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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下雨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文炫竣否定。开什么玩笑,他们现在可是身处完全封闭的军事禁区,埋藏在地底的死寂的钢铁丛林向来不见天光,不借助现代计时工具甚至无法分辨昼夜,更遑论晴雨。 可他又的的确确、切切实实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水声。自天空降落。他抬起头。却没有看见天空,只看见闪烁刺眼红灯的精密仪器与密密麻麻的复杂线路。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现在是例行的模拟训练时间,他的大脑神经此刻正连接到通感系统。真奇怪,即使确认了身处室内,但雨声仍未停止,如鬼魅般纠缠,是因为昨晚没休息好所以产生幻觉了吗,他甚至感觉到阴湿的水汽沿着后背攀爬,忧郁的阴霾将眼皮压得沉重。 他在不适中微微蹙眉,却无计可施,战斗装甲和周身的仪器线路将他镇压于此,动弹不得。看不见的水汽越积越重,甚至淹没口鼻——他正在经历一次众目睽睽下的溺水。 罕见的恐惧逼得他依赖性地将求救的视线投向自己的搭档,就在他身边,相隔不超过两米,与他心意相通、意念相融的搭档…… ——本该是这样。 “你走神了。” 甚至没有睁开眼睛,李相赫冷静地提醒。声音如一桶冰水浇进文炫竣脑袋里,冻得他浑身一颤,紧接着如同刚从海难中获救的人一般急促地粗喘气,脸憋得通红。他才发现自己背后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皮肤,在流动的空气里生出阵阵寒意。 “通感的时候走神是大忌,这应该是猎手学院进修的第一课。”神经对接的过程是猎手进入通感最危险的时刻,一旦出事,轻则精神损伤,重则暴毙。幸亏林栽贤及时指挥中控台切断链接,阻止事态变得更糟糕。他平时就经常西巴狗崽子挂嘴边,更不要说被愤怒控制头脑的时候,怒气冲冲地跨进驾驶舱的气势像是要把文炫竣狠狠揍一顿——尽管最终他没有失去理智,但犀利的眼神与锋利的话语跟扇了文炫竣一巴掌没什么区别,“你如果这都学不会,那就回去找裴性雄那家伙重修。” 文炫竣的脑袋刚从窒息边缘死里逃生,仍然嗡嗡作响,林栽贤的骂声仿佛隔了水慢悠悠又糊里糊涂地飘进耳朵,听不分明。他努力瞪大眼睛,晃了晃脑袋,才终于听清林栽贤一顿输出后的收尾: “李相赫,你在装什么哑巴?你的搭档出问题,你无话可说吗?!”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发丝耷拉在汗湿的前额,几乎要刺进眼睛。朦胧地,他与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对视上。 李相赫已经将精神链接的头盔取下,神色冷淡平静地审视着他。他严肃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文炫竣再熟不过了,冷淡得不近人情,平静得像一颗石子也砸不起浪花的死水。甚至每一根头发都一丝不苟地待在原位,从容,冷静,坚硬,什么都无法动摇他。 ——与狼狈的文炫竣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他们从未连接彼此的大脑。 一瞬间文炫竣在那双眼睛里捕捉到纷乱的情绪,复杂得像一道难解的谜题,却欲言又止,终于在几次迅速的眨眼后消失殆尽,恢复成原来的那一池死水。李相赫最终什么也没说,一句“好好休息”是敷衍是客套是礼貌唯独不是文炫竣想听的。 但他能指责什么呢。因此也只是扯出一个同样敷衍、客套、礼貌而不出错的微笑。 他终于搞明白,原来那淅淅沥沥的不是雨,是心脏淌血的声音。

“你们吵架了?”李珉炯直截了当地质问,又挑眉补充,“不过相赫哥不是那么幼稚的人,所以是你单方面和他闹别扭,是吗?” 没有回答。李珉炯也不急,倚在门边安静地等待他做完一组大重量推举,语气辛辣:“你装松弛也没用,我知道你心里在意得不得了。你不会觉得,你在这里独自生闷气,李相赫那个迟钝的笨蛋就会主动来找你求和吧?” 文炫竣终于舍得赐他一个眼神,大剌剌地在器材边坐下拉伸肌肉,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无关轻重的问题:“有那么明显吗?我?” “什么?”李珉炯愣了一下,接着迅速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应该去调监控看看,你刚刚对相赫哥摆出的笑脸有多么难看。” 文炫竣反射性地伸手摸自己脸颊的肌肉,确实有些僵硬,若有所思。 这反常的沉默让李珉炯愈发皱紧眉头,严肃地警告:“炫竣,不管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不要让情绪影响到训练。尤其是通感。你明明知道,这很危险,你会把两个人都置于危险的境地。” 一声冷笑。 李珉炯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至少这不符合他印象里那个向来大大咧咧、宽和温厚的笨蛋文炫竣的形象。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声冷笑,出自文炫竣本人之口,掺着明晃晃的嘲弄的意味。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试图在文炫竣脸上找到任何鬼上身的可疑痕迹,但当然是徒劳无功。 他几乎要为文炫竣诡异又讨人厌的态度而大呼小叫地跳脚,直到被一点隐约的反光攫取全部视线。接着脑袋宕机,瞠目结舌,原本积蓄的气势全都瘪了:“……哈……不是吧,你这就哭了……?”一边心想小孩真麻烦。倒是丝毫没有自己同为02年生的自觉。 “小孩”正朝天翻着眼球试图将迸出来的泪水挤回眼眶,嘴倒是很硬:“只是没睡好犯困的生理性眼泪好吗?” 无语。李珉炯不搭理他,蹲到他身边,拿手撑着下巴:“我还没讲什么重话吧。” 文炫竣这下是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因为你。” 李珉炯撇嘴:“那相赫哥也太了不起了,居然能把你惹哭。” 文炫竣沉默了一会,忽而冷笑:“要是某一天你发现,一直把你当灵魂伴侣的柳珉析其实有很多重要的秘密没有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我你不会哭。我猜你不仅会哭,还会跪在柳珉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告诉你。” 这小子好像在骂人,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是自己能干出来的事儿,李珉炯琢磨了一下,狐疑地问:“重要的秘密是什么?” “唉不对,”没等文炫竣开口,李珉炯又猛地醒悟,“有通感啊,我和珉析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我连他初恋屁股上有颗痣都知道。” 果然如此。文炫竣扯出一个自嘲的苦笑,十指崩溃地插进发间,挺拔的脊背如同山崩倾颓,心脏又被攥得生疼。他将滚烫的额心抵在手背,认命般闭上眼睛,竭力维持语调的轻松: “问题就在这里。” 为了解决一个人的神经系统无法接收处理驱动机甲的海量数据的问题,通感系统被设计出来帮助两个独立的个体精神融合以合作操纵同一架机甲,其最初的灵感来源于人类的左脑与右脑,二者相互配合以控制同一具躯体。这一贯是仿生学的经典案例。然而,Kaiju的出现提供了新的数据。 随着怪兽解剖学的发展,研究员们逐渐发现这些硅基生物体内具备两枚同时活跃的大脑,并且存在主次之分。不同于人类左右脑是分工合作,怪兽的全部生命活动由主脑主导、次脑辅助。这一发现一度对脑科学领域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人类的左右脑只能维持人类身体的正常运行,而怪兽的主次脑却能够支持上千吨的庞然躯体自由活动。按照生物演进的规律,这些来自外星球的强大的硅基生物,是否在提醒我们,主次脑的结构与功能比左右脑更先进? 那么,为了追求更高的效率,猎者机甲的操作逻辑是否也应该改进?由一位驾驶员主导,另一位辅助。虽然主驾驶员因此需要承受更多驱动机甲的精神负荷,但同时,主次分明的操作优先级也降低了通感的要求:不再需要双方完全对彼此敞开、接纳对方,只需要主驾驶员能够主导一切,包括副驾驶员的精神领域。 这一设想早在许多年前就被提出,却被长期搁置。一来机甲技术迭代需要时间,二来主驾驶员的人选难以选定。谁能够承受更多驱动机甲的精神负荷而不受伤?怪兽战争史中在危急中迸发潜力成功单独驾驶机甲的案例并不是没有,但绝大多数事后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除了李相赫。曾经独自驾驶黑色玫瑰却没有任何精神损伤遗留的李相赫。 “你的意思是说,相赫哥主导了你们之间的通感,从一开始,他就刻意地封闭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李珉炯“哇嗷”了一声,新奇道,“我都不知道UDK这么高级。” 文炫竣扶额:“这就是你的关注点吗?” “嗯……”李珉炯沉吟,耸肩,“好吧,我是不能明白这哪里值得你这么消沉。相赫哥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文炫竣纳闷了:“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意外?包括他主导驾驶机甲的事。” “毕竟是相赫哥嘛,”李珉炯语气满是理所当然,“你知道的,Unkillable Demon King,他本身就是最伟大的猎手,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李珉炯促狭地撞他的肩膀,“而且,相赫哥主导的话,你承担的精神负荷就会小很多吧?” 文炫竣没搭腔,垂头定定地盯着地面,双手握在一起,手指攥得发白。 许久,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我呢?” 李珉炯没听清,啊了一声。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我呢?”

