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悲伤爱情故事
罗斯洛克只是想看看他的崴伤,他知道。可突然之间这么认真地要他把脚亮出来,莱尔有些别扭。还不等他开口回绝,男人伏身捞起他的小腿:“是这只脚吧?” 莱尔慌乱道:“不痛了,其实没多痛……” 男人无视了他的话,干脆地将他的腿抬到自己腿上。微妙的尴尬让莱尔立刻想把腿抽走;但没想到这狭小的空间容不下他膝盖一弯一抬。 “咚!”青年的膝盖狠狠撞上旁边的桌子。 他疼得抽气,眼睛顿时湿了。 悬挂在他们头顶的油灯,因这动静轻轻晃起来。于是光也摇曳,青年忍耐疼痛的脸忽明又忽暗。罗斯洛克注视着他,有片刻晃神,又嗤笑了声:“现在膝盖也撞伤了。” “……”莱尔捂着膝盖,咬牙道,“没那么严重……” “给我吧。” 同伴再次伸出手,重新握住他的小腿。 他似乎不该再乱动了,一个男人的腿与脚,根本没必要藏。莱尔意识到这点,他不再抗拒,就由着对方将他的腿拉过去。罗斯洛克脱掉他的鞋,手隔着棉袜握住他的脚掌。 几乎同时,外面传来沉闷的雷声。 莱尔的别扭想逃,莫名被这雷声抚平了。他没再乱动,后背缓缓靠上沙发扶手和木墙,只安静看着同伴不轻不重地转动他的脚踝。罗斯洛克没有很用力,他却觉得那两只手捉住了他,有些强硬,他无法挣扎。可若将目光挪至对方的脸,他又觉得这些想法都是错觉——罗斯洛克面无表情,像是在完成什么必要但无趣的工作。他不禁联想到男人曾是冷酷无情的杀手。 大约罗斯洛克给D分尸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漠然的,平缓的。 莱尔闷不做声,罗斯洛克也保持安静。在这并不难捱的沉默中,脚踝的疼痛很快缓解了大半。逼仄厢座内仿佛有暗涌着的温水,没过他的身体与思考,带来不真切的惬意。他思索着的许多事,都在这惬意中暂且停滞了。 很快,外面下起暴雨。 雨声盖过其他箱座传来的吵闹,沙沙的,如同在他们周围筑起了墙。 莱尔无意识道:“下雨了……” “嗯,”罗斯洛克懒懒应声,“下雨了。” 简短两句并未成为交谈的开场,莱尔没有继续说什么,罗斯洛克则继续他的工作。这之后良久,莱尔只听得到被建筑外墙削弱过后的暴雨声。他从未认真听过雨。 直至罗斯洛克放开他:“应该会好很多。” 他迅速将腿挪下去,靠自力活动几下脚踝,疼痛确实已消退大半:“嗯,好多了。”他再弯腰穿鞋,刚才的种种念头,都不动声色地走了。 男人靠着沙发,姿态很放松:“两百块。” “嗯?”莱尔直起腰,看向同伴,“什么两百块?” “给你治疗脚踝的费用。” 莱尔不可置信地拧起眉头:“……你也没说这是付费项目啊?” “你太天真了莱尔,”罗斯洛克笑得很欠揍,“联邦既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医疗。”
趁暴雨未歇,深宵未尽,他们在箱座里各自再睡了会儿。虽然有些对不起店家,但能以两杯梅子酒的价格过夜,实在太划算。 等到早晨七点,店即将打烊,服务员叫醒了他们。 那时他们正叠在一起——莱尔伏在桌上睡,罗斯洛克靠在莱尔背上睡。两个人打着呵欠,和其他的醉鬼客人没什么差别,行尸走肉般进了洗手间。洗手池充当起火盆,其余的信件被罗斯洛克烧成灰烬,用水冲走;只剩下那封关键的、芬迪·J·费克的信。 “那封信的寄件人地址是在哪里?”男人佝着腰,用手捧着自来水洗脸。 “我看看,”昨晚他只顾着说他的猜想,甚至忘了确认这个,“在西原……串联上了。” “什么串联上了?” “克拉克·霍尔,”莱尔的视线投向镜子,在镜子里和男人交换目光,“你记得吗,我们刚去西原那天,她在餐车里。我以为她也是要去西原找第二个谜题的答案,结果……”结果被罗斯洛克无情点破,他的推测时间对不上。 但现在,答案呼之欲出。 二人没有继续往下说,却从对方的目光中能读懂——如果莱尔的直觉没有错,作家芬迪就是谜题的来源;那么克拉克去西原,百分百是为了找他,目的则和他们现在的目的一致。而他们已经落后了快一星期。 “那我们还去找这个人吗?”莱尔问。 “去啊,为什么不去?”罗斯洛克说,“你不是说那个女上将还不错吗?就算她已经拿到了那半边谜题,去见见这家伙总没有坏处。” “所以我们还是要去西原。” “对啊。” “但我们才从西原坐了近二十个小时火车,才到的下原……”莱尔沉沉地叹气,肩膀都耷拉下去。 “对啊。” “对什么对啊,”他说,“我真的不想再坐火车了,至少这几天不想……”
然后他们在翌日早晨,抵达了西原靠近深山的一处偏僻小镇。
镇上唯一的一家邮局的门口,莱尔神情恍惚地蹲在进门的阶梯上。他面如纸色,眼下发青,原本柔软蓬松的黑发现在乱糟糟地支棱着,水蓝的双眼黯淡无光。任凭他长得多精致,现在看起来也只有满脸颓丧。
任何生物经过长时间的车程,都会像蔫了的黄瓜,罗斯洛克除外——他就站在莱尔身旁,正和邮递员套话。寄件人的地址只写到邮局,芬迪的确切住址还得打听。
邮递员很热心,但口吻有些嘲弄:“芬迪大作家啊。”
罗斯洛克熟练地递上支烟,顺势替对方点燃火:“没错,我是他的亲戚。”
“……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戚啊。”邮递员吸着烟道,“他住得可就远了,从这儿走过去要两个小时。他也真是,这么远的山路,每次都让他妹妹单独出来收信送信的。”
“妹妹……”
“你不知道他有妹妹吗?”邮递员狐疑起来,打量打量罗斯洛克,又看看蹲着的萎靡青年,“你们不是他亲戚吧?”
