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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堆积处

Sexual harassment/Sexual assault Podcast第二辑,本次介绍的是The Catch and Kill Podcast with Ronan Farrow (12 episodes)有同名书籍可作拓展阅读,播客里的内容虽不及书中详细,却有文字不可比拟的感染力。此篇为Harvey Weinstein的案件。 由于播客是我去年早些时候听的,大部分的细节已经模糊,但有一则故事我始终记忆犹新。

Ambra Gutierrez,一位22岁的菲律宾-意大利籍模特在遭遇Weinstein的性侵后向警方寻求帮助,立案后在警员的提议下决定再度与Weinstein见面。警员提前在Ambra身上装备了无线窃听器,希望能在她与Weinstein的对话中找到对方曾经实行性侵的证据。即便恐惧于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Ambra还是接受了任务,她与Weinstein周旋再三终于得到了警方希望得到的录音,在便衣警察的护送下离开了与Weinstein见面的酒店。Ambra原以为不久之后自己就能得到公正,Weinstein也会得到应有的判决,不过结局几乎是注定的,警方撤销有关性侵的一切起诉,拒绝进行调查,她冒着巨大风险录下的证据完全不见了踪影,而她在美国刚刚开始的事业更是一落千丈,媒体开始对她进行污名化指责,这一切对她来说过于沉重,要知道她不是什么知名模特,只是个在异国他乡打拼的年轻女性,不可能有人脉与资金去对抗Weinstein这样的社会名流。就在她走投无路时,Weinstein的律师找到她并希望她能签署一份保密协议,如果你对性侵案件有所了解,那应该熟悉Weinstein的团队操作,在对幸存者施加社会、经济压力的同时向幸存者提出对方可以接受的赔偿条件(金钱为多数,偶尔会有某种声明或是职业保证),幸存者若是同意签署,在拿到赔偿金的同时既同意不再向任何人透露事件的细节,若是违反,幸存者的全部资产会因违约被冻结。起初Ambra不愿签署协议,但得知身在意大利的弟弟和家人的信息已被媒体找到后,因恐惧事件给家人带来的影响,最终她还是签署了保密协议,同时离开了美国。原本故事应如此结束,她会成为众多沉默的幸存者之一,如果她有勇气的话,也许会在未来的MeToo浪潮中发声,但她做的事情远比这要勇敢。

2017年Ronan正在调查Weinstein的各种未结案件,他自然地注意到了Ambra的案件,在了解到此案有录音证据的存在后,他立即联系了Ambra的律师,律师婉拒了他的请求,出乎Ronan的意料,没过多久他居然收到了Ambra本人打来的电话,询问Ronan会面的详情信息,在两人见面后不久Ambra决定将实情全盘托出,不止如此,Ronan还得到了一份关键证物,那就是之前Ambra递交给警察却不知所踪的录音。原来除了警方交给她的窃听器外,Ambra自己也有用手机偷偷录下她与Weinstein的对话。当她签署NDA后被对方告知Ambra需要提供自己所有的电子设备与邮箱账户密钥,她配合地提供了大部分密钥,但谎称自己忘记了其中一个旧账号的密码,她表示自己要回去想想,对方没有多疑。当晚她借用朋友的电脑登录邮箱并下载了录音,随机通知律师她记起了密钥,在律师将她的电子设备取走后,Ambra忧心忡忡,担心自己这个破坏协定的违规行为会被发现,但第二天她的律师只是单纯地归还了设备,并且告诉她现在可以更改账号密钥,Ambra成功地欺骗了对方,留下了关键证据。Ronan在拿到录音后她还表示,如果日后在报道时需要做核查(fact checking),无论多么繁琐的步骤她都愿意配合,她愿意站出来以实名作证。

在播客里Ambra与Ronan谈起这件事情,Ronan提到Weinstein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他自己都有亲身体会过被Weinstein雇佣的人跟踪甚至被威胁的事情,但对方却完全没对Ambra设防,也没有发现她留下的关键证据。Ambra只是表示,对方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偷偷留下了那副录音,因为她是个小人物,没有任何权力、没有社会话语权,似乎在对方眼里她所能做的就只有沉默。

整个播客中,Ambra是以轻松甚至是调侃的语气叙述着她所经历的事情,其实节目中也有播放她与Weinstein的录音片段,在Weinstein执意要求Ambra与他共处一室时,她的声音透露着慌张与胆怯,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不想进入对方的房间,而Weinstein则用家人的名誉保证他不会做过火的事情,在那一刻,Ambra的抗拒是如此无力,如果只听录音片段,恐怕任何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懦弱的姑娘,连坚决拒绝对方也做不到,可她毫无疑问又是个极其勇敢的人,无论是同意与Weinstein单独对峙也好,还是事后顶着莫大的风险去下载录音也好,她都展现了过人的勇气与智慧。当Ambra留下录音时她不可能知道Ronan会在未来调查Harvey Weinstein的案件,更不可能遇见Weinstein身败名裂的未来,她只是希望自己保留的证据能在将来发挥作用,这是她作为一名普通人,一名女性所拥有的良知与勇气。

去年年底我曾立过“整理sexual harassment/sexual assault播客内容”的flag,果不其然棋子陪我一起跨了年,写不完文章不妨碍我拎几片出来透透空气。此篇为Bill Cosby的案件。

“我们要把创作者的德行与作品区分开来”——每当涉及文学/演绎/创作圈的性侵案件(包括其它丑闻)发生时,诸如此类的观点便屡见不鲜。18年我与父亲聊起刘强东事件时,他就简单表示‘公共人物的私德与公德应当分开谈,个人的缺点不能磨灭个人的成就。’ 当时我并不赞同他的观点,一时间又很难找到具体而准确的反驳理由。去年听完Chasing Cosby后才理解了自己当时模糊却强烈的不认同感从何而来。

在Chasing Cosby中,主播Nicki Weisensee Egan(即当年最早报道Cosby性侵案件的记者之一)谈及她曾经很喜欢Cosby的电视节目。(具体信息可参见Bill Cosby & The Cosby Show词条,总之他是美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著名的制片人与stand-up comedies的主演,一位家喻户晓的黑人明星)Nicki说当年还是学生的她在Cosby Show中看见了自己家庭的影子,她父亲在家庭生活中长期缺席,Cosby在节目中演绎的完美父亲形象给了她许多情感上的支持。即便在Nicki了解Cosby的性侵案件后,她仍旧认为自己是那一类‘能将Cosby的为人与Cosby的节目分开看待’的人,直到她的调查将她带进幸存者的世界里。她越发觉察到Cosby作为一位功成名就的celebrity,时刻都在利用自己的社会资本实行性侵犯罪,他精心塑造自己在Cosby Show中的完美形象(热爱子女的父亲、善于倾听的辅导者、American Dad),并利用荧屏中光鲜的形象加之自己知名制作人的身份获取受害人的信任;Cosby会借他在节目中的主导地位许诺给初入电视节目的年轻女性提供优异的就职条件、许诺她们自己会帮助她们的职业发展、会给她们安排自己节目中的角色,然后滥用这种信任地位施行性侵犯罪,他在实施性侵之前习惯使用药物,将药物加在受害者的饮料中,等药效发作再实施性侵。这也是长期以来难以指控他性侵犯罪的原因之一,有些幸存者表示自己再醒来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甚至有位幸存者在Cosby施行多次性侵行为后才终于意识到:oh my god, he’s been raping me all those time!! (如果你感觉的其中任何描述离奇古怪、不符合普通人的正常反应,那么你对性侵犯罪的想象力可能受限于普遍的迷思,以上描述的种种其实是非常典型的手段。)