接下来不管李珉炯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导或者骚扰,他都不肯再多透露一个字,一副油盐不进的倔强模样惹得李珉炯也不耐烦起来,索性摆摆手:“你不想和我讲就算了,毕竟这是你们俩的事情。但是,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谈呢?总比你在这里一个人自怨自艾要好。” “谈谈?”文炫竣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哥们,他可是主导通感的人。你觉得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会不清楚?” 李珉炯怔愣地眨眨眼,露出一个了然又为难的龇牙咧嘴的表情,苦恼地抓乱头发,泄了气:“你们现在这样还不如吵一架呢。” 吵架好歹也算沟通的一种。问题在于,拒绝沟通的不是他,而是李相赫。 毒药般的冷漠的缄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蔓延。他被无法视若无睹的芥蒂扼住咽喉,窒息与麻痹夺取肉体全身的控制权,他失去语言能力,失去笑的能力,失去亲近的能力,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与“搭档”保持生硬的距离。唯有眼睛仍然如同锋利的倒钩紧锁李相赫的每一寸神情、每一个举动,这倒与之前没什么分别,但柔情完全被背叛般的狠厉取代,像凶禽,像恶兽。 他知道李相赫对此心知肚明。他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拒绝午休邀请时李相赫眼底闪过的微不可察的惶恐,以及从胸膛里涌出的报复般的快感。但很快李相赫的情绪就被抚平了,紧接着,如同他当初迅速地闯入文炫竣的世界,如今也迅速地从文炫竣的世界退出。他们不再同进同出,不再例行散步,不再双排冲分,平日的训练日程里不再安排双人项目,甚至连基本的交流都少得可怜。 往日亲密无间的记忆就像虚假的泡影消散,以至于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怨恨李相赫的虚伪,还是埋怨自己投入太多真情。 他们之间唯一摇摇欲坠的链接只剩UDK,只剩通感系统,矛盾的最初来源,同时也是最后的纽带,这多讽刺。更可笑的是,明明两个人都不坦诚,神经对接还是顺利成功了,或者说,是李相赫凭借一己之力强行融合了他的大脑。 认识到这一点时,他几欲作呕。他的不情愿是无效的,他的精神领域被迫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坦陈,他不得不赤裸地接受另一个人居高临下地审视。不对等的关系里,他是失权者,是砧板上的鱼,是待宰的羔羊,而李相赫是主导,也是独裁。现在文炫竣已经再听不到他的任何心声——李相赫为自己的大脑上了一层封闭的锁,让双向融合的通感变成单向窥伺的精神操纵。 这算什么? 怨恨,痛苦,近乎于冒犯的恶意,酝酿成重复、细碎、嘈杂的质问和咒骂,像混乱的丝线在精神领域中翻腾纠缠,锋利的边缘将脆弱的大脑凌迟切割,权将自我折磨当作反抗。他的精神不受自己的掌控,来自另一个人的命令强制编入他的底层代码,把他变成无条件执行任务的提线木偶,但却不能停止他的反抗。他只是一味地尖叫、尖叫、尖叫—— “别吵了!”同时来自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一声厉喝将文炫竣震醒,不知不觉前胸后背已是大汗淋漓,他才发觉自己从通感状态中被迫脱出。 李相赫不再能维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狼狈地跪倒在地,汗水将他整个人浸透,脊背凸出的蝴蝶骨随着剧烈的喘息而起伏,垂着头,神色如何看不分明。 一滴,一滴,刺目的猩红色砸在地面上。 文炫竣怔愣地瘫坐在地,木讷地看着控制室的机组人员鱼贯而入将那人团团围住检查,连林栽贤握住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都没什么反应。 “刚刚你们的精神匹配度在十五秒内从80%一路滑落50%以下,你心里有数吧?” “这无所谓吧?”他沉默着,罕见地回嘴,抬起脸,“主导权在他那里,只要李相赫足够强,UDK就能运行,不是吗?”他质问,问林栽贤,又好像在问自己,“至于我……有什么重要吗?” 林栽贤凝视着他死灰般的脸,突然松了手,一句话没说,转身指挥其他人全都出去。随着训练室大门关闭,仪器与监控统统断电,只余照明用的微弱灯光,以及他们两个人。 擦干鼻血,李相赫又变回那副不近人情的姿态,冷淡,沉默,防备。他们彼此都拒绝先开口,仿佛度过一个世纪,李相赫才起身幽幽说:“如果没什么要说的,我先回去了。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又是好好休息。难道李相赫真如外界流传的那样是机器人,程序设定里只有那么几句固定的台词,心脏不是血肉铸就而是冰冷的齿轮?可他明明触碰过他柔软的手指,柔软的眼神,柔软的心肠,怎么会有假? 李相赫刚要按下开门的按钮就被后背突如其来的大力按在墙上,怠倦的精神让他来不及反应,一个踉跄就被夹在冰冷的墙面与炙热的胸膛间,年轻的滚烫的呼吸粗重地打在赤裸的后颈,气氛里酝酿的危险让他不由自主地汗毛直竖,失声惊道:“炫竣你……!”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嘴被一只手掌死死捂住。极力向后扭头。也只能瞥见文炫竣隐藏在阴影里的半张神色不明的轮廓,声音低沉地问: “李相赫,对你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他能感觉到李相赫浑身紧绷的肌肉都震颤了一下。 “哥明明知道我在生气吧。为什么无视?为什么逃避?为什么冷处理?难道哥连敷衍都不愿意敷衍我,是这样吗?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明明是在指责,但文炫竣的语气却异常的冷静,“我们不是搭档吗?我们……”他的声线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顿了一下,“……我们不是爱人吗?还是说,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李相赫的心脏也随之一颤,仿佛被一柄匕首洞穿,空腔里簌簌地漏风。 “说到底,哥当时是为什么选中我的呢?”他嗤笑一声,贴得更近了,“哥知道基地里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 他微微松开了手,李相赫的嘴重获自由,却没有回答。当然,文炫竣也并没有期望他能给出一个回应,于是自顾自地继续:“他们说我是你的狗。哥是怎么想的?” “选我是因为我足够年轻,我足够迟钝,我足够傻,是吗?你觉得可以永远瞒着我,你的秘密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是吗?你需要一条乖巧又愚蠢的狗,而我恰好符合你的条件,是吗?” “不是的!炫竣……”李相赫被这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晕头转向,急切地向后伸手想触碰年轻的后背,却被牢牢攥住。 文炫竣低下头,冒犯地亲吻他清瘦的手腕骨,眼睛却紧紧斜睨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一丝动摇的神色:“哥,现在的我让你失望了吗?” 愚蠢谈不上,跟乖巧也不沾边,对于青涩的二十岁,他已然暴露出过于成熟的野心和欲望,对着年长者也丝毫不虚、步步紧逼。 他把前额抵在李相赫的后颈上,说:“通感的时候,哥明明也听到了吧,”淅淅沥沥的,阴湿的,鬼魅般挥之不去的,他曾以为是雨声的,“我的心流血的声音。” “为什么装作听不见?为什么只对我这么残忍呢?”

4.

