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兹)是的,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一) 阿兹克在这一瞬间茫然极了,他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缓慢地思考着,最终选择先享受周围的生活和风景。他看了看仍有些雾霾灰暗的天际,再打量人来人往的四周,他在身后看见圣塞缪尔教堂,阿兹克能隐约看见做长椅上散落的信徒、高处头发花白的主教。坦白来说,阿兹克仍然对黑夜女神存在一定的畏惧——被撕扯下一半灵魂的痛楚刻骨铭心,但对方帮了阿兹克很多,阿兹克微微后退,对教堂弯腰摘帽,行了一礼。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圣塞缪尔教堂之前的广场,喷泉周围有白鸽降落,它们亲昵地从游客手中啄食,有小孩在父母的鼓励下学习脚踏车,又因为失控感哇哇大哭。阿兹克又怜爱又觉得好笑,近年来脚踏车发展得十分好了,有专门做给女士和小孩的,女士的能让她们压着裙摆,小孩的多了两个轮子,更稳。发明者很惋惜当初资助他的贵人因为急需用钱早早将股份脱手。阿兹克想着要给家里的小姑娘也买上一个了,最近小孩们都时兴这个。他一边想着,忍不住抵着唇角咳嗽了一阵,肺部撕裂一样疼痛。报童穿着宽大的皮夹克,有一双机警的红瞳,他拦下阿兹克,递给他一封信件,接着指了指公园长椅上坐着的绅士,说,他给您的。 阿兹克呼吸停滞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微笑,忍耐喉咙里翻卷起的血腥味,阿兹克看清那位穿着体面西装、带着丝绸礼帽的男子的侧脸:轮廓较深,面容白皙,黑发褐瞳,神情安静极了。祂伸手,一只白鸽轻轻停在黑色手套和袖口中间的腕上,歪着头,温驯地从喉咙里挤出咕咕的声音。阿兹克没想过还能再见到祂,神明居住在神界,约定俗成地不干扰人间。阿兹克并不想接这封信,他对着报童温和说,祂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来找我。于是那报童的眼珠子转了转,把报纸夹在腋下,艰难地掏出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戴上了,他的神情瞬间变得跟那位先生一样的安静,接着,祂把信再次往阿兹克面前递了递。 阿兹克的视线划过那字迹优雅的信封,又巡视了一下四周,他的眼瞳拉长泛金,看清无数的细线从广场上散落的人身上蔓延,缥缈虚无,最后落入长椅上的绅士手中。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像是中场休息的戏剧,所有的秘偶在失去操纵后都停滞住了,连即将摔倒的骑脚踏车的小孩都停在了半空中,能动的只有阿兹克和那位绅士。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地像是死去了,雾蒙蒙的。阿兹克叹息了一下,他隔着遥远的时空看着自己的学生,最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接下了这封信。 下一秒,秘偶和现实交错了,小孩惊呼着摔在一位绅士的怀里,他抽泣着,向着这位深肤色的绅士道歉。我是不是弄皱了您的信?小孩可怜巴巴地问。阿兹克笑了笑,转过头去,用帕子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把沾了血迹的部分捏在手里,说,问题不大。他朝小孩挥挥手,看着他又开始歪歪扭扭地骑车,有点担心,好在那小孩越来越顺畅,根本不需要人再指导和辅助了,他蹬得飞快,咯咯笑着,要飞起来了一样。阿兹克看了一会儿,悄悄离开了,到圣塞缪尔教堂里对着黑夜女神做了一次祈祷,祈求隐秘的力量,他在一片黑暗中感觉到柔纱似的隐秘披在了自己身上,黑夜女神轻轻叹息着,阿兹克明白祂的意思,克莱恩终归是要找到自己的。

在回家的马车上,他拆开了那信件,开头仍然是尊敬的阿兹克先生,结尾仍然是您永远的学生克莱恩·莫雷蒂。永远的学生。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像是飘落在永暗之河上的羽毛一样下坠,下坠,打着旋儿沉入深渊里。马车的铃铛叮咚作响,马蹄声哒哒哒,他整整读了两次信,确保内容是他所理解的——一封稀疏平常的拜访信件,说最近会来阿兹克家打扰,语气礼貌又疏离——他没在意阿兹克没告诉他的新地址,也没在意阿兹克是不是会答应还是拒绝。阿兹克用手指将被弄皱的地方一一捋平了,但折痕还在。他有秘密,可以和克莱恩见面,但不想让他到自己家里来,倘若不是因为走入灵界会被愚者注视,阿兹克也不会强压着急切的心情选择马车。 下车的时候,阿兹克付了五苏勒,拉了拉身上的风衣,他手脚很冷,贝克兰德的初春还是料峭的,他的肺病在寒风中越发严重了。咳嗽了一阵后,他打开庄园的门,哒哒哒的活泼脚步声传来,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儿扑在父亲怀里,甜蜜蜜道,爸爸!你回来了。阿兹克心融化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好,免得寒气过到女儿身上。阿兹克弯腰,抚摸着女儿的肩膀,把隐秘的力量盖在她身上,一边微笑着说,我们下午预备到郊外的庄园去玩,那儿有狐狸和训练好的猎犬,450磅一只——说到这儿,阿兹克顿了顿,他本应该不关注这个的。小姑娘快乐极了,她说,爸爸,那我去收拾行李。 阿兹克转身去关门,在即将合拢的时候,在门缝里窥见了一只平静至极的褐瞳,倒映出阿兹克空白的脸庞。阿兹克的眼瞳放大了,轻微颤抖着,他反射性地把门拉上——哐当,这很大声,很失礼。但阿兹克顾不了那么多了。女儿疑惑地问,爸爸?她看见阿兹克深深地弯下腰,像是被折断的古松一样,剧烈地咳嗽,猩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板上。她紧张又害怕,含着眼泪,说,怎么了?她熟练地给父亲拍背,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咚咚咚,三下。来客有礼貌极了,安静地等着回应。这时候阿兹克咳嗽得更厉害了。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用苍白的火焰烧掉了地板上的血迹,才挺起身子,确保自己足够体面——终于到这一天了,阿兹克心想——他打开了门,手有点发抖。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绅士,祂穿着西装,带着半高礼帽,苍白的手腕上有一双皮质的黑手套,祂扶着黑色镶银的手杖,五官满是书卷气,轮廓较深,皮肤白皙。祂先看了一眼阿兹克,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攥着阿兹克衣角的女孩身上,无面人只需要一瞬间就能记住她的外貌特征。绅士行了一礼,用清澈的声音说,我如约拜访,希望没打扰到您,阿兹克先生。他抬了抬帽子,让一只小奶猫从里面蹦出来,跳进小女孩的怀里。小女孩惊喜地说,您是魔术师吗,哥哥?绅士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女孩对着猫咪爱不释手,乖巧地道谢,说,它是活着的吗?绅士说,你可以许愿让它一直活着。 阿兹克静静看了会,肺部的疼痛让他出了一层冷汗,也让他清醒,阿兹克温柔地说,先回你的房间去吧,艾蜜莉雅,我和克莱恩哥哥有些话要说。

