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之外的藤原定子 ⑷ —— 『權記』中一條辭世歌所寄志的「皇后」之爭
『權記』中關於一條辭世歌的記錄總被拿來當作一條深愛定子的證據,「其御志在寄皇后、但難指知其意」,有人說藤原行成用「皇后」和「中宮」區分定子和彰子,所以這裏的「皇后」指的就是定子,但事實真的如此嗎?讓我們來詳細讀一下『權記』的內容。
『權記』中提及「皇后」和「皇后宮」的日記共41則:
No. |
時間 | 內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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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
正暦四(993)年1月11日 | ……參六条・皇后宮遵子兩所…… |
02 |
長德四(998)年7月14日 | ……皇后宮遵子亮教忠朝臣自宮初時久候殿上……被仰皇后宮遵子亮教忠朝臣聽昇殿、右中弁説孝補蔵人行資叙位替…… |
03 |
長德四(998)年10月25日 | ……參皇后宮遵子…… |
04 |
長保元(999)年8月18日 | ……江學士大江匡衡來語次云、白馬寺尼武則天入宮、唐祚亡之由、思皇后定子入内、內火之事引舊事歟…… |
05 |
長保元(999)年12月5日 | ……大外記滋野朝臣善言勘申、依皇后泛指崩、神事停止例事……又勘申皇后泛指崩雑事被行例事……五月二十五日、奉為皇后正子内親王崩後度者二十人者、皇后藤原温子、延喜七年六月八日崩、依遺令不任葬司……去一日太皇太后昌子内親王崩……太子登極之時立為皇后…… |
06 |
長保二(1000)年1月28日 | ……当時所坐藤氏皇后㊟:指詮子、遵子、定子三人、東三条院詮子・皇后宮遵子・中宮定子皆依出家、無勤氏祀…… |
07 |
長保二(1000)年2月25日 | ……仰云、以皇后遵子為皇太后、以女御従三位藤原朝臣彰子為皇后之由可仰……遵子皇后宮職為皇太后宮職、定子中宮職為皇后宮職、彰子新后宮為中宮職…… |
08 |
長保二(1000)年4月7日 | ……即付皇后泛指初入内日有賞例文、延長元年四月二十六日、立皇后穩子、……天延元年七月一日、立皇后媓子……天元五年三月十一日、立皇后遵子……永祚二年十月五日、立皇后定子、(這段是列舉立皇后時對其親屬的賞賜)……仰云、皇后彰子母氏、并乳母信子及芳子、并成信朝臣等之事、可然……源成信致平入道親王息男、已是御傍親也、又故入道左大臣源雅信愛孫㊟:外孫、今左大臣道長猶子、與皇后彰子又為近親㊟:源成信是彰子的表哥可有恩之由、定及其□歟…… |
09 |
長保二(1000)年5月25日 | ……藤氏長者道長奉之、壯年已極人位、皇帝一條・太子三條親舅、皇后彰子親父、国母詮子之弟…… |
10 |
長保二(1000)年6月25日 | ……今夕依仰差侍臣四・五人、令皇后宮定子行香、 |
11 |
長保二(1000)年7月16日 | ……此日令左近權中將経房朝臣遣左大臣室家位記皇后彰子入内之日、依母儀、従三位叙従二位…… |
12 |
長保二(1000)年8月5日 | ……藏人則隆依勅仰藤中納言、来八日、皇后宮定子可入御内裏之由…… |
13 |
長保二(1000)年8月24日 | ……皇后宮定子仰云、大宋商客仁聡在越前国之時、所令献之雑物代、以金下遣之間、仁聡自越前向大宰之後、令愁申於公家以未給所進物直之由云々…… |
14 |
長保二(1000)年9月6日 | ……左府於中宮彰子有召……亦中宮彰子明後日入御、皇后泛指→彰子暫坐人家、還宮之時賞家主有先例…… |
15 |
長保二(1000)年9月23日 | ……又令奏左大臣所申前皇后宮遵子職申御封戸文事子細見目録…… |
16 |
長保二(1000)年9月26日 | ……今日皇后宮定子被行法事云々…… |