二十岁在他的人生里不算一个特殊的阶段,更像是天与海之间模糊又不能相融的一线,过去都沉入晦暗,未来尚没降临。他既不留恋回首往昔,也不对明日抱有浪漫的期待,情愿待在熟悉而信任的哥哥身边,在堪堪立足的缝隙里不紧不慢地度过少年时光的最后一点尾巴。

像是对曾经过于压抑的训练生活的补偿,前所未有的自由暂时宠幸了他。经常来线下看比赛参加fm的女粉丝在ins上发自己的cos照,他原本没想那么多,欣赏一番之后把每一条都点了赞,没过几秒女粉丝就通过私信给他发了两个可爱的激动哭哭表情,撒娇问可以跟他双排嘛,后来又加了私人联系方式,女孩从来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喜欢,几乎没有迂回的弯弯绕绕,他们交往了。

当然恋情没有公开,郑志勋怕麻烦,不想花费心力和教练、经理解释,想炫耀的女孩暗搓搓地在ins上发郑志勋的同款,或者是照片里隐蔽的一只手,玻璃反光里的一个背影,郑志勋对此没所谓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却拒绝在人流量大的公众场合约会。因此,他们往往在女孩的家里共同度过没有比赛和训练的休息日。她是个富家女,父母在海外经营,留给她一幢江南富人区的别墅,甚至还有管家和仆人。郑志勋来了几趟就变得轻车熟路,俨然有种在自己家似的松弛感。

——就在这里,他第一次遇见李香河。

那个午后他瘫在沙发的抱枕里握着手柄打游戏,激烈的枪战刺激着感官,猝不及防地被狙头倒地,他哀嚎一声,视线被灰暗的失败结算界面占据。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抹绿色突然飘进他的余光里。

其实那并不很鲜亮的绿色,只是淡淡的白青,但他的眼睛刚刚沉浸在灰黄主色调的世界里,因而这道淡青变得格外生动鲜活起来。

那是个高挑的女人,青绿色是她薄纱般的罩衫,长发简单地盘在雪白的脖颈后,圆滑的花苞似的裙摆底下露出半截脚腕,身量纤细修长,不柔软,像绿湖里拔尖儿长的一汪水竹。

她的声音也像水竹似的清亮亮:“智媛在吗?”

智媛是他女友的名字。他还没开口,智媛就风风火火地从楼梯上蹦跳着往女人身上扑,于是那青绿的水竹像被风吹动一样窸窣地轻曳,郑志勋也听到了她的名字——女孩像古灵精怪的小鸟那样叽叽喳喳地叫她,香河姐,香河姐。

他愣在那里,直到女友狎昵地亲吻他的脸颊哄“你继续玩游戏吧,两小时之后我就来陪你”,他才发应过来,这就是女友跟他提过的、负责辅导钢琴的家庭教师。

她们像一阵烂漫的风一样骤然到临,又飘飘悠悠地离开,香河旋转的裙摆和智媛铃铛一样的笑声被紧闭的琴房门遽然隔绝。

郑志勋把肩颈更深地埋进柔软的沙发里,听惯的游戏背景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单调乏味,兴味全无地丢掉手柄转而拿起手机,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眼前时隐时现的幻觉般的一抹青色,是她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的剪不断的残影。

来的次数多了,郑志勋撞上李香河的几率也提高了,有时候,出于莫名的欲望与情绪,他甚至刻意地挑选李香河授课的那几天过来。理由也很简单,漂亮的女人谁不喜欢看,他肤浅地想。

其实仔细看的话,李香河的脸称不上好看。她不刻意张扬自己的容貌,总是素颜出场,皮肤白得像搪瓷,细长伶俐的眼尾翘起,简单随性,却能让精致妆扮的智媛相较起来像个没成熟的小姑娘。郑志勋太年轻,只知道这狐狸一样的眼睛叫人动摇,不知道这叫风情。

可这风情不属于他。他与李香河的交流停留在互相点头致意的地步。她平淡、冷静得像个NPC,定时地刷新在别墅大门,迈着一丝不苟的步子踏进来,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入琴房,结束教学之后准时地告别离开。她会对智媛流露出一丝的柔软,可郑志勋无法触发与她的任何对话。有心靠近的他因此苦闷非常,以至于有时会望向她绷紧的腰背,怀疑这是不是个冷冰冰的机器人。

似乎是为了给他的怀疑一个答案,那一天,在两小时的课程之后,琴房的门仍反常地紧闭着。窗外风在林木间危险地呼啸,天空阴沉下来,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潮湿与闷热,春雷闷响,气象瞬息万变,再晚一些,李香河的返程大概会撞上大雨。

敲门没有人应,他遂直接按下门把手,推门的刹那,智媛小疯子一样的笑声霎时迸了出来。

光线明亮温暖的琴房内,他喜欢胡闹的女友把李香河压在休憩的小沙发上,恶作剧地去挠她的痒处。

李香河故作严肃的清冷姿态破碎了,她小声尖叫着推拒,神情夹杂着难忍的快乐与痛苦,陷在柔软棉花里的腰肢没有着力点,只能无力地扭动挣扎,双腿也拧动着想把身上的女孩甩下去,却没有什么效果,反倒是凉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细薄的带子,堪堪挂在圆润的脚趾上摇摇欲坠,裙摆在挣扎间掀到了膝盖上边,露出一对皎白、柔滑的小腿。

他深深吸了口气,靠在门沿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心脏却强烈地震动。

这场闹剧以智媛主动收手告一段落,她爬起来,脸颊因为玩乐的兴奋而通红,扯了扯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丢下一句“我去换件凉快的衣服”就笑意盈盈地跑掉。

琴房里转眼只剩下李香河和郑志勋两个人。

李香河被搞怪的小女孩搞得精疲力竭,四肢无力地仰躺在沙发上喘气,平坦的小腹因此小幅度的起伏,歇了一会后直起身子,才迟钝地察觉到门口居然还站着一个人。眼球剧烈地晃动,她略微慌乱地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穿好鞋,双腿收回到严实的裙摆下边,像受惊的白兔缩回洞穴。原本扎好的发尾也散开了,细碎的发丝沾着汗贴在额前,她把遮住视野的长发撩到耳后,张望四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郑志勋眼尖,一下子看见被丢在沙发边角落的薄衫,想必是智媛那个坏家伙扔的,才能飞出去这么远。他不假思索地把它捡起,再迎着李香河的目光,一步步走过去,递上。

他们的距离缩近了,郑志勋得以清晰地看见李香河吊带下面的锁骨,光裸肩头上的一颗小痣,甚至可以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和她清淡的风格不同,那气味居然是馥郁的玫瑰花香。

李香河垂着眼睛,稍稍地躲避他的靠近,不自然地说了句谢谢。薄衫腰间的系带打了结,李香河与它较劲纠缠了好一会儿却仍解不开,精神集中到嘴唇不自觉地抿紧,鼻尖闪着一点点着急的汗珠。郑志勋其实乐得她套不上外衫,大片赤裸的肌肤和玲珑的肢体供目光肆意地逡巡,可她笨拙的模样让他看得心急,忍不住伸手要帮她。

“香河姐!下午茶准备好了,你再留一会儿吧!”

郑志勋猛地收回了手,旖旎的心思无所遁形,欲盖弥彰地退了几步,从李香河面前退回到正常的社交距离。

换好衣服的智媛没注意到郑志勋的不对劲,来牵李香河的手撒娇。李香河也不理会那件解不开的薄衫了,看了眼表,摇头道:“不了,我乐团里还有事情。”

她坚持要离开,智媛也不再多加挽留,送她到别墅门口。外边果然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李香河只着一层单薄的裙杉,雨伞形同虚设,还没出屋檐就被狂风挟杂的春雨淋得半湿。

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击中了他:“披件衣服吧。”鬼迷心窍地,他脱下外套,罩在李香河的头顶。

宽大的棒球服正正好好可以把她上半身盖得严严实实,趁着凑近的时候,郑志勋看见她的白玉般的耳朵变得红润,垂下头低声耳语:“下次再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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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在雨天的车站初次遇见我,借我衣服,一见钟情?”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回答得毫不犹豫:“没错。”

李香河抱着一盘果切,缩在沙发里,听八卦故事似的兴致盎然,问:“然后呢?”