艾蜜莉雅? 克莱恩的声音轻飘飘的,他照例往阿兹克给自己泡的手磨咖啡里加了三勺糖,两勺牛奶。祂说,是个好名字。克莱恩想起她白皙的皮肤,柔和的五官,细长的眉,还有右耳垂下小小的痣,微笑和阿兹克如出一辙的温和,看起来大概六七岁。祂有点恍惚。 阿兹克很是诧异地看了祂一眼,他低声说,你才知道?他以为愚者在第一眼看见女儿的时候就应该占卜出她的来龙去脉。克莱恩轻轻用勺子搅拌着深色的咖啡,香气氤氲,他思考了一下,说,我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无所不能。是的了,祂作为人的时候一直假扮神,作为神的时候他又竭力让自己显得像个人——明明祂在感应到血脉的召唤后就可以占卜那女孩的来历、可以窃取阿兹克的记忆、也可以用很多很多奇诡的方法验证自己的猜测,克莱恩却偏偏要等着阿兹克说出来。阿兹克显得很拘谨,他的左肺生疼,说话有点嘶哑,语焉不详地说,她是个好孩子,很乖,虽然被我养得有些娇气。 克莱恩说,嗯……很像您,也像我。 阿兹克有点无奈地笑了,他的视线轻飘飘地擦过克莱恩平静的面容,落在自己交错的手指上,阿兹克交叉着腿,像是蛇一样优雅地、轻微地舒展了身体,他说,毕竟那孩子一半的血脉从你那儿来。很抱歉之前一直瞒着你,克莱恩。说出这句话后,他看见一颗被自己苦苦支撑的巨石滚入了深渊,虽然不知道那沉默的深渊会给出怎么样的回应,但好歹这一刻,阿兹克放松了下来。 紧接着他就有点想要咳嗽。阿兹克说,介意我抽根雪茄吗?很多年前,他和克莱恩第一次命运交错时候,在廷根的小庄园里,阿兹克在壁炉前摇着安乐椅,问才刚刚接触到非凡世界的学生,介意我抽根雪茄吗?克莱恩记得阿兹克抽起雪茄来姿态优雅,白雾缭绕,掩映着他总是沉郁的眉眼,克莱恩那会把他比作古堡的幽灵、衔着花的蛇、一切美丽又隐含危险的事物。祂想凑过去,和阿兹克交颈,为他点火,也想轻吻他右耳垂下的痣。但现在克莱恩笑了笑,在阿兹克预备用小银剪子剪开雪茄头的时候说: 介意。

阿兹克愣住了。克莱恩体贴地、暂时没有询问艾蜜莉雅的来历,他知道阿兹克在情绪波动很大的时候肺病会发作了,至少现在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他说,您至少搬到温暖的南方去,贝克兰德的污染还没有完全解除。您不用再在贝克兰德寻求黑夜女神的庇佑了。 阿兹克蹙眉,把雪茄放回木盒里,轻声说,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克莱恩心想,现在我得寒暄,一个好的学生在多年后见到恩师,应该有很多话说的。要说什么?自己的事业成果?祂的视线落在窗边那几株小番茄和罗勒叶上,这些东西和庄园古典优雅的装修格格不入。关于那些微不足道的晋升、灾难、拯救,祂都一一在每月一封的信件里跟阿兹克说清楚了。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那是艾蜜莉雅种的,她很喜欢倒腾这些小植物。”克莱恩恍然察觉这并不是自己曾经缠着阿兹克种下的那几棵了——再说说自己的日常工作?沉眠、平衡、苏醒,处理祈祷、操纵棋局、修补结界的裂缝。说来说去还是那几样,神明的工作繁琐又无趣。还是说说?说说自己对阿兹克的…… 祂饮了一口咖啡,阿兹克站了起来,说,到时间了,我得去做饭,艾蜜莉雅在房间里呆了那么久,肯定很委屈,等会要哄一哄她。抱歉,失陪。克莱恩看着他的背影,继续想,要说说自己对阿兹克的……想念吗?祂总是有意无意地让灵体之线从缥缈的源堡上落下,操纵着乌托邦的居民在世界各处流浪,有的是幼稚的孩童,有的是站街女郎,有的是年迈的绅士,有的是底层的工人……他们都在寻觅着一位深肤色的绅士,却总是一无所获。虽然白骨信使能被他的通哨声召唤到源堡,信件能寄到,也能收到回信,但隐秘的力量总是有意无意遮挡着克莱恩。