男人顺着对方的视线,匆忙看了眼莱尔后立刻改口:“好吧,我实话跟你说。”他一边说,一边自来熟地搂上邮递员地肩膀,神神秘秘带着人往旁边走了几步,才接着说:“其实他是……”
莱尔不明所以,斜眼往那边看;男人半遮着嘴,说话声也刻意压得很低,他什么也听不清楚。
但他已经没精神好奇了,他甚至没力气思考。
他明明在列车上睡了很长时间,却仍像许久没休息过似的疲倦。
几分钟后,邮递员进去邮局,很快又出来,递给罗斯洛克一张纸后转头离开了。男人连声道谢着走回莱尔身边:“走了。”
“他给你的什么?”莱尔蔫蔫儿地问。
“地图,去芬迪·J·费克家的地图。”男人道,“他说这家伙住着一栋老洋房,很好认。”
“噢……”
两个人离开邮局,罗斯洛克领着他往某个方向走。
莱尔闲聊似的问;“他不是怀疑你说谎吗,怎么还告诉你地址了?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是芬迪的爱人。”男人东张西望着说,“你被他抛弃了之后整个人都很颓废,现在想来找芬迪问个清楚;我是你表哥,我看你太可怜了,所以带你来找他。”
“…………”
“完美的故事,对吧。”罗斯洛克得意道,“配上你现在这个鬼样子,谁都会信的。”
莱尔气了一秒,又因为疲倦而气不动了:“……随便吧随便吧。他说要走两三个小时,真的吗,走着去吗……”
“你觉得呢?”
“我先说,我走不动的。”
“我知道,所以我们租车。”罗斯洛克停下脚,他们面前正是卖牲口的棚子。
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男人会选择骑马,那样很快也很灵活;但他身边这位神思倦怠的小白脸不会骑马。于是罗斯洛克租下一头健壮的驴子,连着装货用的板车一起,并让莱尔付了五百块的押金。
那说是车,其实就是装上轮子的木板。
男人率先坐上去,抓住了缰绳;莱尔学着他的模样,坐在了他旁边。
——结果还要继续坐车,还是更加颠簸的驴车。
“这之后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睡一觉了,我受不了接着坐车了……”莱尔抱怨道。
罗斯洛克却完全无视他的话,甩动缰绳出发。
邮递员给的地图很简陋,不过这山里也没多少岔路,所以完全够用。驴车跑在林间小道上,茂盛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天,阳光只能从缝隙中洒落,斑斑驳驳,在树荫中点缀如星辰。莱尔看着地面上这些痕迹,久违地想起南部老家的漂亮宅邸。
从前厅往后院的长廊就是这样,爬山虎绕满了石柱与镂空的顶棚。
他有时候会坐在廊下发呆。
“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罗斯洛克突然的询问像投下的石子,回忆全是鸟群,惊飞着散去。
“什么?”莱尔侧过眼看他,对方专心驾车的侧脸还有些韵味。
“你家里人都死了吧,七年前,火灾。”
“嗯。”
“那你根本不用服兵役,”罗斯洛克说,“我没记错的话,家里有两个以上十六岁男人,才会分配强制兵役名额。你七年前就是一个人,你为什么要服兵役?嗯?”
话语的末尾,男人挑着眉朝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不自在道:“……我自愿服役的。”
“你自愿不了,以你的体能,根本过不了联邦军的选拔。强制服役的人通常不是在驻地驻扎,就是分配到后勤,对体能能力没那么高的要求。……而你连枪都用不好,你甚至没有在军营里训练过射击,所以你只可能是强制征兵进的联邦军。”
莱尔这才听懂,罗斯洛克根本不是疑问。
男人也不做作,接着说:“我早就察觉到了,只是这跟我的目的没什么关系,所以我不在乎。”
“那你现在干嘛问……”
“因为无聊,”男人叹了口气,“赶驴车好无聊。”
“……”
“不愿意说吗?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说给别人听的事。”莱尔道。
“那我来猜猜好了。”罗斯洛克仿佛真是为了打发时间,开始玩推理游戏,“你驻扎过,这点应该是真的;说明你确实是服从强制兵役进了联邦军;但你的条件不符合,所以……你顶了别人的身份,去服了兵役。怎么样,是不是全对?”