17 |
長保二(1000)年10月6日 | ……皇后宮定子御修法之事、先日□□□□□……又皇后宮定子被申度者五十人事…… |
18 |
長保二(1000)年10月30日 | ……皇后宮定子御修法料、讃岐□□米五十斛、大炊寮下文、送右中弁許…… |
19 |
長保二(1000)年12月16日 | ……營之慾參内之間、下人云、皇后宮定子御産□、已非常也云々……又申皇后宮定子御事……參院之間、藏人実房称、勅使照大僧正、仰可參皇后宮定子奉加持御悩者……仰云、皇后宮定子已頓逝、甚悲……皇后諱定子、前関白正二位藤原朝臣長女、母高階氏、正暦元年春入内為女御、冬立為皇后…… |
20 |
長保二(1000)年12月17日 | ……御使参皇后宮定子、不入陣中、立於門外……仰云、皇后泛指→定子崩後雑事、今日無忌、可行、可遣召上卿……亦仰大外記善言朝臣、令勘申皇后泛指→定子崩後雑事…… |
21 |
長保二(1000)年12月21日 | ……大外記善言朝臣来告、前皇后宮定子權大進惟通、參於陣外、□□云、故宮定子遺命、申其旨……被仰云、皇后泛指→定子崩後雑事為令行之所令召也、其由可告仰者、中納言奉勅、於仗下令奏前皇后宮定子職權大進惟通申、去十六日崩後遺令云、素服・舉哀事可止之、又葬官不可任者…… |
22 |
長保二(1000)年12月23日 | ……此夜奉葬前皇后宮定子於六波羅蜜寺、 |
23 |
長保二(1000)年12月25日 | ……柏梨事停止、件柏梨左近陣所羞也、依有皇后宮定子御事…… |
24 |
長保二(1000)年12月27日 | ……而或參皇后定子御葬所、或罷四堺御祭所……而当月慾行之、相當皇后宮定子崩給之間、不能行之…… |
25 |
長保二(1000)年12月28日 | ……又申皇后宮定子七々御諷誦事…… |
26 |
長保二(1000)年12月29日 | ……皇后宮定子崩後每七日御諷誦使差蔵人所衆可令奉仕由、仰出納如時…… |
27 |
長保三(1001)年1月10日 | ……故皇后宮定子三七日御諷誦使等、差藏人所雑色衆等遣三七寺……黃金十五両・蘇芳等、奉遣前皇后宮定子…… |
28 |
長保三(1001)年1月12日 | ……御斎会内論義可有之、故皇后宮定子御四十九日之間、亦有御心喪…… |
29 |
長保三(1001)年1月29日 | ……此日於法興院被修故皇后宮定子御法事…… |
30 |
長保三(1001)年8月3日 | ……上奏漢明帝劉莊令馬皇后明德馬皇后愛養粛宗劉炟之故事…… |
31 |
長保三(1001)年10月23日 | ……糸竹間奏皇后泛指者国母也、定子期年之喪未闋其服、今有此事、人惑云々…… |
32 |
長保三(1001)年12月4日 | ……參法興院、故皇后宮定子御法事也…… |
33 |
長保三(1001)年閏12月10日 | ……後宇治皇后安子予右近中將替、同上。今宇治贈皇后懐子予□□□□□□□□□□、同上…… |
34 |
寛弘五(1008)年5月25日 | ……無品媄子内親王薨、年九、今上第二内親王、母前皇后宮定子也…… |
35 |
寛弘八(1011)年5月27日 | ……但故皇后宮定子外戚高氏之先、依斎宮事為其後胤之者、皆以不和也…… |
36 |
寛弘八(1011)年6月21日 | ……其御志在寄皇后彰子(定子?)、但難指知其意…… |
37 |
寛弘八(1011)年6月25日 | ……御入棺人々、公信朝臣内蔵頭、別当、左中將、源長経朝臣左京大夫、皇后宮亮㊟:更確切的應為皇太后宮亮…… |
38 |
寛弘八(1011)年10月24日 | ……申冷泉院崩給之由、上皇冷泉者、邑上天皇太子、母皇后藤原氏諱安子、故前右大臣正二位師輔朝臣長女…… |
39 |
寛弘八(1011)年11月20日 | ……又惟通朝臣㊟:他是前皇后宮定子權大進来、示一宮敦康親王政所雑事之次述云、故皇后宮定子御葬送之間、苦勤雜事云々、 |
40 |