当我看见你褐瞳的时候,天边的雨就落了下来。

阿兹克眨了眨眼,雨滴溅在窗户上,好像把他的褐瞳都濡湿了。街边的行人在避雨,声音嘈杂,他轻轻拉上了厨房的百叶窗,隐约听见艾蜜莉雅和克莱恩说话的声音,小姑娘听起来很高兴。

奶白的鱼汤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青翠的蔬菜被烫熟,吸饱了汤汁。小牛肉被切成块,和土豆一起炖。这些不合符任何一个国家特色的菜都是阿兹克从克莱恩那儿学会的——他很有些富贵病,不擅长厨艺,口味也颇挑剔,会花大价钱去有名的餐厅品尝一道新菜。他之前时常给克莱恩帮倒忙,烤糊了蛋糕,放错了糖,摔碎了盘子,但现在已经不大会犯这些错了。阿兹克把汤盛好,扶着门框,看见艾蜜莉雅在和克莱恩玩。克莱恩手上套着一只长耳狗,两只又圆又黑的眼珠子眨巴着,对着她喋喋不休,说着一些很俏皮的话。艾蜜莉雅被逗得咯咯咯地笑,脸颊泛粉,伏在克莱恩的膝盖上。克莱恩暂时把活着的特性嫁接给了毛绒玩具,另一只手迟疑地、生硬地抚摸着艾蜜莉雅有点打卷的黑发,祂的表情算不上冷,只是缺乏神色,像是油画一样安静,但艾蜜莉雅抬头看祂的时候,祂又会熟练地露出一个宠溺、温和的微笑,轻声跟她说话。 吃饭了。 阿兹克决定打断他俩。

克莱恩真的非常照顾艾蜜莉雅。祂能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菜,什么时候口渴,想要什么调味料,但祂也不总惯着艾蜜莉雅,先让黑猫秘偶不再陪她玩了,再不轻不重地引着小姑娘把青翠的蔬菜吃下去。阿兹克心想,你还是个小孩呢,就开始照顾小小孩了。一想到这里,他总是自责又难过,他希望克莱恩一辈子也不发现这个秘密的,毕竟这是阿兹克背着祂做出的选择。艾蜜莉雅还没有成熟到能察觉桌上诡异气氛的年纪,她高高兴兴地吃完面包,喝完鱼汤,又缠着克莱恩让祂表演魔术了。克莱恩很会哄人,艾蜜莉雅对祂没有任何抵抗力,甚至把阿兹克承诺要带她去郊外庄园玩的事情都忘记了,她很快困了,被阿兹克哄着洗了个澡,抱着她的乖猫咪去睡觉了。 阿兹克在阳台上看着洁净的星空,血月洒下如纱的绯色光芒,他始终觉得今天过得太虚幻,可能是被痴愚了也说不定。阿兹克是有烟瘾的,他剪开雪茄,用苍白的火焰炙烤过,又低头衔住,预备用苦涩偏辣的白烟麻醉一下始终隐隐作痛的肺,尽管短暂的麻痹后会迎来更多的痛楚。但他什么也没有抽吸到,阿兹克转了一下雪茄,看着仍然点燃的烟头。他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学生正站在黑暗里,脸颊苍白,褐瞳安静地看着阿兹克。 阿兹克有些歉意地笑了,眉眼舒缓开,嘴角的笑纹勾勒出温和的弧度,他说,我以为你在客厅呢。克莱恩摇摇头,他走过来,阿兹克退了一步,紧接着他忘记了这个念头,乖乖被克莱恩握着肩膀,转过身。克莱恩带着寒气的黑手套捋过阿兹克清瘦的脊柱,接着是根根分明的肋骨,停在了左肩膀,祂在隐秘的力量下感受到了源自自己的污染。克莱恩顿了顿,祂说,我在梦境里失控的时候……? 阿兹克像是被掐着七寸的蛇一样僵硬,他甚至疑心克莱恩初步操纵了自己的灵体之线,不然怎么连思维和行动都滞涩了。他背对着克莱恩,看不清祂的神色。克莱恩说,可能会有点疼,对不起,阿兹克先生。祂声音很轻,近乎呢喃。紧接着,阿兹克感觉到体内残存的、始终伤害着他灵体的污染连同疼痛一起被偷走了,他顿时觉得轻松。但克莱恩还没有放心,手掌轻轻放在阿兹克的后颈,片刻后,祂移开了。阿兹克顿时咳嗽起来。克莱恩望着天际的血月,说,阿兹克先生,您还得继续养一段时间的身体。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为什么只有序列4了?

