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兹)逆行遗忘 上 (一)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快的,天际乌云滚滚,闪电若影若现,天色昏暗。大雨倾泻,十字路口的指示灯上绿色小人挂着眼泪,开始闪烁,斑马线两侧的车在蓄势待发。行人匆匆,举着伞或者顶着公文包,咒骂着天气。只有几个穿皮卡丘雨衣的小孩在开开心心地踩水,蹦蹦跳跳,放声大笑,飞溅起来的水滴倒映着霓虹灯光,与这个略显急躁的世界格格不入。阿莲娜羡慕地看着他们,阿兹克敲敲书桌,无奈道,女士,请你先把你的作业做完,再去玩,可以吗?阿莲娜想咬笔,但看见父亲那平静的眼神,又放下了,乖乖道,好的,绅士。 她转头看见有个年轻的大哥哥,站在书店门口,肩膀和后辈淋湿了,白衬衫紧紧贴着皮肉。年轻人黑发褐眸,轮廓较深,颇有书卷气,臂弯里挂着刚刚用来遮雨的外套。她察觉年轻人的视线蕴藏着极其、极其深沉的情绪,她还太年轻,不明白是什么,她看见年轻人眼中的湿意,但仔细一瞧,不过是他睫毛上挂着的雨水,年轻人的表情平静极了。阿莲娜又顺着年轻人的视线看回来,是脱下湿透了的外套、挽起袖子、正在煮咖啡的父亲。她眨眨眼,说,父亲,那位大哥哥是谁啊?阿兹克把磨碎了的咖啡豆放进滤杯里,正盯着咕噜咕噜冒气泡的热水,透过滚水可以看见扭曲的、古朴的书架,上面摆着的是一些俄文书。阿兹克闻言回头,他惊讶道,克莱恩,快进来啊,站在门口干什么?又对着阿莲娜介绍,这是我的学生,今年刚入学,成绩很好,是我的课代表,你叫他克莱恩哥哥就好了。 克莱恩的灵感被触动,正在剧烈地尖叫。 这时候门外一辆小轿车鸣笛,亮着灯一闪而过,溅起大片水花。书店的挪威森林猫被惊醒,打了哈欠,从阿莲娜的书桌上跳下来,蓬松的尾巴翘得高高的,迈着优雅的步子,绕着克莱恩的脚踝打转,十二分的柔情蜜意。克莱恩弯腰,把猫抱起来,暖呼呼的猫肚子贴着克莱恩冰凉的手臂,让他觉得很舒适。他正站在一个分界线,身后是冰凉的雷雨天,天色昏沉,行人渐渐稀少,而身前是十分温馨、舒适的书店,各种颜色的书高高低低林立在书架上,暖黄色的灯光晕染着整个空间,而阿兹克正在给他泡咖啡,正在写作业的,应该是阿兹克的女儿,她很像阿兹克,皮肤略深,黑发微卷,神色天真可爱,正把笔头从自己嘴里拔出来。哦对了,他们还有一只听话的猫。 克莱恩微笑起来,轻声道,阿兹克先生,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他这话问得很是突兀——毕竟才开学不久,阿兹克认识他没两天。但克莱恩口吻神色都是十二分的有礼貌。所以阿兹克还是举了举手里滚烫的咖啡,对他说,我过得很好,克莱恩,谢谢你的关心。进来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吧,衣服可以先换我的,我给你找你想借的那本书,你在这儿陪阿莲娜——我的女儿一会。他摸了摸阿莲娜的头,说,有问题问哥哥。就这么离开了。 克莱恩走进来,他把猫放在地上、抓住它的尾巴从头到尾捋了一下。他给阿莲娜讲了两个题。他给自己的咖啡加了三勺糖一勺牛奶。他换上阿兹克的衣服——这对他来说有些大了。他接过阿兹克拿过来的书。他注意到暴雨渐渐平息,水珠从透明的玻璃窗上滚落。他跟阿兹克道谢并道别。他在门口招来出租车,让司机开到了略偏僻的公园,天色仍然昏暗,仍有蒙蒙细雨,广场靠左停着色泽鲜亮、绘制小黄鸭的献血车,除此以外一点人气也没有。他在后座,透过玻璃窗注视着着公园,司机闲不住,找话聊,说,这儿以前是座游乐场,后来废弃了,地皮卖不出去,政府只好把它改建成公园,你知道为什么吗?年轻人仍然沉默着。司机自问自答,说,这儿以前黑道交手,木仓战,打死了好多人,这叫凶煞之地。他从后视镜里看向那位年轻人,年轻人正在把玩一个古朴、精致的铜哨,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轻松道,这样啊。年轻人便叫他掉头,开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距离克莱恩上一次如此靠近阿兹克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深夜,阿兹克睡得很不安稳。他喘着粗气,蹙眉,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轻微地转动着,额角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他看向自己的手,很年轻,瘦长,骨节分明,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木仓,他踩着猩红如血的地毯,走过长廊,在第十三个房间门口站定,一木仓崩开门锁,紧接着在女人的尖叫声中崩掉了两个脑袋——其中一个属于他的兄长。下一秒他站在医院里,四周墙壁、天花板都是一种虚无、冷漠的白,他把百合花束放在床头,护士被黑衣人们赶走了,然后他用枕头捂死了一个背叛者,看着对方从睡梦中惊醒又绝望地在窒息中死去,涕泪四流,理应是恶心又可怜的,他内心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感觉不到。下一秒他又在跪在男人的膝盖间,仰头望着那面容与自己颇为相似的男人,然后低下头,为他口交,很难受,他还是尽力放松喉咙,用尽全部技巧舔舐着对方的阴茎。男人亲昵又轻贱地抚摸他的侧脸。他被男人搂在怀里,对下属张开腿,展示自己幼稚又熟透了的女阴,男人说,在外面,我亲爱的儿子决定你们的生死,在这儿,我决定你们能不能操他。 这些梦,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已经如幽灵一样追随了他很多年、很多年,阿兹克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对待这一切了。只是今天,只是今天,他梦见了新的场景。 [爸爸……] 那是一座很温馨的游乐园,儿歌,秋千,小火车,旋转木马,糖果屋……抓着一大把各色气球的小丑手舞足蹈,把周围的小朋友逗笑了。砰——木仓声响起,不知道是谁开的,这一瞬间游乐园寂静无比,小丑捂着胸口哀嚎,倒进血泊里,那些可爱的、彩色的气球沾染上猩红的血液,摇摇晃晃飞向天空。这本该是童话般的浪漫场景,却引发了极其惨烈的尖叫。父母弯腰把小孩护在怀里含泪逃窜,也有和家长走丢的小孩懵懵懂懂站在原地,被人流推到,踩踏至死。木仓声渐起,黑道两方剧烈在剧烈交火,不时有普通人被波及受伤乃至身亡,尖叫、哭泣、哀嚎、木仓声、人体摔倒在地的沉闷声,伴随着硝烟味和血腥味,死去的人又化作苍白的不死生物站起来,摇摇晃晃,变为了他的奴隶,撕咬着他的敌人。 这里即是人间地狱。 [爸爸,爸爸……] 他落单了,被数个人围攻,非凡能力让他的眼角长出一片深绿近黑的蛇鳞,瞳孔拉长变成竖样,借由蛇的灵敏一路闪躲直至旋转木马,这是很合适的掩蔽。他吐了下蛇信,捕捉到火药味和血腥味,轻巧地侧身,蛇瞳一滚,平静地注视着黄铜子弹擦过自己纷飞的黑色发丝,消失,脸颊滚烫,应当是被擦破了,他想。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女人死前极惨烈的哀嚎,旋转木马的圆柱被喷溅上大片的猩红的血和黏腻的脑浆。他回头望去,女人似乎是将什么东西往前一推,没能及时躲开,旁边已经卧倒了另外一个男人,胸廓不再起伏,似乎已经死了。 [醒一醒,爸爸,你流了好多汗……] 他继续向前。旋转木马已经不再转动了。因为电力系统被打中了,儿歌断断续续,空灵诡异,唱到,叮、叮当,铃儿,铃儿响,叮当。独角兽少了脑袋,马儿缺了眼睛,彩色的圆灯熄灭了一颗又一颗。他向前一滚,避开子弹,扑进旋转木马里,低头看向那女人的尸体——是不是被人挪动了一些,他敏锐地察觉到,并且捕捉到了活人的气息。 穿着背带裤、带着猫耳朵的小男孩在双人大木马背后跪着,面容模糊,眼神空洞,眼眶里滚落大滴大滴晶莹剔透的泪水,咬着嘴唇,一点也没有哭出声,他非常努力地抓住女人的手,试图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拖拽。小男孩仰头看着他,一双褐色的眼睛无措、恐惧、空洞,向前一步,张开双手,挡在了已经死去的、头颅稀烂的母亲面前。 很难言喻这一瞬间他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知道这个小男孩的名字,名字压在他的蛇信下,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他很想蹲下来,抱抱他,跟他说对不起,但与其说这里是梦,不如说是无法改变的过去,他只能重复过去的抉择——利落换弹,舍弃这个掩蔽点,冲出去,将血皇帝的部下吸引开。