郑志勋讲得口渴,像小狗一样从她盘子里用嘴叼走一块蜜瓜,含混不清地说:

“然后,我对你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

季后赛的日程变得紧张,他能跑去女友家的机会也骤然变少,那件棒球服被洗干净后经由智媛转交给他,李香河本人则没有现身。

她好像消失在黑压压的那一天,穿过雨幕,进入郑志勋的意识梦境,成为一道令人魂牵梦萦的倩影。在第十七次依靠干涩的回忆描摹情人的身形,他不再满足于空虚的臆想。

找到李香河的联系方式并不是难事,他的女友把ins打理成自己的社交圈,所有现实朋友都被悉心安置在关注列表里,先看性别,再看兴趣,最后用自拍一锤定音,郑志勋用这种方式筛选每一个主页,直到一个叫“lee”的账号得到他的关注。

这显然是一个私人使用的账号,没有注明自己的真名与身份,推文并不频繁地更新,隔上十多天才会上传新的内容,以日常为主,评论里的互动从口吻来看也明显是账号主人现实认识的人。有时是火锅,有时是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比如街边射击游戏的玩偶奖品、海洋馆里打架的小企鹅,更多的各种各样的风景,平安夜的大雪,夏天的南山,北欧的极光,其中还穿插着演奏钢琴的视频,没有拍到脸,只露出一双手,腕侧的关节凸出。

这样细瘦的手腕,郑志勋只在李香河身上见过。

点进聊天框,神经完全被荷尔蒙控制——他用的是自己的大号,账号名是他的id加韩文名拼音,主页一点进去就能看到他的自拍,李香河一看就能知晓他是谁——因此直白地打字:姐姐,我喜欢你,想追求你。

很久才等来新消息:……智媛的朋友?

郑志勋几乎能想象出漂亮姐姐疑惑的表情,忍不住笑出来,又发过去一个可怜哭哭的表情:姐姐能和我见面吗?拜托了,我真的很喜欢姐姐。

对面隔了一会儿才有回应:别开玩笑了。

郑志勋打了三个感叹号:我是认真想和姐姐交往的呀!!!

李香河不再理会他了,但郑志勋心情却很乐观。

李香河的沉默不回没有消磨他的兴趣,反倒被他曲解为纵容的暗示,他开始每天对着她消息轰炸,找一些没所谓的话题,分享一点芝麻小的事情,苦思冥想说什么话才能钓到漂亮姐姐。以往的那些女伴总是主动贴上来,他靠着“你好可爱”这么一句和无敌的带妹技术就能轻而易举地俘获她们的欢心,可这些对于李香河却统统失效。

他第一次感觉到黔驴技穷,成天握着手机发春的模样谁看了都知道他不在状态,亲近的哥哥看不下去,出于关心轻飘飘地问:“在做什么呀?”

郑志勋瘫倒在他的膝盖上,被不轻不重地蹬了一下,才幽怨地反问:“哥,怎么样才能让姐喜欢上我呢?”

哥哥狠狠噎了一下,听完郑志勋掐头去尾的讲述,神色变幻几番,还是忍不住吐槽:“呀,你这是骚扰啊。”

小猫被这一句话犀利地踩中尾巴,炸毛地跃起要抓他的脸:“我们这可是纯爱!”

哥哥见惯不怪地格挡住他乱飞的爪子,转移话题:“快回你自己房间去啦,别忘记明天还有拍摄。”

那是俱乐部新出的跨界企划,让母公司投资的电竞队伍和交响乐团拍互动画报,事实上,郑志勋完全无法想象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怎么能有交集,他毫无音乐细胞,对古典乐的了解约等于零,早上九点正是睡眼惺忪的时刻就被运到市中心的音乐厅里,为了契合主题cody给他套上一身板正的古典西装,又花上两个小时做造型,把他无聊得只能坐在休息室的凳子上连打哈欠。

困倦得睁不开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世界于是被限于狭窄的视野里,陌生的面孔来来往往像视觉的催眠曲,因此李香河骤然出现的时候,他差点儿以为那又是一场梦境。

直到反应过来,李香河,钢琴,乐团,眼睛瞬间不可思议地睁大。

他倏地起身,李香河的身形短暂地在人流的缝隙里闪现又被遮挡住,但这已经足以让他锁定,拨开挡路的人群,快步跟上去,果断伸手去抓她的腕子,如愿再次看见李香河的喜悦让他忍不住得意地坏笑:“姐姐,我抓到你了。”

“你好。”李香河乍然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但神色里没有太多的讶异,反倒是有点懊恼,又很快掩藏起来,不动声色地挣开手腕的束缚。他们在步廊中央停住,为了不妨碍他人,她往边上退了一步给搬器材的工作人员让道,但她没想到这反倒给了郑志勋得寸进尺的空间,他手插口袋向前迈步,把李香河逼到墙壁前。

退无可退,她不得不抬眼与他对视:“麻烦让开一点。”

“姐姐急着走呀,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他长得高,影子结结实实把李香河全身都罩住,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不礼貌的目光很难不游移到露出的大腿上去。她穿着风格较之前大变,宽松运动白t加热裤,多了几分靓丽,还化了妆,上翘的眼线尾部还点了几颗亮晶晶的水钻。他露出可爱的虎牙,偏偏要迎着李香河警惕的眼神贴上去:“好不容易遇见,姐姐不能多跟我说两句话吗?”

李香河双臂防备地交叠在胸前,没什么表情:“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也没气馁,笑眯眯地死缠烂打:“我们可以聊一聊交往的事情。”

姐姐被他的厚脸皮震撼,从容发问:“我为什么要和智媛的男朋友交往呢?”

“不是早跟姐姐说过了吗,我已经和智媛分手了。”郑志勋对答如流,露出一个狡黠的坏笑,“姐姐不也没有把我拉进黑名单吗?明明对我也有感觉吧!”

李香河觉得好笑:“Chovy选手是不是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

记忆里,这好像是李香河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虽然只是游戏id,但仍让郑志勋为之一怔。在他愣神的时刻,工作人员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香河,你怎么还在这里,那边轮到你去拍摄了!”

“抱歉,我来了。”李香河轻快地回答,像捉不住的风从郑志勋面前溜走。

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的双腿自动跟随那个背影移动,渐渐从后台通道来到豁然开朗的正厅,舞台被圈作了拍摄现场,巨型的幕布、反光板和摄影器械像密集的丛林包围着正中央的钢琴。

演奏家顺从地被摄影助理套上他们队伍的队服,坐上钢琴凳,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半个手掌。手指降落在琴键上的瞬间,相机在摄影师的手里咔嚓响起。

郑志勋终于想起他们今天拍摄的主题,不同行业的奇妙混搭,其中重要的元素就是职业选手与乐团成员的服装互换。之前他被正装衬衫领口卡得喘不上气的时候还在抱怨,此刻却只想夸这个企划的设计者是天才,目不转睛地盯着打光灯下的李香河,薄薄的粉底液遮不住他脸颊肉的泛红,一件不合身的队服比凝脂般的大腿来得更让他血脉偾张。

“你看起来有点像流氓。”性格搞怪的队友被他俨然一副被迷住的模样逗乐,毫不掩饰地嘲笑他。

郑志勋嫌弃地反击:“母胎solo的笨蛋请离我远一点。”

他的凝视过于露骨,显然不止一个人注意到,好奇地问李香河是不是有认识的选手。李香河没有往他的方向投来一个眼神,微笑着,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不认识。”她们说话的时候离他们不远,他队友当然也听见了,嘲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原来是一厢情愿的笨蛋啊!”

他不爽地撅起嘴。

那边的对话还没结束。话多的女孩听了这话便忧心忡忡地提醒她:“那香河姐你得小心,离他们远一点,听说他们这些打游戏的私生活可乱了。”

郑志勋嘴都被气歪了,倒不是因为平白泼过来的脏水,而是怕败坏了姐心里自己的形象。

他正气急败坏地想着要是再多听见一句坏话就上去和她正儿八经理论,却听见李香河郑重其辞地反驳:“不是这样的。

“电子竞技不是游戏那么简单,他们是职业选手,需要繁重的训练,也会积累伤病,具有和专业运动员同样值得尊敬的竞技精神。

“应该讲,和你说的恰恰相反,自律和秩序才是他们生活的常态。”

她语气平淡,神情却认真非常:“你看,其实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游戏和演奏,其实都是双手在键盘上的艺术,不是吗?”