寛弘八(1011)年12月16日 | ……罷出又參一宮敦康親王、故皇后宮定子御忌日也、呪願僧律師尋円、景斉朝臣、供御膳物…… |
41 |
寛仁元(1017)年8月7日 | ……而中将承諾、參皇后宮娍子傳申帰…… |
『權記』在使用「皇后」和「皇后宮」時是很嚴謹的。 首先「皇后宮」的指代比較好分辨,在1000年2月25日之前「皇后宮」指藤原遵子010203,2月25日之後「皇后宮」指藤原定子,1000年9月「前皇后宮」指遵子15。1001年12月16日~29日涉及定子葬儀事,「皇后宮」與「故皇后宮」(或「前皇后宮」)混用,1002年起稱呼定子為「故皇后宮」(或「前皇后宮」),1017年的「皇后宮」指藤原娍子41。 「皇后宮」以皇后所在的宮殿指代皇后,使用時一般和事務職能相關,如參皇后宮(去皇后宮請安辦事),皇后宮行香、皇后宮法事等;皇后宮亮和皇后宮權大進則都是官職。 「皇后」的用法大致分為兩類,一是特指被立過皇后的某個人,在她個人身上發生的事或她的親屬關係,如立皇后某某、皇后某某崩,皇后親父等;二是泛指皇后相關的概念與通用的舊例,如皇后者國母也,皇后崩後雜事、皇后初入内日有賞例等。 「皇后」還可以作為三后的統稱,用來指代「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如05正子内親王去世時是太皇太后;06詮子沒有做過皇后,只做過皇太后;37的皇后宮指遵子,但此時她是皇太后。
41則日記中提及「皇后」的共15則,其中用「皇后」指定子或彰子的共11則,10則沒有爭議,5則指定子0419202124,除了04都和皇后崩御事相關;5則指彰子0708091114,全部都和立皇后事相關(08也提到了皇后定子,但是是作為立后的舊例出現,這則主要還是講立彰子為皇后)。 04和11是同樣的用法,這裏需要注意「皇后入內」和「皇后宮入御(或中宮入御)」的區別,前者指皇后個人進入內裏,後者指皇后入內裏的整個事務,包括隨行人員,行程路線等等,並不是皇后一個人的事,所以需要在後面加「宮」字。瞭解了這個區別,再看14長保二(1000)年9月6日這一則:
六日、庚戌、參彈正宮、歸宅、左府於中宮有召、即參向、戌剋也、前此藏人実房為御使參、申神寶料總鞦㊟:馬具裝飾繩的一部分不足一具之由、即被奉之給、令申依召参入之由、即被奏文三枚之中、一枚過神事可奏云々。亦中宮彰子明後日可入御、皇后泛指→彰子暫坐人家、還宮之時賞家主有先例、隨天氣可令申、(後略)
9月6日行成被道長傳喚,商討關於中宮的事。「中宮明後日可入御、皇后暫坐人家」第一眼看上去會覺得「中宮」和「皇后」在說兩個人,不然為什麼要分開稱呼?但是「中宮入御」指皇后一行人進入內裏的事務,不能用「皇后」代替「中宮」,「皇后暫坐人家」則說的是皇后個人暫時在別人家住着,不能用「中宮」代替「皇后」。「皇后暫坐人家、還宮之時賞家主有先例」的意思是,皇后暫時在別人家裏住着,回內裏時要賞賜家主,這是有先例的,這裏的「皇后」顯然是個泛指,並且這個先例可以運用到彰子目前的情況:
十八日、癸巳、詣左府、此夕參内、是則奏左大臣被奏中宮来二十一日可遷御權亮則忠朝臣宅之由、(長保二(1000)年7月18日)
八日、壬子、雨、東三条院、詣石山寺給云々、左右内府三公巡檢内裏造作、未剋民部卿參入、依勅命仰中宮行啓事酉剋、左大臣被奏云、中宮權亮則忠朝臣申云、件宅本雖則忠指所領、至今成房朝臣所領掌也、至於則忠可賜加階雖有其數、依無本意未有申請、以家主可賞賜者、可叙成房朝臣之一階者歟、即仰云、依請、仍以此由傳仰、亦仰民部卿申達此旨於白川於時成房者病住於此寺、仍入道中納言同坐也又奉下文一枚、侯朝陪膳、戌剋中宮入御、(長保二(1000)年9月8日)
