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兹)逆行遗忘 下 阿兹克足足躲了克莱恩半个月——为他听见克莱恩父母早逝时候的痛苦和不安。阿莲娜问他,为什么克莱恩哥哥最近不来找我们玩了呢?她直觉敏锐,就如同她母亲一样。妻子的幻影也在落地窗边的座位上坐定了,黑发披散在肩头,回眸望他,说,亲爱的,你为什么总是上课时候略过那年轻人的视线,为什么下课时候总借故离开,为什么简单疏离地回复他的邮件,这样不好,你总是,总是在心里压抑自己。你看,我本来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我多高兴啊,但你又开始焦虑、低落,我只好又来陪陪你。阿兹克搂着阿莲娜,正在给她读一本童话书,不知为何,阿兹克很喜欢这个姿势。 他在心里轻轻回答,他实在和那个小孩太像,我恐惧他就是那个小孩,我恐惧克莱恩的苦难是我带来的,他对我过去的罪孽一无所知,却对我心怀爱慕——我从他眼里看出来了,年轻人的眼睛总是清澈得藏不住事情的。他不该遭这样的罪。 妻子蹙眉,不大乐意,爱你怎么会是遭罪呢,信我,没有比这更幸福快乐的事情了。况且,你不也喜欢他嘛。她站起来,手插在兜里,闲散自在地走过来,蹲在两人身边,搂了搂父女俩。 去找他吧。妻子喃喃道。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就算,就算他是过去那个孩子,能够通过那个小孩真正了解你恐惧又渴望的过去,这不也很好吗?阿兹克,过去是人类的根须,有了过去的记忆,你才能真正扎根在泥土里,而不是风一吹,雨一淋,你就茫茫然四处飘荡,居无定所。你也知道的,你也知道的,你有面对过去的勇气的。 妻子的幻影在家徘徊了半个月,阿兹克知道她又开始执拗了,直到阿兹克打开衣柜,拿出衣服的时候,她才欢快地牵着阿莲娜的手,在家里转了两圈——尽管阿莲娜一无所知。 接着幻影就这么消失了。

阿兹克先生很喜欢读俄国文学? 阿兹克听见克莱恩这么问。他舒缓开眉眼,没有什么顾忌,坦荡荡地说,这是我亡妻的爱好,但是很遗憾,直到她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会俄语。克莱恩说,嗯?阿兹克意识到小孩子对这个感兴趣,所以笑了笑,伸手,将克莱恩发梢的花骨朵摘了下来,放到桌子上,克莱恩愣了一下,脸微微红起来。阿兹克放缓了语调,说,介意我抽根雪茄吗?我想想怎么跟你说—— 他用小剪子剪掉了雪茄的头,随意又优雅地用火苗炙烤了一下雪茄,带着婚戒的右手握着雪茄凑近嘴边,轻轻吸了一口,烟草醇香的气息在口腔鼻腔中蔓延。

我其实最开始是,是我妻子的病人,我失忆了,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她在路边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的生命。

那天,阿兹克踉踉跄跄在狭小黑暗、油腻难闻的巷子里,外面灯火通明,人们亲亲热热挽在一起说着甜蜜的话语,街边的各种小吃店在散发诱人的味道,消防车的声音在这儿几不可闻。阿兹克眼前时不时发黑,整个世界旋转扭曲,从额角不断流下来的血液更是染红了他的视线,腹部左手的木仓伤已经疼到麻木了,失血过多让他浑身发冷,开始意识模糊起来。他不知道走了多远,最后扶着一辆白色的轿车摔倒在地,急促地喘息着,胸廓剧烈起伏,冰凉的空气让他肺部生疼。阿兹克慢慢爬起来,背靠在轮胎上,无力地将头垂下,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眼睫,遮盖住了涣散的眼瞳。 好不容易下班,准备开车回家的主人被吓了一跳。她蹙着眉,看着浑身是血的少年,他似乎被车辆启动的声音叫醒了,仰起满是血污的脸,蛇瞳,眼角还有几片鳞,嘴唇失了血色,浑浑噩噩地看着女子。女子踩着高跟鞋,不急不缓地朝前,弯下腰,和阿兹克对视,阿兹克注意到她也有一双平静的、温和的眼睛。 需要我叫警察吗?她温和道。 阿兹克本能地摇摇头,幅度很小,但被女人捕捉到了。 那需要医生吗?她继续问。 阿兹克从干涩、满是血腥味的喉咙里挤出,……地下的。 女人叹了口气,说,我哪儿认识地下的诊所。 说罢她就踩着高跟鞋,离开了,阿兹克眼前又开始发黑,他觉得自己状态实在太差了,以前还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毕竟这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忤逆父亲。谁知道高跟鞋的声音又渐渐靠近了,女人从后备箱里拿出了急救箱,蹲下来,特别利落地给他处理伤口,止血包扎,阿兹克昏昏沉沉,不知不觉间就被女人抱进了后座。车辆启动了,他身上盖着车主的白色外套,涣散的瞳倒映出车顶暖洋洋的灯光,鼻尖萦绕着血腥味和外套上淡淡的馨香,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放松、安心过。他想要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好好睡一觉,就算不能再醒过来,就算不能再醒过来—— 如海般无边无际黑暗朝他袭来,阿兹克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感觉还好吗? 听见女人温和、平静的声音,阿兹克侧过脸来,他正躺在病床上,额头、右手绑着绷带,左手打了石膏,身上不知道缝了多少针,总之是很凄惨可怜的模样,本来没多少肉的脸颊更加削瘦了。他之前正在看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看那些浮来浮去的可爱云朵,看展翅飞过的鸟儿,一切的事物对现在的阿兹克来说都是陌生、新奇的,此刻他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女人,个子高挑,黑发黑眼,五官只能说得上是清秀,她把手放进白大褂的兜里,脖子上挂了听诊器,对着阿兹克笑了笑。老实说,我没想到你能熬过来,女人平静道,她注意到阿兹克干裂的嘴,踩着高跟鞋去接了一杯,然后用棉签蘸了些,弯下腰给阿兹克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我给你换个护工吧,这个不太用心。她自言自语,也不在乎阿兹克有没有回答,给你动手术可太难了,你对麻药怎么那么耐受,几个麻醉医生围着你,生怕你中途醒过来。 阿兹克不太习惯别人的亲昵和爱护,自顾自地又歪过脸,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棉签在他的嘴角划过,留下濡湿的痕迹。女人倒也没有在意,叹了口气,你的大脑受伤了,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还记得在什么地方出的事吗? 阿兹克的大脑很混乱,他眼前是大片的火光,他耳边尖叫声、木仓声、求饶声在嗡嗡作响,其中有个小孩的哭泣声微弱又清晰,在说什么,那个小孩子在说什么——阿兹克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只能靠放空自己来获得片刻的安宁。女人连番的提问又让他头痛欲裂,只能用勉强还能动的右手拉了拉被子,把自己埋进去。 ……好吧,好吧。女人看着露在白色被子外面、半长的黑发,无奈道,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聊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走了,你别把自己闷坏了,有事情按铃叫我过来。棉签进了垃圾桶,窗帘哗啦一下划开,明亮的日光倾泻而入。然后女人就走了,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不告诉警察吗?女人听见少年闷闷的声音,她被逗乐了,说,这儿是我家开的私人医院,你不用担心这个。