阿兹克并不愿意告诉克莱恩。他只是说每个人都有秘密,转头提起克莱恩和艾蜜莉雅相处得好,他说,你看起来很爱她,是吗? 这时候微凉的夜风刮起来,天际的繁星微微黯淡了。 阿兹克看见克莱恩略微苦恼地蹙眉,说,我不知道。 祂缺乏高光的褐瞳轻轻转动着,好像在思考一件巨大的难题。真是奇怪啊,这世界上最仁慈、最无所不能的旧日真神,被区区一个闭合性问题难住了——答案分明只有两个,爱或者不爱。白天祂告诉自己,思想上要爱艾蜜莉雅,行为上要爱艾蜜莉雅,祂作为旧日,不仅给予了艾蜜莉雅庇佑,还屈尊陪小孩玩,给她添饭,允许她在自己的手背上贴贴纸和涂鸦,睡前给艾蜜莉雅讲童话故事,注视着她入睡后又吻了她的额头。没有人在看见他的这些行为后会觉得克莱恩不爱她。但克莱恩知道,祂在情感上不爱她。祂捏着小姑娘的后颈,感觉和捏着任何一个信徒或者小猫小狗没有区别,心情平静,没有任何的波澜。 即使再不情愿,克莱恩也已经到了被称为“祂”的境界了,祂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信徒,并不会对任何一个偏心。克莱恩操纵着面部肌肉,露出一个微笑来:阿兹克先生应该很明白神明到底是什么东西。 神明是承载着信徒的祈祷、欲望、善恶、权柄的容器,空空如也。阿兹克是死神的后裔,应该明白神明到底是多么高高在上、冷漠如斯,疯狂如萨林格尔,爱戴信徒如黑夜女神也曾掀起战争——只因为祂觉得将来因祂庇佑活下来的人比现在死去的要多,祂们习惯在天平上称量利益、人命、权柄等等一系列对等又不对等的东西。现在克莱恩加入祂们了。克莱恩知道阿兹克最恐惧也最厌恶神性,为此他宁愿放弃晋升、一次次轮回重启。但现在阿兹克居然对祂露出一个无法形容的微笑,他向前一步,说,克莱恩,我想许一个愿。 克莱恩说,嗯,阿兹克先生。 他看见白雾从阿兹克的唇瓣里溢出,老绅士的声音低哑,他说,我想祈求一个拥抱。 克莱恩往前一步,很自然地拥抱住了阿兹克,祂现在和老师一样高的,温热的吐息扑在阿兹克的颈窝里,祂略一偏头就能看见阿兹克右耳垂下方的痣。您冷吗?克莱恩很有礼貌,现在贝克兰德的天气确实对肺不太好,我们先进屋吧。 阿兹克垂下眼睫,褐瞳泛金,温柔得像是夏季要融化的蜂蜜一样,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把祂搂得更紧了些,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阿兹克隔着衣服都能数到克莱恩清瘦的骨骼,他低声说:你比我冷多了,小孩。

不…… 不不。 克莱恩卡壳了,祂想说神明不需要体温和温度,所以有时候祂偷懒,手脚冰凉像是愚者的雕塑或圣徽一样,但现在克莱恩确定自己是普通人的温度,36.3℃左右,并且热度还源源不断地被阿兹克吸过去——他可是冰凉的羽蛇呀。但说出来,说出来这个拥抱就结束了。祂就顺从地被阿兹克抱着,接着出乎意料地回忆起过去,按道理来说,祂也才不到30岁,而且永远年轻,但祂最近总是像衰败的中年人一样反复回忆更年轻的时候——那会克莱恩才是魔术师,被阿兹克握着肩膀逃脱了魔女的追捕。他一身湿漉漉的,冻得要命,连连喷嚏,在小镇废弃的屋子里烧了热水洗了澡,一边用热水杯熨钱,一边发抖。阿兹克蹙眉,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握住他惨白的小臂。 他疑惑地看着阿兹克,说,怎么了?阿兹克说,克莱恩,你可能会因为慢慢失去温度冻死。年轻人吓了一跳,那会儿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复活呢——后来他决定在人造死神面前和阿兹克交替命运的时候也不知道——阿兹克看他慌乱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失笑,坐在刚刚清扫过的床上,伸手,把克莱恩揽在怀里。墙角有蜘蛛网,阳台上有杂草,空气中都是灰扑扑的气息,只有刚刚洗过澡的猫咪是干净的,他潮湿极了,脸颊泛粉,眼瞳软得一塌糊涂,他僵硬地趴在阿兹克的腿间,声音变尖了:阿兹克先生?阿兹克握着他肩膀的时候克莱恩又说,阿兹克先生……好像这一秒钟他能求助的对象只剩下让他紧张的罪魁祸首了一样。阿兹克怜爱地看着他像是蝴蝶一样扑朔的睫毛,低声说,只是让你暖和点。这一刻克莱恩想到了很多不可描述的东西,但他还没来得及谴责自己被小片片污染了的内心,就感觉到寒冷被阿兹克紧贴着他的身体抽走了。羽蛇不擅长治疗,但可以吞吃掉一些会带来死亡的疾病或伤口。 克莱恩,还冷吗?阿兹克的声音带着笑意。克莱恩察觉到治疗已经结束了,支支吾吾地迅速把自己从阿兹克身上撕下来。阿兹克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处理,他很快要走了,临走前他还有很多话想跟克莱恩说,但看克莱恩明显受惊的样子,最终还是握了一下年轻人削瘦的肩膀,望着他比切开的溏心鸡蛋更潮湿柔软的嘴唇,说,我走了,克莱恩。

(二) 他好像总是没时间多和克莱恩相处。 阿兹克躺在柔软干燥的被窝里,想。刚刚他们久违地抱了一会儿,克莱恩就催促他睡觉了:他睡主卧,克莱恩在客房,分开前克莱恩还隔着门缝看了一眼艾蜜莉雅,然后跟阿兹克说了晚安。阿兹克以为自己睡不着呢,他之前受过伤,睡眠质量很差,经常半夜惊醒。今晚他却很快睡着了,也许是克莱恩的怀抱带来的神秘学作用吧。 他闭上眼,像是在大海里坠落,手足酸软,气泡从唇角不断地溢出来。坠落,坠落。他看见深海里的各种色彩的水母和巨大的鲸鱼,并且梦见了很多、很多的往事。

黑暗中。 愚者轻轻挥动了一下黑色镶银的手杖。呼——灰雾弥散开,潜意识的海洋呈现,恢弘又。哒哒哒,祂踩着光的阶梯往下走,将自己的神国展开了,恢弘的古堡静静悬浮在海洋之上。祂进入到长而古旧的走廊,两侧林立着无尽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里都有阿兹克·艾格斯的潜意识碎片。