在某期节目中,分享自己故事的幸存者是当年Cosby Show的演员之一,在她发现自己被性侵后依旧要参加秀场制作,这意味着她要与Cosby同处一室,给千万无知的观众呈现完美的角色。Nicki告诉听众,当她最终将这层事实拼凑完整后,她便再也不能以普通观众的心态重温Cosby Show了,即便她青年时代曾经从中汲取过力量,而她在往后的每次重温中,总会注意到银幕后的女性面孔、每位演员与幕后制作者,并思考同一个问题:莫非她也是被Cosby性侵过的受害者吗?

亚姆立札战役后,先寇布和杨文里的一段对话

“能在阁下的队伍里效劳,实属下官的荣幸。”

“准将,我们也不是初次打交道了,你不用说这么违心的奉承。”

“违心吗?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是出于个人喜好留在阁下这里的。您身边的空气,该怎么说,总有股自由的气味,令人怀念,是流亡者喜爱的气息。

“哈哈、承蒙夸奖,我还真不知道空气能作传递气味以外的介质。”

“任何集体性事件都有它独特的味道,胜利临近的喜悦、败北前的失意,甚至是危险将至前的恐慌。”

“可是就如食物放久了会变质一样,这些气味也不是永久的,如果判断失误,胜利临近的喜悦很快会转化成溃败的苦恼,这样可不是连察觉危险的机会都没有了嘛。”

“所以阁下才不喜欢在胜负未定之前的畅所欲言?”

“你就这样理解也没问题,或许我本身就不是当块演说家的料。我无法在那种纯粹为‘宣扬士气’的鼓动里找到共鸣,自然不会去演说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事情。”

“嘛,演说家也分各种类型的,像您这样冷静的性格与专注实际问题的发言在这越发糟糕的局势中说不定会很吃香。”

“我倒是希望他们别在我这个志愿退伍的军人身上浪费选票。人尽其能,如果海尼赛的那群政治家没法解决外交上的危机,那么期待我们这些军人出头去解决就更是不可能的了。”

“您说的可真轻巧啊,不过在我的印象里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才正确。依靠武力都无法取得的东西仅凭一张嘴是更不可能要回来的。”

“我相信呆在首都的国防部长不会寒酸到连几张嘴都养不起的程度。”

“哈哈,但愿吧,阁下。但愿事态能如您预期一般发展。不,应该说我是打从心底地期望您的预测能实现,哪怕是数十年短暂的和平也好过战火纷飞的当下,毕竟,在我的愿望席上,能安享晚年可是排在相当靠前的位置呢。”

“我也这么期望,不过,和平不会那么容易如约而至,不然双方也就不会互相屠戮到今天,让整个宇宙流血漂橹了。要是帝国或者同盟任何一方,愿意迈出关键性的第一步,愿意表示这种意向的话——”

“那么接下来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吗?”

“这我不敢保证,但是这种行为至少会让双方的上层看见和解的可能性,也会让主战派的群体产生分歧。嗯,但分歧与矛盾在权力高度集中的团体中是把双刃剑,没有异议的封闭权力团体会迈入荒谬古怪的判断中,但过度的异议又会加速权力团体的毁灭。如果我们希望亲眼见到和平到来,那么我们得祈祷双方的权力团体在和谈开启之前都处在一种制衡的状态。不,不仅如此,我们与帝国军交战了近百年,哪怕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出现也不能改变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帝国与同盟彼此都很疲惫,想必对这种你来我往的战争持有厌烦甚至鄙夷态度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在高压的国内主战派立场下更倾向选择明哲保身。如果连他们都愿意公开自己的观点,那么政府明面上秉持的‘主战思想’也就不会长久的持续下去吧。最重要的是……啊,对不起,我话说的太多了。站在准将的立场上,你大概会觉得我只是某个无趣的空想家吧。”

“不会,阁下的言论从来与‘无趣’无缘。至于‘空想’一说,无法变为现实的想法自然就沦为空想。”

“准将是觉得我的想法,不、应该说是我的预测可以实现,这个意思吗?很遗憾呐,历史是在各方复杂的利益关系中被不断推动的。在掌握同等资料的情况下,只要不出现重大失误,推演是不会有太大偏差的。罗严克拉姆公爵那边的人还有能力为这种可能到来的变化做准备,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施加压力,而我不过是个无奈的应对者,空有一具载着我大脑的躯体耗费资源罢了。”

“既然阁下尚且清醒并信任您的大脑,您不打算更高效地利用一下您那自满的头脑,加入这场博弈中呢?您又不是没有这个资本。”

“准将,鉴于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指的资本恐怕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哦?您说这话真有意思,那我倒想知道杨文里的声誉与名望是何者的桂冠,难道正如像阁下所言,它们属于承蒙幸运而诞生的,与您同名同姓的某位陌生人吗?不,真是这样问题确实能圆满解决呢,还会非常符合您的价值观。您身上的这些光辉本来并不是您的,而是从某位被胜利女神眷顾的年轻人身上借来的,就如同光从天窗中射下的光束被镜面反射到您身上一样,我们这些普通人被周遭环境欺骗,看见的只是散发着金光的您,而不是原原本本一直存在的太阳。您认为借来的光芒始终不是自己的,如果这束光芒偶然被云层遮挡住的话,如果镜子或者是自己的位置再偏移一些的话,就结果而言您身上的光芒就不会变成众人眼中的事实了。”

“嗯、贵官的发言真令我刮目相看,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政府的人事调动非常缺乏公正性,只让贵官做要塞总指挥这种武官实在是屈了才,贵官也应当担任部分文职,比如演讲稿的比喻校对工作,这才是配得上贵官的能力与气量的工作嘛。”

“可不是吗,自从他们把阁下错安在军队后,他们的视力检测上就贴着‘无可救药’的标签了呢。您不该在军中就职,而该在大学里教书。”

“感谢你对本人未尽愿望的理解。”

不必,能在这个世上找到自己位置的人总是幸运的。话说回来,我还有个问题请教问阁下,耽误您一点时间。”