7月18日,行成向一條替道長代奏,彰子將在7月21日遷御中宮權亮源則忠的住宅,9月8日,彰子從源則忠的住宅還御,也就是說彰子從7月21日到9月8日住在源則忠的家中,也即是「皇后暫坐人家」。彰子還御時,則忠說這個住宅現在由女婿藤原成房(藤原義懷的三男)掌管,希望把嘉賞叙爵的機會給成房,一條准了。於是由民部卿到白川寺傳達聖旨,因為成房生病,此時和他爸義懷(即文中的入道中納言,花山的舅舅,隨花山出家)一起住在那裏。『權記』對「皇后暫坐人家、還宮之時賞家主」的前因後果記錄得非常完整,因為這是行成第一次接觸這樣的事例,需要留檔以便將來照舊例辦事,如果仔細讀『權記』會發現行成對每一樁首次須查舊例的事務(太皇太后崩御的規制,皇后初入內對家人的賞賜等等)都記錄得很詳細。
有人說這裏的「皇后」指定子,理由是『日本紀略』中提到:廿七日辛未(8月27日),皇后宮還御本宮。這裏「還御本宮」的寫法是很奇怪的,本宮原指皇后的娘家,但定子的本宮二條宮在996年就燒毀了,中關白家失勢後一直沒有能力重建,因此定子的第二次生產在平生昌宅(『權記』和『小右記』也記錄了這一點),但是關於最後一次生產,『權記』和『小右記』即沒有記錄定子出宮,也沒有記錄定子生產的地點在平生昌宅,而『日本紀略』在這一條前後提到定子出入內裏都寫的平生昌宅,中間為什麼會寫成本宮就很讓人迷惑。退一步說定子確實在8月27日退出了內裏,又去了平生昌宅,即「暫坐人家」(但如果平生昌宅已獻給定子做本宮,是否還算「暫坐人家」呢?),那麼還宮時賞家主則要等到她生產之後了。定子生最後一個孩子在12月16日,離9月6日有三個多月的時間,若沒有難產去世,定子再次入宮的時間起碼要4、5個月以後吧?『權記』在皇后彰子即將回宮之前,會提早接近半年考慮萬一另一個皇后定子回宮要賞賜暫住人家的家主一事嗎?邏輯上根本說不通。而且定子也不是第一次進出平生昌宅了,賞賜也應該不是頭一回了,『權記』完全沒有半途記錄的道理。所以14中的「皇后」和定子無關,這是沒有任何爭議的。
那麼最後一則36寛弘八(1011)年6月21日,行成認為的一條辭世歌的對象到底指的是誰,我們來分析一下:
二十一日、癸亥、參院、依召近候、供御漿、仰云、㝡宇禮之、更召寄勅曰、此者生歟、其被仰氣色似不御尋常、去夕依御惱、近習諸卿・侍臣并僧綱・内供等、各結三番奉護、御惱無頼、亥剋許、法皇暫起、詠歌曰、露之身乃風宿爾君乎置天塵を出ぬる事曾悲支、其御志在寄皇后、但難指知其意、時近侍公卿・侍臣、男女道俗聞之者、為之莫不流涙、
『御堂關白記』在同一天記錄了類似的內容:
二十一日、癸亥、此夜、御悩甚重、興居給、中宮御、御依几帳下給、被仰曰、つ由のみの久さのやとりに木みをおきてちりをいてぬることをこそおもへ、とおほせられて、臥給後、不覺御座、奉見人々、泣流如雨、
「露之身乃風宿爾君乎置天塵を出ぬる事曾悲支」和「つ由のみの久さのやとりに木みをおきてちりをいてぬることをこそおもへ」,首先來對比這兩個不同版本的一條辭世歌: • 「露(つゆ)」→「つ由(つゆ)」 • 「風(かぜ)」→「久さ(くさ)」=「草」 • 「君(きみ)」→「木み(きみ)」 道長全記假名本來是沒什麼問題的,就是記音嘛,但這幾個漢字……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聽懂一條說了什麼,丈育三郎實錘(不是)。
按『權記』一條吟辭世歌在晚上亥刻(21~23點)許,第二天上午11點左右去世(『御堂關白記』說巳時(9~11點)崩給,『權記』則說午剋(11~13點)上皇氣色絶),從吟辭世歌到去世大概過了12小時,應該考慮一條在吟辭世歌時已在彌留之際,說話可能斷斷續續氣若游絲讓人難以理解。從『權記』的內容也可以分析出來,「露之(の)身乃(の)風宿爾(に)」,「之(の)」和「乃(の)」同樣讀「の」但表意不同,證明行成是完全理解了這句的意思再轉寫成漢字的,也就是說,一條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比較清晰的;「君乎(を)置天(て)塵を出ぬる」,這句漢字和假名混用,表明行成似乎只是努力把聽到的內容盡可能地寫下來,而無法轉述成邏輯通順的漢文;「事曾悲支」這一句又是清晰的,「事曾(そ)悲支(し)」,意思是正是這事讓我悲傷,「そ」表強調,但這句和道長聽到的相差甚遠,可能基本上是行成空耳腦補的。當然道長的空耳是不是正解也很難講,旁邊還圍着一圈人在哭,也很影響聽力測驗(x)。 兩個版本的和歌對照還原如下:
