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缝合
僻静街角,莱尔站在某间药店的应急窗口前吸烟。 夜风徐徐吹拂着,街上已经看不见几个行人。无人会注意他,他也不想被人注意到。相比之前莱尔冷静了许多,但还是止不住地在原地踱步。年轻店员将装满药品的纸袋递出来,他数好钞票拍在柜台上;对方欲言又止地接下,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你的脖子上……” 莱尔不解地抬手去摸,摸到一手半干的血。 “不是我的……”他胡乱擦两下,赶紧抱着药离开了。 ——血是罗斯洛克的,是罗斯洛克搂住他脖颈,让他冷静下来时沾上的。 那些即将干掉的血迹仍有些粘稠,他一边往快步往酒店走,一边情不自禁地看自己掌心里的血迹。他再粗暴地擦几下后颈,焦躁感在无意义的动作里得到了些安抚。 十几分钟前,他给自己和罗斯洛克点了支烟。 男人指间大量的血沾上白色香烟,那支烟再含进他发白的薄唇,画面说不出的诡异。尼古丁在这种时候确实能派上用场,靠着烟莱尔暂且压下惊慌;罗斯洛克让他搀扶着进了浴室,在浴缸边沿坐着——这是为了避免血留在地板墙面,之后变得难以收拾。他坐着,莱尔站着,两个人在无言中各自吸完烟。然后罗斯洛克才开口:“不会有人在意枪声的,隔壁几间房没人住;联邦天天有人开枪,大家早见怪不怪了,只要血腥味别透出去……找药店,买东西回来,你去拿纸笔记下来。” “我记得住。” “那好,纱布,抗生素……” 列着清单,男人捋了捋散下来的几缕头发,最后叮嘱道:“小心点,别让人注意到。” 血染脏了他灰白的头发,还有些蹭脏他的脸颊。 莱尔在掌心干枯的血痕中想起那张脸的细节,想起对方被割破的耳朵。生命受到巨大威胁的实感竟然现在才涌现。
一回到酒店房间,血腥味扑面而来。莱尔赶紧关上门,快步过去将阳台门窗全部打开换气。敌人的尸体仍静静待在椅子后,具体情况他不敢多看。 “罗斯洛……”莱尔踩着门板进入浴室。 脱掉了上衣的男人坐在浴缸边,右边锁骨上一道已经结血痂的刀伤;而往下,最末的肋骨处,一大片血肉模糊——这是莱尔的“杰作”,那一枪打在侧面,弹孔完全被血覆盖,具体情况难以判断。虽然伤口触目惊心,但伤者本人并没显得多虚弱——他甚至捡回了跳刀那节被砍断的刃,此刻正以一种奇妙的姿势,将刀尖对准了伤口。 “你这是干什……!!”莱尔的话还没问出口,罗斯洛克就用那截刀刃轻飘飘一划,大量的血倏地往下淌。 男人龇牙咧嘴地喊:“啊啊!痛死我了……” “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你别管了,”过量的疼痛让男人的脸再白了些,他垂着头紧盯伤口道,“东西给我就行。” 莱尔却没听从。他把药品一股脑儿倒在旁边的盥洗盆中,罗斯洛克从里面捡出镊子和纱布,自顾自先擦掉那些血;接着男人将镊子探入那些红的白的肉里,翻找残留的弹片。 莱尔这才看清楚伤口——那颗打偏了的子弹,以微妙的角度贯穿了皮肉,它侧着命中肋骨,又因肋骨改变方向,从更靠前一点的位置穿出。男人是把这贯穿伤直接划开,为了更好找到子弹的残片。即便如此,镊子伸进血肉中仍让罗斯洛克痛苦地哼唧出声:“……啊,嘶——Fuck……” 很快第一片异物被弄出来了。 更多的血渗出来,男人用纱布吸走血,眼也不抬道:“拿块毛巾给我……” “喔。” 莱尔依言去拿了干净毛巾过来。他以为这是擦血用的,却没想到罗斯洛克将毛巾拧起来,塞进自己嘴里咬住,再继续翻找着伤口里有无异物。 他太熟练了,熟练且果断。 男人比穿着衣服时还显得健硕,浑身肌肉饱满,轮廓分明,称不上夸张,却很有分量。除了今晚新添的两处伤口,他身上还有不少零散的旧伤。枪伤、刀伤、缝合伤,和无法分辨的伤。愈合时的新肉形状扭曲,留下这些印记。 所以他每次都是这样,独自在浴室或什么地方,处理这些伤口吗?莱尔兀自想着。 毛巾能让人发泄一部分疼痛,却无法扼住那些痛的声音。他听着罗斯洛克喉咙里野兽似的沉闷呻吟,略显艰难地开口:“……我来帮你吗?” 罗斯洛克抬眸,漆黑的眼凝视他半秒,接着眨了眨。 青年接过镊子和染红的纱布,蹲在伤员面前,眉头紧皱着接替下医疗工作。他手很轻,十足的小心,吸去那些阻碍观察的血,全神贯注地查看伤口,将新的残片夹出来。痛无可避免,罗斯洛克随着他的动作止不住地喘气,胸口起伏剧烈。 沉默着找了许久后,莱尔停下手:“应该,应该没有了……” “唔……”男人满头大汗,他取下毛巾,寡白干燥的嘴唇几乎张不开地说:“那就帮我缝上,缝好看点噢……顺便帮我点支烟。”
用双氧水消过毒,罗斯洛克痛得快要神志不清。
他吸着烟,也不知道自己是痛习惯了,还是痛麻木了;他突然有种漂浮在云端的错觉。染血的烟盒,窗外的风景,烟,正给缝合针穿线的莱尔;他和它们飘在他身周,在失重中颠簸荡漾。
男人缓缓吐出口浓烟,口齿不清道:“真是稀奇。”
“什么?”