“会战结束后应该没我什么事了,不过之前熬了通宵,很想补个觉,希望准将提出的问题能有助睡眠。”

“但愿吧,我会长话短说。无论处于何种不利的条件,阁下总能运筹帷幄,到最后关头扳回一局,无论是之前的亚斯提,还是这次的亚姆立札,您对战局的把握都堪称完美,我有些好奇。”

“准将,你也沦落到每次战役结束后都要来调侃我的境遇了吗。”

“怎么会呢,只要他人双眼尚在,就不可能不佩服您用兵的能力,说‘沦落’未免也太过了吧。”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想和海尼赛的大部分桌角客会面的,今后这份名单恐怕还要加上贵官了。”

“那还请阁下高抬贵手,再斟酌一番。我好奇的地方在于,您既然能预料到敌方与我方可能的失误,为何不早些调动兵力,弥补我方可能出现的失误,同时攻击对方,迫使其在‘可能的失误’上跌倒呢?如果您这么做,最终是否能取胜是一方面,可想来我方的人员伤亡会大大减少吧……让我猜猜,您打算用‘我不是舰队总司令,没有调令全部队的职能’来搪塞我。可是,阁下,您确实有能力去避免无端消磨兵力的情况,凭您的声望、凭您的头脑,哪一点都令众人信服,可您却偏偏甘愿受制于军队里的条例,不,是您自己心中制定的法则。您既然可以洞悉莱因哈特·罗严克拉姆的计谋,就该做出相应的对策,您的声音若是无法通过总司令官传递到各个舰队去的话,就要巧妙地绕过这个烂泥塘,我不相信您对此束手无策。”

“我确实是束手无策。无论身处军队何处,越权都是极为恶劣的表现。准将,我的判断要是出错,而我又坚信自己必须执行时,越权所带来的后果不仅将我个人置于危险境地,还会拖累到余下的舰队,换言之,我个人的越权行动要求、或者说胁迫整个舰队陪我一起担负责任。就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也是必须要避免的失误之一。”

“您不愿让舰队为您潜在的错误判断承担责任,却允许总指挥官为此代劳,哪怕对方的判断还远不及您十分之一的优秀?阁下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取得战略上的优势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您难道没有想过当全舰队为某个无能的总指挥官所犯的错误决定买账时会有全线崩溃的可能性吗?还是说,您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些了,却依然决定无所作为呢?

“准将,我的身份是一名军人,无论我最初的意愿如何,现在我都必须履行职责。再者,你要求我取得战略层面的优势,即通过某种手段逾越我目前受限的权限取得军事总指挥地位。‘如果我发自内心地想到达这个目的,纵使前方有千难万险我也能克服。’这是你的判断,我也赞同。可是,我希望你意识到,在我尝试逾越横在我面前的险关时,我的行为从本质上来讲就是破坏军部内部的权力构架,为今后也试图这么做的人树立了不太光鲜的先例,这是不该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既然你认为我有责任对目前的危机插手,那么面对今后的危机我是不是也要有所作为呢,这次仅限于军事上的主动权,视情况而定,往后难道要我挑起政治上的大梁不可吗?准将,你只是看见我对局势预判的准确性,却不知我面对混乱的政局有无执政的实际才能呀。我理解你以及舰上其他人对于指挥系统的失望,但我无法回应你的期待。”

“杨提督,别忘了,您没有义务回应我或者是任何人的期待。自始至终,这都是本官出于个人兴趣向您询问的杂事,是私人问题。我并无兴趣见证一位鲁道夫大帝的诞生,我只是觉得您在追求理想的道路既上过于谨慎,希望站在不同的角度给您提供些许热心的建议。”

“先寇布准将,看来您对私人问题的定义与我有很大偏差。”

“是吗?失礼。请原谅我这个非母语使用者的不当措辞吧。”

年轻的祖克和阿祖拉随傲宰入席,他们即将在高台上目睹一场烈火祭,一对兄弟拼劲全力、以命相搏;胜者生、败者死。这是烈火王不容置疑的判决,简洁而残酷。

01

火焰在跳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

祭坛上的光与影如同两位舞者,她们轮番登场,二者合一,交错出一曲诡异而和谐的旋律。

在平坦而开阔的圆形场地上出现了两个不和谐的乐符,他们是如此刺眼,以至于你一眼就能明白他们不属于这个空间。因为这个空间由岩石和冷风铸成,它坚硬、冷酷且无情,而他们,却带着向前的、属于生的气息。

一对年轻的兄弟赫然立在烈火祭坛的两端,束起棕黑的长发,没有任何护具。他们中就算是年长的也不会超过二十来岁。作为战士,他们登上在烈火祭坛的时机有些为时尚早。

你大可翻找岁月在青年稚嫩的眉宇额间刻下了多少忧愁,然而忧愁留下的痕迹太浅,远不及久经沙场的兵士,伤痛和死亡会刻出不朽的痕迹。二十出头,依旧可被称为是冉冉上升的年纪,未来的道路在关闭前还有万丈余晖的眷顾,只要两兄弟中的任何一人能活着走下祭坛。

但没人愿意预想结局,因为结局从最开始就在火焰的主宰中——那从最初就决意抹去兄弟两存在的冷酷火焰中。这是烈火王的判决,在烈火祭坛上决斗的两人必须拼尽全力,用御火术相互攻击,直至分出胜负;而胜负,往往以极为一种惨烈的方式彰显自身的存在。

在这场决斗中,胜负有了更为清晰的模样——死亡。

祭坛四周的高台上坐满了人,普通的火神对决从来没有满席的时刻,也许是那些冰冷的石块令人不悦,也许比起自古以来令人血脉喷张的死斗,人们对命运中的不幸兴许还心存敬畏。

祭坛周围坐着的大多是是高官显贵、红袍锦绣。庄重繁复的服饰包裹着他们的身躯,教养带领他们进入无声的茧壳中,没有发声的尝试。每位入席的客人都在等待,静待某种信号,撕裂这沉重的空气,像蝉振翅破壳时第一次的鼓动。

终于,沉寂被打破,烈火王傲宰入席,一同入席的还有他的子嗣,祖克和阿祖拉。

祖克坐在父亲的左侧,阿祖拉则选定了右侧。祖克向来不喜欢年幼的妹妹坐在自己身边,阿祖拉的言行举止是那么完美,无时无刻不挤压着他的存在,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阿祖拉的话语,像利刃般尖锐,每一次都毫不留情、狠毒地刺中软肋——他的软肋。

他迫使自己的精力回到祭坛上。

兄弟两个的年龄相差无几,至多不过四五年,但他们身上的伤痕和健硕的肌肉无时不在沉默地宣告着他们战士的身份。两人的父亲是烈火国前线的将领,四方征战、功勋无数,忠诚本是他的矛与盾,可这一次,他却在命令前动摇了。他单膝跪在艳红如血的地毯上,恳求傲宰展现他作为君王的仁慈,“那些孩子是无辜的”,他说,