女孩被她忽然正色的态度镇住,似懂非懂地点头。

李香河也不再多言,场边正好有人喊她去看样片,披着外套起身。

刚刚站直了腰,眼前却突然冒出来张人脸,把她吓得一个踉跄又跌回座位。

突如其来的狼狈让她微微慌张地抬头,聚焦视线,郑志勋一身西装条亮盘顺,脸部肌肉却破坏风度地挤作一团。被姐姐一番维护感动得心里稀里哗啦的小猫被疯狂涌出的冲动驱使,在众目睽睽之下强硬地握上李香河的双手:

“香河姐,我们交往吧!”

.

“明明就是在乎我,不然为什么要为我辩护?如果不是恰好听见的话,我都不知道姐姐那么喜欢我。”

郑志勋手机里还存了当时的照片。本来是全员合照,他哥哥和李香河作为各自团队的门面站在C位,因为构图实在太像结婚照事后还被粉丝们嗑过cp,他则因为个子高站在他俩身后,面无表情手插口袋的帅气模样。郑志勋单截了李香河和他自己,曾经一度设成屏保,又被经理揪着耳朵换掉。

李香河的目光在屏幕和他脸上来回地游移,小v脸变化成大脸猫,乍一对比有点冲击,忍不住促狭道:“以前看着好瘦。”

郑志勋闻言气结,当然知道李香河心里在想什么,突然横向生长的腮帮子被当成话题也不是一次两次,不满地嚎叫:“这是因为增肌啊增肌——我还有肌肉呢!”急于证明自己的他索性掀开上衣,扯着李香河的手往腹肌上放。

触碰到皮肤的一瞬间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李香河耳朵都红了,抱怨:“完全是笨蛋啊。”骄矜的语气完全没有杀伤力,反倒让郑志勋没想到都老夫老妻了居然还能感受到调戏李香河的快乐。

李香河为了摆脱羞赧的尴尬而转移话题:“——那么我同意交往了吗?”

郑志勋道:“当时没有,但我知道姐姐心里是喜欢我的。——姐就是这样不坦诚的坏女人,喜欢的要装作不喜欢,开心的要装作不开心。”

李香河感觉好像是自己被骂了,但郑志勋嘴里的坏女人又实在不像自己,一愣一愣地被套路,问:“你这么肯定?”

郑志勋自信地反问:“如果不喜欢我,怎么会特意出国来看我的比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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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尔的春天临近尾声的时候,雷克雅未克的鲜花才渐行复苏,可北纬60度的异国不是他们的应许之地,他们轻而易举地在第一轮就败给其他赛区的队伍。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国际赛事中败北,联赛里以一步之遥错失冠军也不是稀缺的经历,更何况今年他们只是一支重组的新队伍,拿到入围资格本就属意料之外,竞争力不足也是情理之中。因此不属于他们的欢呼排山倒海地响起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下汗湿的刘海,得体地起身与对手碰拳。可旁边同队的哥哥却忍不住痛苦地捂住眼睛——将人生与赛场捆绑的老将向每一场比赛的输赢都倾注过于丰沛的感情。他这时终于感到败者的无措,理智告诉他应该上前安慰两句,脚却沉得迈不动,反倒是对手队伍的中单熟稔地拍了拍那颤抖的脊背——他们曾经是同队的队友——于是哥哥终于直起腰,在镜头前与对手一一碰拳。

沉默笼罩了他们,队伍里不乏第一次出国比赛的选手,草率而迅速结束的征程让他们的缄口无言。他觉得烦,既觉得队友垂头丧气的模样扫兴,也觉得教练和监督赛后千篇一律的安慰话术无聊,更不能理解哥哥为什么会为一场早就心知肚明实力悬殊的比赛而流泪。他悄无声息地溜出休息室,情愿被记者揪住做赛后采访也不要忍受难堪的氛围。

——李香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离开首尔前他就给李香河发过消息冰岛举办的季中赛要不要来,但和以前一样,李香河没有回答。可李香河现在奇迹般出现在万里以外,他的眼前。

一瞬间无数种反应闪过他的脑海,但他最终只是重重地拥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肩头。他也想维持平常的姿态,对着李香河嬉皮笑脸、谈天扯地,可心脏沉甸甸地扯着肺肠下坠,连带着嘴角的肌肉也难以向上牵动。他粗重地喘息,仿佛空荡荡的胸腔里四处乱撞的浊气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从气管上流到鼻腔,再喷涌到李香河的皮肤上。把人牢牢箍在自己臂弯里,沙哑地埋怨:“为什么偏偏挑我输掉的时候来啊?”

李香河,一直与他慎重地保持距离的李香河,轻轻把手掌贴在他的背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chovy选手。”

生疏的称谓引起他的不满,委屈地要求:“不可以叫志勋吗?”

她顾虑了一下才最终妥协,声音低得像蛾子振翅:“志勋nim。”

郑志勋终于找到了对付李香河的方法,装出可怜的语调:“姐姐,输比赛好难受。”

李香河的语气果然柔软下来,就像以前她哄智媛那样,素来小太阳一样的小猫心情低落的模样像缩在墙角的小霉点,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犹豫地问:“……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郑志勋闻言知道计划得逞,毫不犹豫地抛出钩子:“只有今天,可以陪陪我吗?”

日升月落的概念在北极圈的边缘模糊、消解,时间的概念融入冰蓝海水潮涨潮落的每一次呼吸,因此零点的街道也不像夜晚,灯火斑斓。他们在世界尽头的城市隐秘地约会,望不见边缘的天穹盛得下所有炽热的感情,仁慈地将所有重负从人类渺小的躯体解放。

从未有过的自由感,压力之下积蓄的冲动,鸡尾酒杯里迷幻的颜色,像连发的箭矢同时击中他,意识短暂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李香河已经被他扑倒在酒店的床上,像一只蝴蝶被海浪拍在礁石。

耳朵嗡嗡地响,他扣住她的手腕压进头顶的被褥里,像攫取花蜜似的与她的唇舌紧紧纠缠,难耐的呜咽声随水液从唇角逃逸,把他们彼此的吐息都沾得湿漉漉的。李香河腿长高挑,身板却薄得像张脆弱的纸,被压在一米八几的体格下挣扎都变得徒劳,四肢都被男人的力气镇压,被迫接受伪装成亲吻的侵犯。

长驱直入的舌尖像标记地盘一样粗暴地划过每一寸敏感的肉,齿根,上颚,侧颊,舌头和嘴唇都被吸吮得麻木,氧气也似乎全被夺走,直到窒息感降临才被赐予喘息的余地,年下亲昵地掐住她的下颌,笑话她怎么连接吻的时候要用鼻子呼吸都不知道,香河姐好笨,我要教一下姐姐吗?

她脑袋还处于半真空,却听明白了下意识地想摇头,可郑志勋已经又亲了上来。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空闲的手熟练地伸进衬衫脱掉胸衣,手指环贴着圆润的边缘揉捏,再一点点将整只手掌包裹上去,粗粝的掌纹蜻蜓点水地划过敏感的顶端,柔软的乳尖在刺激下渐渐变硬,转而被夹在指腹间细细地研磨亵玩。私密带的刺激让她浑身颤抖,从没有承受过的感觉像雨露点点打在她天灵盖,再经由神经传至四肢百骸。

趁着她腰腿发软的那么一会儿,年下眼疾手快把她裤子褪到膝盖边,她没来得及合拢腿缝,手掌已经插了进来,隔着薄薄的内裤贴在饱满的阴阜上,掌心灼烫的温度让她惊恐地往上缩,却始终拜托不了掌控。

郑志勋用指尖戳湿润的布料,嘴上还有空闲狎昵地调笑她,姐姐明明都已经湿了。她想出声请求郑志勋不要继续了,可下一秒嘴里泄出的却是一声高昂的呻吟,吓得她瞬间抿住唇,只能用眼睛瞪着郑志勋,她不知道自己嘴唇水亮双颊绯红的模样让眼神完全失去威慑力,作乱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描摹阴部的轮廓,藏起来的阴蒂也被刻意翻出玩弄,脱到一半的修身牛仔裤反倒变成限制双腿的枷锁,只能无力地摇摆腰部,直到被一股快感的酸软贯穿。

她高潮了。穴里涌出来的水液把内裤浸得湿哒哒的,几乎透明的布料被掀开一边,颤抖的肉花暴露在空气里哭泣,郑志勋拿掌根碾了一下,像要帮它擦掉脏兮兮的淫水,但下一秒,两根手指噗呲一下插入穴里。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窄小但湿润的穴道被强制扩张,嫩璧挤压着要把异物挤出,但只能被侵入得更深,从没碰过的敏感点也被找到狠狠攻击,掌根把外阴拍打得水声不断。快感让她再难以自抑,放浪的低吟从她嘴里断断续续地漏出。郑志勋贴近了她,帮她撩开脸上的碎发,坏心眼地问:“姐姐,喜不喜欢这样对你?”