祂推开了第一个房间的门。

[我在……书房,写信。 我轻轻揉着额角,感觉疲倦。白骨的信使在房间的一角安静地等候。窗外是落日,夕阳的余辉温柔地从玻璃上折射过来,落在我不知道写过多少次的信纸上。我反复阅读着,仍然不满意自己的措辞,叹了口气,将纸揉皱了,丢进快满了的垃圾桶里。 为什么丢掉? 年轻人的声音响起,我看见黄玫瑰的花瓣落在桌面,我看向祂笼罩着灰雾的脸庞,觉得安心,并且愿意对祂诉说心事:我的学生要同我终止关系,回到原点——他逐渐变得礼貌又疏离的信件这样告诉我。我怕回信里措辞太暧昧不清,对他造成困扰。 纸团从垃圾桶里滚落了,缩小的白骨信使乖巧地拾起来,放进去。]

[书房里,我看着深肤色的绅士,他显得极其倦怠、疲惫,几乎要在夕阳下融化了,他外表并不算苍老,灵魂却总透露出沧桑和疲倦来。他对着我笑了笑,睫毛被夕阳染上了金色,嘴角的纹路显得温和,他抚摸着右耳垂下方的痣,坦然道:这很难,毕竟人类发明文字就是为了传达无法口述的感情的。无论我怎么小心谨慎,那种不甘心和祈求仍然会从字里行间显露出来。 你爱祂? 老绅士在一瞬间显得困惑,他喃喃道,“祂”?克莱恩应该不喜欢被称呼为“祂”,虽然他现在确实是神秘世界里的大人物了。 他在思考着。 我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考虑着措辞。 ……用爱来概括我对他的情感,恐怕还不够全面。 我握着羽毛笔,对着脸庞被灰雾遮盖的陌生人说,我们是盟友、师生、笔友、在彼此混乱黑暗人生中偶然的明灯、心照不宣的暧昧对象…诸多感情杂糅在一起。 我曾经是浮萍……他抓住了我。让我这一世免于在浪潮和风雨中挣扎。 我对陌生人露出一个微笑,祂明显怔愣住了。 我听见祂问,你知道爱着一个神明意味着什么吗? 祂的语气很轻,好像怜悯世人。]

[我看见绅士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了,一种浅淡又深刻的哀愁笼罩着他柔和的眉眼。他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伏在书桌上、沐浴在昏暗夕阳里的侧影,他手执着金色笔尖的羽毛笔,又一次开始写回信,羊皮纸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他说,我知道。 爱一个神明是没有回报的。爱一个神等于以祂为思想的源泉,以祂为行动的纲领。祂是世界的准则,祂高于你的一切爱和一切恨。而你只是无数祈祷光点中的一个、无数的锚中的一个,被神掌握在权柄的周围。神明垂眼看你的同时也同样看着其他人。就算你因为过去显得特殊,也不会在未来显得独一无二。祂曾经是偏爱你,现在只是爱你,如每一个受苦难的人,如每一个信徒。 ……多不公平啊。我这样告诉绅士,放弃吧。 你们之前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开始,那些回忆都只是年轻人一时兴起的暧昧,他从来没有正式说过爱你,现在终止才是好的。 绅士用掌心按着额角,显得苦闷极了。]

[我轻轻揉了揉生疼的额角。坦白来说,自从克莱恩的来信日益减少、语气又变得冷淡开始,我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不知道身旁这位绅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没有对祂产生任何的怀疑,我很轻易地对祂敞开了心扉: 我在之前的回信中已经隐晦地丢过人了。 没关系。他不知道也好。 他太宠爱克莱恩了,接受他的追求,也接受他突然中止的爱,接受分开。老师一直安静极了,不会大吵大闹,去探寻一个理由,他足够成熟,岁月告诉他,很多事情就是找不到原因的,就是从某一刻开始,小猫不爱他了,也不再需要他——他已经习惯了失去,虽然失去仍然让他痛苦。]

[我看着这位深肤色的绅士,他仍然在不停地写啊、写啊,信纸仍然那么高,羽毛笔里的墨水仍然充沛,天边的夕阳仍然从窗户投到他身上,白骨信使仍然在安静地等待,一封封不合格的信件被揉成纸团投进垃圾桶里。 这只是一个记忆碎片。对话结束后,他就不再理我了。在这个时间点,他将永恒地、徒劳地书写下去。 我打了个响指,为他送上咖啡。咖啡的热气在黄玫瑰的边缘凝结出一滴水。]

[啪。 水滴落在我的信纸上,浸湿了一小块。我抬起头,才看见那杯香醇的苦咖啡,和一旁湿漉漉的黄玫瑰。 谁来过了? 我遗忘了一切,迷惑地巡视了四周,书房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光线里尘埃浮动,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足迹。 我继续低头,写着: 亲爱的克莱恩·莫雷蒂——]

愚者拉了拉黑色的手套,拄着黑色镶银的手杖,行走在长廊里。

祂拉开了第二个房间的门。 [我看见了狂暴海下死神的陵寝,死寂的黑暗刚刚褪去,天际昏暗。 刚刚被撕裂一半魂灵的阿兹克·艾格斯向我走来,握着我的肩膀。我抬头,看清他满是冷汗的眉睫,阿兹克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轻轻从我手里拿走了一枚银色的窃运符咒。他很疲倦,还是打起精神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试图遮掩,最后败在他略带责备的眼神里。我的嘴唇动着,重复当年的解释:我有一些秘密,阿兹克先生,您知道的,我可能可以复活… 他重复道,可能。 我道了歉。 阿兹克轻轻摸了下我的额头,低声说,这是我的命运,我很怕波及我重视的人。我知道他的眼神落在我失了血色的唇上,但他又移开了,说自己接下来不知道要沉睡多久,修复灵魂的损伤。他握着我的肩膀,带我进入扭曲如油画一样的灵界。他说,记得给我写信,克莱恩。 我读懂他的意思。 他不想在重启后再被世人遗忘。]

