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阳飞凤

“愿今夜带刀振衣赴南北,你双眸如星,磊落不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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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十三

  木炭又烧了一截,又多了一节苍白的颜色。火线弥漫后的灰白被细长的枯枝敲掉,那奄奄的火光便又振作了一霎,映亮了对坐二人的面目。

  十三,你再好好想想。面前这个名唤铁峰原的男人挪了挪腰间刀柄的位置,再次复述了一直在念的陈词滥调。

  再想再想,想什么呢?想你们铁家的抛妻弃女,想他们北辰的滥杀无辜?我捏着剑一般的枯枝细细端详后,随手打了几个常用的招式,在他面前划出几道单薄的剑风。

  枝头上点点的火星被甩出,悠悠忽忽飘了过去。我盯着它,任它映在眸子里,带着一丝微妙窃喜地,看它最终落上了他翻毛的袖口,但尚未燃起更多热度时便被粗大的男人指节捻灭:十三……希望你能谅解铁家的无奈。

  铁家的无奈,是唯命是从的无奈、是荣华富贵的无奈,还是贪生畏死的无奈?

  是君命,是不可不从。他说完顿了顿,借着火光看向我,我看到他又模糊地张了张口,还是将打转的话语又接了下去。……而且当时四族暴乱,先皇为了暂缓战事,便应允了国力最盛的西豳为公主所求的婚事,为国势、也为牵制四族避免战祸。

  西豳公主。手肘离开双膝的支撑,我直起身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一座座营帐剪影,抬了抬下颌指了一个模糊的方向:是说那个现在在彻夜为新死的父哭泣的女人?她的悲鸣实在有够远,我想约是能将将飘到阵前闭目塞听的“铁将军”耳外了。

  他便又哽住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唉……我也对不起月镜。

  我用小指掏了掏已经被叹息声磨出厚茧的耳孔,晃着枯枝击打愈发黯淡的篝火。对不起、对不起,父亲啊,你已经对不起三个女人了。男人想要成事,总要先负遍天下女人么?

  趁着他噎得没话,我又敲了敲营火,续道:说来本姑娘离开皇城前,有幸听得祖父为你陈情,言及这乃是西豳公主的一意求亲,本姑娘那时便还以为这公主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强抢民男之徒。后来啊,便到了今日、前日、近些日,本姑娘终于见得这月镜公主之真容,却见她言辞婉和、明晓事理,倒不像是个恶霸样的。不知是她这些年才后学了些教养、还是其实当日她就不知你有妻有女,偶提两句便成了政治之借口,两方联姻,皆大欢喜。不若现在本姑娘便去问问她,倘若当日知你已有妻女,可还会再娶再嫁?说到后面,我刻意摆出了那一副执拗的、不通情理的面孔。

  此话终于激了他的悲悯,他果真立刻出言阻拦:你别……人逢大悲,就不要再为难她了。他见我仍在追问的目光,踌躇半晌,终于给了一个没有女人的答案:那实是,避免了铁家若违皇命将诛九族的悲哀。

  他终是赤裸裸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脱下了为人臣的外衣,再无任何为皇家的矫饰;我不知是应当感到欣喜还是悲哀,喜他的坦承,悲这功利而无奈的以少换多的牺牲。国事家事难以两全,但母亲又何辜?

  你的祖父绝无要赶走雪玉的意思,他说过,会代我照顾你们母女。但雪玉带着你出走,无论他怎么找也无法找到你们,到后来,到后来我才得知这件事……

  啪的一声轻响,细弱的枯枝折在了火里。张口欲言犹豫徘徊的人轮到了我。待我慢吞吞地又从柴堆里挑出另一只相仿的枯枝,细细挑了枝,便也决定细细挑拣着话来相告。

  你总还记得,我母亲素有文采,尤擅作诗吧。

  见他点头,我就接了下去:你还在的时候,母亲每每写了诗,便拿给你看。其实你不太看得懂。武将有几个会读诗的?我是听母亲这么讲的,然后她虽是抱怨,但还是会拿给你看。毕竟妇人的诗,只有单单给丈夫看,才会全然不惹人非议。后来你走了,母亲的诗就无人可看了;便不禁动了易安那等的心思,诗就有几首传了出去。后来,后来大概是由于我认为的那次,那次便有人评她的某首闺怨,说她固然词藻华丽,但含义过于直白浅显,摆脱不了的小家怨妇作态,那就是……那人闭口了,便有另一人接,那就是骚。母亲就问你说什么?那人便又笑着看她,还笑着看我,打马虎眼说,说的是文人骚客之风骚也。