她甚至无法正常地吐字来,一说话就要被刺激得嗓音颤抖,咬着下唇噙着泪珠决然地摇头。郑志勋故作遗憾地说:“姐姐不喜欢吗?”手上抽插的动作骤然停住,却还放在温暖的穴里,大拇指强硬地按在阴蒂上,临近高潮的穴肉正激动地直打战,哪里能受这样的冷落,下意识地想夹腿自慰,又被男人的手掌挡着,只能妩媚地自觉贴上来讨好。郑志勋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喜欢吗?”

李香河脑袋被搅得稀里糊涂,带着崩溃地哭腔说:“喜欢的,喜欢。”

穴里又新插入两根手指作为奖励,激烈的淫靡的水声让她面红耳赤,腰却不自觉地晃动起来。连续的高潮让她忍不住眼球上翻,像是要晕死一般,郑志勋将她碍事的牛仔裤完全脱掉,完全酸软的双腿顺服地任他动作,又问:“姐姐和我上床开心吗?”她已经被欺负得被快感支配,胸口不断起伏着,本能地呢喃:“开心。”

这个答案成功地取悦了郑志勋,他翻下床去柜子里找避孕套,余光正好注意到丢到一边的手提包。那是李香河的,包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个东西,露出颜色鲜艳的一个毛茸茸尾巴,莫名生出的好奇心让他翻出来看,——那是一只笑眯眯的、眼尾上翘的小狐狸玩偶。

是李香河ins上会分享的、她喜欢的、刚好可以抱个满怀的玩偶。

一阵奇妙的、复杂的、冲击性的情绪像万里高空倾斜的水瀑浇在他的心头。

他的姐姐,抱着可爱的玩偶,跨越万里,来看他的比赛。

现在,她赤裸着身体,躺在他的床上。

他脱掉衣物,像剪去所有成人的愁虑与烦恼,重归孩提时赤诚的裸体,撞进李香河湿润的港湾,在大西洋孑然飘摇的波浪里找到温暖洋流的行迹。

 .

5.

不知不觉李香河已经失去记忆一个星期。只是短短几天,郑志勋却觉得世界翻天覆地,仿佛获得新生,本已蒙尘的回忆经由故事性的口述又变成一段又一段鲜活真实的情感经历,面对李香河的眼睛,他似乎也重回二十岁,重新感受到心脏强烈的跳动。以至于他自己都恍惚,他当初明明那么爱李香河,这份感情为什么会被他遗弃在角落,他们争吵时李香河伤心的眼睛明明和刀子一样割他的心,他却忘记了爱她的方式、爱她的心情。

微凉的手指触碰他眼下的皮肤。李香河担忧地凑近他,抹去他脸上滚落的泪珠,她误解了,说:“抱歉。”

他成功地在二十五岁记忆的李香河面前塑造了一个深情的、负责的、为妻子不记得他们之间的感情而悲伤的丈夫形象,她的人格底色永远是善良到总为他人考虑,因此尽管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丈夫,她努力学习着如何成为他心爱的妻子。

因此,那天夜里,他们一如往常地互道晚安,他试探地低下头想去吻她,似乎是太突然,李香河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嘴唇轻轻在她颊边点了一下,“晚安吻。”说完,他便要转身回客房,却被李香河轻轻拉住袖子,她垂下头羞赧地说:“你……回房睡吧。”扭扭捏捏地补了一句,“这里本来就是你的房间。”

她仍对他们分房的原委不知情,总觉得是自己把郑志勋挤到其他客房去的,便善解人意地邀请他回到主卧,像邀请新婚丈夫与自己同房的小妻子。

这种奇妙的联想让郑志勋奇异地爽到,面上却装作绅士,指正:“是我们的房间。”

他很久没有在主卧睡,一进门就被床上的玩偶吸引目光。李香河显然也看到了,白皙的脸颊瞬间飘满红晕,手指羞耻地纠结在一起。那是一只有可爱虎牙的丘比特猫,嬉皮笑脸地趴在枕头上占据了半边的床。郑志勋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几天你都是抱着它睡的吗?”

“我才没有抱着睡!”李香河小声地嘴硬,“床太空了,我看柜子里有玩偶就拿了出来……”

“这是我哦。”郑志勋突然说,揪着猫咪耳朵把它提起来,捧在自己脸边上,“像不像?我以前还有虎牙。”

李香河一愣,才捂着嘴止不住地笑起来:“像。”

郑志勋把玩偶毫不留情地丢到飘窗边,点点头:“所以今晚抱着我就好啦。”

李香河被梗住,后知后觉自己是被调戏了,耳朵也变得通红,只会重复地强调:“我才没有抱着睡!”

他一向喜欢用双腿夹着什么睡觉的妻子,果然秉持着自己的矜持,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甚至交叠摆在小腹上,闭着眼睛,在夜灯下像个一丝不苟的沉睡修女。

他觉得好笑,故意想逗她,吹干头发后没穿睡衣直接钻进了被窝,起初李香河还一无所知,只是紧张地僵硬,但光裸的膀子一贴上她就迅速睁开了眼睛,扯着被子挡在自己胸前,小声地惊叫:“你怎么不穿衣服!”

郑志勋只是坏笑:“我们可是夫妻。”

李香河敢怒不敢言,羞恼地不说话了,又整个人连着薄被一起被圈进男人的怀抱里,挣扎无果,只能乖乖忍了,嘴里不满地嘟囔:“明明是你喜欢抱着人睡觉。”

郑志勋的胸腔因为笑意而震动,紧贴着李香河的脊背,让她不大舒服地扭动身子,忽地,她感觉到股间异样的触感,瞬间一动也不敢动。

她并不是不通情事的处子——即使是只有二十五岁的记忆——自然清楚抵在臀缝间的是什么物件。向后推拒着要从铁一样的胳臂里逃离,却反而被压着肩膀趴伏在床上。郑志勋凑到她耳边,呼吸灼热,久违的亲近让他很难不生出想法,但他如今更怕惹妻子生气,轻颤着声音询问:“香河,香河,帮我一下,我不进去,好不好?”

昏暗之中,他看不见她的神色,过了很久,或者只有几秒,他听见李香河声若蚊呐的“嗯”。

勃起的性器头部已经伸出内裤边缘,他握住,隔着睡裤,在李香河柔软、丰满的臀峰轻蹭,丝质的衣料本来就滑,稍微使点劲,头部就顺着翘臀的曲线滑进股缝里,往下,亲到紧缩的肛周,蹭过敏感的穴口,最后插进大腿之间缝隙,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抵上顶端的阴蒂。明明没有被插入,却觉得被侵犯了的色情,李香河被羞耻蒙住了脑袋,郑志勋重复着这条路线,把她的臀部和阴部摩擦得又烫又湿,大腿内侧也被前列腺液蹭得黏滑。她被翻了个身,郑志勋把性器头部按在她的阴蒂上,非要逼出她的几声呻吟才肯放过,他新看中了李香河因为太瘦而凸起的胯骨,在骨头间隙柔软的凹窝里滑动,李香河甚至有种他要用性器把自己的骨头撬开的错觉。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最后射在李香河的肚脐上。

他们都在喘息,听得见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郑志勋想确认她的,于是趴在她胸前,环抱住她的肩膀。

李香河两眼发蒙,昏昏欲睡,听见他问:“香河,你现在有没有喜欢我。”她回答:“嗯,我大概是喜欢你的。”

 .

