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糖硬糖

死魂灵

#死魂灵

  事件完结后,相场伊吹照旧喂养Uri,照旧晨跑和游泳,照旧在周三和周五担任志愿者救生员,往日的习惯从不因一个半个月的转变而彻底改向,这些时间也远不够熟悉的风景成为陌生的风景。自五月到来之后,每天都有些活泼泼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诸如新朋友发来的短信,诸如附近邻居架子上的夕颜花,诸如学校里的学园祭准备,他被裹挟其中,回过神之后已经习惯性地跟随着游起来。他游得很不错,外行人看来甚至会觉得悠闲舒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事变得不对劲。

  用最简单直白的话说就是:他的干劲消失了。他照旧做往常该做的事,但却不晓得意义何在,支撑的动力又在何处,就像披着往常自己的皮,完成人偶剧一样。他去找过心理咨询师,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困惑形之于口,最后只泛泛谈了些学业上的忧虑。出来后他看着树丛,那是一种绿到极致近于浓黑的绿,是濒死之绿。

  他的大脑专注于将一切活的意象变作死的意象,他看天空便自动报告上面的灰白色,看蝉便自动映出几个月后它蜷曲着足僵硬在马路上的模样,看邻家的花便出现血,大量的血,红的黑的血。他不敢去看狗,也不敢让自己的听觉聚焦到主人叫的“波奇”。或许在脑科学上这也算是一种病,如果伯父还在,是会宣告他生病的事实,还是会摸摸他的头,说:“傻瓜,这只是到了思春期。”?

  他不知道,但他适应得很好,除了有时候变得爱发呆一点,他依旧是那个学业、体育、品行都优秀的邻家孩子,和新朋友们的联系也从未断过。哪怕新朋友们会让他想起自己不愿想起的事,那也只是他的问题,与其他人无关。

  直到他去上一堂人类学系和神学院合办的科目,那堂课用了过去的老教室,桌椅都是古旧的,坐上去有些微的摇晃。他从外面的蝉声中分辨着讲课的内容,判断哪些字句该记在眼前的笔记上。这时前面的两个女孩子开始窸窸窣窣地讲话,时不时冒出压低的笑声。

  “山村 帽子……棒球笨蛋。”

  “铁……四方眼。”

  或许是在讨论桌上刻字的内容吧,相场伊吹留了一只耳朵过去。

  “美和……麻雀儿。”

  “好老的用词啊。”

  “诶,这边还有更老的,你看,宇津木……臭少爷……”

  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推开课桌站了起来,吓了前面的两个女孩一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需要早退。

  宇津木德幸,大司教,至高天。这个名字徐徐把他牵进高热与噩梦当中,需要消除,害死了众多的生命,无法被原谅。然而他可以理解对方的目的,那就是初鸟创的永续、存续。他可以理解对方的目的,这就是那桩事件对他的诅咒。理解不代表支持和认同,但能够理解就比纯用理智去思考更多出一点什么,这点什么把他死死钉在十字架上。他没有责任去查找相关的资料,没有理由把自己继续牵扯进过去的噩梦,但他站在走廊里想:原来是这样,宇津木德幸大司教,曾经也是神知大学的一位学生。

  外面的树丛颜色浓绿,绿到发黑,绿到不给氧气留下任何余地。濒死之绿。弯下腰撑着膝盖干呕的时候他再次想到。形容夏天的字句有很多,怎么他总想到这个?

  宇津木德幸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血缘关系还是社会上的关系,他们没有单独见过面,也没有单独讲过话。可是他看到了,他知道了,他看到了那个人的“存在”,他知晓对方真正的目的。于是那个人成为了他的梦魇,他带着恐惧和比恐惧更多的事物,开始查找关于对方的讯息。

  为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进入图书馆,翻阅古旧的学生名册,挖出那个中途退学的学生,手指的尖端拂过熟悉的名字。他知道了对方上过什么课程,曾经抱着书本以什么路线走进又走出哪栋教学楼,知道了对方的家世和家庭成员,但他并无理由去打扰生者。他查的资料远远超越好奇心所需,几乎已经达到病态的程度,査这些资料能让他的心被撕出新的伤口,而熟悉的疼痛总比陌生的麻木要好。若不是有意去销踪匿迹,一个人能留下的痕迹总比他本人预想的更多,宇津木也是这样。

  有时相场伊吹半夜醒来,会有些词句在他的耳边敲,它们说:如果给你相同的条件,你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如果给你相同的地位,如果给你相应的忽视,如果给你……但是最重要的,是你对爱的渴望。你并不缺乏爱,所以你的爱的表现形式不至于如此极端,但如果,就像极饿的人看到了一块面包一般,就像长途跋涉的旅者望见了一眼清泉……

  他打着冷颤,彻底清醒。然后再投入白天的课业和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到晚上,相场伊吹总是做梦。开始他感到恐惧——不是说现在他就不感到恐惧了的意思,只是现在他更加习惯,也更加适应。