她每天准时早八点来查房,经常从兜里掏出些东西给阿兹克,有时候是儿科病区被翻得旧旧的、带拼音的童话书,有时候是一把玻璃纸包装的彩色糖,有时候是一块精致的小蛋糕。有次她不小心给错了东西,第二天她发觉阿兹克靠在枕头上,毫无障碍地阅读着那一本晦涩难懂的俄国文学著作,惊叹道,我买来装自己读书多的,你怎么真的读得懂?阿兹克低下头继续看书,一如既往地不太搭理人。她在床边坐下,问,高尔基写得好吗?阿兹克好无语,说,这是费奥尔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女人噢了一下,也不觉得丢人,反而说,你愿意跟我说话了啊。 阿兹克体质很特殊,伤口愈合得很快,一个月以后就可以进行康复训练了。康复训练室内,阿兹克扶着墙边的合金栏杆,慢腾腾地、小步挪动着,他在床上躺了太久,腿部肌肉都萎缩了,走得很是困难。他摔倒很多次,又伸手,勾住栏杆,自己爬起来,接着慢慢走,走到终点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走廊外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手揣在兜里,不知道隔着玻璃窗看了多久,此刻她对着阿兹克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鼓了一下掌。 阿兹克愣了一下,飞快地对她弯了下嘴角,算是笑了。 等到阿兹克能出院,女人就把他送去了高中,她趴在方向盘上,对着学校门口的阿兹克眨眨眼,叹息道,你总得先读完书,找个工作,再还我钱,你欠我多少你知道吗?卖了你都还不上的。阿兹克就只好听她的话,念书,他成绩真的很好,连跳两级,考上很出名的大学,读了历史系。阿兹克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高中和大学都租了女人的房子独居,于是又欠一笔。平时定期去看女人介绍的、很出名的精神心理医生,又欠一笔。阿兹克对金钱是几乎没什么概念的,等到他真的开始工作攒钱还女人钱了,才震撼当场,从此拼命搞课题做研究写论文升职攒钱。女人笑得前仰后合,说没关系,没收你利息,慢慢还。 等到五年后,女人向他求婚了,阿兹克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好笑,那时候阿兹克在申研,忙得是脚不沾地。深夜的时候,女人穿着白大褂,来敲他家的门。阿兹克打开门,女人打量一下他的黑眼圈,唏嘘道,你这么爱打理的一个人,也被论文累成这样啊。她在玄关脱了高跟鞋,捂着脚跟龇牙咧嘴。那时候阿兹克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了很多,基本能够融入正常世界里,在药物的控制下也不会被崩溃的记忆困扰,人也变得温和有礼、极具绅士风度,他微微笑起来,你不是跟我说穿习惯了吗,这么还会脚疼?女人赤脚站在玄关,手插在兜里,平静道,我跑过来的啊——我刚刚下班,看见今晚月色那么美,那么温柔,繁星点点,我觉得是时候了,停好车,就拼命地跑过来了,我来敲你的门,问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她从兜里摸出来一个不知道摸了多久、边缘都有些磨损了的戒指盒,看着阿兹克,你需要我下跪求婚吗?她小声问,我第一次,也没什么经验。 阿兹克有点无措,说,不用,不用下跪。 女人说,哦,那你,那你答应了? 阿兹克说,嗯。女人摸着他宽大、古铜色的手,手发着抖给他戴上了戒指,这时候阿兹克看见她黑发间通红的耳垂,才发现她根本是强撑着的。阿兹克咳了一下,说我还要,还要写论文。女人飞快说,没事,我,我,我睡沙发就行了。 于是他们就这么结婚了。婚后第一年,阿莲娜出生了。阿莲娜五岁的时候,初春,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女人查出了胰腺癌,晚期。她还挺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检查结果和病历,说,我不要做手术,现在去做就是白白受罪。阿兹克就只好任由她选择姑息治疗。晚上的时候女人在他身边,趴在他身上数谁的药瓶多,灯光很暖,阿兹克在看晦涩难懂的古籍,她咕哝,你在看什么啊。阿兹克就回答,高尔基的书。女人笑得浑身发抖,说,我还是认识俄文长什么样的。然后她赶紧捂着嘴,生怕吵到隔壁的阿莲娜了。那一年,秋天还没过去的时候,女人撑不住了,她选择了安乐死。那一天天气很好,阿兹克记得女人穿了一条白裙子,选了一个宽边的帽子,出门之前,想了想,跑到阳台上胡乱抓了一把紫罗勒,放在帽沿,开开心心挽着阿兹克就出门了。 等到了最后的时刻,她平静又温和地对阿兹克笑了笑,指着那个药杯,给阿兹克介绍了一大堆的药物,阿兹克听得头晕脑胀,她就好无奈,说,意思是我不会痛苦的,你不要担心。她见惯了生死离别,从来不畏惧死亡,只是畏惧阿兹克会悲伤。阿兹克紧紧抱着她,他其实有按时吃药,但不知为何那种剧烈的茫然和悲伤又一次袭上阿兹克的心头,女人端起杯子,顿了下,又放下,突然崩溃道,你知道吗,亲爱的,我很后悔,很害怕,我当了一辈子的医生,但我没有治好你。我陪你看了那么久的心理医生,我去研读了很多相关的医学书籍,我一直有认真看着你按时按量吃药,甚至我现在也成了大半个精神心理科医生。你看,你好像变成了普通人,那么彬彬有礼、那么体面的一个大学教授,只要吃药就会没事。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经常会做噩梦,胡言乱语,惊醒,必须要和我说话聊天才能冷静下来,还有你的眼睛,你时常长出的鳞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偶尔会很害怕,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担心你——你的伤只是表面愈合了,里面还在积蓄脓液。女人哭得不能自已,这是阿兹克认识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哭,苍白削瘦的脸染上不健康的红晕,涕泪四流,本来就只是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可笑。我,我,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我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再陪你了,我不知道谁能治好你,我希望他能赶紧出现。 对不起。她捏着阿兹克的衣袖,哭了半天,终于止住了。 她恢复了理智,对阿兹克笑了一下,说了一句: 还好有阿莲娜继续陪着你,亲爱的,До следующего раза. 女人饮下了药水,倒在阿兹克怀里,不一会儿就没有了声息。阿兹克大脑空白,只是紧紧搂着她,兜兜转转,兜兜转转,天旋地转,天旋地转,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你原来会说俄语啊。

(四) 克莱恩在安静地倾听。 阿兹克怀揣着些许卑劣的试探,简简单单对克莱恩阐述了几句自己的过往,他吐出些许雪茄的雾气,往后一仰,修长的手指像是弹奏什么乐器一样敲击着椅子扶手,他思索了一下,说,偶尔我会梦见自己是罪无可赦的凶手,冷冷注视着浴缸里浸泡在鲜血中的尸体;偶尔我会梦见我面前的人被活尸撕咬着倒下,又很快爬了起来,变成了我的奴隶;偶尔我看见自己跪在黑暗中,又冷又饿,说话也没有人应答,我几乎要被逼疯;偶尔我也会……阿兹克暂且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咕顺着湿润柔软的舌咕咚一下咽回酸涩的喉咙里,他垂下睫毛,细碎的阳光在其上跳着舞,阿兹克在烟灰缸里把雪茄按灭了,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慢慢说: 我妻子死去的那一天,我很悲伤,希望她能够再次站起来,跟我说些不着调又有趣的话,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就真的抬起了头,放大到极致的瞳孔盯着我,冰凉苍白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从喉咙里挤出怪异的嘶吼…… 我意识到我无意中把她变成了苍白的不死生物……那些闪回的、和普通人生活格格不入的片段确确实实是我的记忆碎片,而不是我的妄想或幻觉。

[阿兹克的大脑空白了一下,妻子失去了操纵的丝线,如人偶一样摔倒在地面,四肢扭曲,头发海藻般散开。 他怔怔看着妻子的尸体,痛苦地弯下腰,捂住脸,责备自我。 ——我究竟在做什么?我这是在玷污她死去后的安宁吗?]

