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兹)一次重启 男人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缓慢地掀开了,一双昏沉涣散的褐瞳逐渐变得清晰。他茫然地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思绪混乱极了:我是……?他张了张嘴,没能回答自己的问题。他的灵魂跟周围的房屋摆设一般陌生。男人缓慢地坐了起来,手攥着松软舒适的羽绒被。他先是打量了自己手,古铜肤色,骨节分明,无名指指根圈了细细的一尾戒指,很低调,只是刻了一个K。 ……我有伴侣了? 他捂着额头,竭力从白茫茫的脑海中挖掘出一星半点的记忆,但那人的身影始终被雾气遮盖着。男人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要是有人能够帮我按一按额角、揉一揉太阳穴就好了。他如此莫名其妙地想到:在书房就很好,他常常醉心于钻研某些古书,研究晦涩的历史,直到太阳落下,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壁灯亮起,洒下昏黄的光,一些细小的蛾子不断撞击着玻璃的灯罩。一天聚精会神的研读会让他精疲力竭,松散地躺在舒适的安乐椅上,因为头疼而蹙眉,闭上眼。这时候,门轻轻的打开了,一只猫进来了,悄无声息。他听见墨水瓶被人合上,书本被人卡好书签后归置好,杂乱的文献被分类规整。然后猫靠过来,温暖、带着茧子的指腹揉着他的太阳穴,一下一下,让他头皮舒适得发麻,昏昏欲睡,眼皮更加睁不开了。他闻见浅淡、特别的气息……这让他很是着迷,他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叫对方的名字: K…… 男人的喉咙卡住了。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接下来的音节。只能懊恼地睁开眼,用手指暂且将凌乱的黑发理顺了。男人转过头,发觉自己睡在双人的床上,身边的位置整洁极了,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他有些失落,视线朝周围扫了一圈,发觉床头柜上摆着一杯热水,杯子压了一张纸条。他将其取了过来,垂下睫毛,仔细打量纸条,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着:[请喝掉这杯水,暖一暖胃,阿兹克·艾格斯先生。] 于是男人得知了自己的名字:阿兹克·艾格斯。暂且就先这么称呼自己吧,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房间的主人,或者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入侵者。阿兹克攥着温热的杯子,里面的液体摇摇晃晃,荡出漂亮的涟漪,他嗅到了柠檬的酸和蜂蜜的甜,清新好闻。他确实感觉到唇舌干燥,好像他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一样。阿兹克慢吞吞地喝着,心想,真贴心。那柠檬蜂蜜水从喉咙一直暖到他的胃,熨烫极了,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如果是K的话,应该还要再加多一点蜂蜜才对。阿兹克胡思乱想,把杯子搁下,下床,穿了在床边摆好的松松软软的拖鞋,绒毛从他的脚趾缝里钻出来,舒适极了。只是有一些太幼稚,嗯,不太绅士。这明显不是他自己的风格。阿兹克这么想。 阿兹克看见被拉开的衣柜,衣架上夹住一张纸条,他走过去取下来,上面写着[早上好,阿兹克先生。当你看见这张纸条的时候已经起床了吧,家居服在左手边的柜子里,正装在右手边,领带单独放了一个格子……]。阿兹克忍不住笑起来,他都能想到K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措辞,把这些东西都事无巨细地写下来,他向来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阿兹克的手指略过一件件的家居服,心里思索:……他该年纪比我小,和我差不多高,比我瘦一些,在外面在意体面,在家里更注重舒适。 这种一点点探寻对方喜好的冒险让阿兹克心头软成一片,瞧,K在尽力让失去记忆的我不那么慌张不安,而我也在努力重新了解他。他长长的睫毛掩映着的褐瞳被笑意浸透了,黏稠又甜蜜,像是融化的焦糖。阿兹克随意挑了一套衬衫马甲,低下头,在领口嗅了会,闻到了浓郁的太阳味儿,还有残余的洗衣液芬芳,这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接下来阿兹克在纸条的指引下找到了身份信息证明还有银行卡业务,在看见自己余额的时候阿兹克失笑了,他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会因为一连串0的余额而安心的不是自己……而是K。