“他们之中半数以上岁不过十,最年长的孩子也不过十四。他们的父母出身低贱,在两军征战中抛下自己的骨肉加入了另一方,如今已用鲜血和死亡偿还了愚蠢的抉择。于此,他们与父母的罪孽再无瓜葛,我请求您至慈明察,请求您给他们一道向生的路。尊贵的君主,我绝无意质疑您的权威,您早已用铁与血、火与剑证明了您的力量,无数城国屈膝在您脚下,直面您手中的烈焰,连极地的寒冰也蒸腾作了雾气,连自古时起就盘旋于天空的巨龙也化为了白骨。我跟随您征战多年,您应该知晓我的为人,这绝非妇人之仁,我对您依旧怀着无上的敬意,只是当我在边境看见人们眼中的恐惧,看见他们对烈火和鲜血的憎恶时,我不经倍感焦虑,我在边境人民的眼神里读到的唯有恐惧。如果我们连数十名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如果我们不曾展现一丝仁慈,那我们即将建立的、那即将耸立在千百个世代之后的烈火帝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傲宰没有回答,司掌烈焰的领主甚至没有展露任何表情,他背对着火焰,身下的阴影拖出绵长的黑暗,他缓慢地抬起了手。

02

浓烟遮蔽了宽阔祭坛的半侧,石柱立在两端,肃穆而冰冷,这空旷祭坛的空气与火焰的温度截然相反。祭坛的中央已经燃起了火,烈火跳动着、灼烧着、无止尽地吞噬着祭坛上的木材与躯体。风声割裂缝隙,伴随着火星在空气中爆开的丝丝声响,悄然攀上的寒意使得祖克直了直脊背。

眼前呈现的景象另人恶寒。

那位将领的祈求得到了回应,他已熏得焦黑的躯体扭曲在祭坛中央,塌成一团、变得焦硬。那批年幼的孩子们即将开始跋涉,从帝国一侧的边境,去往另一侧的边境。也正是在那里,他们将得到烈火帝王的仁慈——他们将被流放,打上烙印,此生不准许再踏入烈火国的领地。

火焰渐熄,祭坛上焦炙的碳粒被风卷入高空,而后又随着止息的风向高台散落。可是这场悲剧离落幕还太遥远,傲宰的仁慈索要代价,残忍的帝王懂得以筹码交换信任。既然将军希望拯救‘无辜的孩子们’,那么他则要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来交换,两个与数十个,这不仅仅是公平,这更是大度。将军的夫人、两位兄弟的母亲不顾阻拦,压低着沙哑的嗓音跪倒在傲宰面前,她卑微地祈求道,

“我的爱人懦弱愚蠢,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您也为人父母,还请您以慈悲为决断,不要再让我失去两个儿子,我愿承担一切罪责。”

出乎意料,傲宰并没有为难她。

“可以、当然可以,夫人。诚如你所说,我也身为人父,我懂得你的痛苦。”

傲宰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毫无浮动,祖克只能瞄见父亲颚骨上盘踞的阴影。

“你不想失去两个儿子。”

祖克胃中泛酸,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水。

“那么,让你的两个儿子在烈火祭坛上对决吧。活下来的那个,将免受一切罪责,你们今后可以自由地生活在烈火国内,不再会有人去打扰。”

判决已定,不容更改。

“前提是,他们须拼劲全力,如若不然,便一切尽失。”

03

阿祖拉站在一旁,火焰的阴影嵌染了她的侧脸,她浓密黑发的尾絮好似燃起了火,但那没什么,祖克知道,阿祖拉不会被火焰灼伤,无论是此时还是他俩更加年幼的时候,暴虐的火舌在她手中永远是最温顺臣服的兽。此刻橘红的火光柔和地勾勒出她唇边的曲线,她半闭着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祭坛与大地。

难道她在笑吗?祖克为这冷不丁冒出的想法胆寒。阿祖拉,他那年轻天才的妹妹、黄袍加身的帝国公主、被烈焰眷顾的命运宠儿,她今后行走过的路上将铺满荣耀与胜利,她的未来会光明敞亮,毫无阴霾。

而她正以他人的苦难为乐。

这又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呢?脑海深处的某个声音悠然响起,宛如刺破虚空的低鸣,微弱、难以忘却。

——从小到大,难道你不曾看透她是怎样的人吗?

记忆中一幕幕突兀地切进他地眼前,兄妹两人在皇宫里压抑、沉闷的过去,几乎没有胜利和乐趣可言。鸭头龟嚷叫着,在池边卷起一帘水花,他的裤脚全都淋湿了,血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低落,艾洛给他的那把短剑在阿祖拉手上起舞。还给我,祖克喊道;她挥动剑柄,送出几声轻笑,这回谁又能来帮你呢,母后吗?

祖克挫败地握紧了双手,他憋红的面颊上写满了痛苦和愤怒。母亲已经不在了,他善良而温柔的母亲下落不明,站在他眼前的只有阿祖拉。她浓密的黑发、饱满的厚唇和母亲像极了,她的一举一动灵活并且优雅,像只矫捷的狐狸,她会出落成高贵谦和的佳人,就如母亲尔姝一般吗?

可阿祖拉嘴角的笑永远是那样灼人,永远精明、嘲讽、充满恶意,她始终不是母亲。

我知道的。

祖克默念,他不再是那个羸弱懵懂的孩子了,不会再为了一把短刀和阿祖拉挣地头破血流,不会再为了她精心编织的谎言而痛苦不堪。他坚定地回答:我知道阿祖拉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对她抱有期待。她以别人的痛苦为乐,她也以我的痛苦为乐,这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可她毕竟是我妹妹。

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他尽找不出任何话语去反驳了。他们身上留着相同的血液,他们分享过彼此的秘密;可是、你看,现在立在烈火祭坛两端的兄弟,难道不比他和自己妹妹更加亲密吗?可命运偏偏在他们肩头压下生死两块巨石,要他们互相斗争、要他们撕开彼此的血肉。她好像在嘲笑着人类的短视和愚昧。

你瞧仔细了、哪怕是关系再要好的兄弟姐妹,到了那个时候,彼此之间也会拿起刀刃、挥舞烈火,像是决意要剔除这世上最可恨的仇敌那样,手刃自己的血亲。

不。

父皇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蜷着身躯,窝在角落里,他年幼的妹妹笑得天真无邪,站在猩红的幕帘后面,藏在清晨的阴影中。

“父亲打算杀了你;说真的,他会这么做。”

不!