[爸爸!]

砰—— 在子弹击中他左腹的瞬间,阿兹克惊醒了过来。 他像是刚刚从窒息中摆脱一样,拼命、拼命地呼吸,艰难地汲取冰凉的氧气,阿兹克出了一身冷汗,额头又是那么滚烫,瞳孔扩大,剧烈抖动着。他足足大脑空白了好几分钟,眼前炸开大片的金花,漫长又短暂的几分钟过去了,他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了趴在自己床边,抱着兔子玩偶的阿莲娜。阿莲娜眼睛里含着泪水,很努力地没有哭出来。她小声道,爸爸,你又做噩梦了吗?你好久没有这样了。 阿兹克很疲惫,但还是弯了下嘴角,对她笑了笑。他睫毛上染着泪珠,眼神温柔得要命,阿兹克伸出酸软无力的手,把女儿凌乱的长发别到耳后,他的眼瞳雾蒙蒙的,倒映着月光和阿莲娜,温和道,女士,怎么还不睡觉,几点了,你明天上学打瞌睡怎么办? 阿莲娜摇摇头,委屈道,我在隔壁听见爸爸在做噩梦啊,睡觉哪儿有爸爸重要的!她很费力把兔子耳朵夹到腋下,拉着父亲的手,期待道,爸爸,我陪你睡觉好不好?不睡觉聊天也可以的。就算迟到了,我明天去教室罚站就好了。 阿兹克为小孩的单纯而失笑,摇摇头,说不行,阿莲娜,现在,回你的屋子里,好好睡觉,你看,我的床铺都湿了,你还怎么陪我睡?阿莲娜不依不饶,撅起嘴巴,那去睡我的房间,我缩起来,爸爸就能挤上来。 阿兹克伸手,搂过女儿,亲了亲她温暖的额头,哑声道,阿莲娜,我很感谢你来把我从噩梦中唤醒。但你已经长大了,爸爸不能随便陪你睡觉了。爸爸现在起床,去洗个澡,换好床单,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阿莲娜知道平时好说话的父亲总是在一些地方意外的顽固。她委委屈屈,知道今天父亲非让她回去睡觉不可了,就把兔子丢到床上,搂着阿兹克的脖子,吧唧,响亮地亲了阿兹克一口。哎,她像大人那样叹息道。然后抱过兔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说,晚安,然后拉上门,下一个瞬间,又打开,探出小小的脑袋,严肃道,爸爸,你今天已经吃过药了,不能加倍哦。妈妈让我看好你的。 阿兹克愣了愣,笑起来,说,好的,女士。 阿莲娜哼哼唧唧,满意地拉上门,轻轻的脚步声渐远了。 阿莲娜离开以后,阿兹克冲了澡,换好干净的睡衣和床单被套。躺进被窝后,那种巨大的、如海般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悲哀又淹没了阿兹克。他将右手臂搭在额头上,闭上眼睛,觉得清醒又困倦,另一只手把玩着无名指上的婚戒。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悄悄从树梢落下了,阿兹克动了下,身体发出咯咯的僵硬声响,露在被子外面的肌肤冰冷极了。阿兹克坐起来,拿过摆在床头的全家照,他怀抱着刚刚出生的阿莲娜,妻子挽着他的手臂,嘴角的弧度很是温和平静,柔和的双眼似乎在询问他,阿兹克,你怎么了?阿兹克在心里回答,我梦见了,梦见了新的罪孽……和以前不一样的……罪孽。 妻子的幻影出现在月光下,浮来浮去,立定了,她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微笑,像是老朋友一般询问,你又在责怪过去的自己吗,亲爱的?阿兹克回答她,非得这样我才能活下来。妻子说,活着很难,活着就必须背负东西,很沉重,背负才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活着。但活着不止有背负,还有其他很多东西,比如阿莲娜,比如—— 妻子的幻影变成了那面容模糊的小孩,穿着背带裤,满手是血,只有一双褐色的眼睛,空洞又可怜。小孩的幻影走过来,趴到阿兹克床边,轻声道,抱抱我吧,我知道你需要这个。于是阿兹克在月光下虚虚拥抱了这个可怜的小孩,手臂穿梭过他的腰背。 小孩咕哝道,我没有怪过你,我没有怪过你。 阿兹克非常、非常难过。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愧疚感几乎撕裂了他的心脏,莫大的痛苦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大脑混乱无比,他像是站在空旷的冰湖上,四周环绕着无数如蓝色冰片一样的记忆碎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不同的自己,杀人时候的,受男人惩罚时候的,军火交易时候的,上“家教”时候的,还有跪在衣柜前、眼神闪烁的,我到底是谁?他一只手搂着小孩,一只手哆哆嗦嗦,去摸索枕头旁的药品,他现在需要镇静,需要苦涩的药片。小孩的虚影平静地注视着他,说,你答应过阿莲娜的。阿兹克的手一滑,药瓶摔在地面上,发出药片碰撞、稀里哗啦的响声。 他一惊,意识到会吵到阿莲娜。但好在阿莲娜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出现。小孩的虚影注视着他,说,闭上眼睛,睡吧,睡吧,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清脆的童声带着催眠般的魔力,阿兹克觉得睡意上涌,他慢慢闭上眼睛,小孩的幻影轻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刚好和阿莲娜的对称。晚安。在沉入香甜、没有记忆碎片的黑暗中的瞬间,他听见小孩喃喃道。阿兹克睡着了,眉眼舒缓开。黑暗之中,小孩手脚拉长,身体拔高,变成了穿着正装、带着礼帽、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在轻轻地叹息,他小心翼翼捡起药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月光下看清了标签后,他将药瓶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年轻人坐在床沿,静静瞧着阿兹克,用目光沉默地描绘他的眉眼,描绘岁月带来的陌生和记忆带来的熟悉。他仔细瞧了那么一会,瞥见他右耳垂下方的痣,沉默地微笑起来,伸手,把被子给掖好了。周身灰雾朦胧,他站起来,消失在月光里。