我并不是普通人。 阿兹克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处理自己的情绪了,他看着烟灰缸里那些被风轻轻吹拂起的灰色碎屑,轻轻说,你是我的同类吗?我可以隐约窥见一下端倪。

我是。 阿兹克听见学生温和又平静地说。我是占卜师途径的非凡者,我大概可以猜测出,您是收尸者途径的,但具体序列几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您所看见的过去并不完整,不必为了那些碎片就一味责怪自己,而且现在失去过往记忆后开启新人生的您,才是完全展露本质的您,是善良的,热情的,拥有充沛情感的。 不然的话,您的妻子女儿也不会那么爱你,一直支持您。 阿兹克看见一小朵洁白的苹果花飘飘摇摇落在烟灰缸的碎屑中,接着白皙的手探了过来,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准确无误地捏住了阿兹克手边那块柠檬蛋糕的叉子,缓慢地切割下来一块。哈,阿兹克在内心发笑,觉得年轻人真的可爱又谨慎,像是刚到新家的一只猫,在桌边趴着,尾巴荡来荡去,想把电脑桌边的杯子推在地板上,看一眼主人脸色,犹豫不定。 ——只是一个杯子而已,掉了就掉了吧,还有更多的东西你可以搞破坏呢。 阿兹克的手附上克莱恩的,肤色对比强烈的手指亲密地交缠在一起,这时候夏风轻轻拂过,苹果树的枝丫碰撞着,细碎的花瓣纷纷扬扬而下。阿兹克含着笑意看着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克莱恩——他耳廓红透了,如果学生是猫,现在耳朵一定警惕地竖起来,接着可怜巴巴折下去。哎,哎,怎么像我在欺负小孩子一样,年长的绅士感叹道。这是两人开始谈话后第一次眼神交流,年长者的睫毛扑闪着,长而浓密,克莱恩甚至看见一小片花瓣碎屑被托住,阿兹克的褐瞳被阳光染出一小块蜂蜜的颜色,甜滋滋的。克莱恩听见他说,这个蛋糕好吃吗? 好吃啊。 克莱恩本能地回答,紧接着他的手被阿兹克握起来,叉子插住一小块流心的蛋糕,送到阿兹克嘴边,年长者的唇瓣微微张开,含住了。 有点太甜了。 阿兹克苦恼地耸耸肩。

克莱恩走出书店,坐进阿兹克车的副驾驶座,这时候他还有点晕晕乎乎,老实说,年长者确认双方心意之后的直球攻击让年轻人有点措手不及,基本脑子已经半宕机了,只是凭借着无面人的本能维持表面的冷静自持而已。阿兹克开车,偶尔会转过头打量副驾驶座上的克莱恩——他总感觉克莱恩虽然看起来很镇定,甚至会对他恰到好处地微笑,和他聊上几句,但整个人散发出一点点呆愣的感觉——年轻人总是很可爱的,阿兹克在内心憋笑。车开到目的地,阿兹克手松松握住方向盘,看着克莱恩解开安全带,跟自己道别。阿兹克说,什么时候再来我家玩吧,阿莲娜很想念你,但是得再过几天,她最近学校组织郊游。 克莱恩说,去哪儿? 南方的一个森林公园,去爬山。怎么了?阿兹克问。 反方向。克莱恩稍微放下心。突然听见阿兹克说,克莱恩,过来一点,有东西给你。于是年轻人就弯下腰,他看见阿兹克解开安全带,探过身子,一只手伸过来,擦过克莱恩的侧脸,手指插进他后脑勺蓬松的黑发间,把人往下压,克莱恩的眼瞳微微扩散了一下,他看见阿兹克凑近了,紧接着一点轻柔的触感从克莱恩的唇角边擦过,轻柔地像是羽毛。 离别吻。 阿兹克笑眯眯道。

回去的路上阿兹克都在想这件事,这算什么离别吻啊,他本来想亲亲学生的唇瓣,但又怕吓着他——老实说这件事做对了,克莱恩捂着嘴角半天没说话,然后特别冷静地弯腰也亲了亲阿兹克的脸颊——靠近右耳垂那边,接着道别,姿态优雅地转身离开,但年长者就是从他的背影里瞧出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无意间瞥了眼后视镜,发觉自己微笑,也不知道这么笑了有多久。他摸了摸右耳垂下面的痣,在内心说了自己一句,多大人了。 回到家的时候,阿莲娜正在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收拾她的小书包,爸爸,她喊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吗?阿兹克轻轻咳嗽一声,说,你收拾得怎么样了?阿莲娜立刻被转移开注意力,抱着书包从地板上站起,跑过来,给阿兹克看里面的东西,说,爸爸,我带了朱莉好喜欢的零食,还有这个,这个,那个……阿兹克听她数完了,摇摇头,问:阿莲娜,水、帽子、防晒霜、小电风扇都带了吗? 阿莲娜呆住了。 阿兹克就摸摸她脑袋,无奈道,也不能全部带零食,也得腾点空间带一些必需品吧……爸爸陪你一起收拾,好吗? 阿莲娜高高兴兴答应了。

我留在死神余孽身上的非凡物品定位在这儿。克莱恩在地图上接近市中心的地方打了个×,但未来的局势是怎么样的,我并不清楚,即便借助灰雾的力量,我的占卜也被干扰了,毕竟萨林格尔曾经比你还强,而我才序列3。 黑夜女神托着腮,温柔道,没关系,比我强的人通常没我活得久。他们这个地点选得不错啊,市中心交通要道,我和列奥德罗管辖区的交界处,他最近可和我不对付了。 克莱恩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先监视着吧,他们估计要在什么日子玩波大的,那我就陪他们玩好了,萨林格尔不是想复活吗?黑夜女神的红唇弯起来,轻描淡写,那就在他附身那祭品的瞬间让他灰飞烟灭罢。放长线,钓大鱼。 她仔细瞧了瞧克莱恩的神色,宽慰道,会没事的,我辨别过阿兹克·艾格斯的灵魂,上面并没有残余萨林格尔的烙印,他很幸运,萨林格尔选择了另外一个儿子。 克莱恩蹙眉,轻声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黑夜女神说,那你就好好多占卜几次了。