行成版本 | 道長版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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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の身の(露之身㊟:如露珠般短暫的生命) 風の宿りに(在風之宿) 君を置きて(將你留下) 塵を出でぬる(脫出塵世) 事そ悲しき(這件事讓我悲傷) |
露の身の(露之身㊟:如露珠般短暫的生命) 草の宿りに(在草之宿) 君を置きて(將你留下) 塵を出でぬる(脫出塵世) 事をこそ思へ(這件事讓我掛心) |
兩個版本有兩處不同,前一處是「風(kaze)」對「草(kusa)」,後一處是「事そ(kotoso)悲し(kanashi)」對「事をこそ(kotookoso)思へ(omoe)」。從讀音上推測,此時一條可能已經吐字困難,最後一句也許是氣音之類,以至於行成和道長聽到得完全不一樣。 『御堂關白記』寫「中宮御、御依几帳下給、被仰曰」,即中宮(彰子)進入几帳內,然後一條吟辭世歌給她聽,和『權記』中「其御志在寄皇后」是相呼應的,「志」在這裏指愛情。也就是說,行成在現場是看到一條叫彰子進入几帳再吟辭世歌的,從現實層面來看「皇后」只能指代彰子,這裏是沒有辦法寫成「中宮」的(在『權記』的用法中「中宮」偏向職能而非個人),只因為用「皇后宮」稱呼定子而認為這裏的「皇后」就是指定子是在偷換概念。再看內容相似的34和38兩則,34記錄媄子内親王去世,寫的是「母前皇后宮定子」,38記錄冷泉上皇去世,寫的則是「母皇后藤原氏諱安子」,『權記』似乎因為彰子還在世,而避免在定子去世後還用皇后稱呼定子,如果沒有二后並立的話,『權記』應該會寫成「母皇后諱定子」吧。如果要問為什麼定子死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再出現「皇后」一詞,那也只能是因為彰子沒有死亡的緣故。『權記』給人「皇后」就是指定子這一錯誤印象,是因為41則日記中11則(佔1/4)都和定子的葬儀事有關。
有趣的是,『源氏物語』【第十帖 賢木】中光源氏參籠雲林院,動了出家之念,但是想起紫之上又十分不捨,又想到沒有如此長久地離開她身邊就忍不住頻頻寫信慰問,並給紫之上送了這樣一首和歌,和一條辭世歌的用詞和結構驚人地相似(波浪線處,「ぞ」和「そ」是一樣的,古文不標註濁點):
浅茅生の(在低矮白茅上生的) 露の宿りに(露珠般脆弱無常的住所中) 君を置きて(將你留下) 四方の嵐ぞ(四面八方的狂風) 静心なき(使我無法靜心)
「四方の嵐」能一下吹散「浅茅生の露」,光源氏擔心一旦自己出家,紫之上失去他的庇護經不起風霜,就會如露珠般消散,同時狂風吹散見風就倒的白茅上的露珠,這個景象也是光源氏對世間無常的感悟。一條於6月19日出家,他那時的心境大概和光源氏很像。【賢木】是第十帖,內容包括藤壺中宮出家,光源氏和朧月夜私通被右大臣發現,是光源氏流放須磨的導火索,這些情節的完成時間應遠早於一條去世的時間,若說哪一首是仿作也是一條模仿『源氏物語』(這也是我認為一條是文藝青年的依據)。就算不談誰仿了誰,對比兩首和歌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一條辭世歌在邏輯上的混亂之處。 「浅茅生の露の宿りに君を置きて(將你留在低矮白茅上生的露珠般脆弱無常的住所中)」,按中文理解這是個地點狀語的倒裝,「露の宿り」是固定搭配,指居處的脆弱不安定,引申義為無常的現世。