  他做梦,梦见红的黑的血,梦见惨白的獠牙,梦见瓢泼而下的砖石瓦砾,梦见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破溃。他总是大叫着醒来,Uri会懂事地钻进他怀中。

  这次没有,他梦见一座开满白花的花园。他过电般停在花园门口,不敢再往里进,他的潜意识告知他:里面有他非常重要的人。是父亲母亲?是伯父?还是阿藤先生?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那个人的份量太重了,几乎等于以上所有人的总和。他的心被这份重量铅锤似的坠着,每跳一下都有近乎撕裂的痛楚,太重了,也太多,他像用肉眼直视太阳的人,被刺得泪如泉涌、走得精疲力竭。醒来之后眼泪冷在他的脸上,他把它们抹去。有时他尚不太清醒,会问那个早已死去的人:“你开心吗?你在活着的时候有哪怕一分一秒是开心的吗?带着如此沉重的东西,人要怎么走下去、怎么活下去呢?”

  死人不会回答。

  再做噩梦的时候,他相当冷静,甚至很清醒。他看着origin β杀伤无辜的信众,看着没有脸的研究员开枪杀死伯父。所有的血带着泥带着哭嚎最终汇集到一处:那个开满白花的花园里。花朵被染成深红色,摸一摸会有粘稠的触感。花朵下是骨头血管神经和内脏,这整个花园完全就是令人恶心的活物,此时此刻它正蠕动着、消化着、前行着,吸收血水与残肢,再把它们化成能量供养花园最中央的肉块。那个肉块已经失去了人的姿态,而是彻底的肉与肉的结合,偶或能看见一只半只眼睛,或者一些粉色的毛发。血管在它表面凸起、跳动,它的下半身已经骨质化,像千万根抽吸他人骨血的吸管,也像紧紧扎入花园和眼前男人的树根。紫袍的大司教与这肉块共生,不吝献出自己的血肉来供养肉块。相场伊吹停在他面前,礼貌地轻轻弯下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深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所以他为之哭泣。

  后来他摸熟了几十年前某位大学生在学校里走过的路,也发现学校的天主堂居然还开着门,有时他会去,并在神父问他有什么需要忏悔的时候摇头。他会在树林里发呆,打发一点时光,扔几个球果给松鼠,做它们冬天的食物储备。相场伊吹变得奇怪了。熟识他的人们说。但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所以担忧的目光和言行暂时无法落到他的身上。对宇津木德幸,他并没有私人的感情,硬要说的话,就像是被鬼缠上的人一样。濒死之绿。后来他会看着梦里的那座花园说,里面的蔷薇茂盛浓绿,令人感觉到不祥。

  日子就这样过去,一天,两年,他习惯了与往常略微有些不同的生活,旁人也看不出任何差异。在他毕业的前一晚,梦自己找上了他。

  他跋涉过黑的水,水里生出白骨,水面如明镜般照出他的脸,水波柔和地包藏着里面的死者。那些死者和他相仿佛,和他的同伴相仿佛,走了一段路后,变得同他的敌人相仿佛。蓝色的发辫,棕色的皮鞋,碎了一半的椭圆框眼镜,它们泡在水里,随水波飘摇。然后是站在那里的宇津木大司教,下半身浸在水里,穿着血迹斑斑的袍服,像被细线吊在半空的傀儡,失去了一半脑袋。

  他想要大哭,想要呕吐,想要控诉,举步却平静,开口也平静,他说您好,我现在来见您。我在之前没有和您单独说过话,我只是在屏幕上看着您的举动,也没有能够阻止您。但是现在我在这里。我看见死,许许多多的死,这让我痛苦,也让我更知道什么是活。活着不会只有顺心事,活着也会痛、会伤筋动骨。但是我活着,我会一直活下去。什么时候,您的这份执念才会消掉,您能够回到死者的国度去呢?

  宇津木德幸不回答,只有黑色的水悠悠流过。

  原来是这样,是我的执念才对。看着水镜,年轻的大学生喃喃自语。

  在热闹的毕业晚会后,相场伊吹提早离开,登上学校的后山,依照图书馆里的旧地图找到了山上的看台,那儿还存留着些投币式望远镜,但已经无法使用了,现在停在看台的石围墙边,像一排生锈的白鸟。

  相场伊吹嘿了一声,用手撑着爬到石围墙顶上,这里是个制高点,能俯瞰整片树林和底下的神知大学,学校里的灯火显得渺小,而夜晚的天空显得广阔无垠。

  是这样吗。相场伊吹轻轻地说,“你也曾经眺望着这座城市,这座比我所看到的更加古旧的城市……或许你并不是孤身一人,就像我并不是孤身一人一样。”

  灯火逐渐消失,夜风吹了起来,吹起相场伊吹的发梢,也让他的衬衣变得蓬松。他的黑眼睛专注而亲近,他知道无论如何,最后一点过去的残影都不会消失,宇津木,或者看起来像宇津木的东西,会永远缠着他,但是这也没什么。他活着,他会继续活下去,无论这意味着多少噩梦,或者意味着要保护好死人留下的事物。他望着底下的学校,和更底下的城市,双眼里闪动着人们点起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