半夜无梦,阿兹克很难得地睡了个好觉,他在闹钟声中醒来。窗外,夏日清晨的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树叶间倾泻,像是闪闪发光的碎金,空气凉爽,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小脑袋一歪,黑眼珠注视着困倦的男人。他虽然睡得好,可是也有点少,他罕见地想赖床,怎么跟小孩一样,阿兹克忍不住发笑——阿莲娜爱赖床,每次阿兹克都得花挺长时间把迷迷瞪瞪的阿莲娜推到盥洗室,再自己去做早餐。他慢腾腾下床,洗漱,拉开门,准备去厨房,结果那儿已经有人了!阿莲娜拿着锅铲,站在小凳子上,呆呆看着父亲,说,哎呀,先生,我还打算在你起来之前把鸡蛋煎好的。阿兹克说,好像有点糊了,女士。阿莲娜尖叫了一下,手忙脚乱地翻。阿兹克就走过去,给她打下手。 所以早餐就是松软的烤面包——阿莲娜只需要把面包片塞进去然后按下开关,煮沸过、基本丧失营养的牛奶,还有蛋黄没有煎熟、但已经整个糊掉了的鸡蛋。阿兹克其实很有些富贵病,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把这些东西都吃光了,阿莲娜倒是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丝毫没注意到多难吃。早餐结束了,阿兹克从衣柜里一排熨得整整齐齐的名牌衬衫里随便挑出眼生的一件,穿戴整齐,就开车送阿莲娜去上学。阿莲娜兴奋地扑向自己最好的朋友,两个小姑娘在校门口黏在一起,脸挤着脸,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说话。阿兹克就对着她们笑了一下,驱车来到了廷根大学。 他的课是早上三四节,所以并不着急。阿兹克在办公室闭着眼睛小憩一会,办公桌上花瓶里的黄玫瑰有些干枯了。阿兹克先生,阿兹克先生。年轻人清透的声音打破了甜美的黑暗,阿兹克迷迷糊糊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昏沉、如蜂蜜一样甜腻的眼睛,他捂着脸,疲惫地叹息了一下,渐渐清明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褐色的、清澈的眼瞳——他见过这一双眼睛,不过更大更圆,更弱小,噙着眼泪,全然的依赖、担心和绝望,从黑暗的间隙里轻轻扫过来,就足以让阿兹克从麻木的痛苦中挣脱,灵魂归位——我还在做梦吗?他疑惑。但那双眼睛渐渐远了,阿兹克听见那个声音说,您醒了,阿兹克先生,已经上课十分钟了,我过来叫您。阿兹克的视线渐渐聚焦在那一朵黄玫瑰上,花瓣的边缘枯败卷曲,凄美。我在现实,我在现实,我在现实。他摸着右耳垂下方的痣,在内心重复了三遍,接着对学生笑了笑,眼角浮现温和的笑纹,阿兹克说,克莱恩,谢谢你,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昨天到他家书店拜访的学生笑了一下,说,没关系的,阿兹克先生,哦对了,您昨天借我的衣服我送去干洗店了,可能要过几天才能还给您,可以吗?阿兹克说,当然。他起身,和克莱恩到了教室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巡视的人员居然刚好错过了这间教室,错过了这场教学事故。阿兹克开始讲课,他向来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人温和有礼,讲课风趣幽默,学术水平高,最重要的是期末给分很可观。所以学生们的出勤率向来是很高的。克莱恩坐在第二排正中的地方,坐得很端正,握着钢笔,认认真真听课做笔记,写写画画。阿兹克的视线时常扫过他,总会在二人视线交错的瞬间呆愣,话语只能依靠惯性从舌尖蹦出,因此他说话总会卡顿。指针指向30min的时候,克莱恩举起手,阿兹克说,怎么了,克莱恩同学? 老师,这个地方你已经讲过一次了。 教室里安静了瞬间,接着同学们开始小声议论。阿兹克微笑着,说,很抱歉,我今天状态不是很好,感谢你的提醒。让我们接着上课。接下来阿兹克就再也没有犯过错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去盥洗室,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黑色微卷的发丝湿漉漉地贴着侧脸,他抬头,看向洁净的镜子,倒影里,小孩侧坐在洗手池边,晃着腿,面容模糊,只有一双褐色的眼睛清晰,显得可怜可爱。小孩伸出手,隔空点了一下,说,衣领这里折了一下噢。阿兹克仔细一看,确实如此,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转过头跟小孩道谢,可是洗手池上空无一人,黑色的瓷砖上只有从洗手池里溅出来的水滴。 水珠从阿兹克湿漉漉的睫毛上坠落,他怔怔了一会。

下了课,克莱恩慢慢整理书本笔记,笔记本上一片空白,只有铅笔勾画出的,男人的侧脸,五官是空白的,耳垂下方有不明显的痣。他收好了,走出教室,一辆低调的黑色跑车在校门口等他。车窗摇下来,是阿曼妮西斯,她面容秀美,气质沉静,弯起红唇,轻轻说,克莱恩,好久不见。克莱恩坐进副驾驶座,他看见后视镜里,后座有一位年轻人,黑发黑眼、面容略显幼稚,头顶有一对毛茸茸的黑色兽耳,带着口枷,脖子上有黑色的皮质项圈,眼神苍老又死寂,两人在后视镜里视线交错。克莱恩记得这是已经被阿曼妮西斯灭族了的魔狼的特征。代号黑夜女神的顶尖非凡者启动了车辆,说,找了十三年,还真被你找着了。 克莱恩说,意外撞上的,我只是刚刚好考到这所学校。 黑夜女神笑笑,说,这也是有缘啊,他本来序列就高,足足有序列2啦,即使失忆了,也无意识地使用能力躲避普通非凡者的追踪。不过我看他基本已经变成普通人了,也许,不回忆起过去,做一个无知的凡人,更好。 克莱恩捂着脸,肉芽在掌心下起伏,他变成一个黑发黑眸、脸颊略消瘦、无关锐利的年轻人,现在改称呼他为格尔曼·斯帕罗了。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哑冷淡,他说,无知是,但自我欺瞒,不是。 阿曼妮西斯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克莱恩,说,随你,监视好他就可以,萨林格尔的余孽最近越来越活跃了,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你要多注意这方面。 这么一点点小事,你怎么来了,我以为来的会是阿里安娜。克莱恩说。 阿曼妮西斯的红唇弯起来,秀美,她温温柔柔道,顺路呀,我带这个小家伙出来玩,关了挺久了,也该学乖点了。后座的年轻人听见这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安安静静地盯着窗外,既不高兴,也不难过,比起人类,他更像是秘偶。