但是「露の身の風の宿りに君を置きて」就很怪了,如果按照正常翻譯是「將你留在以露之身宿於風中的住所(?)」,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住所?這很像把兩句話混在一起講,即想說(你的/我的)生命和露珠一樣短暫風吹就散,又想說把你留在露珠般脆弱無常、風一吹就散的現世,「露の身」指的是誰?很混亂。這也就是為什麼,『新古今和歌集』在收錄這首歌的時候,把前兩句改成了「秋風の露の宿りに」,因為原文不通。 前兩句的語無倫次引申出兩種解讀,一種理解是「露の身の私、風の宿りに君を置きて」:我的生命像露珠一樣短暫,把你留在風中的住所……但是這樣理解這首和歌就一直在「你」和「我」之間來回切換視角,讀起來不流暢不舒服;另一種理解是「露の身」和「君」是同位語,但是這樣「置きて」就需要另外補充地點狀語:你以露之身宿於風中,把這樣的你留在?(前文為了通順譯成「將你留下」,但其實這裏缺句子成分)……這可能更接近行成的理解,因為他把第一句寫成「露之身乃風宿爾」。 接下來那句「塵を出ぬる」,我認為行成應該是對這一句表達的含義有所疑慮才無法寫成全漢字,這同樣不是一個常見表達,查字典會發現例句只有一條辭世歌,也就是說,這個表達的出處就是一條辭世歌,字典解釋為離開俗世,出家。但一條出家屬於臨終關懷的手段,離開俗世在這裏應該指的是離開人世,即死亡,只表達出家的意思是不符合當時的語境的。又,「ぬる」在古文中表示完成時態,一條此時還活着,於是字典只能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出家。然而『權記』21日這則日記前面寫道:「更召寄勅曰、此者生歟(一條問行成,“我還活着嗎?”)」,也就是說,一條此時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瀕死狀態下他說出「塵を出ぬる」用完成時態是否可以解讀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死了呢?另外如果沒有先入為主的字典解釋,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化塵而出(「出づ」除了有「出去、離開」的意思外,也可以表示「顯現」)吧,一條是想用化塵來比喻自己的死亡嗎?「塵を出ぬる」到底是什麼意思令人困惑。 從「皇后」和「皇后宮」的區分可以看出行成是個非常細緻的人,且文學造詣很高,是三跡之一,可以想見他品讀和歌時會細嚼而不是牛飲,說「但難指知其意(難以知道其確切的意思)」,可能就是字面意義上的無法知道這首和歌確切的意思,因為這首辭世歌本身就很混亂,雖然能看懂一條想表達的大致意思。有人認為行成確定一條辭世歌的對象是定子(「皇后」特指定子這個論斷本身就是站不住腳的),才說難知意,也就是說,這樣主張的人認為若這首和歌的對象是彰子就沒有什麼難以理解的地方。那麼按照這種牛飲解讀法的邏輯代入定子,這首和歌同樣也沒有任何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方,無非就是一條瀕死之際恍惚之間把彰子當成了定子(以為定子還在世),向“定子”訴說留下她在世上而自己先行離開的悲傷。
還有人會拿『栄花物語』中定子的第三首辭世歌做對比,說和「露の身の草の宿り」(道長的版本)是可以對應的,以此證明一條辭世歌的對象是定子,但這首辭世歌是否為定子本人所做存疑(見⑶)。退一步說,假設定子確實寫了這首和歌,用它好像是能證明一條辭世歌想的是定子(不過『源氏物語』那首更錘吧?意象相同很容易,但結構如此雷同真的很難)。可是草葉上的露珠是個尋常表達,而露珠宿於風中卻很怪異,這樣表達非常罕見,正常應該是露珠被風吹散,行成偏偏聽成「風の宿り」而不是「草の宿り」,不是正好可以證明他沒有想到定子嗎?不但如此,行成的版本反而更從客觀上證明了一條是從光源氏對紫之上的擔憂想到了彰子(「嵐」對應「風」),那麼「但難指知其意」會不會是指無法參透「露珠宿於風中」背後的典故呢?