和阿曼妮西斯商议一番后,克莱恩回到了道恩的别墅,他接了死神余孽的电话,认真应对过去,答应了给对方再次送一批军火的要求——设定道恩这个角色本来就是为了引对方上钩。挂完电话。克莱恩洗漱完毕,戴好睡帽,躺在柔软的床铺里,沉入灰雾中,为阿莲娜做一次梦境占卜,他看见雨后泥泞的土地里,小女孩趴在地上,茫然地注视着四周歪歪扭扭站立的活尸,双腿合拢,并作长而纤细的蛇尾,鳞片深绿近黑,每一片鳞片上都有诡异、不可名状的花纹,鳞片间隙里长出沾满淡黄油污的羽毛。阿莲娜腰间长出一对幼稚的羽翅,被泥水染得脏兮兮的。她睁着一双蛇瞳,眨巴了几下,突然捂着脑袋,痛苦又凄厉地尖叫起来,幼稚的脸上全是泪水。 克莱恩心下一沉,灰雾聚拢,占卜结束了。他睁开眼,迅速坐起来,记下这个梦,开始分析:作为阿兹克的后裔,阿莲娜确实也有可能是天生的非凡者,但是阿兹克说自己是他失忆后遇见的第一个非凡者,证明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克莱恩和她接触过之后也觉得阿莲娜目前并没有特殊之处。那么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在之后遇见了什么事情? 克莱恩在笔记本上快速列下了几个可能,搁下笔,在身前合拢双手,闭上眼睛细细推断。这时候他静了音的手机屏幕亮了,克莱恩并没有注意到。一段时间后,手机暗了下去,紧接着又闪烁一下。等到克莱恩思索完毕,拿过手机准备联络黑夜女神时,他愣了一下,上面有一个来自阿兹克的未接电话,紧接着是一封邮件。 [致我的学生,克莱恩·莫雷蒂: 我帮阿莲娜收拾东西,结果越收拾越多,给她装了两个大书包……把她愁死了。不过她很快掌握了要领,自己慢慢理好了……呵呵,有时候我并不如年轻人呢。 今晚月色很美,你看见了吗? 阿兹克·艾格斯] [唰——] 克莱恩猛地拉开窗帘,快到十五了,月亮几乎要圆满了,月光如流水一样倾泻在庄园里,夜景很安静,很美。克莱恩飞快回复了一句晚安,祝您今晚有个好梦,紧接着叹口气,觉得肩膀的负担稍微松了那么一点,让他能够稍微喘口气。

邮件已读。 阿兹克将其标上重点以后,慢腾腾上床睡觉,他其实不太困,现在也还早,阿兹克打算先看看书。他打开壁灯,随手拿过床头读了一半的书,油墨印刷的字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反复读了几遍句子,都不解其意,克莱恩的睫毛扑闪着,带着健康色泽的嘴唇一开一合,声音比雪花更清澈温和,他笑眯眯对着阿兹克说,晚安,好梦,于是阿兹克不由自主回到,你也是。他意识到自己说出声的时候愣了一下,清醒过来,低头一看,书拿反了,阿兹克沉默了一下,把手握成拳凑近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把书放回原位。他躺进被子里的时候觉得脸颊有点滚烫——是名为窘迫的情绪。但同时阿兹克也觉得安心,做个好梦,他默念道,吃完药片,头一次带着轻松的心情入睡了。

梦境的开头并不如何令人愉快。 疼痛、惨叫、恐惧、麻木、服从,阿兹克的视线完全染上猩红。他感觉到带着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在自己身体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出于本能,他试图长出蛇的鳞片黏合伤口,新生的鳞片却又被男人——阿兹克意识到那是他的父亲,死神萨林格尔——抽开。阿兹克在床上翻滚惨叫,像是被活生生剥下皮的蛇——这种鞭挞他经历过太多次,但还是无法习惯。二十来下后,萨林格尔满意了,暂且停下了动作,阿兹克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鼻尖口腔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瘫软在血泊里,无法思考,也不想动弹。把鞭子给我,萨林格尔嘶嘶道。阿兹克的睫毛颤抖了几下,他视线模糊,勉强看见满是伤痕的、古铜色肌肤的手缓缓伸向枕头边,握住了另一根更细、更柔韧的鞭子,递给了萨林格尔——那是谁?他茫然地想,我并没有在动啊。紧接着他听见萨林格尔的命令,分开双腿,阿兹克微微抬起头,看见一双清瘦、遍布伤痕的手握住自己的膝盖,分开了——是谁,他的视线晕晕乎乎上移,顺着手臂看见了肩膀、躯干,接着他无法动作了——噢,是我自己啊。 我为什么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他茫然地想,他听见鞭子落下的声音,接着是谁的惨叫,渐渐的,声音染上更暧昧的色彩。阿兹克感觉到自己缓缓脱离出躯体,苍白干枯的魂灵在半空中冷漠地注视着打了个哆嗦、被抽到潮吹了的躯体,他感受不到任何欢愉和痛苦,他只是如同死人一样注视着——可以不回去吗?阿兹克苦恼地思索着,这时候萨林格尔正嘶嘶着,覆盖在阿兹克的肉体上,他阴茎劈开阿兹克阴道的瞬间,那具少年的躯体猛地朝空中弹了一下,发出断了气一样的抽泣,阿兹克的魂灵冷静地想,那很痛的……现在感受不到真是太好了。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从肉体中抽离出来,缓慢而坚定。阿兹克突然看见肉体朝左边歪了一下头,汗湿的黑发贴着侧脸,唇瓣完全失了血色,视线朝什么地方聚集着——我在看什么?魂灵出于好奇也忘了过去,衣柜的缝隙里,一双饱含恐惧和担忧的褐瞳望过来,被泪水打湿后更显得纯洁和晶莹剔透——噢,对,我从游乐场带回来一个小孩子……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难不成他在担心我吗?不不不,他比谁都要弱小,比谁都要无助,他为什么要担心我,他在祈求我的庇佑吗?——阿兹克看见小孩往后仰了一下,唇瓣一张一合,阿兹克哥哥,阿兹克先生,阿兹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小孩无声喃喃。阿兹克的魂灵回答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只要好好待在那儿就可以了,活下去就可以了。紧接着阿兹克意识到,这个普通人的小孩如果缺乏了自己的庇佑,是不可能在艾格斯家族里活下来的,他正犹豫着怎么办:是继续脱离肉体,还是回去承受那非人的痛苦?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小孩太过莽撞了,衣柜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灯光照入了黑暗中—— 情急之下,阿兹克猛地下沉,周围的景物扭曲,红的更红,黄的更黄,如油画一般。他融入身体的瞬间感觉到了撕裂般的疼痛,他张了张嘴,忍住了惨叫,只是微微歪过头来,和衣柜里的小孩对视了一眼,死寂的瞳里渐渐燃起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来,不是很明显,但确确实实在那儿。他努力蠕动失了血色的唇瓣,对着小孩无声地说: 待在那儿,不要动。