莱尔瘪瘪嘴;“嗯。”
“那我接着往下猜,”迎面的风吹来,扬起男人的白发,“联邦军不是什么好去处,津贴也没多少,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去。所以有那么一个人,符合强制征兵的情况,但他不想去;然后他找上你,答应给你一笔钱,你顶替他的名额去服役。对了吗?”
“不对。”这下轮到莱尔叹气了,“他没给我钱,我自愿替他去的。”
“你想进联邦军?”
“不,”莱尔说,“那个人当时……是我恋人。”
车轮碾过小坑,车和罗斯洛克都抖了抖。男人满脸写着“我想听八卦”,一双漆黑的眼饶有兴趣注视向莱尔。
“……我也没有想隐瞒什么,那只是我干过的蠢事。”他在对方眼底看到乱糟糟的自己。
“说说,说说。”
“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对方是个很俊朗的男人,气质很阳光,很擅长甜言蜜语,经营着一家面包店。因为那家店晚上八点后,没卖完的面包会半价出售,莱尔便隔三差五地光顾。回想起来,还是对方主动跟他搭话的;在一个冷风飕飕的夜晚,那人给他煮了杯热奶茶,还送了块蛋糕给他。 后来的剧情没有任何新意,他们交往了。莱尔在他的面包店里帮忙了一阵子,还认识了他腿脚残疾的弟弟。强制征兵的时间来临时,男人很痛苦地和莱尔说了许多,说舍不得他,也怕自己去服役后弟弟无人照顾。 莱尔想说“我会照顾你弟弟”;但在那之前,男人抢先一步问出口:“你能不能,代替我去服役,只要两年……”
“然后你就答应了?”罗斯洛克困惑得表情都扭曲了,“这你也答应的?” 莱尔脸发烫:“所以我说,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然后呢?你退役之后没去找他么。” “第一年神诞日的时候我就去了。”莱尔道。 每年神诞日士兵都有几天的假期,即便在中立区的战场上,双方也会因神诞日而默契地暂时休战。 “嗯哼。”男人示意他接着说。 “我看到他和他太太,抱着婴儿在店里说话。” “……那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婴儿当然不会突然间出现的,所以太太也不可能是他去服役之后才有的。莱尔清楚知道自己被骗得很彻底,但他什么也没做,默默回了军营。事情过去很久了,聊起这些莱尔并没多少伤心;不过也可能是他并没怎么爱过对方。 “爱不爱的,谁知道呢”,他暗暗想。 “你没报复他吗?”罗斯洛克问,“至少得打他一顿吧?” “我又不是你。” “我明白了,你打不过他。” “……你说是就是吧。”莱尔无奈地摸出烟,这种时候吸烟是缓解尴尬的好选择。谁知他才点着,男人便突兀出手,从他嘴里把烟抢走。 莱尔:“喂!” 罗斯洛克叼住他的烟,手又握回缰绳:“你再点一支。” 莱尔只好再点新的。 沉默过几分钟,男人漫不经心道:“你好像总会答应那些无理的请求。” “不然我现在怎么会在驴车上?”莱尔翻了个白眼,“你别忘了,我之前可是拒绝过你的。” “但你最后还是答应了。”话语因嘴唇含着烟而模糊,就像落在他们身上、落在地面的斑驳阳光,罗斯洛克笑了笑,“你人很好嘛。” “不过也许我很快就会报复到他头上,”他不知怎么,也跟着扬起嘴角,“我刚想到的。” “噢?” “你不是说,这背后的人……就当是克拉克·霍尔好了。”莱尔说,“克拉克会注意到我手腕上的痕迹。” “嗯。” “那她说不定会去找我。我不知道她记忆力怎么样,不过也许她还记得我们在军营里见过。” “她会认为莱尔·弗里西是假名,然后找上那个倒霉鬼。”罗斯洛克会意道,“有点意思。” “那现在该你了,你也得说点,不然不公平。”莱尔道。 “我?我的爱情故事吗?很遗憾,我没有爱情。” 他的本意并不是问这个——对方是杀手出身,杀手通常都没什么感情。但气氛都到这儿了,似乎再转去问别的也很生硬。莱尔顺着他的话道:“暗恋呢,暗恋都没有吗?” “没有。” “或者睡过一次,然后印象深刻的?” “也没有。” “怎么可能?” 罗斯洛克坦然极了:“因为我是处男,我没有和人睡过。” “……” “好啦,好像到地方了。” 莱尔抬头看向前方,一幢看上去很有年头的洋楼,就在这茂密林间安静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