K好像理所当然的把自己觉得最容易让人安心的东西都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阿兹克。他忍不住,长长地叹息,多……可爱啊。阿兹克这么想。 等到他搜索完了卧室,就把所有的纸条理整齐了,珍惜地放进自己的兜里。阿兹克出了门,去盥洗室,在镜子里他看清了自己的长相,黑发褐眸,肤色古铜,五官柔和,眼神略带着沧桑,侧过头去可以发掘右耳垂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痣。等到阿兹克洗过脸,他睫毛挂着水珠,脸颊湿漉漉的,盯着镜子发呆,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因为自己的年纪。我大概是……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总之,比K应该大很多吧,平时的共同话语多么?会有观念上的差异吗?阿兹克就这么发了会呆,但是白茫茫的脑海中的雾气略微散去了一些,露出的碎片中,两人都是相处得很好的。他想起K叫自己老师,想起K亲吻自己的唇角,一双褐瞳又湿又软,充满书卷气。K大概是不介意的。阿兹克松了口气,用毛巾擦干脸,走出盥洗室。 餐桌上放了两套餐具,迪西馅饼和烤过的面包在餐盘里热气腾腾。阿兹克坐下的时候愣了,对面的餐桌上趴在一只毛绒的黑猫,皮毛油光水滑,脖子上系着领结,耳朵被半高的礼帽压得折下来,金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阿兹克,柔情蜜意,乖巧极了,栩栩如生,好像随时可能喵出来。阿兹克的餐盘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就暂且让它陪您进餐吧,虽然只抵得上我的1/3。] 呼—— 柠檬蜂蜜味儿的风把罩在记忆上的迷雾吹走了。阿兹克隐隐约约看见,自己拉着手提箱,一手按着半高的礼帽,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对着透明橱窗中的黑猫发呆,他总觉得那只黑猫像极了某位,在遇见大问题时候想方设法藏起来,警惕地竖起猫耳朵,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或者是等着自己提着它的后颈皮逃跑,后者的话,阿兹克脑海里出现小猫蔫儿了的背影,爪子有气无力地垂下,尾巴在空中摇摇晃晃,它一声一声地喵着,似乎在感激阿兹克;牵着的话,阿兹克脑海里看见的是小猫高高兴兴地扬起脑袋,叼着扑克牌或者银行支票,颠儿颠儿跑过来,放在阿兹克手边,然后拿脑袋拱阿兹克的袖口。好好好,阿兹克如它所愿,揉它的小脑袋,咕哝道,你真厉害。礼品店的导购员提起裙摆出来了,先生,你有什么想要的吗?阿兹克怔住了,摇摇头,微笑着说抱歉。他走出几步,那黑猫可怜兮兮的金瞳总在他面前晃。 ——这是给我带回来的礼物? 青年摇了摇头,他不可思议极了,微微睁大了眼,黑发贴着白皙的脸颊,说:……哎呀,阿兹克先生啊,我已经成年了。但他还是伸手接过来,抱着黑猫布偶,褐瞳望着阿兹克,说,谢谢您。阿兹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把手握成拳头,抵着唇角,咳嗽几下,说:我买它是因为我觉得它大概有1/3像你。青年看看猫,又茫然地看一看阿兹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阿兹克在内心憋笑,叹息,想,大概有你1/3的可爱。而且……就算你已经成年了,对我来说,你也还只是个小孩呢,你的岁数只有我的零头,小朋友。 他忍不住微笑,一边品尝着早餐,迪西馅饼充沛的汁水流淌在他的唇舌间……很美味。看得出来对方是认真准备了的。阿兹克一口口认真地吃完了。他收拾了餐盘,走去厨房,没走几步,就鬼使神差地回头,伸手揉了揉黑猫的脑袋——好像当时他回过头敲了礼品店的门一样。阿兹克来到厨房,推开门,看见青年系着围裙,在弯下腰切菜,他的脸庞仍然被雾气似有若无地遮挡的,阿兹克看不清,但觉得安心。青年用遥远的声音说:请帮我摘两片罗勒叶,慷慨的先生。阿兹克说,好的,绅士。他便放下餐盘,走出几步,在厨房的窗沿上找到几株盆栽——都是一些香料,是K的古怪爱好,他喜欢种这些能吃的东西,溜溜达达放在阳台,窗沿。K是在想方设法隐晦地种菜。阿兹克摘下两片,回头,发觉厨房空无一人。风从窗户的间隙吹进来,把薄薄的窗帘吹得鼓起,露出蔚蓝的一角天空来。阿兹克这一瞬间失落极了,K又去哪儿了呢? 不过没关系,现在阿兹克已经知道了,K比自己小,是自己的晚辈,黑发褐瞳,皮肤很白,五官充满书卷气,是个有礼貌的绅士,他还擅长厨艺——阿兹克可不会这个,他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有着富贵病。所以这些事情都是K来做,阿兹克只要在门边含着笑看他利落地做菜,或者帮他打一打下手,或者心痒难耐地时候凑过去、抱着湿了手不能乱动的小孩亲吻他就好了。