想想你做错了什么。 阿兹克跪坐在床上,茫然地思考萨林格尔的话语,他黑发凌乱,清瘦、肌肉线条很漂亮的身体上全是鞭痕,古铜的肌肤上到处是精斑和血痂,他很费力、很费力地站起来,披了外套,踉跄到衣柜边,跪下来打开。憋了很久的、差不多缺氧到头晕脑胀的小孩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又开始哭,他抱得阿兹克很痛,伤口迸裂,缓缓流血,但是小孩的身体是暖洋洋的,阿兹克也不想放手,只是很迟疑地拍了拍克莱恩的后背。 ——太弱小了。 你要怎么活下去……? 他因为缺血而浑身冰凉,大脑也很迟缓。那时候的阿兹克并没有接受过正常人的教育,也没有树立常人的三观,他杀过的人远比救过的人多,要是凭借一贯的思考,他应该看穿萨林格尔的话语之下隐藏的东西,然后按照他的意愿,杀死这个小孩——死神序列顶端的非凡者并不允许阿兹克有自己的想法,这是这个序列天然的、自上而下的压制和掌控权。阿兹克用酸软的手抚摸小孩滚烫的脸颊,让他抬起脸来,小孩面容模糊,一双褐瞳清晰,脸上都是泪水。阿兹克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的手指发着抖,往下,轻轻握住小孩细嫩的脖颈,庇佑弱小的本能和多年的教育成果拼命拉扯着他的思维,阿兹克头疼得要命,觉得脑浆都要被绞烂了——就这么吧,很快的,一秒钟都不用,这个小孩连痛苦都不会感受到。小孩暖呼呼的手握着阿兹克的手臂,他歪过头去,颤颤巍巍,嘟起嘴,朝阿兹克小臂上的伤口吹气,痛痛飞,痛痛飞。 阿兹克愣了一下。 人类温暖、潮湿的吐息扑在他的伤口上,这并不能让他的疼痛缓解,反而驱走了麻木感,让伤口的存在更加明晰起来。 疼。 他罕见地蹙眉,把小孩吓了一跳。阿兹克摸了摸他的头,示意没事。 阿兹克在小孩的安慰中意识到,他还是活着的。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阿兹克决定要把这个小孩养下来,这件事很难,但可能是他这辈子做的第一个出于“自我”的决定。他生平第一次违背了萨林格尔的意愿,而萨林格尔也只是冷冷瞧着,想要他明白反抗的后果。阿兹克在这之后吃了许多的苦头。他在死神家族的地位很特殊,从小就被悉心培养,杀人、计谋、军火生意,他什么都学得很好,兄弟姐妹也尽数死在他手下,几乎就是萨林格尔的第一继承人,但同时阿兹克也是萨林格尔最卑贱的奴隶——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地位高点的下属都见过他的丑态,甚至有时萨林格尔发疯,也会让下属来碰阿兹克。阿兹克是逆来顺受的,他没什么道德观,也没有什么羞耻感。当然正经事的时候阿兹克又会是萨林格尔的代言人,决定他们生死的决策者。 萨林格尔给阿兹克定了每餐的量,允许他待回房间吃——阿兹克明白他什么意思,如果要把小孩养下来,就得分出一部分给他吃,而吃不饱的阿兹克是没法应付一天高强度的训练的,稍有差错,他就得迎接萨林格尔的惩罚。萨林格尔想要他亲手舍弃这个小孩。但是阿兹克习惯了被惩罚的痛楚。他只是把小孩抱到床上,垂下眼睫,看他捧着饭碗,小口小口地吃着,认真品尝,阿兹克觉得他吃东西的姿势很可爱,毛茸茸的发旋也很可爱。阿兹克还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想,按照礼仪是不能在床上吃东西的,但是他不太想教训这个小孩,这时候小孩搁下碗筷,说,阿兹克先生,我吃饱了。 阿兹克“嗯?”了一下,他看了看,说,你怎么吃那么少?小孩摇摇头,小声说,吃饱了,下次您可以少分我一点——最近阿兹克带伤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尽管他本人并不在乎,但小孩还是被吓到了。阿兹克插起一块小蛋糕,无言地塞进小孩嘴里,吃吧,吃吧,没关系的。 小孩习惯睡在衣柜里,偶尔半夜阿兹克会被他微弱的哭泣声吵醒,也许是在叫爸爸妈妈,也许是在叫班森梅丽莎,也许是在叫阿兹克。阿兹克打开衣柜,就会发现小孩蜷缩着,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安地转动了——他连做噩梦都是很收敛的,但阿兹克过于警觉,还是被吵醒了。小孩被推醒的时候还有点迷迷糊糊,第一反应是去摸阿兹克给他防身的短匕,看清阿兹克沉默的眉眼时松了口气,他揉了揉眼睛,问,阿兹克先生,怎么了?阿兹克也没说什么,弯腰,钻进去,把小孩搂进自己温凉的怀里,小孩僵硬了一下,很快放松下来,握着阿兹克的睡衣袖口,很快睡安稳了。当然阿兹克是差不多一晚上没睡着的,他早上起来以后,浑身僵硬,还有点落枕,训练的时候又被惩罚了一次。

您不觉得,这样对他不好吗? 女子轻轻说道,她简朴的黑色长袍,腰间系着细细的黑色腰带,乌黑的长发肆意地披落往下,双脚未着鞋袜,布满尘埃和伤痕,她五官极为普通,眼眸幽黑。彼时阿兹克正坐在床上,赤身裸体,古铜的肌肤伤害累累,抱着小孩给他念最纯洁的童话书,闻言,他瞥了女子一眼,除却萨林格尔和他的命令以外,从没有哪个死神家族的人敢随意进出阿兹克的房间,也无人敢置喙阿兹克的决定。阿兹克记得她是萨林格尔新收的下属,黑夜途径的阿里安娜。小孩紧张地拉着阿兹克的小拇指。阿里安娜说,死神也是在这个房间里惩罚你的吗?他看见了吗?这个小孩是普通人,血腥和暴力可以给他留下足以摧毁他的、一辈子的阴影。 阿兹克转头望向她,合上书,说,你在暗示什么? 阿里安娜摇摇头,她身上的气质安宁平静,没什么侵略性,让人觉得很舒服。我的意思是,您可以跟您父亲说,换个地方——当然那样您受的伤会更多。这只是个建议,少爷,我走了。 她行至门边,握住门把手,突然道,尽管你生理上养育了他,但其实是他的存在避免了你疯掉,少爷。他是你浑浊的、肉欲和杀意交缠的生活里的光吧,如果死神命令你亲手杀掉他,你又会怎么抉择呢?

——你又会怎么抉择呢?

(五) 阿兹克蹲下来,轻轻搂了一下阿莲娜,她咯咯地笑着,啵一下亲了阿兹克的脸颊,又乖又甜地跟父亲道别,走之前又说,爸爸,您昨晚没睡好吗?阿兹克笑着说,你不也兴奋得一晚上没睡。阿莲娜疑惑道,您今天也有大学郊游吗?阿兹克就失笑,好容易才把阿莲娜糊弄过去。他目送着女儿上了校车,之后跟好朋友朱莉亲亲密密黏在一起。老师点完人数,让小孩们乖乖坐在安全椅上,系好安全带,就冲阿兹克摆摆手,意思是要走了。车辆启动,排气管喷出尾气来,阿兹克不悦地蹙眉,往后几步。 他伸手,按了按紧绷的眉头,逼自己舒缓开——昨天实在睡得太差了,他后颈生疼,晕晕乎乎的。阿兹克昨晚上回忆起太多过往了,他心绪紊乱,很是疲惫,打电话跟同事换了课之后,就准备躺家里好好休息一下。年轻人跟他打电话,还带着点拘谨,跟阿兹克问好,说自己早餐吃了什么,接下来上什么课,接着跟阿兹克说早上在路边看见一只学飞的麻雀,榕树的气须垂到了自己耳朵边,痒痒的。阿兹克仰躺在松软的沙发上,额头上敷着冰帕子,闭着眼睛,听学生说,他其实很疲惫,但还是被克莱恩逗笑起来,偶尔从喉咙里挤出懒洋洋的一声嗯应和他,又低沉又暧昧。克莱恩那边沉默了一下,说,阿兹克先生,等会儿我能来看望您吗?阿兹克比平常人跳动更缓慢的心脏突然蹦了一下,他说,嗯,嗯,当然可以……需要我来接你吗?克莱恩说,不不,您今天生病,本来就很累了,我认识路的。 两人沉默了会儿,电话听筒里传来彼此的呼吸。克莱恩说,马上上课了,我得挂电话了,再见,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说,等会儿见,克莱恩。 阿兹克晃了晃黑掉的手机屏幕,上面倒映出他带着笑意的脸。他把手机丢到一边,准备先再睡一个小时,再考虑其他的事情。