在指定的地点下了车,克莱恩告别了黑夜女神,很快没入来来回回的人流中。他在寸土寸金的地方找了家装修古典高雅的咖啡厅,望着菜单发了会儿呆(好在服务员看见格尔曼冷酷的外表没有敢催),然后为了符合身份点了杯价格让他肉痛的黑咖啡。中途他去了趟盥洗室,用幻象隐藏自己后,混入人群中,潜入隔壁高大的写字楼里,在那里,他按照黑夜女神所提供的信息,拷问并杀死了两个死神家族的余孽,至于同余孽有所勾结的富商,则是交给了黑夜女神的其他下属。整个过程克莱恩都没有惊动任何人,过了会,他回到咖啡厅的盥洗室,洗干净了手,走出来,喝完咖啡,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阿莲娜依依不舍地同好朋友亲亲抱抱告别,接着好朋友牵着妈妈的手离开了。她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在门口踢着石子,还试图在花坛边缘用单脚蹦跳。阿兹克不知道为什么迟到了,阿莲娜在门口等了好久了,路人来来回回行色匆匆,她还挺寂寞的,也有点担心阿兹克。她靠在校门口发呆,接着有一个大姐姐来问她,说某某咖啡厅怎么走啊小朋友,阿莲娜乖乖地给她比划了半天。大姐姐还是搞不明白,于是她说,你跟我走到前面,帮我指指路,行吗?我请你喝可乐。阿莲娜犹犹豫豫,她倒不是想喝可乐,她挺想帮这个姐姐,但阿兹克又告诉她不能跟陌生人走。 大姐姐伸手来拉她手腕,哄道,就在前面一点点,我路痴,你不指得清楚一点,我真的会迷路。阿莲娜被她抓得手腕有点疼,皱起眉,有点害怕起来。 打扰一下,你拉我妹妹做什么?有人这么说着,接着伸出手一根根掰开女人的手指。阿莲娜转过头去,发觉是不久前见过的,阿兹克的学生。她惊喜地说,克莱恩哥哥!克莱恩对她笑了笑,接着对着那问路的女人说,直走左拐,走上三百米,那边就有指示牌了。他态度很好,但笑容里就带了些冷意。女人讪讪地松开手,胡乱说了句谢谢,就这么走了。克莱恩弯下腰来对阿莲娜说,嗯?怎么跟陌生人走了? 阿莲娜眨眨眼,说,我只是想帮她,没打算跟她走的。克莱恩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克莱恩说,我刚好路过这儿,我帮你打电话给你爸爸,行吗? 阿莲娜说,我已经让老师打过电话了……爸爸说他临时有点事情,让我在门口等他几分钟。克莱恩就嗯了一下,陪她在路边等,期间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十三次,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大一小俩学生靠在学校门牌旁边吃完了抹茶冰淇淋和巧克力冰淇淋。阿莲娜看见阿兹克的车开过来的时候慌慌张张把剩下没多少的冰淇淋圆筒丢进嘴里,她脸皱成一团,哆嗦着咽下去了。阿莲娜喘了一下,拉着克莱恩走过去。克莱恩开始犹豫了一下,阿莲娜说,哎,克莱恩哥哥,你是我哥哥,我爸爸也是你的长辈,你不要不好意思呀。阿兹克摇下窗,看见阿莲娜拉着克莱恩的时候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有些惊讶,两个人隔着副驾驶座和车窗对视,阿兹克眉目舒缓开,露出很温和的笑,礼貌道,克莱恩,你怎么在这儿? 克莱恩简单说了几下,阿兹克蹙眉,责备地看了阿莲娜一眼,阿莲娜一下子蹲下去,消失车窗里。阿兹克说,谢谢你,克莱恩。你吃过饭了吗?克莱恩点点头。阿兹克说,那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吗?回家的话,我送你。于是接下来克莱恩坐到了阿兹克的副驾驶座。他许久,许久没有离阿兹克那么近了,他借由前车窗上浅淡的影子不动神色地打量阿兹克,他看起来有点疲惫,衣着仍然是整洁优雅的。克莱恩闻到阿兹克身上浅淡香水味儿,有点像是雪松,冷冽又安静,他觉得安心又失落,从前他在阿兹克身上闻见的,永远是杀伐过后、洗不干净的血腥味儿和硝烟味儿。 他装作无意间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在触及冰凉的铜哨时放松了一瞬间。

(二) 第一次,第一次闻见,是在阿兹克的怀里—— 我会去领罚的。 冷淡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克莱恩身上搭了件黑西装外套,整个人都蜷缩在刚刚朝他伸出手的少年怀里,动也不敢动,因为缺氧而头晕脑胀,脸颊滚烫,全身热乎乎的,他鼻尖萦绕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火药味,说不出的安心,也说不出的担忧。 一小时前,他躲在双人大马车后面,听见外面的木仓声起木仓声落,最后又有脚步声靠近了。刚刚见过一面的少年捂着左腰,靠在旋转木马上,仰着头、蹙着眉喘粗气,嘴唇是惨白的。克莱恩看着他用打火机烧过短匕,利落地切开伤口,用刀锋剥出弹药,然后再用烧红了的短匕灼烧伤口,滋滋滋,蛋白质烧焦的味道传来了。克莱恩忍不住睫毛颤了两下,含着泪水往后缩了缩。整个过程少年是一声不吭的。他额角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略微扩大的瞳扫过残垣废墟,估算局势,手离开腰腹间的时候,伤口已经覆盖了一层染了血污的蛇鳞。接着他撩开汗湿的头发——克莱恩看见了他右耳垂下方不太明显的痣,少年按了下耳麦,冷酷道,全员撤离,对方有援军,是夜皇。 克莱恩挺无助地看着地上的父母,真的是慌乱又绝望,只能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少年——他听说他们要走,他才五岁,太小了,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少年对他没有什么威胁。但是少年就这么和他对视一眼,走了。旋转木马的中枢还在唱,叮叮当,叮,叮当,铃儿,铃儿响,叮当。父亲死寂、完全涣散的眼瞳注视着母亲。 克莱恩呆在原地,他听见木仓声又起来了,而且越靠越近,震得他耳膜生疼,只能伸出手很无助地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咬着牙,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等待自己的命运。父母惨死的面容、软腻的脑浆、喷溅的血液在他脑海中不断旋转、旋转,拖拽着小孩往下沉去,沉入死亡的深渊,沉入漂浮着无数眼珠的血色湖泊里——他被人握住了手,克莱恩本能地想要尖叫,却被捂住了嘴。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少年,弯着腰,捂着克莱恩的嘴,嘘了一下。克莱恩看见他黄金一样的蛇瞳,冰凉到让人不寒而栗,他的嘴唇仍然是失了血色的,语调平稳到冷漠: 现在血皇帝在扫荡整个游乐园。你要跟我走吗?虽然会过得不好,但你能活下来。少年指了指一旁扭曲的尸体,说,他们也希望你能活下来。 克莱恩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少年走了,他回头望了眼父母,迈着小短腿,几乎是一路小跑,很艰难地跟上了少年的步伐。他蹦了一下,勾到了对方的手,少年的眼珠子往下一滚,蛇瞳冰凉凉地扫过克莱恩。克莱恩噎了一下,本来就很害怕的他又睁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往下掉眼泪。少年掰开他短短的手指,利落地脱下西装外套,把克莱恩整个裹起来,抱在怀里,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离开了人间地狱一样的游乐园,坐进了等候已久的车子里。 克莱恩缩在他的怀里,很茫然地想,我这样能到哪儿去呢?班森带着梅丽莎去买一些糖果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事情,但我也不敢去找他们……他们知道爸爸妈妈已经死了吗……我会死吗?我死之后班森和梅丽莎会知道吗?他死死抓住裹住他的黑西装,呼吸着二氧化碳和水分含量过高的空气,在他小心翼翼扭动身体,寻求一个稍微更舒服点的姿势后,克莱恩听见了少年的闷哼,接着鼻尖的血腥味更加浓郁了。克莱恩想到他左腹的伤口,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他只能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但少年依然那么搂着他。过了会,克莱恩耳朵一动,听见了车引擎熄灭的声音,少年抱着他下了车,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 他被放了下来,黑西装被掀开,满脸通红的克莱恩拼命地呼吸了两口冰凉的新鲜空气,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他自己捂住了嘴巴。等到视线渐渐清明了,他才越过少年的肩,看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一个装修高雅的卧室,床单、枕头、被子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人气。少年跪在他身前,白衬衫湿漉漉地贴着身子,下腹部全部被血染成猩红色,瞳孔恢复为人类的圆形,鳞片也消失了。他神色沉默,一字一句道,接下来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绝对不可以发出任何声响,除非我说可以,你就不可以出来。 [不要答应他。] 克莱恩点点头,接着被推进了柔软冰凉的衣服堆里。 [不要旁观。] 衣柜的门被合上了。 克莱恩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把自己窝起来,但衣柜里实在太黑太安静了,克莱恩只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一个小孩子,刚刚受过那么大的惊吓,很容易就对救了自己的人产生眷恋和依赖。他大着胆子,搬动衣服,跪在上面,透过衣柜的横缝,看外面明亮的世界。 少年背对着他,脱下了白衬衫,接着是裤子,他正在抽条,整个人显得清瘦无比,弯下腰的时候脊柱会支棱出来,两片蝴蝶骨也在瑟瑟,振翅欲飞的模样。他赤裸着,小腿的肌肉线条很漂亮,坐在床边,简单地给自己的伤口处理,贴上了防水的布料,应该是很疼的,克莱恩看见他蹙着眉,饱满的下嘴唇都快被咬烂了,胸廓剧烈起伏着,但他整个过程都一声未吭。处理完毕,他走进浴室,水声阵作。不多时,少年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着侧脸,古铜的肌肤尤带水气,显得潮湿柔腻,饱满晶莹的水珠从他小腹的防水布贴上坠落,紧接着从大腿内侧滑下。 少年靠在床边,坐在地板上,显得沉默又不安。他没有看向衣柜里的克莱恩,而是时不时神经过敏一样看向房门。 [打开柜子。] 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走出去。] 门打开。 [不要后退。] 克莱恩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衣柜间隙漏入的光照进他扩大的瞳孔里,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少年跪在了地上,微微垂下头,全然臣服的模样。 噩梦开始了。

