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夏天的少年们》韩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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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每个人都有过多年以后才发现记忆出错的时候。这种奇怪的混沌让我忘了在什么时候读过林格伦的《狮心兄弟》。我坚信自己在1980年读过这本书,直到为写作这次讲座的演讲稿购买了修订本,这才发现了真相。这本书于1983年首次在韩国翻译出版。我原本不相信自己的记忆有误,直到读完译后记,才肯承认我的错觉。后记上写着:译者金静姬(音)于1982年留学斯德哥尔摩期间登门拜访时年74岁的阿斯特丽德·林格伦。 译者初次见到心仪的作家,不知道如何是好,而林格伦大方又热情地接待了她。金静姬描述两人见面的情景时写道:
林格伦奶奶就像对待她的亲孙女似的抱着我。像马迪亚斯抱着害怕得跳起来的卡尔。然后,林格伦奶奶用清澈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的脸说“你这个来自远方的留学生总觉得叫人熟悉。既然那个国家也有很多孩子们想听我的故事,那就替我讲给他们听吧。”
两人聊了很久,等到金静姬从林格伦位于市区公园角落的家中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他们在1982年1月见面,两年后的7月20日,这本书在韩国出版。因此,我是在那个夏天读到这本书的。不是1980年,而是1983年的夏天。不是满9周岁,而是12岁的夏天。虽然我混淆了年份,但那个季节的独特感觉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某个炎热的下午,我第一次拿到这本书。在水踰里山顶的家里,我的小房间,我把肚子贴在凉爽的地板上,趴着阅读这本书。如果觉得姿势不对,我会坐起来。如果热得出汗了,我就再次趴回地板上,如此反复,直到读完最后一章。
但是,有个问题留在了我的心里。为什么我会坚信那是1980年呢?1980年和1983年的夏天有什么共同点呢?它又是怎么和《狮心兄弟》连接起来的?为什么我会以那么痛苦的热情沉浸在这本书里?
1970年11月,我在光州出生。1980年1月,我和家人一起搬到首尔。父亲教语文,还是年轻的小说家,他决定去首尔专职写作、过上全新的人生,他的离职成为了我们搬家的契机。我离开承载着许多情感的韩屋, 那个用木头和土块盖起来的、铺着蓝黑色瓦片、用白纸替代玻璃贴成门窗的地方,搬到了首尔外郊水踰里山坡上的洋房。5月17日,家人逐渐适应了新生活,政府颁布了戒严令。一年前的1979年10月,领导军政府独裁统治长达十八年的朴正熙总统遭到暗杀,渴望民主主义的市民奔赴街道庆祝,是7个月之前的事情。所谓的“新军部”势力趁着“首尔之春”再次发动政变,总算登上权力的舞台。仅仅4个月之前,我和家人因为一时兴起的小事离开的那座城市,我在出生后度过童年时期的地方,在当时还只不过是个又小又平凡、以教育闻名的城市,学生们不愿服从戒严,在第二天也就是5月18日开始抗争。两天后的下午1点,在无数示威群众聚集的道厅前方的广场,军队集体开火。之后,市民们为了生存武装起来,“光州共同体”诞生了。由短暂又平和的市民自治维持的道厅,装备坦克和机关枪的军人们朝着这里返回,那是5月27日凌晨。
由于新军部掌控了舆论,除了光州以外的、其他地方的人们大多认为这件事是暴动和内乱。但是我的家人把亲朋、亲戚、亲友留在了光州,因此从一开始就准确知道这件事的含义。十天的时间,屠杀和抗争交织。平凡的市民为了挽救中枪者的性命,不停地排队献血、在市场分享食物,每天为无辜遇害的人们举办葬礼,绝对共同体如此坚持下来。大人们对我们兄妹三人说:“绝对不要在外面这么说。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光州。” 就这样,这件事对我来说,好像是必须要永远埋藏在心中的、沉重的秘密。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总是想起那些事。记得就在那个夏天将要过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事实:现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将要过去,我们要进入秋天了,但是还有许多人连这个夏天都无法度过。这比起某种政治上的觉醒,更像是我第一次认真思考死亡的时刻。
一年后的1982年,父亲从光州带来了一本相册。是遇难者家属和幸存者为了作证而私下流传的书。关于那时候的记忆,我在《少年来了》的尾声写道:
“父親將那本攝影集帶回家裡是在兩年後的夏天,他說是南下到那個城市弔祭慰問喪家時,在公車總站弄到的。有別於我年幼時的想像,額頭沒有中彈、也沒有結婚生子的希英姑姑來了一趟首爾,大人輪流看完那本攝影集後,不約而同維持了一段沉默。父親把那本書放在臥房的書櫃最內層,甚至將書背朝裡面放,好讓我們幾個孩子無法找出來翻閱。 我偷偷翻開那本書,是在某個大人一如往常聚集在廚房看整點新聞的晚上,我還記得翻閱到最後一張,是一名被刺刀深深劃開臉部、面容猙獰的女孩,她的模樣悄悄地喚醒了我內心深處自己從未察覺的柔軟。”(尹嘉玄译)
又过了一年,首尔的夏天,有个凭借着奇怪的热情读完《狮心兄弟》的、12岁的我。
这不是一本平凡的童话书。即使这本书是为了作者的儿子们写的,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故事以死亡为开端。病重的少年卡尔无法离开厨房的床铺,深爱着他的哥哥约拿旦说:“如果你死了,你会变成一只白鸟飞回我身边。我会立刻把你认出来。”但是不久之后,家里着火了,背着卡尔离开的约拿旦先行离开了世界。就如同变成白鸟飞回窗边的约拿旦所说的,重病在家的卡尔来到了一个名为“南极亚拉”的美丽世界,有了健康的身体,他重生了。然而这个世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美好,蔷薇谷有个叫腾格尔的暴君凭借着恶魔卡特拉的力量,支配、逼迫人们。在相邻的樱桃谷,有一群义士和他们抗争,约拿旦就像他在那里的外号“狮王”一样,勇敢又真挚地拼上性命。
这本书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在这场斗争过程中,软弱又胆怯的卡尔逐渐成为这本书的真正主人公,也就是“狮王卡尔”的样子。因为卡尔通过第一人称视角非常坦率地吐露自己的心情,所以从一开始,我便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理解了他。他对哥哥有着绝对的爱与信任,对美丽自然的感叹,以及他的恐惧和颤抖。
而且,卡尔观察到的独裁者腾格尔的样子,他操纵的杀手卡特拉,软弱的人们为了与他们抗争而团结起来的过程,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此完全不陌生。一番曲折后,他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在抗争过程中,有许多无辜的人们牺牲了。活下来的人都为此悲伤、流泪。但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反抗军的领导者奥尔瓦没有流泪。我记得自己在阅读这一段过程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随着黑暗的预感和暴力的记忆逐渐加深——与此同时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世界,读到在南极亚拉,少年们再次以死亡的形式一起离开的最后一段,太阳不知不觉间落下,房间逐渐变暗,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哭了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如此相信彼此、爱着彼此?为什么被他们的爱围绕着的世界那么美好,同时又如此残忍?
三十年以后,在奥斯陆旅行前再次读完这本书的当下,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混淆年份。我的心里其实把这本书和80年代的光州连接在了一起。1980年,9岁的我突然想到,因为已经无法度过那个夏天,自然也就永远无法一起度过秋天的、那座城市的少年们的灵魂,和三年后读到的这本书里经历两次死亡和重生的少年们连接在一起,刻在我身体里的某处。就像命运之线缠绕在一起,现实与虚构,时间与空间中不透明的墙壁一次性贯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