第三个房间。 [我逃离了海神、信使小姐、神孽、玫瑰学派半神之间的混战,阿兹克握着我的秘偶肩膀,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微笑起来,重新握着我的手肘。 灵界有一段路是黑暗的,我因为丧钟的副作用,难以自遏地闭着眼,发抖,泪流满面。我听见阿兹克担心的声音,他喊着我的名字,克莱恩?克莱恩?我睁不开眼,只感觉到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飞快地触过我的睫毛。 我在落到荒岛后,终于在光明中恢复了正常。我为自己的失礼道歉,而嘴唇湿润的阿兹克先生摇摇头,握着我长出羽毛的手,为我解除人造死神的诅咒。 啊……是毒蛇柔软的信子。 我终于意识到那次的不协调是什么。 他曾经吻去过我的泪水。]

第四个房间。 [黑暗中,他在我的坟墓前痛苦,从日落到天明。]

第五个房间。 [……]

愚者陆续进入许多浅层的、阿兹克愿意对祂开放的房间,剩下都上了锁。愚者跟幽灵一样从窗户边闪过。里面的阿兹克大多是痛苦、茫然的,像是永暗之河里的死亡烙印,浮来浮去。祂暂时不愿意用暴力打开。愚者的神国暂时消散了,祂漂浮在潜意识的海洋上,灰雾弥漫,祂又踩着光的阶梯,优雅地离开了。

(三) 阿兹克在清晨的日光里醒来。 他难得地睡了好觉,眯起眼,昨晚的窗帘没拉严实,他能窥见下过雨后澄澈的天空,灰扑扑的鸟儿衔着虫子飞过去,脚踏车响着清脆的铃声,小姑娘叫卖着成串的花朵。阿兹克听见门外克莱恩哄着艾蜜莉雅去盥洗室洗漱时候耐心的语调,还闻到早餐的香气。他迟疑地、迟疑地捂住脸,叹息,在确认这不是梦后开始剧烈地咳嗽,枕头上溅出几滴鲜血来,比往常少很多。他起床,换上柔软的拖鞋,来到餐厅,克莱恩正把烤好的吐司在桌上,艾蜜莉雅帮着摆盘子。克莱恩对着阿兹克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说,早上好,阿兹克先生。 早上好,克莱恩。早上好,小公主。阿兹克依次跟他们问好,去了盥洗室洗漱,回来同自己的家人们吃过早餐。克莱恩一手端着咖啡,从怀里掏出金表,咔哒一下按开了,看了下时间,说,我们今天去庄园玩会吧,可以去阿兹克先生那个,也可以去玫歌庄园。玫歌庄园盛产葡萄酒,瓦尔特会准备好一切—— 酒。小姑娘竖起耳朵。她记得大人们爱喝这个。但她看见克莱恩哥哥微笑了一下,祂说,虽然你俩都不能喝。 艾蜜莉雅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小孩子很敏锐,她虽然喜欢克莱恩,但也隐约意识到祂并不如阿兹克一样好说话,多撒撒娇就能解决有些事情,而且这个哥哥还能管束爸爸?为此她有些闷闷不乐,直到抱着克莱恩送给她的猫咪坐上马车也还是兴致不高。艾蜜莉雅也不知道这种委屈从哪儿来。昨夜下过雨,天空罕见地呈现一种清透蓝来。叫卖花朵手链的女孩被叫住了。先生?她看着从马车里探出绅士,他五官柔和,有着东拜朗那边较深的肤色,按着半高的丝绸礼帽,对着女孩笑着说,给我来一串,不,两串花朵。穿着灰扑扑裙子的小姑娘连忙踮起脚,压着裙摆不敢弄脏马车,努力递给他,在数清钱币后赞美了他的慷慨。艾蜜莉雅在戴上手链后终于开心起来了。阿兹克揉着趴在膝盖上的黑猫,手指擦过毛茸茸的下巴又略过两片尖尖的耳朵,黑猫欣喜地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他瞧了瞧一边正读着贝克兰德工人报纸的学生,对方无从察觉的样子,就拽着黑猫的爪子,把花朵手链缠了两圈。黑猫乖顺地喵呜了一下。等阿兹克再看的时候,黑猫的前爪上已经空荡荡的了。 他怔愣了一下。车夫说,先生们,前面的路稍微有些陡峭。这样是不适合读报纸的,于是克莱恩把报纸叠了起来,他动作舒展又好看,右手腕处隐约露出一点白色的花朵来。

他们在玫歌庄园玩了几天。克莱恩用勺子沾了一点葡萄酒在艾蜜莉雅舌头上碾过,小姑娘就尖叫着原谅了他。艾蜜莉雅关于“为什么瓦尔特先生老叫克莱恩哥哥道恩先生”的疑惑还没有人解答,她的心思就全被克莱恩送给她的、性情温顺的小母马引走了。午后,太阳暖烘烘,克莱恩和阿兹克在那些开得热烈的花丛里看着小母马遛牵着马绳、跌跌撞撞的艾蜜莉雅,从前阿兹克总和克莱恩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总是很拘谨,毕竟他现在对着的是愚者而非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他总是说起艾蜜莉雅,因为一个生命的诞生总归得得到双方的同意和祝福——但艾蜜莉雅源自于阿兹克的私心,他带着女儿躲藏,克莱恩因此缺席了艾蜜莉雅好几年的人生。祂本来就应该有知情权的。 克莱恩在听阿兹克说起艾蜜莉雅是个多听话的小姑娘时忍不住叹息——阿兹克太宠溺艾蜜莉雅了:古时代的人类总在另一半宠溺子女时候觉得应该严厉,在另一半严厉的时候又觉得小孩受委屈。争吵和误解多来于此。祂觉得将来艾蜜莉雅能让阿兹克吃够苦头——就好像克莱恩一样。虽然克莱恩没明说,阿兹克却转过头来,背后是一簇开得热烈的蔷薇花,香气馥郁,他语焉不详地说,她从没让我吃过苦头。 克莱恩嗯了一下,手指轻轻弹了下金币,假的。祂做这事的时候并没有避着老师。阿兹克眉头跳了跳,抵着唇角咳嗽了几下,聊起了这几年各地发掘的第四纪遗址,试图把这事掩饰过去。

