谈话,过去一看,的确是旧人。

崔求成看着他,笑一笑:你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嘛,狡啮警官,我却已经老了。狡啮慎也扔给他一支烟。两人相对无言地吞云吐雾……然后崔求成开口,提起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他说他死了,我却还活着,很不可思议吧?我经常梦见他,在叙利亚,我在梦里想象他的死亡……醒来也继续想着。狡啮警官。他苦笑着,你们想要知道的信息的确在我这里,而你也有我想知道的,做个交易,很公平。

狡啮慎也试图回想;十多年前过去了,这事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这让他有一些莫名的恼怒。……我追上他,在一个断崖。他说。下面万丈深渊,他无路可走……那是个黄昏,他跟我要了一支烟。

崔求成的表情痛苦而又满足,喃喃道:他从来不抽烟啊……你们之间有对话吗,他说了什么?

自投罗网。一个声音在狡啮慎也耳边说;他把它赶走,对崔求成说,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话,你确定想知道吗。

告诉我吧,告诉我全部。我被死人折磨十余年,如若你胸膛中还有点仁心,给我个答案吧。

他对我说,即便是你,狡啮慎也,也不会知道现在我脑海中奏响的是哪首乐曲。

你怎样回答?

我把我脑子里的乐曲告诉了他。

然后?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他还说了什么?

他问我,狡啮慎也,你这辈子有害怕过什么人吗。

……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烟已经抽完了。狡啮慎也说。我对他开了枪。在来得及感受疼痛前,他便只剩下半个脑袋。

半个脑袋的槙岛圣护。崔求成露出一个分不清哭还是笑的表情。还真有点想看看啊……他这人就没狼狈丑陋过,总干干净净的。狡啮警官,你是否好奇他怎样向我们讲起你?

不,狡啮慎也说,我不好奇。

可是我想说,狡啮警官,我们是世界上唯二还记得槙岛圣护的人了,原谅我,我平时想和人聊聊他,都无从说起。

他疯疯癫癫,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好久,涕泪纵横的,狡啮慎也听得不耐烦,起了身,走出房间前崔求成的声音平静地在他身后响起。槙岛圣护曾说他唯一害怕的人是你,狡啮警官,他说第一眼就有预感……门砰地关在他们之间。狡啮慎也无需听完;槙岛圣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比崔求成更清楚。



狡啮慎也当晚做梦,久违地梦起槙岛圣护。他追了他七年,满世界跑,俄罗斯、墨西哥、哥伦比亚、土耳其、刚果共和国。狡啮慎也没有假期或双休日,可敌人实在狡猾,两千五百多天,两人总共碰面不超过五次,还往往隔老远,看不清脸,甚至装不满一个短短的梦。如果不算红塔那次,不算杀死他那次,唯一一次和他面对面,是在非洲某个战乱小国,狡啮慎也加入当地的雇佣兵,战友开着笨重的坦克去追槙岛圣护的黑色越野车,眼看越落越远,狡啮慎也习惯性咬着一根没燃起的烟,扛起步枪对着前面那辆车的车轮使劲扣扳机……落后武器对上那帮疯子天才给那人特制的轮胎,没用。这时槙岛圣护却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来——他疯了吗?——笑着,穿一身迷彩服,白发在漫天黄沙中狂乱飞舞,抬手给了他一枪,子弹擦着过烟头呼啸而去,他下意识吸一口,尼古丁填满他焦黑的肺——他竟然用子弹给他点烟。……狡啮慎也坐回去,战友关切地看着他,他沉默半天,憋出一句:操。



关于槙岛圣护死前的场景,他没有向崔求成全盘托出,有些事情他下意识抗拒和别人提及。他只说他“无路可走”,没有说叙利亚的断崖前他如何盈盈转身,狡啮警官,我向你自首。他向狡啮走前一步,一轮巨大而火红的夕阳自他身后升起,他又跨一步。自投罗网。他说。……正如他只说“他跟我要了一支烟”,没有说他给自己点完烟,给他点的时候打火机哑火了,槙岛圣护按住他的手臂,垂着眼凑近了,睫毛微微颤抖,嘴唇叼着那根烟与他燃烧的烟头碰了一下。