克莱恩睁开双眼,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扶正了歪掉的睡帽。 窗外夜色还深,月朗星稀。秒针滴滴答答,他看了一下表,才四点四十七分。 比以前有进步了。他理智地想,我得知道,那是过去在我梦里的投射,过去不可改变,忏悔自责也毫无作用,即使在梦里我逃脱出自我的囹圄,我就能改变现在的困局了吗? 我不能。 我所能改变的,只有未来。 克莱恩打开壁灯,暖黄的灯光撒下来,他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书和铅笔,打开,翻到金属叶片书签夹着的那一页,转着笔,读了几行,阿兹克的批注就写在旁边,花体字很漂亮,打着卷儿,古旧又缱绻。他试图在下方用铅笔写上自己的见解和疑问,但感觉不太礼貌,就这么轻轻地划过去了。 过了会,他似有所感,笔尾在书页上点了两下,灰雾开始在窗户边若影若现,一个小孩的身影渐渐凝聚,坐在上面晃着腿,他面容模糊,一双褐瞳清晰,打了个哈欠,咕哝道,他今晚睡得还不错哦。 克莱恩嗯了一下,说,那就好。

他把时间消磨过去。等到清晨的时候,克莱恩到了厨房,给自己做了份简单美味的早餐,泡了杯速溶咖啡——和阿兹克手磨的那杯差远了,他皱了皱眉,没能喝多少。然后出门,到不远处的干洗店拿了阿兹克的衣服。克莱恩到了书店,店员告诉他,老板没过来,他帮克莱恩打了电话,阿兹克的声音隔着话筒有些失真,克莱恩,我现在在家里,嗯,有点忙。 克莱恩说,那我把衣服放在这儿吗?他内心有点失落,本来还想亲自跟阿兹克道谢。 阿兹克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道,我最近都不会去书店了,这样,我开车过来接你,刚好请你吃一顿午餐,感谢你上次帮忙看住阿莲娜。 噢…… 噢。 克莱恩轻飘飘道,谢谢您,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挂断了电话,揉了揉蹙起的眉头,回想刚刚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过刻意。怎么说呢,他其实有点难为情,才见面没几次,就对小孩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实在是,实在是过于在意克莱恩的眼瞳,褐色的,温柔的,瞳孔圆圆的,轻轻从别处扫过来,视线交错间就足以让阿兹克心跳错乱一瞬。庭院里刮起风来,把阿莲娜的画纸吹乱了,纷纷扬扬,阿兹克走到草地上,和她一起捡起来,打趣道,你的秋千想好是什么样式和颜色了吗?小女孩眨眨眼,说,让我再想想,想想,爸爸…… 阿兹克就让她在家里继续画,自己开车去接人。他把车停好,走去书店,隔着落地窗,看见学生坐在堆满灰色抱枕的圆形窝里,抱着店里那只挪威森林猫,有一下没一下给猫揉耳朵和下巴,他正在看一本书。阿兹克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你很讨这只猫的喜欢啊,克莱恩。学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阿兹克先生,是这只猫脾气好,亲人。 不,它是,表面上很温顺,也不躲人,其实挺有架子的,端着,基本不给其他人摸。听见阿兹克这话,挪威森林猫也轻柔地喵了一下,仿佛在应和。克莱恩心道,很像某人,总是礼貌、有风度、疏离。挪威森林猫伸出手,抱住学生细白的手腕,温顺柔软,丝毫看不出平时趴在柜台上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模样。克莱恩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推给阿兹克,眼神轻飘飘扫过阿兹克右耳垂下方的小痣,说,谢谢你,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今天额外披了件风衣,带着手套,显得绅士又温和。阿兹克笑起来,嘴角带了些细纹,说,不是什么大事情。嗯,准确来说,他衣服太多,借了哪一件给克莱恩都不记得了。哪怕是不还回来、或者丢在书店也没有关系的,但出于某种微妙的期盼,他还是过来拿了。 他们在书店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阿兹克就开车带着克莱恩去了他家。开始的时候,阿兹克忘记系安全带,但那会儿已经上路了,他原本打算在路边停下来,谁知道学生解开了自己的,就这么轻轻巧巧探出身子,伸手在主驾驶座那边摸索了会,阿兹克盯着学生白皙的侧脸和一小节柔韧的脖颈,鼻腔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混着一点洗衣粉的味道,克莱恩白皙的耳垂几乎在阳光下显得透亮。[啪——],安全带扣好了。克莱恩坐回副驾驶,对阿兹克笑了笑,接着欲盖弥彰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他是无面人,确保自己不会脸红。阿兹克道完谢,就这么开上路了。 克莱恩灵感微微被触动,但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倒也没有发现年长者的有什么异样。