克莱恩挂了电话,扶正了帽子,砰,一木仓击碎了面前活尸的脑袋,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鲜血,下一秒,他催动太阳胸针的能力,巨大耀眼的光柱落下,直接把周围好几具活尸蒸发成碎屑。 狗屎! 达尼兹颇为潇洒地往后一翻滚,躲开活尸喷出的毒雾,手里凝聚出火焰,猛烈地炸开、四处喷溅,把几句活尸烧得滋滋作响,令人恶心的油臭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他好容易喘口气,就看见格尔曼拎着木仓,伸手压着帽子,面无表情回头看他。达尼兹心虚道:没烧到,没烧到周围建筑啊!我的火焰控制力还不错的! 两人正在市中心的蜿蜒交错的地底地铁通道内,四周漆黑,头顶吊下成百上千的蛛丝茧子,里面包裹着许多活尸与骷髅,怨灵和怨魂在期间盘旋。只待扑在疾驰而来的地铁车顶,早就一场杀戮的祭祀。好在黑夜女神已经和其余几位顶尖非凡者已经交涉完毕,借助蒸汽与机械之神的力量,临时更改了地铁轨道。两人连同其他几位官方的非凡者,慢慢地将这些沉睡的活尸骷髅全部清理掉。 达尼兹龇牙咧嘴,喃喃道,这下差不多了吧……也不知道船长他们在购物中心忙得怎么样了……

校车不急不缓地开在小道上,道路两旁树木渐渐茂盛起来,郁郁葱葱,天空淡蓝,飞鸟成群结队地略过,只是天际有几朵乌云,在隐隐约约翻滚,车顶上时不时传来沉闷的声音。阿莲娜有点担心今天的天气,一直盯着窗外发呆,朱莉倒是在她大腿上睡得正香,周围的同学也三三两两睡了,阿莲娜无奈地摸摸她细软的马尾,朱莉迷迷糊糊蹭了蹭她的手心。阿莲娜看着窗外越发僻静的小道,慢慢开始有些不安,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不认识路……?也许是因为担心下雨会让郊游泡汤……?她抓住脖子上的挂绳,慢慢朝下摸到了小巧的智能手机:阿莲娜想给爸爸打个电话,可是,可是爸爸昨晚上睡得那么差,也许自己不该打扰他补眠……那我还是看看地图和天气预报好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用指纹解锁,女人带着精致美甲的手指就握住了手机,阿莲娜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软软地叫到:老师。女人昨天还给她扎过马尾的手变得苍白又冰凉,她轻而易举就从阿莲娜手里抢走了手机,然后僵硬地对着阿莲娜微笑:在车上玩手机不好哦。阿莲娜心慌意乱,老师无端端让她想起在艺术馆里参观过的蜡像:精致如真人的、表情固定的、冰凉僵硬的、缺乏生机的。她往后仰在座位上,瞳孔略微扩大,乖巧地说:好的,老师。 女人满意了,转过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她的手里传来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阿莲娜手机壳的一角掉在了地上。 阿莲娜伸手,把好朋友推醒了,在她发起床气的前一秒准确地捂住朱莉的嘴。 嘘。 她哆哆嗦嗦地说:车顶上有东西在爬。 一只腐烂发绿、有蛆虫爬动的手啪一下拍在侧车窗上,溅射出大量油腻腻的腐臭液体。

阿兹克在沙发上休憩了一会儿,总觉得心神不宁的,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把干掉的帕子丢进垃圾桶。打开电视,当背景音乐,慢吞吞去厨房泡咖啡,一边听新闻一边发呆。 [……今天3号线、4号线严重堵塞……] [……xx广场购物中心突发爆炸……] [……xx市政中心有数位不知名人员狂躁攻击行人,目前已经被警方及时制服……] [……xx机场多架飞机晚点……] 今天似乎发生很多不得了的事情。阿兹克每换一个台都能听见新的插播新闻,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手边的刚刚泡好的咖啡香气氤氲,阿兹克却毫无食欲,只是慢慢将其送至嘴边。 他先是打了个电话给克莱恩,那边挂掉了,紧接着发了短信过来:阿兹克先生,正在上课,下课回您。 阿兹克暂且安下心,在拨号界面迅速打出烂熟于心的号码,那是阿莲娜的。 [……嘟,嘟,嘟……] 阿兹克不小心被咖啡烫了下,他蹙眉,咬着下唇,把苦香浓郁的液体统统倒入洗手池里。

同学们撕心裂肺的惨叫、校车爆炸后的火海、火海之中被点燃却仍然摇摇晃晃行走的“人”、烧焦的草木和黑烟——这是阿莲娜所目睹的一切。半边身子已经烧得垮塌下来的老师伸手抓住朱莉的头发,把她生生从阿莲娜怀里拖走,朱莉惊恐又痛苦地尖叫哭泣,阿莲娜伸手抱住她的下半身、用力到手指发抖,试图把好友抢过来——但这是徒劳的,她很快摔倒在草地上,脸颊被石子划破一大个口子,往外流着鲜血,疼得她捂着脸直哆嗦,眼泪混着猩红的血液从指缝中流下来。 阿莲娜害怕得大脑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巡视四周,她逐渐被摇摇晃晃的丧尸骷髅、怨灵幽魂包围起来,为首的是一个干瘦的、古铜色肌肤的中年男子,五官颇有几分熟悉。 天际乌云翻滚,几乎将白昼渲染为夜晚,暴雨开始倾泻,砸在阿莲娜的身上,又疼又冰凉。她几乎周身是泥泞,捂着脸忍着痛,流着泪拼命想着逃脱的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手机被拿走了根本没办法报警或者告诉爸爸,自己也根本跑不过这些怪物,他们听得懂我的求饶吗?朱莉他们被捉到哪里去了? 阿莲娜正在竭力冷静下来思考的时候,干瘦的男子突然嘶哑道,是阿兹克那个叛徒的女儿,父亲的烙印就在她身上,带走吧。

阿兹克反复打着电话,给带队的老师、阿莲娜、以及她的几个好朋友,手机一直都只是传来嘟嘟嘟的声音。他沉默地放弃了,打开电脑,搜索安装在阿莲娜手机上的定位装置,结局是一无所获。他往后仰了一下,按压了太阳穴,巨大的不安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阿莲娜告诉过自己他们的大概位置。 阿兹克合上双眼,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坠入灵界的虚无中,周围的一切扭曲如油画,黄色更黄,红色更红,黑色更黑。 ——我要抵达那里。