狐朋狗友又要来找他喝酒,问他上次那个女孩是不是中意,这次要不要再点她作陪,郑志勋努力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朋友指的是那个奇怪的奥特曼女孩。他一一回绝掉,甚至正常的聚会,只要在夜店这种地方办就直接不出席。朋友活见鬼似地问他是不是得绝症了,还是吃斋修佛去了,他骂了一句滚,宣告自己要回归家庭了。朋友差点没笑喷,你不是说你和你老婆感情破裂了吗,怎么,难道你老婆怀了,你回心转意了,你们又重修旧好了?郑志勋一点没生气,得意洋洋地回他,你放屁,你懂什么,婚姻就是这样的,吵架只是生活的插曲,我和我老婆一直都很恩爱,我们可是相爱的关系!

不再理会朋友的骚扰,他随着乐声来到琴房前,李香河低垂着眼睛,脖颈却像天鹅一样昂起,手指在琴键上滑翔、跳跃,编织交错的旋律。医院复查的结果显示她没有什么健康问题,经纪人准备让她复工,但在回到乐团之前她需要更多的练习。

郑志勋请了一星期的假没直播,也是时候继续开始工作。他刚打开电脑,上线,就有一条私聊发过来。

是施尤哥。孙施尤是他职业选手时期关系最好的前辈兼队友之一,和他一样退役之后也成了主播,私交甚笃。

lehends:有空吗

lehends:有件事情我必须要跟你说,关于香河姐的

chovy:?

chovy:什么事情

chovy:不要卖关子

对面很久都没有回复,郑志勋差些要怀疑孙施尤又是在逗他,正要关掉私聊页面,一条长消息刷新出来。

lehends:两个星期前,我看到香河姐和一个男人单独吃饭,亲密到越线的程度,然后,他们一起去了酒店

每一个字都很平淡,但组合起来却魔幻地具有一种让人晕眩的能力,郑志勋短暂失去言语的能力,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打字。

chovy:…

chovy:你想暗示香河姐出轨了是吗

lehends:我只是担心你

lehends:你之前和我提过你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lehends:是因为这个吗

两个星期前,车祸还没有发生,李香河还是那个跟他结婚七年、正处于冷战的李香河。

他突然很想掏出一根烟,却死都找不到烟盒,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星期没有抽过烟。

啊,他想,李香河,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

 .

tbc.

1.

他以前是不抽烟的。当然,要说“以前”恐怕得追溯到好多年前去了,他讨厌呛人的烟味,对黑肺的烟民嗤之以鼻,曾经有段时间甚至把自己武装成见谁点烟就喷谁的小炮仗。熟悉的哥哥笑话他怎么谈恋爱之后越来越矫情,也没见谁抽两根烟就死了。他翘起鼻头不屑地冷哼一声,抱着肩膀把眼白翻出来,说:“办医院的财团们巴不得你们这些肺痨鬼一个个都吊着别死呢,不然每年谁来给他们上贡。”哥哥使劲揉乱他的头发,开始起哄:“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上流人做派,居然敢摆起架子来了。”他皱着眉抱怨:“走开啦,臭死了,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哥哥的二郎腿踩在玻璃矮桌的边缘,双臂放松地撑在沙发靠背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点火光,映着手背诡魅的玫瑰刺青,袅袅的乳白烟雾顺着嘴唇圈出的轮廓徐徐淌出,再升入缤纷绚丽的彩色灯光里消失不见,恣意不羁的哥哥被尼古丁刺激得眯起眼睛,语调愉悦:“有什么意思?爽呗!”

郑志勋已经不记得是谁教会了他抽烟,但每次从烟盒里提一支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位哥哥自由惬意的姿态,大概人都是视觉动物,日常生活里千万种值得纪念的时刻都只觉得平凡无聊,只有当某一个被凝视的场景同时具有完美的构图和命定的镜头感,才会长久地被记忆细致描绘并赋予意义。又或者只是因为哥哥装逼的模样实在太帅,让善于观察的郑志勋下意识地模仿他。事实证明效果很好,甚至不需要像那个喜欢装扮自己的哥哥一样打理精致的刘海、整理风流的衬衫,他所要做的只是抻开肢体,架起完全展示出来的大长腿,用手指略显做作地在烟盒上轻拍出足够让人听见的响声,女孩儿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会像蝴蝶一样飘过来,自动锁定在他优越的外貌和身材上,如果这还不够,那么手腕上的贵重名牌表也足以让她们忽视他不拘一格的白T格子裤。就像鸟类会被亮晶晶的物件吸引,女孩儿们也伴随着香风飞越整个包间,舞动的腰肢类似振动的蝶翅,昏暗的环境里随鼓点跃动的灯光不足以让人看清楚她们的面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们无一不是雪白细腻的脸颊,羽扇般的睫毛,和浓艳斑斓的眼影。很多支火机同时递到他眼下,等待着客人的挑选或者临幸,郑志勋一一审视过去,这些事前精心准备的火机风格跨越巴洛克到后现代,眼花缭乱反而看得人头疼,郑志勋对艺术过敏,幸好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异类——一个奥特曼造型的火机。他噗呲一下笑出来,精准地把奥特曼从一堆意大利教父、英国老派贵族和美国房地产商里边解救出来,注意到她的手指有樱桃一样玫红的指甲。可怜的奥特曼被掀开头盖骨,橙黄的火焰从脑壳里喷出。在女孩们浓郁到几乎发臭的香水味里,辛辣的烟味反倒成了解药般的白水,郑志勋又开始模仿记忆里的场面,微微仰头,一股股地吐出织梦的白烟,他渐渐能够理解当初哥哥说的话,尼古丁麻痹了肉体自我更新的机制,笼罩神经回路的快感得以无限地延长,烟和性的搭配就像鹅肝与白葡萄酒的组合一样不可撼动。其实真没什么意思,只是爽而已。

他从喉咙里发出闷闷地哼笑,女孩点完烟就懂事地坐进他的怀里,柔软的手臂和大腿像藤蔓一样攀上来,误以为他的发笑是某种暗示的信号,涂红指甲的手指娴熟又灵巧地伸进没有重新系好腰带绳的裤子里,但还没两秒就被不耐烦地推开。女孩被吓一跳,偷偷瞧他脸色又像是没生气的样子,又扬起羞涩柔媚的微笑贴上来。郑志勋没搂她,倒也没拒绝,神色莫名,其他小姐们本想改换目标,见这一幕又觉得可能有插一脚的机会,纷纷聚集在周边不肯先离开,这场上最随便的郑志勋倒一时成了香饽饽。

旁边朋友看戏,忍不住捧腹大笑:“难怪说你们傻,非盯着他一个有妇之夫是吧?业绩还要不要了,快找别的男人去啦!”

他这么一哄本来还虎视眈眈的女孩们借着台阶瞬间作鸟兽散,惯与人卖弄风情、撒娇作态的几个还非得往郑志勋脸前晃一遭,蜘蛛腿似的指尖在他肩膀、胸膛乱画,装作遗憾地撒娇:“唉,这年头,好男人都被人捷足先登了。”

他没说话,逛惯这种场子的朋友却不吐槽不快,熟练地接话,笑骂:“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他是好男人,你是好女人吗?”这话可把自己当靶子了,女孩们转而去围攻那人,所有火力全被吸引过去,叽叽喳喳不停的调笑声像傍晚的鸦群。

唯独那位玫红指甲的女孩还乖乖坐郑志勋臂弯里,没有其他人的威胁,她开始笑眼盈盈地跟他调情:“唉,这么说,你老婆是好女人咯?”

指间的烟燃了三分之一,郑志勋在云雾里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好女人,但我知道她肯定没有奥特曼打火机。”

女孩被逗得捂着肚子直笑,像个小疯子,从胸前内衣里掏出奥特曼塞他手里,抹去笑出来的眼泪说:“老板总骂我幼稚,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喏,它前边的指示灯还会亮呢。”

他掂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脸部肌肉没什么动作,其实心里确实喜欢得不行,左看右看,不舍得放下,嘴上却说:“算了,拿回家我老婆就要骂我幼稚了。”

女孩惋惜地“啊”了一声,翘起嘴巴说:“你老婆可真坏。”

郑志勋这回是真心实意笑喷了,忍俊不禁地竖起大拇指,评价道:“所有人都说我老婆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你可是第一个敢说我老婆坏的。”

女孩装作羞恼地不痛不痒锤了他两下,语气暧昧:“我才不信,你老婆不坏,你还会出来跟我玩儿?”