克莱恩其实更想知道阿兹克掩藏起来的事实:关于祂在与天尊缠斗的梦境里发生了什么,后来他又是如何以天使的位格孕育旧日的后代。这些记忆碎片都被黑夜女神的隐秘牢牢裹住,不向克莱恩泄露半点,除非阿兹克愿意向他敞开心怀。为此祂决意向无往不利的艾蜜莉雅小姐取经。在即将离开玫歌庄园的那天晚上,阿兹克洗过澡,躺在了床上,透过房间的窗户,他可以看见点缀着繁星的静谧夜空,血月所散发出的柔纱一样的光芒笼罩着万物。一切是如此的安静,不远处森林里树蛙在求偶,猫头鹰闭上一只眼、从喉咙里挤出低沉的咕噜声,鸟儿收了翅膀合上眼睛孵蛋,虫子的鸣叫声渐渐大了起来。他最近身体好了很多,困意渐渐涌上来,这时候门被敲响了,小孩子出现在黑暗里,起初阿兹克以为是艾蜜莉雅,结果掀开眼皮仔细一看,发觉是克莱恩。 还是缩小版本的那种。 小孩子站在床边静静看着老师,祂皮肤很白,嘴唇粉嫩,黑发褐瞳,五官可爱,只是仍然缺乏一定的神情,如果不是眼珠子转动,祂看起来就好像是完美的木偶或者雕塑。小克莱恩赤着脚,足背的皮肤被冻得苍白。阿兹克很快掀开被子,伸手把小孩子拉进被窝里,手拢着他的脚抵在自己并不算热的小腹。克莱恩僵硬了一瞬间——扮成小孩可太丢脸了,好在神明的羞耻心总是很浅淡的,祂又很快放松下来,阿兹克在黑暗中和祂对视,眼神温柔至极,他说,怎么了,克莱恩? 克莱恩道,我有点冷。 祂说着谎话。阿兹克眨了眨睫毛,他发出一声叹息,好像是荒岛上沉睡了很久的古木又被春天唤醒了一样,他把克莱恩搂进怀里,腰间展出一堆蓬松厚实的洁白羽翅,把克莱恩牢牢包裹起来——羽蛇的体温不够温暖。克莱恩轻手轻脚缩进阿兹克的怀里,尽力把自己蜷缩起来,用脸轻轻贴着孕育过祂子嗣的小腹,灰雾在祂眼中弥散开来,祂试图绕过黑夜女神的隐秘,验证一些祂早已有预感的片段。

克莱恩在无数记忆碎片构成的国度里漂浮,祂分出心神,操纵着身体和阿兹克对话: 您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阿兹克轻轻揉着小孩的后颈,对旧日的试探一无所知,他沉默了,因为答案一定会给克莱恩带来负担。 窗外的虫鸣渐渐低下去了。

因为您爱我—— 小孩又轻又缓慢地说,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神明眼前的灰雾散去,祂看见自己被天尊拖入梦中后,虚拟出的周明瑞在旧日都市里漫步,他在一家书店里同深肤色的外国绅士谈论,很轻易地沉沦了进去。他们在钢铁都市里看同一本书,接吻,约会,恋爱,同床。而那时候阿兹克确实通过染着源堡气息的金币进入了克莱恩的梦。一梦黄粱。]

爱。 阿兹克从来没机会对克莱恩说过爱。最开始他疲于寻找一个真相,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两人之间远隔着时空,只有那些暧昧不清的信件纷纷扬扬着,搭起连接二人的、脆弱的桥,信里面无一字是爱,也处处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靠近,克莱恩就折断了手中的羽毛笔,也折断了这座桥。阿兹克尝试过修补,却一无所获。 阿兹克沉默地看着克莱恩,他的眼瞳像是酿了很多年的蜂蜜酒,黏稠、甜蜜、沧桑。他轻声说,嗯。 我爱你,过去也是,现在也是。 年长者总是很轻易地接受自己狼狈、不体面的样子的,他足够成熟,哪怕神明这么尖锐地打破了之前两人苦苦维持的假象:阿兹克和克莱恩好像都接受了果子未熟就已经坠落在地这个事实,克莱恩注视着果子摔破,甜蜜的果肉腐烂变酸,祂等着蚂蚁蛆虫将其啃食干净。但阿兹克低头,执着地握着青涩的果实,试图将其挂回枝头。 他俩明明就站在一起,却不会对视,不会说话,只会维持一月一次生疏的、礼貌的信件交流。 阿兹克意外地感觉到轻松,反正他不知道在克莱恩面前出丑过多少次了。

我残存的人性也在爱你。你也知道的。 祂贴着阿兹克的小腹,闭着眼,呢喃。

[愚者继续拨开灰雾,祂看见破碎的旧日都市,失控成无数蠕虫漩涡的自己和天尊的精神烙印缠斗着,争夺身体的控制权。阿兹克从废墟中走来,踩在钢筋混凝土上,从一片污浊中拉起了混沌的克莱恩。 一半身体是透明蠕虫的克莱恩迷茫地看着他,说,阿兹克先生? 阿兹克的左肺在靠近的过程中被警惕的触手捅伤了,他抚摸着学生的脸颊,说,嗯。 他顺从地成为神明排出污染的容器。]