不考慮『栄花物語』的第三首辭世歌這個干擾因素,行成在寫下「但難指知其意」時是完全不會想到定子嗎?也不盡然。已知一條在吟前三句時已經語序混亂,那麼「塵を出ぬる」的對象有沒有可能也指的是「君」呢?換句話說,「脫離塵世、出家」不是指一條自己而是指定子,那麼這首和歌的意思就變成:你以露之身宿於風中(隨風飄散),把這樣的你置於出家的境地(或者說造成了你的死亡?),這件事讓我感到悲傷。而場景則變成一條瀕死對着彰子看到了定子的幻象,同時明確知道定子已死,自己也是死者(將死之人),這是死者對死者的訴說。 『續古今和歌集』中定子的歌中同樣出現了「塵」(見⑶),這首歌說的是亡者床上積累的灰塵,若一條想到這首歌中的塵,那麼「塵を出ぬる」的含義就變成把你置於床上積灰的境地(即死亡?),但為什麼又說的是出塵?這和「積らむ塵」不是一個概念,從邏輯上來講過於跳躍牽強,當然,非要說將死之人的邏輯混亂跳躍也是能說得通的。如此,行成是否猜測這首歌和定子有關,就轉化成了兩個問題,一是行成是否知道並想起定子的這首歌,二是行成是否只因為一個「塵」字就猜測一條想到了定子的這首歌,這兩個問題都難以證明。 在一條去世的同年,12月16日的日記中行成久違地提到了故皇后宮定子的忌日,似乎可以作為非常間接的證據?但這一則日記和半年前記錄辭世歌的日記是否有直接關聯又見仁見智,此時的敦康親王父母雙亡,行成因此記上一筆以表感慨也很自然。
綜上,我認為行成這則日記中「其御志在寄皇后、但難指知其意」這句話的確切含義是:雖然陛下的和歌表達了對皇后彰子的愛意,但是邏輯混亂,指向模糊,讓人難以理解其中確切的意思。我有一點懷疑,也許這首和歌的對象也是前皇后宮定子?←這種猜測是否存在也只能是自由心證,沒有強力證據支撐。
一條讓位之際彰子向道長怨懟所為何事?