阿祖拉嘴角的红胭脂像是滴着血,她说,

“皇兄,我很抱歉你我之间落得如此境地。”

04

火焰仍然在跳动。

祭祀官分别念出兄弟两人的名字。

骨肉相残,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面前的两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他们其中一人的死亡意味着家族里其他人的生存。可他们没有罪过,他们父亲的祈求和愿望本和他们毫无关系。

这是傲宰的决定,是自己父皇作为一国之君的决定,这自有它的道理。是的,父亲是正确的,作为君主,他绝不能随随便便地附和一名臣子的想法,哪怕对方是骁勇善战的将领,哪怕对方的忠诚无可旨在,作为君王,他被要求合理、公平地对待一切。父亲不是和自己说过,烈火国是世间最伟大的城国吗,那边境的游民和穷苦的百姓,应该感恩戴德得接受烈火国的宽宏大度才是。祖克在内心念道,是那位将领被软弱蒙蔽了双眼,是他自己心生不该有的怜悯才失了性命。

祖克将父亲冷峻的面孔至于火焰间,宛如崇敬神明一般崇敬他的父亲,似乎这样就能证明他父亲的绝对正确。可当他的双眼再度落到祭坛两侧,落到那两个年轻的背影上,他在脑海里翻找的所有理由便化为了灰烬。

这场战斗没有胜利可言。

兄弟两人的背后已经浸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们狠戾的目光紧紧锁在对方身上,丝毫不敢动摇。他们方才也和母亲一起听见了烈火王的判决,他们看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眼前被烧成焦炭。

他们湖蓝的瞳孔里宣泄着明火,不知那足以烧灼钢铁的火焰到底要吞噬怎样的猎物。

洁白的大理石砌得整齐,层层叠起祭坛的底部,一层高过一层;白玉栏板围着祭坛周围,严严实实地转了三转;最外层的边缘处铺了层湛蓝的琉璃砖,内层的壁上凿刻着飞腾而上的七条巨龙,巨兽的眼中金光四溢,融金早已和墙壁融为一体。

兄弟俩就站在内环,空寂、一无遮拦。

内环纹理细密,唯有中心处残留着一丝炭黑,所有人都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命运对这个家族的惩罚永无止尽,子嗣要担负起父母的罪孽,踽踽独行。

兄弟两人早已抬高两臂,紧握双拳,微曲膝盖降低自己的重心,他们双脚踩在这洁白坚硬的石砖上,等待命运的号角奏起终章。

在这之前,短暂的静默猛地膨胀着,在这空间中不断蔓延,它淹没了高台上的窃窃私语,夺走了喧嚣的风声,就连烈火国最高贵的君主也屈膝于这静默中,不再言语。场上,兄弟间无言地注视着对方,他们再没有要向彼此诉说的秘密了,他们只希望从对方眼中望见坚定与勇气。他们会昂首立在祭坛上,向每一位观众证明——这祭坛洁白而罪恶,盛满了无辜者与不幸者的血。

石柱上的火焰终于燃起了。

烈火比肩而至,一阵连着一阵,从左、从右,从身体的各个角落仍向对方,擦着劲风,而后又熄灭在虚空里。

周遭沦为炼狱,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粉尘。

哪怕是坐在祭坛的正上方,火焰的热度依旧可以灼烧皮肤,令人窒息。对于普通人来说,在这样的祭坛上战斗与死亡无异,但他们是御火师,祖克知晓与火焰为伍的滋味,阿祖拉更是如此。此刻他与他妹妹正端详着另一对血亲,以御火师的身份、以烈火王子嗣的身份,端倪着使父皇震怒的罪人,他们正带着不属于他们的罪孽枷锁与火共舞。

阿祖拉会想些什么?

是像每次自己输给她时她所作的那样,轻蔑地嘲笑那对兄弟的愚蠢,又或是紧缩眉头……祖克不愿放任自己不受控制的思绪,他逼迫自己回到残酷的现实里。

眼前已然一池火海。

祖克惊异于在自己走神的这短暂的光阴里,悲剧已拖着沉重的脚步声向终局迈进了。

05

火焰宛如长鞭,扫过舞台的各处,浓烟吞噬着视野内的一切,烈火和鲜血的气味交织在升龙舞台上。

兄弟二人间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他们的呼吸急促、不稳。开场时他们不顾一切的攻击对方,体力便迅速消耗在那些无意义的对垒中。他们先前的攻击宛如衔着火焰的龙爪,快速而决绝,可惜现在,他们的攻击不过是飘渺的烟雨蒙尘。

兄弟俩都不是合格的战士。

不需要阿祖拉平日的苛刻语调提醒,祖克就得出了结论。这场战斗很难用速战速决的方式决出胜负,因为他们彼此太过熟悉对方:对方的出招方式、发力的角度,以及攻击速度,全都在平时兄弟两人的练习中了解的一清二楚。

熟悉,这是生死决斗中另人畏惧的一个词语,根据它在天平上倾斜的角度,胜利会悄然从一端滑入另一端。熟悉意味着被人所了解,没人希望对手了解自己的出招方式,可每个人都在心底默念着:希望我能了解他更多一些。因为了解意味着看透,看透的反面则用鲜血书写着胜利。

他们比世上得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

命运在火焰的暗处裂开嘴角,这血缘间流淌着不幸的诅咒。

兄弟中年幼的那位脚步越加紊乱,每一次的攻击的出拳幅度都会进一步打破他身体的平衡,他两臂扫出的火焰暴虐无序,像是无数燃起了火焰的旗帜,在战场上迅即划过,没留下一卷残絮。他兄长的招式则更稳固,他摆正手腕,不断地振开袭向他的攻击,同时不忘将脚步收紧,一足一寸都踏上坚实的土地。比起幼弟急切迅猛的攻势,他更注重自身的防守和攻击中的准确性,年龄上的差异在此刻成了一切,兄长在又一次挡住火焰的同时,将分立在躯干两侧的臂膀迅速合并到一起,从弯转的身躯左侧举过头顶,而后有力地向下劈斩,他的火焰甩出长鞭的形态,狠砺地抽中了他弟弟的左臂。

宛如野兽般痛苦的惨叫声从他兄弟的口中窜出。

空寂的圆形祭坛则毫无避讳地将这些音节拖长、扭曲着。痛苦的声音像是为了取悦舞台上方的观众一般,久久没有从空间里消失。年轻人的左臂一片血肉模糊,烈火制成的鞭削下了他的皮肉,又以炙烤的方式碾过他的伤口和其中的血肉。像是木炭一般焦黑的屑从他的左臂上方剥落着,至于那其中的黑色是不是肱骨的白熏成的,已经无人在意了。

他嗓子里没法凑成词语的吼声逐渐转为低鸣,但痛苦先在他脸上刻下了比词语更确切的痕迹,像是为了克制身体上的折磨那般,他用自己完好的另一只手臂去抓握左臂,他的手掌刚刚接触到焦黑的皮肤,又一声哀嚎从他嘴里溢出。他的兄长被眼前这个充斥着痛苦的躯壳吓到了,甚至没法上前一步做出任何动作。年轻人紧紧咬住双唇,他的唇齿间磨砺着疼痛,血从唇边留下,他颤抖着想要起身,左臂焦黑,毫无生气。兄弟俩就这么僵持在祭坛上,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悲剧的幕布一旦拉起,便不再允许人以自身的意志中止。