噢,是克莱恩哥哥!一开门,阿莲娜就开心地叫起来。克莱恩在玄关换上软面的拖鞋,跟阿莲娜打招呼,她抓着一张白纸跑过来,递给阿兹克,说,爸爸,我要长这样的!克莱恩瞥了一眼,一个长方形上画着挪威森林猫,一大一小,歪歪扭扭。阿兹克解释道,她要我给她做一个秋千,当做生日礼物。所以我今天没有去书店。阿兹克在心里想,其实平时也不太去,不过以后应该也能常去。 他想起克莱恩在书店里跟他小声说上次的咖啡很好喝,所以就在厨房泡一杯招待他。克莱恩捧着香气浓郁的咖啡,看着阿兹克在庭院里和那堆木料搏斗,虽然他神色淡定,跟阿莲娜说问题不大,周围摆满了各种专业的木匠工具,跟着平板播放的教程一步一步做,但无面人还是从他细微的眉眼波动里看出他的为难来,克莱恩意识到阿兹克绝对不擅长这个。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阿兹克都过着相当富裕的生活,没什么必要做这些事情。 克莱恩喝完最后一口带着苦涩香气的咖啡,就走过去。老绅士此刻还穿着白衬衫和马甲,袖口挽到肘部以上,露出流畅漂亮的小臂肌肉来。他对着克莱恩笑了笑,因为日光眼睛眯起来,眼尾细又长,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眼瞳沾染了金光,变得跟蜂蜜或者蛇一样,甜蜜又危险,嘴角的笑纹带着岁月的痕迹和馈赠。克莱恩说,老师,我来帮忙吧。 这可太好了。阿兹克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笑容更加轻松愉悦起来,和平时礼貌性的微笑完全不同。克莱恩1.5倍速看完了教程,其实阿兹克还是做得不错的,只是木料的边缘锯得有些粗糙,克莱恩就用工具把边缘磨平了,把零件一块块组合起来。阿兹克发觉两人的配合相当默契——克莱恩干活很利索,阿兹克只要听他的指挥把东西递给他就可以了,等到他们把秋千的绳索吊在树枝上以后,就叫来阿莲娜。阿莲娜带着颜料刷子和水桶来了。她扶着秋千,认认真真按照图纸在上面涂涂抹抹。 这时候,阿兹克让克莱恩在盥洗室收拾一下,擦擦汗,他去打电话叫餐:平时他在学校,阿莲娜在日托,都不太在家里吃饭,而且,阿兹克的厨艺并不怎么样,只局限于把简单的早餐做到及格线。克莱恩在盥洗室简单擦洗了一下,凝神,一墙之隔听见阿兹克在很失落地说,什么,不送了?厨师今天休假,也不能来我家?他再看镜子,里面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他伸出手,慢慢把嘴角的弧度按下去了,才走出盥洗室。阿兹克甚至在想带两个小孩出去吃算了,可是阿莲娜正画得入迷,他只好跟克莱恩说,只能我来做饭,嗯,做好准备,我的饭菜跟主任的期末给分一样水平。 克莱恩被逗笑起来,主任是出了名的学术水平高,但为人严厉,期末从不手软。他说,我会做饭,厨艺还不错,阿兹克先生要不要试一试?阿兹克觉得哪有这么懂事的学生,老师请学生吃饭,结果学生来了他家,又要帮忙做秋千还要帮忙做饭,不太好。但克莱恩稍微一露出点失落来,他就不由自主依了他。但阿兹克家的装修有点跨时代,克莱恩时常弄不清那些烹饪工具在哪儿又是怎么打开的,阿兹克就给他打下手。他看着克莱恩有条不紊地做着饭,觉得很有意思,问,克莱恩,你这么会照顾人,是不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克莱恩正在把羔羊肉切块,闻言回答道,不是的,我有个哥哥,叫班森,有个妹妹叫梅丽莎,不过,她不太叫我哥哥,克莱恩耸耸肩,说,她跟阿莲娜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孩。 等到菜端上来,阿莲娜赶紧洗干净了手上的颜料,胡乱吃了几口,虽然很着急,但礼仪还是很好的,被阿兹克一盯,就乖乖坐在板凳上,开始细嚼慢咽。阿兹克喝了一碗带着苦笋清香和肉类鲜甜的汤,暖呼呼的,温暖了咽喉、食道和胃。他余光瞥见克莱恩进食,不急不缓,礼仪很好,非常认真地品尝每一口菜肴的滋味,吃得很认真,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褐瞳里甚至带了点沉醉。阿兹克觉得他这样子很有趣,甚至可爱,莫名的、莫名的熟悉。克莱恩注意到他的视线,抬眼看过来,和褐瞳相撞的瞬间,阿兹克眩晕了一瞬,他视线黑沉,闪着金光。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阿莲娜甚至都没有发现。等到他视线渐渐清明了,阿兹克发现克莱恩消失了,他的位置上坐了一个小孩,面容模糊,只一双褐瞳明晰,他在很认真地吃饭,小口小口的,很是可爱,等到吃了一些了,他就冲阿兹克笑了笑,说,我吃饱了。 真的吃饱了吗?你还可以多吃点,你还那么小,阿莲娜比你更小的时候就比你吃得多了。阿兹克喃喃道。 真的吃饱了,我吃很少的,我还可以再吃少点,你别,别不要我。小孩很慌乱地说。 浓郁的悲哀让阿兹克大脑昏沉,他来不及思考,就许诺,我不会——

他被人轻微地碰了下小臂。 视线再次模糊,然后缓缓聚焦在克莱恩的脸上,介乎成熟和青涩之间的脸,轮廓较深,五官富有书卷气,肤色白皙,黑发褐瞳,此刻眼里是纯粹的担心和不解。阿莲娜也停下了吃饭,伸手拉住阿兹克的衣角,用眼神询问,爸爸,怎么了。 失礼,我离开一下。 阿兹克往后退了下,高背椅的腿在地面划拉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打破了空间里的死寂。他很快离开,没有看两人一眼,走入盥洗室。镜子里的男人额角渗出些许冷汗,满脸茫然,瞳孔略微扩大,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自持的模样。 他正思索着一个深渊一样可怕的可能性,关于他和克莱恩之间的。

阿兹克出来的时候又丝毫不见异样了,他陪着两人吃过饭。然后跟克莱恩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学业,关心下克莱恩从家里出来上大学能不能适应新生活。期间阿莲娜完成了大作,拉着两人去看,秋千的靠背上画着三只猫,左边一只大的挪威森林猫,中间那只是小小的,右边那只是中等的黑猫。三只亲亲热热地黏在一起,不是眼睛一大一小就是嘴角歪了。阿莲娜还对自己的画好满意,跟两人介绍,这是爸爸,这是我,这是克莱恩哥哥,我好喜欢克莱恩哥哥。阿兹克无奈地笑笑,说,那我呢?阿莲娜说,哎,我当然爱你啦,爸爸。她扑过去抱了抱阿兹克,接着抱了抱克莱恩,说,哥哥,以后也要常来玩啊。 克莱恩看着那个秋千,笑起来,说,好啊。

阿兹克开车送克莱恩回家,这次他记得先系上安全带再发动车辆了。等到了地点,克莱恩起身下车,阿兹克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平静地问: 你的父母呢,克莱恩?