崔求成不明白,杀槙岛圣护是简单的,大仇得报,多么决绝快意,麻烦的是杀之后的事情。难道放他在这里腐烂,让秃鹰吃他,让苍蝇爬满他这仅剩的半张脸?狡啮慎也感到疲惫,怅然若失,他决定休息一下,于是让他没了半个脑袋的尸体靠在自己身上……他陪他坐了一夜。太阳跃出地平线前,他踏着昏暗的黎明,抱起散发淡淡尸味的仇人,走出很远、很远,才找到一块景色不错的僻静地方,把他埋在一颗树下。起风了,树摇曳着,沙沙响。他想这些组成槙岛圣护的邪恶碳原子回归大地,来年花开花落,都是他……“没想到狡啮警官偶尔也会搞唯我论嘛。”如果死人能说话,大概会这样嘲笑他吧。

然后狡啮慎也发现:死人真的能说话,直到有一天他不再说话了。狡啮慎也三十三岁那年,已死之人永远地闭上了嘴。



狡啮慎也三十岁时回到日本,常守朱差点认不出他。在西比拉的温室花园,人人羊犊眼,婴儿脸。但常守朱看到狡啮慎也,便觉得某种旧日英雄审美死而复生。这男人不爱说话,眼睛像狼,一座山可以坍塌在他肩上,他也一声不响地扛。狡啮慎也平平安安地活过三十一岁,三十二岁,三十三岁生日那天,医生下达第八次病危通知书,常守朱带着蛋糕探望他,额头抵在无菌室冰凉的玻璃上,他仍昏迷不醒……平安符没有效。她替他吹熄蜡烛,大口大口吃掉蛋糕,噎得流泪,想,我多久没有见过你的眼睛了?

然而第二天他睁开了眼。一个星期后他出院,手里捏着一个破碎的平安符,连医疗机器人都来送他,医学奇迹啊,医务人员们由衷地感叹。医学奇迹本人倒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三十三岁后的狡啮慎也愈发沉默寡言,抽烟凶猛,大家以为是濒临死亡改变了他。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相。他开始失眠,多梦。后来又过了很久,他终于不再做梦了。

见过崔求成的当晚,槙岛圣护久违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狡啮慎也,你害怕我吗,他站在风里,面目模糊,问他,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凑近了,嘴唇顺着两根香烟流过来,又软又凉……踏近一步:狡啮警官。夕阳把他仅剩的半边脸染红。自投罗网。他说。……狡啮慎也被铃声吵醒,在被子里胡乱摸到个人终端:喂?!对面说:崔求成死了,自杀。狡啮慎也挂了电话,耳边仍有死人未散的余音……现在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你的人了,狡啮慎也想。

狡啮慎也去酒吧喝酒。三十三岁后他喜欢上酒精制品,喝过酒的人不会再想喝白开水,他向来自制,今晚却是特别的。年轻的女歌手唱完半场,款款坐到他身旁,指甲猩红,给他点了第七杯烈酒。您信命吗?先生。她雪白的手臂在蓝光下鬼气森森,犹如水藻妖魔。狡啮慎也在灯下看着她,忽然说:我认得你,我认得你的脸,四十年前你为我哭过,给我两个预言,它们都没有实现。

……它们都没有实现,三十三岁我没有死,三十三岁亡灵为我又死一次。那个晚上他喊醒我三遍,最后只留给我一句:狡啮慎也,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已死之人永远地闭上嘴。……它们都没有实现。这已然是注定的,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将夺走我的一切。

女歌手微笑着听他说完,怜悯地亲吻他的脸颊,指尖在他的个人终端上轻轻一划。二十分钟后,縢秀星将车停在酒吧门口,女人的歌声隐隐传出来:他们说/爱是在黑暗中/自投罗网。常守朱一踏进去,便看见吧台旁醉得不省人事的狡啮慎也。他酒喝痴了,口齿含糊,皱眉头,像是在生谁的气……他说什么呢,常守朱凑近了仔细分辨……槙岛圣护,你去哪里?他说。

常守朱愣住。槙岛圣护。她慢慢想起这个名字。多少年过去了?二十多年了。……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后,她明白了一切。台上化浓妆的女歌手站在五彩光柱中,半边脸黑暗,面无表情地唱:但西比拉时代/还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情。常守朱心想,不是这样的,是有的,真真切切,确凿无疑。而那些男人不肯流的眼泪,就让我为你们而流吧。

她小声地、伤心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