于是菜常常在少年亲吻他右耳垂下的痣时候烧糊——啊,多让人困扰啊,情人之间的亲昵让时间的流速都不正常了……之前小孩从来不浪费食物的——他有一段很清贫的时光。K思来想去,不得不将“禁止阿兹克先生随便在厨房亲人”的牌子挂在厨房的门上……阿兹克翻开那被人反过来的牌子,果不其然发现了这行字。 阿兹克带着罗勒叶的香气走出厨房。他自在又随意地探寻,指尖拂过的每一处都掀起记忆的波澜。后来阿兹克终于拉开了书房的门,书房的布置是偏暖色调的,各种各样的书籍林列在红木的书柜上,阿兹克一眼看见书桌旁的安乐椅,正安静地摇晃着,他想起自己困倦地躺在上面,头痛欲裂,而小孩温柔的按压缓解了头疼,而阿兹克会闭着眼睛,伸手搂他的腰,深深嗅一口他身上的气息。阿兹克尝试着坐上去,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闭着眼睛,轻轻地摇晃起来:真舒服啊……他觉得安心极了,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香甜的黑暗捕获了。不行,不行,还有事情没做完。阿兹克按着额角坐起来,来到书桌前。桌上摊开了一本书,正批注到一半,好像它的阅读者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了,羽毛笔吸足了墨汁儿,文献堆叠着。一切都在阿兹克熟悉的地方,他用着很趁手……但是阿兹克现在没心思研究那些学术。他拉开了抽屉,看见了一叠一叠雪白的信件。 就是这个了,就是这个了。 他的直觉在叹息。阿兹克拿起一叠,一封封读过去,每一封都开启一枚沉寂的记忆碎片: 这是当时K的一封感谢信。他刚刚读大学、家境贫寒时候,自己曾因为太喜欢这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借故送他的一套不怎么昂贵、但足够实用的文具,K收到的时候,苍白的脸颊都泛起红,阿兹克担心K会因为面子原因拒绝,但是他开开心心收下了,眼睛都在发光……这套文具一直被K保存得很好很好,阿兹克记得好像就在书房的某一处。后来他还想带毕了业的少年去买几套正装,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是他们分别后,K某一次谈论起雪茄的信。阿兹克想起来,是因为在这不久前,他们在燃得旺盛的壁炉前交换了第一个吻,带着雪茄的香气。那个夜晚很安静,血月在窗外洒下柔纱一样的光,木头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但很快不怎么和谐的咳嗽声传来了。没吻几下,K就被阿兹克嘴里残存的雪茄香气呛得咳嗽连连,眼睛红红,唇角滚烫。阿兹克忍不住笑起来,带着一点怜爱——他怕小孩受不了,甚至预先呼掉了烟圈,结果K还是这样。他掏出金色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慢慢悠悠道,绅士,才半分钟不到。K好委屈啊,睁大眼,凑过来,一下下啄吻阿兹克的嘴角,说,我不喜欢烟……但是您抽烟我就好着迷。阿兹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嘴角带着笑纹,他张开嘴,随便小孩亲吻,慢慢抚摸着他蓬松的黑发。 这封信是K邀请他去海上游玩,阿兹克想起他们在客轮上看夜景,四条美人鱼的苍白亡灵在月下歌唱,歌声缥缈动听,蓝色的海水起伏,在岸边拍打出一波又一波的白色泡沫,后来他们在摇摇晃晃、跟随着海浪起伏的床上做ai…… 阿兹克看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一直含着笑意。最后信件纷纷扬扬落在他身边,像是下了一场白雪。这场白色的雪把迷雾吹得干干净净,重新唤醒了阿兹克的记忆海。阿兹克打开最后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写着[等您准备好了,就可以打开门。] 阿兹克心想,我的学生、我的小朋友、我的猫,是害怕我仍然想不起他吗?他拿起羽毛笔,在纸条的背面写上漂亮的一行字,接着走到大门口。他握上门把手的时候内心平静极了,阿兹克知道有谁在背后的。他拉开,果不其然看见了自己的学生:穿着正装,带着半高礼帽,黑发褐瞳,肤色白皙,五官满是书卷气。他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对着阿兹克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阿兹克先生。他这么叫着。阿兹克说,嘘。他向前一步,搂着了自己的学生,嗯,怀抱跟他想象中的一样温暖,气味跟他记忆中的一样好闻。阿兹克说,你是谁?对方僵硬了一瞬间,阿兹克自问自答道:我的永远的学生、我的爱人、我的猫咪,克莱恩·莫雷蒂……现在请你看看纸条,看看我要你做什么。 克莱恩接过那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克莱恩·莫雷蒂先生,请再多抱我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