一股明火显现在高台上,霎时间燃尽了凝聚在众人心头的沉寂,它照亮了祖克布满汗珠的前额,也照亮了座席边那些或惊恐或愁苦的面容。

“我说过——”

傲宰不知何时已从席位上站起,他庄严身躯拖出的黑影落在祖克右半边的脸颊上,他的手上还残留着那明亮火焰的余温。

“你们的母亲向我祈求仁慈,她以为人父母的身份向另一个为人父母的君王祈求仁慈、对她亲骨肉的仁慈,我便给予了她所渴求之物。可是我的善行并未得到报偿,我也告诉了她仁慈有相对的筹码——你们须拼劲全力去战斗。”

祖克随即感到脸边烧灼的酷热,绵久、苦痛,无法消失,他伸手触碰脸颊,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我说过、如若不然,便一切尽失。”

傲宰脸上的神色无半点动摇,他冰冷的声音仿佛从帝国的边境传来,破除路上的一切阻碍。他的手又再度缓缓举起,此处不再需要判决,他本身便是秩序和毁灭。

“作为烈火王国的君主,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不——!”

傲宰的话音未落,祭坛上倏忽升起一团绚丽如朝霞般的耀眼火焰,烈火的身姿如同优雅的舞者,在亘古不变的天空与大地间跳跃着永不停歇,大理石板的基柱也在高温中扭曲,似与火舌交融共舞,喧嚣的青白色烟雾似白浪在火焰的洋流中滚滚直上。

06

在烈火祭开始之前,祖克和阿祖拉短暂地交流过,兄妹两人尚在等待傲宰的诏令,在共同流淌在血脉间的默契下,他们让仆人放下果盘和熏香退离等候室。墙壁的四面嵌着金砖与琉璃,光从御火烧制的琉璃间穿过,溢出缤纷色彩,湛蓝、墨绿与暗红诡异地割裂了只有兄妹二人的诺大空间。他们沉默许久,直到窗外明亮的火焰被点燃,忽明忽暗地映照着室内的摆设。

“祖克,就是此刻了。”阿祖拉平淡地叙述着一个事实,她问道 “你在期待着吗?”

“什么?”祖克诧异,他刚从困倦中抽出身来。

“我问的是、你期待这场决斗的结局吗?”

“阿祖拉,我不期待任何东西。祭坛上有两个即将迈入生死决斗的人,而且他们还是血亲。”他补充了一句,“这不好笑。”

“哦、是这样吗?”他又从妹妹的眼神中读出了轻蔑与不满,“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平日里少有人来逗留更别提参观的烈火祭坛今日座无虚席?为什么我和你都要穿上隆重的正装,随父亲来这里?别欺骗自己了祖祖,你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今天所有来这的人都知道,我们是来见证死亡的过程,你应该感到荣幸。”

“作死亡的见证者有什么荣幸可言……”

他的嗓音沙哑,近乎不可闻,但阿祖拉还是听见了,于是她简短地回答道,

“这可是父皇的命令。”

言外之意,这是烈火王的判决。

“我知道、阿祖拉,我知道的。这是父皇的命令,我没有觉得这不妥当。你看,他们的父亲忤逆了烈火王的旨意,使得他们家族蒙羞,他当然该接受惩罚,他的罪责无可指摘。可是,他的两个儿子与此无关,我是说,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啊、对吧?也许我们能告诉父皇……”

“祖克、王子祖克。”

阿祖拉终于转向他。

“如果你不在皇宫内长大,如果你身为一介平民,爱怎么评价这场决斗那是你的事情,没人会在意你的话语。”

对视之间,兄妹两人的灼灼目光比琉璃更为耀眼。

“可是你不是,你从来都不是。”

她口中的话语依旧利如刀锋,不留情面。

“祖克,软弱总有一天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到时候你就会知晓。”

软弱是琢刻在你肋骨上的痕迹,它不动声色,毫无痛楚,却能动摇你、摧毁你,等到那时你自然会懂得。

她咽下了最后的音节,突兀地转过身,为束起的长发系上红绳。

“走吧祖祖,到我们入场的时候了。”

07

祭坛上燃起的烈火总算有了片刻停息。

风卷起沙尘和焦土,裹挟着向前,五百年前与五百年后的风都将如此吹拂而过。

祭坛上的兄弟听见了傲宰的判决,纵使隔着遥远如星辰浩渺的距离,他们还是听见了。那团明火在年轻人焦黑的左臂间晃动着,他的面容痛苦不堪,厚重的黑色粉尘在他周围扬起。

不知傲宰是否对年轻人的行为感到满意,将抬起的手臂垂了下去,烈火王决意延缓这场审判。

方才他鲁莽无谋的攻击起了效果,他的胞兄不得不撤回祭坛的边缘,被火焰烧灼的身躯上袒露出粟粒大小的斑点。他大口喘着气,左臂的伤痛似乎已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他上臂与小臂的连接处混合着奇异的蜡白与焦黄色,他蓝色的眼眸在灰烬中变得浑浊起来。

呼吸顷刻之间变得难得而奢侈,他感觉胸腔肿胀,然而涌进其间的不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疼痛,只有疼痛,他一呼一吸都是在焦土间挣扎,这种感觉好似有滚烫的沙砾正碾着他的肺部,尺尺寸寸地吞噬知觉。

但他不能不挺直腰板,他不能不直视前方。

他的结局还未降临,他的苦难还未落幕。

为了迎接火焰的洗礼,年轻人只能驱使着自己的双腿跑动起来,不顾步伐的稳固,躲避朝他而来的攻击,他挥动着自己尚且完好的另一只手臂,在空中划出三道火痕,切着身子割向对方的胸膛、脖颈与大腿。他的兄长躲避不及,只好舍弃胸口的防御,用双手快速地振开两道尖刃,火焰立刻在年长的青年的胸膛上割出血水与脓疱。沉闷的低吟掠过祭坛,消于沉寂,他兄长的判断正确无误,呼吸和步伐是御火术的基石,绝对不许殒乱,而他在连绵的折磨中近乎将这两点抛于脑后。

他的左臂完全成为了拖累,可他顾不上那些,一切御火术的技法都已绝弃他,与那炭黑麻木手臂上的灰烬一起飘进了虚无。他不再躲避他胞兄的火焰,每一次,他只是用更猛烈的火焰与之抗衡,甚至是用凶狠的火柱劈开眼前的烈焰,在洁白的大理石板上掀起阵阵热浪。