[砰——] 女人的头颅碎裂,猩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混着喷溅出来。

(三) [砰——] 女人的头颅碎裂,猩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混着喷溅出来。

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士微微皱起眉,他黑发夹杂着些许银丝,蓝眼幽邃如同夜晚的湖水,五官相当耐看,有成熟的味道和儒雅的气质。道恩冷冷道,你说的奇迹,就是指在我面前杀死你的下属吗? 干瘦的男人收起木仓,桀桀怪笑,哑声道,不愧是靠着jun火生意起家的富豪,道恩·唐泰斯先生。请放心,我不会弄脏你的客厅,也不会引来该死的警察。请您看—— 头颅碎裂、气息断绝的女尸姿态扭曲地爬了起来,她摇摇晃晃站在男人身边,长长的舌头从被轰碎的口腔里掉至胸前,接着女尸伸出惨白的手,抓起滚在道恩脚边的眼球,塞进自己的眼眶里。好似神迹一般,女尸渐渐恢复了容貌,端庄而僵硬地对着道恩微笑。 ——是死神序列操纵尸体的非凡者再加上一些幻术。 克莱恩配合地后仰,作出明显被震撼到、却又竭力维持镇定的反应。干瘦的男人满意极了,自豪道,这就是复活的神迹!道恩先生,您有钱有权,站在金字塔顶端,但有一件事情您无法通过自己把握,那就是声与死! 你们能赐人重生?克莱恩声音干哑道,神色惊疑不定,明显被诱惑到了。 不不不,我们没有这种能力,我之所以能够复活她,是因为我主人恩赐我力量……但我的主人已经陷入沉睡,在生和死的边缘徘徊,如果您能够帮助我们将其唤回尘世……您也能得到这样的力量。 克莱恩抚着手杖,装作恐惧又渴望、但强力压抑自己的模样——男人以为自己看透了他,而胜券在握般笑起来。克莱恩用略微发抖的声音说,我考虑,考虑一下。 你们主人的名字是什么?

【死神】

克莱恩按了按鼻根,他以为过去那么多年,自己学会心平气和地面对仇恨,但亲口听见死神还尚在生和死的边缘徘徊时,他还是有些失态。克莱恩松开手杖,盯着价值不菲顶端看了会,那儿低调奢华的宝石被捏成了湮粉,杖身也开裂了,好在刚刚那个序列较低的非凡者没有发现。女人的鲜血和脑浆还糊在别墅客厅的墙上,变成介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诡异状态,要滴不滴的,很是恶心诡异。克莱恩想这大概就是灵教团控制这些权贵富商的把柄之一,毕竟人还是死在权贵富商家中,而非凡者总有许多方法栽赃给普通人。他操纵了别墅里的秘偶仆人,提来水桶和帕子,仔仔细细清理血迹。午夜的别墅回荡着水声。 克莱恩叹了口气。他最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但针对阴谋的占卜都会被某种存在干扰。正如同之前成为非凡者之后反复占卜阿兹克的位置一样。 他摸出黄水晶吊坠,从指间垂下来,默念道,阿兹克先生回忆起过去了,如此反复,吊坠小幅度地顺时针旋转,表示答案确实如此,并且阿兹克已经接纳了克莱恩的存在,不再凭借本能干扰克莱恩的占卜。克莱恩怔怔了一会儿,捂着脸,在月光下叹息。 究竟是该因为阿兹克逐渐回忆起自己而高兴,还是为了那并行而来的残酷过往悲伤?黑泥一样的情绪裹挟着克莱恩——他很迷茫,好不容易才找到阿兹克,阿兹克在没有他的地方已经过得很好了:他无名指上有着亡妻的婚戒,这证明他们过去相爱,并且在妻子死后也是如此。他有乖巧可爱的女儿,还有听话的猫,过着富裕惬意的普通人生活。十三年后的雷雨天,克莱恩找到阿兹克的瞬间似乎又失去了他,他短暂的快乐,紧接着是莫大的痛苦和失落,为了这自私的、全然感性的痛苦,克莱恩又责备自己,拷问自己的理性,你非得当那救世主吗?难道你非要看见阿兹克仍然混混沌沌、因为失去自己而痛苦吗?你一直苦苦寻找他,不就是为了看见他过上平凡的、幸福的生活吗?这不理智,这不合理,这不是我应该有的想法。克莱恩冷静地思考,我能做的,就只有旁观和守护:他记忆混乱痛苦,我陪他记起来,死神的余孽也由我来解决——这样就好了,阿兹克先生的生活,不应该再被非凡世界搅得一团糟。 他自我梳理开解了一会儿,心境逐渐稳定下来。这时候已经午夜两点十五分了,是休息的时候了。窗外夜风很凉,上弦月被乌云遮盖了一半,月亮黯淡,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虫鸣。克莱恩冲过澡,穿好睡衣,慢慢擦着头发走到床边,床垫软软的,坐上去会让人骨头都酥软的舒适。他盯着床铺对面散落几幅昂贵画作的墙,眉眼舒缓开,瞳孔慢慢扩大了一点,唇瓣微微张开: 这儿应该,应该有一个衣柜,很大,有横缝。 衣柜的幻影浮现,一个少年背对着克莱恩,他背脊削瘦,白衬衫被冷汗打湿,贴着身体,左半边的布料都被血染成暗红。他揭开西装,对着怀里的小孩子嘱咐了几句,接着把他塞进衣柜里,把门关上了。 少年扶着柜门,弯着腰,蹙眉,喘着粗气,明显伤口让他痛苦不已,但他还是一声不吭,缓过劲来后,就走向床边。 克莱恩觉得视线一黑,下一秒,他就回到了衣柜的黑暗里,瘫软在柔软的衣物堆里,因为氧气稀薄而脸颊滚烫,心慌意乱。他透过衣柜的缝隙,看见少年给自己处理伤口,去洗澡,接着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男人的脚步声近了,少年就这么跪在地上。 还是个小孩的克莱恩努力在松软的衣物堆里跪直了,这很费力,他大腿根都在发抖,但克莱恩还是很努力地勾住柜子的缝隙,往外看。他太紧张了,呼吸都变得又浅又快,眼也不眨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低垂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着侧脸。 哒哒哒,男人的脚步声近了,不急不缓,但带着可怖的压迫。克莱恩听着这脚步声,忍不住捂住胸口,试图让自己的心跳慢一点、小声一点,他被上位者的威压恐吓住了。笔直修长的西装裤腿出现在克莱恩的视线里。克莱恩听见少年恭敬道,父亲。 阿兹克,你跪着做什么?男人低低地笑,带着浓郁的疯狂和不理智的意味。 我做错了事情。阿兹克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他说,所以请求您的惩罚。 噢……男人拖长了声音,那你说说,自己做错了什么呢? 输了。 阿兹克简单答道,并不为自己辩解血皇帝的据点突然有了夜皇的支援。男人叹息道,不是这个,你说谎了,坏孩子。 阿兹克在这一瞬间,突然开始剧烈地哆嗦,克莱恩看见他整个清瘦的脊背都在抖,他深呼吸了几下,伸手去解开男人的ku子,紧接着把脸凑过去——小孩并不能完全看清、也不能理解他在做什么,只是听见了黏腻的水声,阿兹克的呜咽喘息,紧接着男人按着少年湿漉漉的后颈,掐住一条小蛇一样,一下下挺腰。克莱恩听见了皮rou碰撞的声音,很快,很剧烈,还有阿兹克的干呕和接近窒息的痛苦喘息。但是阿兹克根本没有挣扎,只是很乖巧顺从地跪着,任由男人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猛地一挺腰,阿兹克发出长长的抽泣来,接着男人离开了,克莱恩看见阿兹克的侧脸,唇角红肿滚烫,睫毛上挂着泪珠,他缓缓张开嘴,给男人展示些什么,紧接着喉结滚动,一下子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男人弯下身,捞着阿兹克的腰,右手刚刚好按在他的伤口上,于是伤口一下子迸裂开,鲜血把布料全部浸透了,阿兹克疼得蜷缩起身子,咬着牙一言不发。男人回过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衣柜的缝隙,克莱恩和一双冷漠又疯狂的蛇瞳对视,还有眼周古铜色的肌肤以及散碎的蛇鳞,在这瞬间,他浑身冰凉,几乎动也不得,直到男人轻飘飘地挪开视线,克莱恩的心脏才恢复了跳动——他眼前一黑,差点碰到柜子门,滚出去,好险才稳住了身体。 被发现了吗?克莱恩咬着手指,恐惧地想。 沉闷的响声传来,他反应过来,是帮助自己藏起来的阿兹克更加危险,于是又忍耐着,慌慌张张去看。只见阿兹克摔在大床上,正用手肘支持着身体,仰望着父亲,温顺极了,亲手把皮鞭递给他,那条鞭子看起来真可怕啊,粗长的,带着倒刺的。克莱恩心里闪过某个可怕的猜测。男人摩挲着长鞭,温和道,阿兹克,你怕吗? 阿兹克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说,我都听父亲的。 【啪——】 带着倒刺的鞭子猛地挥下,狠狠地抽过阿兹克的胸膛!阿兹克猛地弹了一下腰,惨叫起来!那伤口一下子泛白,紧接着鲜血凄丽地渗出来。阿兹克蜷缩起身子,呜咽喘息,伤口长出一层深绿近黑的蛇鳞,试图黏合伤口。男人呵呵笑着,带着浓厚的不理智气息,道,阿兹克,躺好。于是克莱恩看见阿兹克缓慢地把自己拉直了,把血淋淋的伤口展示给男人看,男人满意极了,下一鞭落在阿兹克新长出的蛇鳞上,直接把蛇鳞抽飞刮落,阿兹克在床上惨叫翻滚,像是蜕皮的蛇,鲜血淋漓,床单被血液和鳞片染得乱七八糟。克莱恩躲在衣柜里,捂着双耳,不敢再看了。但阿兹克的惨叫和皮鞭声仍然穿过克莱恩的掌心,直击他的大脑和心脏,让他痛苦不已,眼泪直掉,眼前仍然回荡着阿兹克被鞭挞的惨状。 男人足足抽了二十下,满意了,丢开鞭子,拿起另一根,更细的,更柔韧的。他轻声道,把腿掰开。克莱恩又听见了阿兹克的惨叫,低哑的,破碎的,但很快染上了暧昧不清的意味,似痛苦似欢愉,最终,阿兹克像什么小动物一样叫唤了一下,哆哆嗦嗦,又软又乖。克莱恩鼓足了勇气,慢慢又跪直了,睁开眼睛去看——他既担心救下并庇佑自己的阿兹克,又出于本能想要把控局势。他含着眼泪,看见男人压在了阿兹克身上,阿兹克躺在床上,神色是怔怔的,茫然的,瞳孔涣散,满脸泪痕和血迹,出于一个小孩的直觉,克莱恩觉得他已经死去了,那儿躺着的,不过是会因为痛苦而本能喘息惨叫哭泣的尸体罢了,不过着尸体被教得太好,无论如何都不会求饶,对一切都逆来顺受。 房间里回荡着肉体碰撞的声音,男人蛇一样嘶嘶的声音,以及少年几乎断了气一样呻吟哭泣。克莱恩真的很担心他,很害怕,想叫他的名字——他现在知道了,他叫阿兹克,阿兹克哥哥,阿兹克先生,阿兹克,你没事吧?你痛吗?我能帮你什么吗?他手发着抖按在柜子上,几乎都要冲出去了,可是阿兹克微微歪过头来,和他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那死寂的瞳里渐渐燃起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来,不是很明显,但确确实实在那儿。他努力蠕动失了血色的唇瓣,对着克莱恩无声地说: 待在那儿,不要动。