  说到这里我顿住,仔细去捕捉他的神情;却见他面上多是愧色,言:雪玉这等受人欺辱,我从未知晓……

  她当然不会讲,这等事跟谁都不会讲,我知晓还只是因为当时正好在场。那些男文人仗着我年纪小听不懂,当着我的面就开始调戏母亲;当时我的确是不懂,直到后来学了男人粗话才明了其中意思。她当时甚至只能转头向前踏半步,这已便是男人与空闺妇被容许的最大清白距离;若我是现在的我,我会直接提着领子问那个男的,敢不敢看着我的拳头再讲一遍。此后母亲便再无法忍受那些男人窥探的目光,这都是因为她的诗,她的诗啊,男人们就当她一如他们眼中她的诗般,玲珑小巧可拿捏,带着一丝“迷人”的浅薄脆弱。浅薄,脆弱!他们倒认为何等才是上等的闺怨?便要明写夫妻暗写君臣,有这层曲折的比喻才是真正的意味深长?那他们来以女人作比了,女人又能以何作比?母亲遍翻书卷,只见句句政怨比闺怨,篇篇君王薄幸郎。北朝九百深闺词,竟无一首女儿作!但她也只能烧了自己的诗,就像千百年来焚诗藏诗的万千女儿一般。于是她便带着我出走,离开这她已如芒在背之地。她带我独居后,便也不再教我读书,而是监督我练剑,练从铁家带出来的剑法、铸法,望我不再作女儿姿态、受人欺侮。她必然也是想过的,男人既踞女人诗,女人又往何处去?男人浑,女人就要比男人更浑;男人烈,女人就要比男人更烈。于是便是如你所见的我了。我知他们只是当面惧我怕我应承我,背地里骂我男人婆,白眼我仍照单全收。但总要比当面受人欺侮好……但我学武学铸剑是效仿男人的么?随着年纪渐长,我便自知我天生就应是善于此道。火是我的血、铁是我的身,我是火阳飞凤,我与深谷那沸腾腾的熔炉本就是一体的。我铸剑之才,几是北嵎公认了;然而还总是仍有高手低手唾弃我是一介女流。他们拿着我的剑,还带着一副嫌弃之态,执意要声明,要自辩,他们不是给我面子、不是给女人面子,而是给神剑的面子,哈!母亲当年写诗之时,怎不见他们能将诗与她分开看待?

  第二支枯枝应声而裂劈开了我的独白,断掉的枝末蹠空而起,像一只锐利的鸣镞,直向铁峰原弹去。铁峰原手搭刀柄按住又松,终是兵未出鞘,抬手侧击枝箭便卸了势,细利的枝又弹回火堆里,随依同侪燃烧。

  我见他说不出话来;男人每逢此时,也常是说不出话来的。我便退了三分锋意,缓和了语调去谈君、去谈父,去谈离他们更远却更近之物。

  待到本姑娘铸剑之术年少有成时,便去参加了皇城剑祭,果不其然的接连头名;只可惜第三次却被辟商截胡,凑不成三连冠的美意了。

  他颔首表了认同,却又不无惋惜:你想追求你祖父的业绩,其心可嘉;又听闻你那时夺得头名后曾受邀皇城作座上宾……倘若真安心留在那里未曾干涉风波,铁家三代铸剑也算传承有望,便也是爹如今可望而不可求的美好愿景了。

  哈,事不在我,而在不义的新皇啊……我随手抽了第三根稍短的枯枝继续于营火中戳弄,好似手下总要找些事情来做以中和口中言语意义的空白。父亲,您是武将,但总该晓得干将莫邪之迹,这毕竟是铸剑师、铸剑世家们共同的祖师爷。干将、莫邪下场如何,这竟似笼罩在代代铸者头顶不散的命途指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为王作剑、为剑所斩。父亲,祖父呕心沥血为天子作的剑愈是锋利,将来我们尸首分离时的错开骨肉之响便愈是轻巧啊!

  父亲闻言又是长叹,个中道理他如何不懂?只是如今……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事难两全了。

  父亲。我又言,皇朝之大,为其尽忠的又何其甚。尽忠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他们便觉得理所应当;一步踏错便左迁、发配、落首、满门抄斩的,还少么。铁家世代忠良,为朝廷如此牺牲,论功劳、论苦劳,却是相残殆尽才是天子赐予的殊荣么?父亲,不义的皇朝终要倒倾的。北嵎自诩正统、谓四族为蛮夷,谁还记得太武立国之前,它也同是游牧蛮夷?父亲,塞北的风,塞北的寒,您应当比我更清楚……

  第三根枯枝一端陷入火堆之中逐渐灰化,我按着另一端,顺着力将灰黑的那端像火中的其他木炭一般逐渐碎开,原是稍短的枯枝被越烧越短,指尖离营火愈来愈近;我任由火舌舐了指节的铸造茧,指肚前伸,直直碾在木炭枯灰的部分上;原本尚呈木块硬挺之型的灰炭便弱不禁风地全数颓倒了,从木到土只需一瞬,我碾上这细腻的埃土,沾了一手灰白的尘屑。

  父亲,我们是火里来的剑,我们是铸造剑的人。我们烧着剑,又被王烧着。我们自火中来,与火为伴,与火相炙,互相折磨。我们就是这面前的木啊,蜡炬成灰泪始干,落木成灰始得休。

  最后一点的火光反射出眼中最后一点的星光,他却只叹、只叹。

  木炭燃尽,营火将熄,充斥沉默的谈话也将告终点。起身之时,我最后问他:

  父亲,您出关回归四族之时,说您是摆脱了皇城软禁才逃出来,其实并非如此,是不是?您是被那些姓北辰的派来的,他们想让您也与我骨肉相残,于是您回来了。您那时自然是应了;但是您此回见了我之后,您和我相谈,您在说话时几次按刀,却发现自己还是根本做不到;因为铁家的心到底还是肉做的,不像反倒冰坚如铁的他们。

  不待他答,我又顾自说:父亲,返回吧,返皇城去。就说您刺杀我未遂,被我发觉,你我骨肉相杀,有箴有力助阵,您自是寡不敌众;事迹败露,恐有性命之忧,又无颜再见西豳公主,便灰溜溜离开了四族,求你们现在领头的那个恕罪。此后我十三娘便与铁家决裂,我对你们铁家恨之入骨,恨不能生杀之,所作所为自然与铁家也再无任何干系。

  他顿住了将要离去的身,转头又看向我。

  我说,父亲,我不想做孑然一身、孤意还仇的眉间尺。

  他只说:……此战艰辛,你要小心保护自己。又深深看了我一眼、再看了我一眼,便真正离开了。

  那时我只当他允了我的提议,没看懂他眼中的话语。

  后来、后来,沧海桑田后的后来,我才又想起他今夜的这个眼神。

  那是决意赴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