克莱恩扶了扶帽子。 天际乌云翻滚,大雨倾盆,不同寻常的、死寂的黑笼罩着泥泞的土地。金色的闪电在云从间若影若现,竟如同羽蛇骨架展开双翅一般。荒野上有着诡异血腥的祭坛,那祭坛是倒三角形,稳稳立在地面,周围围绕着数不清的活尸骷髅、幽灵亡魂。祭坛中央凹下去,满盛猩红色的黏稠血液,那些血液仿佛活了一般,粘聚成如婴儿一般的手,其上长满眼睛或含着利齿的嘴唇,此起彼伏地伸向天空,哀嚎着、哭泣着。阿莲娜被数十个非凡者包围着,其中一个枯瘦、肤色古铜的男人反绑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撩起她贴着侧脸的头发,别到她耳后,露出脸颊上可怖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来,男人笑了下,带着些许疯癫道,没关系,等到我父在你身上苏醒之后,这些伤口都会不复存在的。 他无视掉阿莲娜的眼泪和求饶,毫不犹豫地将小孩往前一推,阿莲娜尖叫着踉跄了几下,披着雨水,坠入祭坛的血污中。 克莱恩的肩膀被女人的手按住了。别着急,别着急。阿里安娜叹息道,阿兹克的女儿不会有事的,这是女神跟你保证过的……这才能一劳永逸清除死神残留于此世的精神烙印。 克莱恩沉默了一下,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他顿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周围数不清的活尸骷髅、幽灵亡魂在阿莲娜坠入祭坛的瞬间静默了一瞬,接着开始狂乱起来,嘶吼咆哮,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召唤,身上阴邪的气息统统被吸入祭坛之中。干瘦的男人捂着脸,放声大笑。

阿莲娜在下沉。 她仍然惊恐不安,周围猩红的血液伸出如婴儿般的手,掌心长着眼睛或牙齿,冰凉又强势地撕裂她的衣衫,紧紧握住阿莲娜瘦弱的脚踝,把骨头折断、血肉撕裂——阿莲娜疼得眼前发黑,脑子一片空白,在血色湖泊中无声尖叫,整个身体哆嗦着、反弓起来,她的眼泪融入血里,悄无声息。 阿莲娜的双腿被强行合拢、血肉骨骼被催化愈合,粘连在一起,如同蛇一般,锋利的鳞片和羽毛破开刚刚长好的血肉长出来,新生的骨架从腰间破开,逐渐覆盖上神经、肌肉、脂肪、皮肤、羽毛……她感觉自己正在被重新塑造。 塑造成某人的茧。 她意识到腹腔里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砰砰砰跳动,以一种极其恐怖的生长的,随时可以撕裂自己的身体,获得新生。 眼泪从阿莲娜的眼角滚出,她喃喃道: 爸爸……爸爸……妈妈……

祭坛的血色湖泊开始剧烈沸腾。 阿里安娜朝着克莱恩点点头,克莱恩确认身上的非凡物品准备完全后,猛地朝祭坛的一边丢出那枚精致冰凉的铜哨。围绕着祭坛、提供阴邪力量的幽灵亡魂、骷髅活尸停了一下,开始狂暴,挣脱开法阵的束缚,争先恐后地扑向那枚哨子。阿里安娜率领着数名掌管太阳领域非凡物品的非凡者,对其开始扫荡。克莱恩打了个响指,闪现直至祭坛边缘,用灰雾隔绝了来自死神的气息的影响,朝着干瘦男子开了一木仓—— 激烈的缠斗持续了一会儿,最后干瘦男子的头颅猛地炸裂开,他残存的半张脸维持着又惊又怒的表情,轻飘飘地摔下祭坛,落进泥水里。克莱恩听见了轻微的水声,他转过身,看见女孩细痩的、肤色偏深的手慢慢从血色湖泊中伸出来,手臂上散碎着许多蛇鳞,按在祭坛边缘。 他牵过许多次阿莲娜的手,但阿莲娜的手没有哪一次看起来如此缺乏生机。女孩慢慢浮起身子,露出湿漉漉的、苍白无措的脸,黑发贴着侧脸,眼神缺乏生机。她茫然地看着克莱恩,吐出蛇信,嘶嘶道:克莱恩哥哥…… 阿莲娜的声音重叠了更低沉的男声,那是复活的萨林格尔的。她朝克莱恩伸出手,希冀他把自己拉起来,但克莱恩沉默着,她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慢慢爬起来,伏在祭坛边缘。她的脊背拱起一个无比巨大的肉瘤,皮肉被撑到透明,能够看见其中若影若现的生物。那生物人身蛇尾,伸出手臂,缓缓撕裂开阿莲娜的背部,羊水样的液体淅淅沥沥落下,带着黄金不死鸟冠冕的、勉强由错乱的血肉堆积而成的人蛇愤怒地叫着——萨林格尔的复活被打断了。 他的尖叫猛烈地刺入克莱恩的大脑中,克莱恩闭着眼,捂着脑袋,后退两步,头疼欲裂——即使有灰雾的阻隔,顶尖的非凡者仍然是他暂时无法触及的存在。 这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女性手掌凭空出现,虚虚按在了血肉人蛇额头的鸟型黄金饰品之上。那是一位秀美的女士,身穿古典长袍,戴着黑色兜帽,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幽黑但缺乏灵性——黑夜女神拦在了克莱恩身前。她冷漠又温柔地弯起唇角,开始一点点撕裂萨林格尔和阿莲娜之间的联系。 萨林格尔被黑夜女神的力量拖拽着,逐渐从气息虚弱的阿莲娜身上脱离。他猛地爆发力量,从黑夜女神手中挣脱,身体迅速缩小,试图再次钻入阿莲娜的身体里。黑夜女神啧了一下,阿莲娜的存在让她束手束脚。这时候,一位肤色古铜、五官柔和、穿着正装的中年男性落在了祭坛边缘——那是阿兹克·艾格斯,他沉默无言,朝着试图钻入的萨林格尔伸出手,那血肉人蛇哆嗦了一下,力量被阿兹克拉扯了一瞬,萨林格尔暴怒,朝着阿兹克攻击了一下—— 阿兹克大脑空白了一瞬,他看见一根染着淡黄油污的羽毛落下,接着灵魂传来撕裂的剧痛: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好像多年前自己也经历过一般。

黑夜女神抓住了这瞬间的机会,完全撕裂开萨林格尔的灵魂。 克莱恩扑过去,搂着气息薄弱的阿莲娜,迅速转移了她的致命伤口。 祭坛垮塌了。 一切都终结了。

雨渐渐停了,天边乌云散去,夏日的阳光慢慢洒落。 雨后泥泞的土地里,小女孩趴在阿兹克的怀里,茫然地注视着四周歪歪扭扭站立的活尸,她左手折断,双腿合拢,并作长而纤细的蛇尾,鳞片深绿近黑,每一片鳞片上都有诡异、不可名状的花纹,鳞片间隙里长出沾满淡黄油污的羽毛。阿莲娜腰间长出一对幼稚的羽翅,被泥水和血水染得脏兮兮的。她睁着一双蛇瞳,眨巴了几下,突然捂着脑袋,痛苦又凄厉地尖叫起来,幼稚的脸上全是泪水。阿兹克深呼吸了两下,搂着阿莲娜,亲吻她的额头,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阿里安娜沉默地走过来,她身上的气质安宁平静,没什么侵略性,手轻轻拂过阿莲娜的眉眼,对方哽泣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睡了过去。阿兹克冲着黑夜女神点了点头,疲惫地笑了笑,示意感谢。阿曼妮西斯转身,消失了,连同周围的祭坛残片和不死生物都如同被橡皮擦擦过一样,消失不见了。克莱恩弯腰捡起泥水里的哨子,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将其擦拭干净。 他将铜哨收回袖口侧,冰凉凉的金属贴着肌肤,让他头脑变得更清晰了些——该怎么,该怎么跟阿兹克解释和道歉呢? 克莱恩慢慢走到阿兹克身边。阿兹克看着自己的学生,以及刚刚挑明关系的爱人,克莱恩穿着正式的西装,显得成熟又绅士,雨水稍微打湿了肩膀和半高礼帽,黑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神情有点茫然,甚至在阿兹克看来带着点可怜的意味。阿兹克的头还在疼,他哑声道,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噢,我很抱歉,阿莲娜的事情——克莱恩条件反射地解释,但他的话被阿兹克打断了。 不,不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我甚至还得感谢你,是吗,克莱恩?阿兹克眨了眨眼,他的眼神沧桑又温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雨滴,刚刚落下的日光在睫毛和雨滴上跳跃着。 我的意思是,你是当初那个小孩吧。阿兹克笑了一下,当然,其实我,是差不多猜出来了,但是你一副完全不记得的模样,伪装得实在太好,我没办法找你验证。 他因为双手抱着阿莲娜,没办法去抱一抱克莱恩,只能凑过去,安抚又亲昵地和克莱恩额头贴额头、鼻尖贴鼻尖,两人的体温交缠着,睫毛交错,呼吸纠缠,阿兹克喃喃道:该道歉的是我,是我忘记了你,克莱恩,我很抱歉,明明当初是我要你忘了我,结果整整记了十三年的是你……