如果捋一下行成5月27日這則日記(翻譯見⑵)的時間線,會發現是倒序,但寫得有點亂:
廿七日、庚子、雖有所勞、無便籠居、相扶參内、為御惱消除、自今日限三日、仁王經・不断經御讀經被行、有行香御讀經、未始之前有召、候御前、仰云、可讓位之由一定已成、一親王事可如何哉、即奏云、此皇子事所思食嘆尤可然、抑忠仁公寛大長者也、昔水尾天皇者文德天皇第四子也、天皇愛姫紀氏所産第一皇子、依其母愛亦被優寵、帝有以正嫡令嗣皇統之志、然而第四皇子以外祖父忠仁公朝家重臣之故、遂得為儲貳、今左大臣者亦當今重臣外戚其人也、以外孫第二皇子定應慾為儲宮、尤可然也、今聖上雖慾以嫡為儲、丞相未必早承引、當有御惱、時代忽變事若嗷々、如不得弓矢之者、於議無益、徒不可令勞神襟、仁和先帝依有皇運、雖及老年遂登帝位、恒貞親王始備儲貳、終被棄置、前代得失略如此、如此大事只任宗廟社稷之神、非敢人力之所及者也、但此皇子、故皇后宮外戚高氏之先、依斎宮事為其後胤之者、皆以不和也、今為皇子非無所怖、能可被祈謝太神宮也、猶有愛憐之御意、給年官年爵并年給受領之吏等、令一兩宮臣得恪勤之便、是上計也者、是亦自去春一兩年來每有雍容、所被仰、亦所上奏之旨、即重勅曰、汝以此旨仰左大臣哉如何、即奏曰、左右可隨仰、但如是之事、以御意旨而可賜面仰事歟、因有天許、未參御前之間、於大盤所邊女房等有悲泣之聲、驚問、兵衛典侍云、御惱雖非殊重、忽可有時代之變有云々、仍女官愁嘆也、此間主上出御晝御座、蒙仰、仰次難忍事等、今朝左大臣參東宮、被申御讓位案内云々、此事自昨所發也云々、匡衡朝臣易筮曰、豊之明夷、豊卦不快云々、占者相示云、此卦延喜・天暦竟御薬、共所遇也、加之今年當移變之年、殊可慎御之由、去春所奏也云々。此等旨左大臣覺悟、於二間與權僧正見占文、共以泣涕、于時上御夜大殿内、御几帳帷綻御覽此事、有疑思事御病重困可有大故之歟趣也、即御惱彌令重給、于時有此遜位之議云々、依昨重日、今朝達此案内云々。後聞、后宮奉怨丞相給云々、此案内為達東宮、自御前被參之道、經上御廬之前、縦雖承此議、非可云何事、事是大事也、若無隔心可被示也、而為隱祕無被示告之趣云々、此間事雖甚多、不能子細之耳、
首先是大江匡衡易筮,結果不吉,道長和權僧正看着卦象哭了一通,被一條看到,一條接到心理暗示因此病情加重,於那時開始討論讓位之事。但看卦究竟是去春發生的還是5月26日發生的?很迷惑。因5月26日是重日,讓位細節是27日早上由道長向東宮通報的,在道長向東宮傳達讓位細節的路上經過彰子的房間,彰子怨懟道長(注意這裏稱呼彰子后宮而不是中宮,行成就是很想叫她皇后)。之後行成進宮,在大盤所附近聽到女房們在哭,然後行成向一條進言,表示應立敦成為儲(去春一兩年間一直這麼建議),一條同意了,接着舉行三天誦經儀式。除非行成建議立敦成為儲是27日早上之前,那麼彰子的怨懟才和不立敦康為儲有關係,但這段怎麼讀都是之後吧,行成難道是半夜進宮和一條進言的嗎?這啥作息啊?
按常理,彰子第一反應要怨懟的難道不是遜位大事祕密議了半天,居然一直瞞着她嗎?老公突然啪一下讓位了(=快死了),相當於宣告她快要當寡婦了,都不給個心理準備,這誰能接受得了啊?彰子:雖然我老公病得很重,但是我感覺還能搶救一下呢?爸你怎麼說都不和我說就直接拔管了呢!←我讀下來是這種感覺。
有些人閱讀理解完全不把女性當人看(一如千年前的道長和行成),這種生死大事,不和妻子商量一下後事,等什麼都決定再通知(且並不通知妻子),這就是只當女人是個生育工具唄,換誰能不窩火啊?不滿儲君人選而不是為知情權發火,這種解讀本身就是對彰子作為獨立個體的無視,而這又是『栄花物語』帶的“好”頭🤡
定子的不幸當然令人同情,但把彰子當作一條定子真愛陪襯的做法也令人皺眉,爭奪男性所謂的“真愛”對改變女性的境遇實在是毫無意義的。彰子的幸福,應該是從死老公開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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