“就是感觉很稀奇。”罗斯洛克斜倚着墙,话说得有气无力。
莱尔沉思片刻:“……是因为你以前都自己处理吗?”
“是啊,是吧。”男人仰起头,似乎在回忆什么,“以前经常受伤,受伤了就得处理。噢,但因为自己人受伤还是第一次。”
“……”
“再偏一点就打穿肺了诶?”他说,“还好人长了肋骨。”
子弹奇迹般地打在肋骨上,肋骨也奇迹般地抗住了冲击力,改变了弹道。也许没完全抗住,罗斯洛克感觉那根骨头应该裂了。
“……我又不是故意打中你的。”莱尔道,“好了你别说话了,节省点力气吧。”
“不不,该节省的只有钱。”他无力地晃了晃脑袋,“我得说话,不然要痛死了。不过你可以不听。……我伤得不重,重伤反而没这么折磨,因为会痛晕过去,或者失血过多晕过去。总之晕过去。”
莱尔正聚精会神地穿线,他只需垂眼便能看到对方的鼻尖。视线顺着青年的面部轮廓,漫无目的地游走,绕到了侧颈;那里有一大片血痕,连衣领都弄脏了。他想问莱尔是不是也受伤了,可在开口前倏地又想起来——那是他用沾满血的手,搂住莱尔的脖子留下的。
“真新鲜啊。”他再度感叹。
莱尔果真完全没在听,他穿好了线,手伸向男人肋骨边缘的伤:“我先申明,我缝不好看的,能缝上就不错了。”
他摆摆手含糊道:“缝吧缝吧,随便,我不在乎。”
针刺进皮肉并不那么疼,但它刺激到伤口,伤口很疼。罗斯洛克忍不住抽气,往后干脆猛吸了口烟,像在给自己镇痛。他半阖着眼,尽量放松着又说:“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应该一肚子问题吧。”
棉线从拉扯着皮肉,在肉里穿梭,他能感觉到。
“有。”
“问吧。”
莱尔皱着眉头,一边认真缝线,一边开口:“你是不是完全没指望我帮上忙?”
“……你想问的是这个?”罗斯洛克讶然,“不是外面那具尸体?”
“那个也想问。”
男人安静了会儿,说:“但你的枪法真是烂透了。”
“……这和尸体有什么关系吗?”
“太烂了,随便找个小孩都比你打得准。”
“……”
“我九岁的时候都不会脱靶。”罗斯洛克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或者八岁的时候?奇怪了,是八岁还是九岁?有点记不起来了。”
伤口被缝上了一半,莱尔逐渐熟练,下针变得快而果断。他继续拉扯着棉线,没好气道:“你用的玩具枪吗?”
“不啊,当然是真枪。”伤员说,“纳甘M1895,小口径左轮——没错,就是你那把没子弹的左轮。”
莱尔瞟一眼对方的脸,好巧不巧对方也看着他,视线因此对上。
罗斯洛克垂着眼帘,像是半梦半醒,有些戏谑,又有些微妙的认真。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莱尔在说什么、想说什么;他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外面的尸体,那家伙是杀手;罗斯洛克·D,没什么特别擅长的,也没什么短板,有头脑但不多,实在要说的话,谨慎算是他的优点了。缺点也很明显,喜欢生嚼薄荷叶,所以有味道,很容易被认出来。”
“所以A,也是……”
男人嘴角上翘着:“对,我也是杀手。不过已经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