克莱恩非常、非常隐晦地哆嗦了一下脊背,他很快放松了肌肉,重新将自己的体态调整得体面又绅士。他缓慢地笑起来,说,没关系,阿兹克先生。现在你一切都想起来了。

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克莱恩缩在衣柜里,茫然地听着整座住宅的暴动,厮杀声、木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他捏着阿兹克给他的匕首,警惕又恐惧。而且他觉得热,汗水从脸颊流下来,克莱恩还隐隐约约透过柜子的间隙看见的卧室窗外的火光——他意识到起火了。 克莱恩唯一能够联系阿兹克的方式就是吹响前几天他给的铜哨,但阿兹克也告诉他,副作用很大,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承受的,除非是到了最后关头,就不要吹响。克莱恩在柜门打开的瞬间就将哨子送到了嘴边,看清是阿兹克的时候猛地放松下来,扑了过去:阿兹克今天穿了绣金线的黑袍,头上戴着黄金的不死鸟冠冕,长长的蛇尾从袍子底伸出来。他搂着克莱恩,顺着小孩的脊背安抚了几下,突然说,我送你走吧。 克莱恩愣了一下,他太小,不能理解阿兹克的深意,甚至只是以为阿兹克厌倦了庇佑自己,阿兹克怎么能不要他呢——阿兹克对他那么好,阿兹克照顾他那么久!他慌慌张张拉着阿兹克的衣袖,很急切地说,阿兹克先生,我会听话的,我吃很少的,我以后还能再吃少一点!他绞尽脑汁想要阿兹克再留下他,再庇佑他,但是他很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包袱、添乱的。克莱恩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阿兹克就冲他嘘了一下,克莱恩就听话地安静下来。阿兹克摸了摸他的头,对着他笑了笑——这还是克莱恩第一次见他笑呢。阿兹克说, 我很抱歉,你父母的死,有我的责任。现在我让阿里安娜带你走,你不要喜欢我,也不要恨我,你最好忘了我,然后好好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克莱恩被他带到花园里,交到阿里安娜手里,克莱恩被教得很乖,也不会大吵大闹,牵着阿里安娜的手,茫然道,那你去做什么?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不回答他,黑夜下,黑金色调的奢靡庄园猛地炸裂开,火光极其烂漫又极其美丽,阿兹克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火海里。 ——这个场景,成了困扰克莱恩足足十三年的噩梦。他被黑夜女神庇佑着长大,终于还是踏上非凡者的道路,追寻阿兹克整整十三年。而阿兹克也被命运的潮流席卷向前,跌跌撞撞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遇上了深爱自己的人、自己深爱的人,但也不幸遗失了过去的记忆,遗失了过去的一部分自己。 直到两人相遇,互相缺损的命运才被牢牢扣合。

(番外) 现在什么感觉? 克莱恩笑眯眯地说,你以为我会害羞吗,阿兹克先生?现在整个游乐场就只剩我们三个人,有什么可害羞的。 他想了想,要说什么感觉,大概就是,小时候我觉得这个二人车厢好大,现在不那么觉得了。 说着话的时候他和阿兹克两个成年男人束手束脚地坐在旋转木马的双人车厢里,车厢外面点缀着非常浮夸的彩色儿童画,旋转木马中央的彩灯闪烁着,机器在哼唱,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动听又甜蜜。阿莲娜骑在一只蓝色独角兽上,高兴地欢呼,没空理这边。阿兹克无奈地笑了笑。现在是黑夜,偌大的游乐场中只有他们三人,温馨又安静,摩天轮在湖面上缓缓转动着。克莱恩伸手过去,牵住阿兹克的,食指交缠,十分亲昵,他摸着阿兹克仍然带着的同妻子的婚戒,有点心不在焉,突然就听见阿兹克说: ……你介意吗? 克莱恩很快反应过来,声音带着点笑意,眉目舒缓开,说,我没有,相反,我非常感激那位女士。 他同阿兹克对视了一下,还眨了眨眼,阿兹克叹息了一下,凑过来——因为空间太小,他俩膝盖和手还撞了几下——亲了亲克莱恩的嘴角,他说,我其实也在想……你当初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很茫然、很失望……你会不会觉得我不需要你了……每当我想到这个,我都会很后悔,很自责。 阿兹克坦荡荡地叙说自己的想法,克莱恩愣了一下,他小声道:……当初是有一点,不过我很快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调整过来了……您担心我,我很开心。 他抬起两人交握的手,闭上眼,非常虔诚地亲吻了阿兹克无名指婚戒的位置。 接着克莱恩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戒指盒,黑丝绒的,边缘整洁,他打开了,里面露出一枚低调的银戒来,形状刚刚好和阿兹克原来同妻子的婚戒契合,两枚戒指能够靠着小小的机关完美重构成一枚——这是克莱恩考虑并设计了许久的。阿兹克先是有些吃惊,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两下,褐色的眼瞳被情感沉淀为更深、更甜蜜的色泽,他咳嗽了一下,从自己兜里也掏出一个戒指盒来,有些尴尬道,我准备这次我先的…… 克莱恩飞快道,哦,那您先,我先收起来。 阿兹克哭笑不得,说,还能撤回啊? 这时候旋转木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停住了,阿莲娜翻身下了独角兽,扑过来,喊道,爸爸,克莱恩哥哥,还要再来一次吗?我好喜欢。克莱恩赶紧把两人交握的手往下一压,同时敏捷地抽出戒指,在黑暗中摸索着给阿兹克戴上了,咔,他听见机关吻合的声音,接着是自己心落地又轻飘飘浮起来的:这太不正式了,他在内心吐槽,但又反驳自己,这不时机恰恰好?他还在胡思乱想,阿兹克就非常坦荡地把两人交握的手抬起来,松开,低头,垂下睫毛,当着阿莲娜的面给克莱恩戴上了他亲自挑选的戒指。 克莱恩宕机了。 阿莲娜快乐地笑起来,她扑到两人身上,亲亲克莱恩的脸颊,又亲亲阿兹克的,然后说,克莱恩哥哥,爸爸选戒指还是请我做的参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