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20 罗斯洛克·A

  距今约三十年前,联邦北原一带的人口交易很猖獗。   北原一年里有半年都处在严寒大雪之中,气候严酷,又因远离内陆而秩序混乱,卖儿卖女在北原很常见——运气好的孩子甚至能给有钱人做养子,运气最差也不过是上战场当童子军。哪种都比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好。   不过A是不是被父母卖给了别人,他不清楚;甚至他是不是出生在北原,他也不清楚。他最早的记忆是在坐满幼童的昏暗船舱内。之后,他和其他十几个小孩被送到了老板手里。   老板是北原黑帮R·K的话事人。R·K和其他黑帮并无大不同,经营着麻药、妓院、酒水生意,和一些政客暧昧不清。但为了能将一些碍事的人处理得更漂亮更干净,R·K有豢养杀手的传统。他和那些孩子,都是老板买回来的“种苗”,经历过一轮轮筛选后成为杀手预备役;最优秀的杀手会负责训练他们,熟练掌握各种武器知识、杀人技巧。还有些医疗知识。   R·K的所有杀手都叫罗斯洛克,后面的字母则是按水准和地位排序。若高位者死亡,后面的杀手便顺位前移。他在十九岁时得到了字母A,此后的六年时间,他要么  在执行老板派遣的杀人任务,要么在R·K的训练场里教育新来的孩子。   二十四岁时,罗斯洛克·遭遇了他人生里的第一次重大变故;过后不久他便离开了R·K,单方面金盆洗手。他辗转去过许多地方,直到从别人嘴里听说《联邦时报》的报纸谜题,遇见莱尔·弗里西。   迄今为止,罗斯洛克·A亲手杀过三十三个目标,任务失败次数为零。从尸位素餐的政客到不谙世事的少年,他总能一击毙命,首尾干净。


  “我们都是黑帮豢养的杀手,所有人都叫‘罗斯洛克’,很有趣吧?”男人粗浅交代着,“不过我和D不怎么熟,他年纪小,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十九岁。”   莱尔将纱布一圈圈缠上男人的身体,伤口已经缝合、敷上药,可仍有血星星点点渗出来:“……他说你‘背叛了老板’,是什么意思?”   “就是背叛了老板的意思。”罗斯洛克说了句废话,从他手里拿走纱布卷,“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喔。”   整个浴室一片狼藉,墙上、地面、下水口,到处都是半干的血。罗斯洛克绑好纱布,扶着墙起身,打开花洒开始冲洗那些血。他们的对话因此暂停,莱尔在盥洗池前佝着腰,反复搓洗着染血的手。血渗进指甲缝,怎么也冲也冲不掉。莱尔不得不一点点把血渣挑出来。紧绷的神经在水流声与重复动作中慢慢松缓,随之而来的是种近似晕眩的难受。   他恍惚地捋着发生的一系列事,手彻底洗净后他也没察觉,仍在机械地搓揉掌心。直到罗斯洛克替他关上水龙头:“我猜你也处理不了尸体吧?”   男人除了脸色惨白、嗓音沙哑之外,像个没事人。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他的幻觉。   莱尔甩干手上的水:“我猜也是。”   “那等我睡醒再说吧。”罗斯洛克道,“放心,放一晚上也不会臭的。”   “……”   “我得去休息了。”男人说着,往浴室外走。   “等等,”莱尔急忙说,“你睡床吧。”按照他们之前说好的,应该莱尔睡床,罗斯洛克睡沙发。   “嗯?这算你打伤我的补偿吗?”   他实话实说:“我只是不想和尸体离那么近。”   “胆子真小啊。”罗斯洛克嗤笑了声。   杀手D的尸体在床和阳台之间,沙发在床的另一边。被子弹打烂了的沙发依然能睡,莱尔背对着罗斯洛克,蜷着腿缩在沙发上。片刻后男人熄掉灯,房间陷入黑暗。空气中仍有血腥味弥漫,莱尔看着沙发靠背上的纹路,总觉得自己身后,血已经淌得到处都是——杀手D的血,或者罗斯洛克的血。   在此之前,他没有见过杀人的现场,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开过枪,更没有处理过血肉模糊的伤口。这些惊心动魄的第一次,带给他的感受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更多的是种令人不敢呼吸的惶然。这种惶然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莱尔控制着自己长长的舒气。   他该庆幸他是无神论者,不相信幽灵的存在;不然这时候他该担心杀手D的冤魂是不是在他背后漂浮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数分钟;莱尔耐不住地起身,又打开了灯:“开着灯睡吧罗斯洛……罗斯洛?”   罗斯洛克已经睡着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男人真正沉睡的模样。过去的一星期,他清醒着的时候对方都醒着;偶尔阖眼休息,也只是类似于猫科动物的假寐,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迅速清醒。   所以他的印象里,罗斯洛克仿佛不用睡觉。   而现在,大床上罗斯洛克平躺着,右手搭在肋间伤处,双眼紧闭,眉头微蹙。   莱尔缓步靠近,他也无所察觉,说是睡着更像是昏迷。大概罗斯洛克只是装作伤得不重,到底流了那么多血。莱尔兀自想着,忽地瞥见对方的锁骨上的刀伤——他们都只顾着枪伤,锁骨和耳廓的伤口被忽略了。   他重新去拿出棉签和碘伏,侧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处理这些“小伤”。   罗斯洛克睡得很沉,呼吸微弱,对他的所作所为浑然不知。   过后莱尔又回去沙发上试图睡觉。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血的味道总在他即将入睡时把他拉回现实。他,受伤的罗斯洛克,尸体……他无法在这种环境里入睡。于是凌晨时莱尔再度爬起来,他吸了支烟,随后搓洗先前染血的毛巾,跑去罗斯洛克最初受伤的那面墙,将墙面、地面的血擦干净。他不知反复擦了多少遍,地板缝隙里仍有血渍,墙面也留着淡淡的痕迹。   最终莱尔放弃了,在窗外天色微亮时重新蜷回沙发。   这次他没多久便不安地睡着,做起潦草混乱的梦。