他的动作不再迅疾、勇猛,刚劲有力,火焰在他周围变得狠砺暴虐、不受控制。

在每一个可以察觉的瞬间,他的呼吸都变得愈发沉闷、艰难,但唯有痛苦能摆脱另一种痛苦,唯有疯狂能掩盖千疮百孔的躯壳。他近乎以劈砍的力度砸下每一击火焰,他能感到自己的脏腑与筋骨在震颤、灼烧。火焰卷起的热浪在祭坛上翻滚,撞击到石墙的内壁上,巨龙眼中的黄金因热度而融化,凝金的泪水顺着凿刻的鳞片缓缓往地面流淌。

他不曾停止攻击。

他兄长的防守严守紧凑,攻击快速连贯,没给年轻人留下任何空隙。为了撕开裂口,年轻不断地挥舞着右臂,脚下踢踏出火焰,不,不仅是火焰,还有更猛烈凶狠的火舌,空气在高温中的爆裂声响彻耳畔,巨龙的愤怒也在千年的沉睡间被他唤醒,从他手间舞出的火焰已经开始灼伤他自己的皮肤,他毫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在缩短,不得不缩短,因为舞台已然架起、因为前路早已铺好、因为命运在他们还未知晓一切就选择了他们。

命运就是会让人落得如此境地。命运就是你所能感知的极限与你所不能感知的一切叠加而起的总合。

眼前的烈火即是洪水,它以奔腾不息昼夜不停的气势在洁白的祭坛上愤恨地凿开缺口,火焰宛如海潮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碰撞,消解着彼此、助长着彼此、回应着彼此。

祖克再也看不见年轻人的身影,祭坛彻底被明亮如白昼的火焰笼罩,兄弟俩是否已经在如此残酷的考验之中被彻底地击倒了,操纵火焰者是否被火焰本身吞噬殆尽了呢?

答案是,火焰突兀地熄灭了。

祖克看见一把由烈火打磨成形的利刃,正笔直地立在年轻人左侧三分之二的肋骨处,他的兄长握着刀刃柄端,跪倒在祭坛正中央。

没有鲜血,也没有泪水。

没有欢呼雀跃与低声缀泣。

伴随着年轻人的生命一同逝去的只有悲剧落幕时刻的火与烬。

那些烟尘随风而上,伴随着灼热和苦楚,全都飘进了祖克眼中,无论是那位兄长痛苦的低鸣还是傲宰冷酷的判决,一切音节都好似他的视野那般模糊不清,他转过头去,发现阿祖拉也正低着头凝视祭坛,凝视着那一片空虚中冉冉上升的某种景象。他记起了母亲曾经讲过的古老传说:在吞噬人心后,通透的火光将揭示过去与未来之间的联系,祖克想,那必定是此刻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End

随笔

据说讲故事的人总会患上奇怪的疾病,他们每讲一次故事,头脑就会飞离身体一毫,可是人们的肉眼又看不见这细微的改变,直至脖子上那些斜角肌和斜方肌再也维系不住身体和头脑的分离。这时,死神看准了时机,轻松地用镰刀在他们的脖子底下割上一刀,于是他们两眼一闭,脖子一歪,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讲故事者的灵魂过于脆弱,以至于他们总需要地上的实物把他们和地面联系起来,但又不能完全地把他们拴在地上,要知道长时间呆在地里的人也会死去。总之,他们需要一种悬空的状态,他们的头不能不飘也不能完全飘起来,你会抱怨说这些人真是麻烦,但麻烦正是人世间的真理。披着虎袍的医师跟我说,烟草和酒精可以帮助他们,但两者都不在的时候怎么办呢?闻不到烟味时就咀嚼大麻,喝不上烈酒时就掺点海水。但那只能解一时之需,你要记住,哪怕失事的海员也不能仗着海水为生,就更别提这些身体和灵魂都脆弱不堪的故事家了。

原创

彼处水如酒的全故事收集完成,没碰见大白鲸,有点失望,明明民间鬼怪络绎不绝,于是捣腾一篇,作为年末礼物递上。

Now small fowls flew screaming over the yet yawning gulf; a sullen white surf beat against its steep sides; then all collapsed, and the great shroud of the sea rolled on as it rolled five thousand years ago. 如今小小的水鸟在这依然长着大口的海湾之上叫啸飞翔;一个忿忿不平的白浪一头撞在它的峭壁上,终于大败而归。那片大得无边无际的尸布似的海洋已然像它在五千年前那样滚滚向前。

一阵浓郁的香味钻进你的鼻孔,牢牢地黏住你的双脚,你闻到了玉米的甜和蟹的粗粝,这才想起你已经几天都没怎么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了,你手头的钱不多,但肚子早在一边咕咕地抗议,正当你的窘迫与饥饿纠缠不清时,你迎上一对从海边收网归来的渔夫,他们个头一高一低,身形一胖一瘦,生怕别人认不出他们粗犷五官里细微的不同。渔夫口齿含糊、惊魂未定地谈着这次航行中的危险与经历的巨兽。趁着他们入座,你终于掏出干瘪的纸币,要了一份蟹肉浓汤来安慰自己可怜的胃,他们则继续聊着那只阴森可怖的怪物。

“哎、我这辈子不愿再遇见那幅场景!那白色的幽灵……我宁愿从今往后时常祷告、尽我所能,施舍那些穷人,耶稣在上。”

“省省心吧,就你也想当善人?你什么德性我一只手就能拎清楚,我们今天能平安回来全靠我掌舵,你当我想开去碰见那头该死的怪物吗!但我们拿了钱就得干事,你说我们不幸,我还觉得是它特意找我们的茬嘞。”

他猛地向地上淬了口吐沫,“那头挨千刀的畜生!如果能遇到,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剥了它的皮、刨开它的肉,看它肚里流出的油究竟能换上几桶美酒。”

“你逮不到它的、老兄,你不知道吗,我父亲那辈的人里就有见过它的,听说那时它就是这个模样,千疮百孔、白得恼人。所有尝试猎捕它的渔夫都失败了,离得太近的渔船被巨浪掀翻,船上的人再没回来过。你赚钱和我一样是为了生活,别惹得一身腥,还把命陪了进去。”


>询问渔夫 (fortune)

盘中的浓汤逐渐冷却,你干脆放下碗勺,好奇地凑过去,询问他们口中的“怪物”到底指的是什么。干练的矮个子朝你撇出一个略显鄙夷的眼神,他察觉到你是个旅者,不是本地人,而他,正调用全身上下沉默不语的力量告诫你——他不喜欢和外人分享秘密。

“年轻人,是鲸鱼、巨大的鲸鱼。”他高个子的同伴脱口而出,身体则因回忆起恐怖的画面微微战栗,但很快恢复了面子上的矜持,补充道:“那怪物是一条浑身纯白的巨鲸。”