但是,但是。 比如,用钱打比方。克莱恩语气飘忽,仍然选择了自己最擅长执着的方式,祂小小的手指捏着阿兹克的手掌心,像是刚刚学算术的小孩一样咕哝个不停,您能给我一万金镑的爱。祂没有在意阿兹克低沉的笑声,继续说,虽然不是全部,还有一些分给了艾蜜莉雅和其他人,但我能感觉到是您能尽力给出的。 祂吻了一下阿兹克的手心,感觉到对方震颤了一下,呼吸也安静了下去。 克莱恩在成神后几乎没有同他再有肢体接触了。 小孩子没有在意,把自己小小的手掌放在阿兹克的手心里,两人的肤色对比很强烈,说,但我只有一个便士那么多的爱和人性。祂抬眼看着阿兹克,睫毛像是鳞片斑驳的蝴蝶,非常、非常诚恳又残忍:我愿意全部给您,但这根本不对等。您不必觉得因为我当初意外从时代的潮流中抓住您,就觉得需要报答我什么的,我从您那儿获得的帮助远多于我给您的。

[阿兹克在无尽的灰雾中展现出半神话形态来,他被触手包围着,神志不清,不断地、不断地怀孕,又产下被污染的蛇卵,一刻也不曾停过。 好在克莱恩仍维持了一定的温柔和理性,浑浑噩噩间也没有将他变成只知道繁衍子嗣的怪物。直到克莱恩再次进入修复理智的阶段。祂被触手簇拥着,漂浮在旧日的钢铁都市里,闭着眼,进入沉眠。 阿兹克捂着隆起的蛇腹,这次他感受到确实有正常的小生命驻扎下了。他蹙眉,很快下了决定。]

不,爱不是这样衡量的,克莱恩。爱不是放在天平两侧测量的东西,爱是—— 阿兹克认真考虑着措辞。 克莱恩打断了他,祂用小孩天真的声音说,我知道,爱是一厢情愿,爱是不理智,爱不求回报,爱是世界上一等一珍贵的东西,我明白的,我知道的。我曾经也是有过充沛的人性的。他疑惑地看着阿兹克脸上的悲伤、怜悯、爱,继续说,但我现在已经没法理解了。我也来到过人间,像是幽灵一样穿梭在人群里,我观察着一切,像是正常人一样微笑、哭泣,像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娱乐,但我始终和普通人的情感之间隔着玻璃,透明、坚固的玻璃。扮演始终是扮演,不会完美无缺。我在做人的时候扮演神被戳穿过,我现在扮演正常人也处处是破绽,连艾蜜莉雅也在无意识地害怕我。 其实。 如果我生来就是神话生物,也许现在就不会那么…痛苦。 克莱恩感觉到阿兹克在拍在自己的背,祂听见阿兹克的呼吸声略微急促、抖动,他想,老师是为自己哭了吗?…心境打开了? 祂分神,继续在灰雾中操纵着阿兹克的梦境碎片。

[在夜香草和深眠花的梦境里,黑夜女神给予了阿兹克隐秘的庇佑。 他竭尽所能地孕育这个孩子,付出了位格下跌的代价。在疲惫的孕期仍然若无其事地给克莱恩写信。 他生下了艾蜜莉雅,对自己的自私感觉到愧疚又自责。]

克莱恩终于把现在的自己赤裸裸地展示给阿兹克看,祂拨弄着周围蓬松、温暖的羽翅,感觉到冰凉的水滴从后颈滚落下来,阿兹克睫毛带着泪,低头吻了祂的发顶。祂小声说,我这样一个怪物,您也还愿意爱着我吗?很辛苦的? 我会给您神明的庇佑,给您我残缺不齐的人性,给你我扮演出来的人类伴侣的陪伴,给您我的银行账户,给您一切我能给出的…稀少的东西,直到您累了,厌倦了爱我的那一天。祂蹭了蹭阿兹克的小腹,轻轻吻了一下,接着抬头,祂终于在今夜直视了阿兹克的眼瞳。

褐色的、被泪水打湿的眼瞳,一滴剔透的泪水从睫毛上缓缓滴落,划过阿兹克的脸颊,又落在克莱恩的睫毛上。 克莱恩眨了眨眼,泪水落进他的眼瞳里,又溢出,。

天空中的源堡无端地沸腾了。 克莱恩感觉到围绕着自己的玻璃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某种混乱、轻微的情绪一闪而过,不过太快了,克莱恩还没有能捕捉到。祂伸手,捧着阿兹克的脸颊,祂决定遵从刚刚那种情绪带来的冲动:

我想、我想…… 克莱恩为这种想法惊奇,现在他大多时候只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需要做什么——站在顶端的神明欲望浅淡至极——而不是想小猫一样趴在主人怀里,摇着尾巴,一声声喵呜着,说自己想要什么。但阿兹克那样温柔地看着他,克莱恩觉得那些字不受控制地从唇瓣里吐出来了,我想亲您,可以吗?

阿兹克的声音有点哑,他说,当然可以——事实上,他们还从来没有接过吻——在被克莱恩亲吻的时候,他手足酸软,几乎要融化在黑暗中了。现在是春天,一切都是崭新的、焕发生机的。阿兹克听见虫鸣鸟叫,听见艾蜜莉雅的翻身,听见克莱恩变回大人时候身体一寸寸打开的声音,和他差不多高的青年拥抱着阿兹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和阿兹克鼻尖对着鼻尖,安静地看着他,说: 睡吧,明天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