  “醒醒,醒醒莱尔,醒醒……”   青年睁开有些红肿的眼,卷成一束的报纸正不断拍打他的脸颊。他睡眼惺忪再挨了几下,才烦躁地躲开:“……醒了。”   罗斯洛克已经裹回他破洞的风衣,就站在沙发边:“醒了那就该干活了。”   “几点了?”   “八点半。”   “你没事了吗?”他揉着眼问。   “差不多。”   莱尔攀着沙发靠背,费劲儿地坐起来;男人则拖过尸体附近的茶几,一路拖到了沙发边。罗斯洛克在他身边坐下,将报纸放在他面前:“念。”   “……”顶着睡眠不足的难受,莱尔努力看了看报纸,鱼骨纹章霎时让他精神起来,“新一期的谜题?”   “没错,”男人还抱着什么纸袋,从里面拿出油纸包着的肉饼递给莱尔,“快念,我等不及了。”   经过一整夜的洗礼,莱尔已经闻不见什么血腥味了。肉饼的香味因此变得很纯粹,他咬了口,细细咀嚼后咽下,终于念到:“……‘日月为她加冕,晨露是她的头纱’。”   “没了?”   “没了。”   “出自哪本书?怎么找?”罗斯洛克掏出他自己的早点,狠咬了一大口汁水横流的厚切牛肉。   “出自……”莱尔闻到香味,皱着眉问:“为什么你的是烤牛排?”   “我流了那么多血,”男人说,“要补补。快点啊,哪本书,怎么找?”   罗斯洛克自有他吃独食的歪理,莱尔懒得计较,专心在记忆里搜索起这简短的话语——在他曾经逐字逐句背过的那些书里。范围足够小,答案出来得很快:“《女神手札》,出版社不详、年份不详、作者佚名。我记得那是一本诗歌集,全部是赞美赫法娜的诗……”“不重要,”罗斯洛克才懒得听详情,“这次奖金呢?多少?”   “我看看,”莱尔看向下方的小字,只一秒便震惊,“十、十万……”   “很好,我们又有一大把进账了。”男人笑眯眯道,“不过得先把D处理干净。”   罗斯洛克说完便开始大口吃肉。   他吃东西的时候真是不讲究,咀嚼次数也少,咬着肉撕下来一块草草咬两下便吞掉。肉汁糊了他满嘴,快淌下来时他就用手背抹掉,再接着吃。可偏偏是这种粗鲁的进食,让那块牛肉看起来好好吃。莱尔索性不看,小口吃着并不香的肉饼,注意力放到谜题板块旁他的得奖采访上。   这一期的《联邦时报》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头版头条仍是些政治要闻,但谜题不再挤在中缝;他们专门腾出了一个版面,用加大的字体印着“大奖解谜”。上次莱尔的采访紧跟在谜题旁边,那位报社工作人员确实把他拍得很好看。   吃完牛排,罗斯洛克洗过手站在茶几前点烟,顺便看一眼报纸。   “照片不错嘛,我看看。”他说着将报纸掉转方向,随后语气认真起来,“……我们得赶快离开了。”   莱尔不解地看向他;他伸手点在照片上,示意莱尔细看。然而除了印刷有些模糊外,这张照片看不出任何可疑。   “这里,”罗斯洛克再点了点,“你的手腕。”   青年拿起报纸凑近了再看——兑奖那天,罗斯洛克将手帕系在他手腕上,目的无他,只是为了盖住鱼骨纹。而这张照片里,手帕不知为何向下滑了些许,将将好露出鱼骨的头。   “……这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吧?”莱尔说。   “不,一定会被人注意到。”罗斯洛克吐着烟说,“忽略这些细节的人很容易失败。”   男人想起D。如果D昨晚没有嚼他的薄荷叶,兴许自己现在已经死透了。或者他一开始忽略掉莱尔手腕上的印记,一切必然不会如此轻松;那么现在,照片上那点很难注意到的鱼骨,就像贴在爆炸物仓库门上的‘内含危险物’警示牌。   “无视警告的代价总是很贵的。”罗斯洛克没头没尾地说着,转头从床脚拉出一个不小的行李箱。   “这是……”莱尔有种不祥的预感。   “装尸块用的。”他淡淡道,“噢,不过我已经装好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