潮湿的空气在酒馆里僵持着,霎时凝固了语句,你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你把口袋里剩余的最后几个钱币掏出,敲击桌沿的清脆响声让矮个子的眼睛眯了起来,“再拿点酒来,要你们店里最好的!”你当然晓得这种破旧的小店里根本不会有什么好酒,但底气是下单时必不可少的佐料,你懂得入乡随俗的重要性。

酒一送上,矮个子的渔夫就迫不及待地猛灌了几口,从进门起就绷着的那张精瘦面孔总算是有了笑意,他随意地将手往渍满海盐的麻布衣服上擦了几下,嘴巴没有停下:“哎,真是过瘾,不过这酒比起帕索罗布尔斯的西拉来还差的远。”

你想起了西海岸充裕的阳光,渔夫说的真有几分道理,于是你谈起了帕索罗布尔斯富饶的葡萄园和低矮葱绿的山坡,随着酒杯次第溢满,矮个子来了精神,你也去过帕索罗布尔斯?他问道。你如实回答——庄园可爱、雇主可鄙、终日辛劳却换来空瘪钱囊。矮个子听得入神,等你说完,他尽在你面前落了泪。

“别在意,小伙子,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他擦去泪水,“你想知道那怪物的来头吗?”你诚恳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高个子同伴,他的同伴也看着他,他终于妥协了。

“都说出来吧,詹姆斯,都说出来吧。”

“现在你愿意讲啦?看起来年轻人功劳不少啊,真亏你之前那么反对。”

“哎哟、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吗,伙计?我只是不想你那些陈腔滥调扰乱我打渔的兴致,你成天就爱说父辈们的倒霉事。”

“可不是嘛,要不是那些陈腔滥调今天我们也回不来了。小伙子,你听着,无论你想凑什么热闹,今天都别去码头附近。”他给自己酌了杯酒,继续说下去。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打从我记事起,我父亲、叔叔和亲戚们就成天漂在海上,日头没爬上来时从家离开,到乌漆的夜里他门才能回来,一年中只有很少的天数是不忙活的。父亲那时腿上起了疹子,没法碰水,只好在家休息,母亲在边上照料他,我不想和他们在潮湿狭小的木屋里呆上一整天,于是跑到屋子外面。我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十一月,天色青白、雾气浓重,我们家离码头不过十几分钟的距离,但雾气阻挡了我的视线,别说海面,我连五十米开外都看不清。我知道这种天气打渔肯定打不长,于是决定等叔叔从打渔队伍里解散后跟他一起进屋,可我左等右等,什么人也没出现。直到海面上传来阵阵轰鸣,好似猛兽的低吼,我在寒雾冷雨中我浑身发抖,不仅是因为这可怖的巨响,更是因为在白雾中,我感到一双视线,不知来自何方,却笔直地落到我身上,刺得我无处可逃。我弯下身子,听见巨响逐渐消失,而后船只相互冲撞、渔人落水呼救的声音全都揉进了十一月冰冷的海水中。

我叔叔是那批渔夫里最先上岸的,风暴来临时,他的船靠近海岸边,侥幸躲过了一截,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出海的人里大半以上都能没回来。镇子里的人们认为这是场不幸的灾难,但我叔叔告诉我,那才不是什么灾难,那是头白鲸。掀起风浪、卷灭船只的,是自耶和华诞生时就存在于世间的异兽、海洋沉睡的心肺,它的身躯庞大而雄伟、它的尾鳍能遮蔽太阳的光芒。

呵呵,陌生人,从你脸上的表情我就能看出来,我说的故事你一个字也不信,是啊,哪里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镇上的人也是一样。不过,无论你相信与否,看在这桶好酒的份上,我都要尽到我的职责:千万别靠近海岸,离这片海越远越好。”

天色渐暗,远处,低鸣声响彻海岸。


>去往码头 (judgement)

你迅速喝完了浓汤,吞下最后一勺蟹肉,起身披上破棉衣,离开餐馆,渔夫们高声调的争论滞留在餐馆里,他们没有一时半会估计是不会出来了。你信步朝码头走去,今天没有阳光,天气格外阴冷,午时刚过,泛黑的云层正密密麻麻地挤压着,它们无法承受彼此的重量,不断从高处往下滚落,近海也刮起风暴,你远远未靠近海岸,仅凭劲风,海水就已经扑到你的脸上、衣服上、鞋子上,满处都是,海水中还夹杂着颗粒,摸起来像某种爬行动物湿冷的皮肤。

虽然视野很差,但你还是看见了几艘捕鱼船,你说不清具体数量,至少有三只,颜色亮丽地那些更好辨认,它们后面还跟着些灰黑色的布点。船只如落叶荡在风中,飘曳不定,顷刻间外海处掀起一股巨浪,高耸宛如拔地而起的群青色山脉,笔直地冲向船只。为了得到更清楚的视野,你逆风艰难地向前迈进了几步,嶙峋的身体里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力量。

白色,渔夫们没有说谎。一条白色的巨鲸若隐若现,它有力的尾骨拍击海水,随着山脉压来。它横冲直撞,不可阻挡。它猛然跃出海面,浪涛在它身后铸起一栋楼宇,它浑身乳白,却千疮百孔,坚韧的捕鱼矛刺进它的皮肉,与它同化为一体。海面上霎时铺满了灰白色的珠粒,你已辨别不出上一刻望见的那些捕鱼船的踪影,你只看见一阵急速旋转的漩涡,宛如海洋本身因暴怒张开了血盆大口,打算吞噬天地。它先咽下海面上空的风雨,远处传来雷声滚滚,你辨别不清是那风雨在呜咽还是血口在咆哮,接着,它吞食了颜色亮丽的碎片,你不认识这些碎片,但你理解它们曾是什么,以及被血口吞吃的其它一些东西。

狂风携着巨浪冲破堤岸,将你掀翻在地,暴戾地将你拽向潮水腹部,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自己快要挺不过去了,出乎你的预料,你的身躯重重地撞到残存的堤岸上,那狂暴的裂口像是被某些东西填满似的,掠夺停止了。白鲸在海淘中显出身影,它皎白如玉,同时又百般疮痍,你感受到了它的视线,它凝视着你,随即,转过庞大而邪恶的身躯,纵身向海洋的另一端游去。你勉强支起身子,发现在它鱼鳍的尾端,拖着一条长长的、长长的捕鱼绳,在你还未看清末端系住的物体时,巨鲸加快了游动速度,即刻消匿于海洋深处。你费劲全力直起身子,看着波涛逐渐归于平静,非人的直觉告诉你,白鲸从未消失,它的过去属于这片海域,而它今后也会继续在海洋上游荡、怒吼、吞噬。

References to Moby-Dick by Herman Melville

彼处水如酒的全故事收集完成,没碰见大白鲸,有点失望,自己捣腾一篇,作为年末礼物递上。同时真诚地感谢WTWTLW的所有制作者们,此游戏是本人19年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