待在那儿,不要动。 阿兹克莫名其妙就听了克莱恩的话,克莱恩的手伸过来,手背很白皙,淡蓝的脉管在皮肉下潜行,指甲修剪得圆润。他温暖、富有朝气的手指擦过阿兹克的脸颊边的碎发,无意间擦过阿兹克的耳垂,再停留住了。克莱恩轻声说,对,别动,一下就好了。 年轻人的气息又擦过阿兹克的耳边,克莱恩慢吞吞收回了手,食指曲起来,上面停了一只幽蓝色的蝴蝶,很漂亮,乖顺地在克莱恩手指上合拢翅膀。学生坐在苹果树下,对着他微笑——今天太阳很好,大把阳光倾泻下来,洒落在克莱恩身上,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白皙的脸颊晒得微微发红,褐色的眼睛温和又专注地看着阿兹克。大概是渐渐到了中午,日光的热度上升了,阿兹克觉得被克莱恩手指擦过的右耳垂开始发热,滚烫,连带着比正常人缓慢许多的心脏都开始微微激烈地跳动。克莱恩说,它应该快死了,羽化后的蝶不太能进食,很疲倦。阿兹克不知道自己回复了什么,也许是在夸克莱恩视力好,也许是在夸蝴蝶的翅膀很漂亮,也许在安慰年轻人死亡之后总会有新生命诞生。总之,年轻人笑了笑,站起来,把那蝴蝶放在了身后的苹果树上,微风拂过,几朵还没有盛开的花骨朵坠落下来,落在年轻人的发旋里。 阿兹克开始在心里默念刚刚读过的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全保护证》。 ——我国还在融雪,天空的倒影正一块块地从雪面冰层底下浮到水面上来,就像从描图纸下面滑出来的一幅要描的画,而在整个波兰苹果树的花却在盛开,它像斯拉夫派构思的一个罗曼国度似的,按夏季的方式无眠地从早到晚、从东到西地在我的眼前飞逝而过。 苹果树的花在盛开。

学生坐好了,对黑发间细碎的苹果花骨朵一无所知。他们在书店背后隐秘的一小块庭院里,这里有长得挺拔、正在开花的苹果树,还有阿莲娜胡乱洒下种子长起来的不知名的花,五颜六色,亲亲热热挤在一起,开得烂漫。两人坐在小圆桌旁,桌上摆着阿兹克亲手泡的咖啡,还有来之前他还特地到市区里很有名的蛋糕店打包的一块柠檬小蛋糕和一块巧克力熔岩蛋糕。他们在阳光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克莱恩捧着从他那儿借走的书,掏出笔记,询问他一些问题。阿兹克懒懒散散地往后靠在舒适的椅子上,偶尔伸手去摸右耳垂下面的痣,慢吞吞从喉咙里挤出低沉好听的声音回答克莱恩。两个人装模作样又心照不宣的接触:阿兹克望向克莱恩,心想,现在是信息时代,你大可以,大可以写邮件来问我,下课在课间问我,但你偏偏喜欢在书店里捧着书,心不在焉读一会儿,就去柜台,有意无意问店员,今天阿兹克先生要过来吗?年轻人青涩又拘谨的爱意让阿兹克觉得新奇可爱,甚至让他也开始心怀鬼胎——阿兹克低头看见自己今天穿的衣服:是许久前放在书店里备用的。那个雷雨天穿到了年轻人的身上,年轻人比他矮些,而且有点瘦,头发湿漉漉的,把袖口和裤子都挽起来,站在暖黄的灯光下,神色茫然,有点狼狈。过几天又被年轻人洗干净送回来——按照以往的习惯来说,阿兹克是不会再穿这套衣服了,但是,但是,他居然又将这件衣服挂进了衣柜里,并且在半个月后莫名其妙穿上了这套,来见克莱恩。 半个月没见的年轻人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慢慢地笑起来。 阿兹克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发现,或是没有在意自己之前有意躲避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