郑志勋摊开身体任由她动作,呼出一口气,颇有一种沧桑的颓废感,哼哼笑了两声:“婚姻就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没了感情的夫妻多的是——我只是个正常的男人。”

喉咙有点干渴,女孩乖顺地为他倒了杯酒来。金色的液体在威士忌玻璃杯里晃荡,又一口气闷进嘴里,灼烧的快感从舌尖一直蔓延到食管。不应期差不多过去了,休闲裤裆部的形状一清二楚,女孩瞥见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她什么都没做呢,怎么聊着聊着就能起反应,她转念一想有些人就是有这种因为出轨刺激而欲望更强烈的癖好,反正她只负责让客人满意点更多酒水,便钻下去为他服务。尺寸和硬度都有点惊人,女孩忍不住眨眼狎昵地问:“你们多久没性生活了?”

“他妈的,三个月。”郑志勋感觉胃里的酒变成燃料助长他藏起来的怨气,大脑激素是分不清怨气和欲望的,或者这二者本就相通,都急迫地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随便哪个女孩都能热情地和他调情,唯独他老婆对他冷淡得像块冰,这是什么道理。也许再过几天她就忍不住要提离婚的事情了。快感让他的呼吸不再平稳,他难抑地去按女孩的后脑勺,挺腰冲撞的动作几乎完全出自本能,酒精和尼古丁在他的眼前产生万花筒般的幻觉,透过万花筒的镜头,一切景象开始扭曲,奥特曼女孩的面孔也湮灭了,他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影子趴在他的膝盖上,可爱又可恨,是赐予灵感的美神缪斯也是裁决生死的地狱使者。直到那道影子抬起面庞、他看清楚那居然是李香河的脸时,他射了出来。

他嘴唇颤抖地把烟嘴含住,仰着脸喘息,女孩在帮他清理,听见他好像在呢喃什么爱不爱的,还以为这男的爽得昏了脑袋,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攀着他的脖子撒娇说:“哥哥,我爱你呀。”

结果郑志勋没用正眼瞧她,眼睛望向天花板的虚空,没头没脑、几乎是怨怼地说:“她以前也爱我。我们认识的时候她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她很漂亮,很可爱。”

女孩才反应过来他脑子里想着远在天边的老婆,男人都是这样,在外面偷吃还把自己当作圣人,靠在他下巴边上翻了个白眼,嘴上却善解人意地接着问:“难道她像现在不漂亮、不可爱了吗?”

郑志勋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又似乎是细细回忆了一番妻子现在的模样,直到烟灰落到手指上,才出声:“不,她依然漂亮,也很可爱。但是她不爱我了。”

他抓了把头发,把烟屁股用指腹碾碎后随手一丢,叹口气:“要是她可以变回二十五岁就好了。”

女孩正想着怎么继续聊下去,突然感觉屁股下边什么东西在震动,翻出来是郑志勋的手机,包间内音乐太吵,电话铃声形同虚设,也不知道究竟响了多久。这个时间一般没有正经人会联系他,要么是哪个朋友找他去喝酒,要么是经纪人发现这个月直播时长没满来催他开播,无论哪一种郑志勋都不想理会,他甚至有心情自嘲地想:总不可能是李香河良心发现叫他回家吧?

电话挂了两次又不依不饶亮起来,他才肯克服身体犯懒的劲儿接听,甚至懒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果不其然听不清那头在讲什么,他耐着性子让对方重述,第三遍的时候才听明白。

脑袋里晃动的酒好像一下子静止了,他坐起身子,仿佛一下子离这个嘈杂的环境很远很远。他问:“你再说一遍?”

那头的人几乎是在吼:“车祸伤者李香河、你是不是家属?来一趟医院!”

他一瞬间觉得头脑空白。问:“为什么要找我?”

“你是她手机的紧急联系人,你到底是不是她家属!”

女孩被他失去控制的面部表情吓了一跳。郑志勋猛地站起来朝外走,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线已经颤抖:“我是,我马上来!她……我老婆有没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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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烂俗电视剧里的流行桥段过于深入人心,郑志勋很早就设想过如果他们遭遇车祸的可能性,尤其坐上李香河奔驰副驾的时候,这种想象的丰富程度会达到顶峰。李香河平时安安静静的淑女模样看不出来她握住方向盘之后会摇身一变成了马路杀手,把普通轿车当成跑车,速度飚得飞快,一边还在从容地安慰他:“镇定,相信我的驾驶技术。”郑志勋被推背感死死按在椅背上不敢动弹,抱着安全带小脸苍白,满脑子都是就算姐姐单手开车的样子再辣自己也绝对要把驾照考出来。

年轻又富于幻想的郑志勋,和每一个渴望成熟、期待未来、许愿永恒的青春期男孩一样,他们的野心像小太阳,贪恋爱人的温度,满心满眼都是要把珍贵的人独占,所以生活的全貌、人生的轨迹都要纳入考虑。李香河在某个迷蒙的午后昏昏欲睡地倾听他关于未来事无巨细的想象,于是一巴掌黏黏糊糊地沾上他脸颊,嘲笑他明明交往还没到两个月,二十岁的小孩怎么就已经开始想八十岁的事情。郑志勋捉住那只柔软得没有骨头的手,撑起肩膀侧过去居高临下地盯着李香河说:“那让我们说点现实的,要是我们谁突然出了车祸怎么办?”

他假模假样地竖起一根手指:“首先,假如我们有人在车祸中身亡……”刚说半句话他就被狠狠推了下肩膀,李香河拖长了尾音,让他不准讲这个。姐姐的话不能不听,所以郑志勋从善如流地竖起第二根手指。电视剧里,车祸最常见的作用就是给主角带来足以摧毁人生的苦难,比如说田径运动员腿部残疾、歌手失声、即将要结婚的准新娘毁容等等,虽然郑志勋不太理解最后一种情况为什么可以与前面的例子并列,也不太理解为什么这种伤残总是针对性极强地恰好落在与主角职业生涯相关的身体部位上,但是姑且按照这种逻辑,如果自己手部受伤,那么肯定就不能继续作为电子竞技职业选手活动,可能会转行做主播,但自己除了打游戏什么也不会,大概率养不活自己,但是没关系,李香河可以包养他。

李香河被逗乐了,笑眯眯地说:“我没准会抛下你不管哦,我可不是什么心软的人。”郑志勋趴过去亲她:“姐姐不包养我的话,我会跟榜一富婆跑掉的,香河姐舍得嘛?”李香河一边发出笑声一边抬手拒绝他的啵啵贿赂:“走开,我当然舍得。”郑志勋就可怜兮兮地耷拉眼睛,说:

“可是如果是香河姐出车祸的话,我绝对会一辈子照顾你的,绝对不会离开。”

如果李香河失去她引以为傲的、漂亮的、名震世界的双手,国家乐团将失去他们最优秀的主席,首尔的金色音乐大厅将失去令它焕发光彩的圣洁天使,古典乐的殿堂将失去一位伟大的钢琴演奏家。郑志勋想,到那时候,就算世界都把她抛弃,也还有他把香河姐当作唯一的女神。

李香河躺在他身下嘴唇弯弯,轻声说:“我相信志勋的。”郑志勋觉得她简直天生就是捉弄人折磨人的好手,有时候嘴硬得可恨,坏心眼得气人,有时候却嘴甜得可怕,勾人心甘情愿去亲她。郑志勋啃了两口柔软的唇瓣,又不解气,瞪着姐姐故作凶狠:“居然想丢下我,香河姐是坏女人啊。”

李香河转过头不想理会他的胡搅蛮缠,又被郑志勋掐着脸蛋掰回来,年下佯装气愤地说:“哼,我要是出车祸,也肯定是因为坐了香河姐的车!”李香河不乐意了,又气又笑地辩驳:“我开车才不会出车祸。”

他们对视着僵持,直到两个人同时忍不住笑出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扔掉又吻到一起。

郑志勋坐在病房的角落,手机没电,什么事情也没得做,望着地面泼洒的月光不知不觉地发起呆,莫名其妙地就想起许多的往事。很多细节他之前甚至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大脑不知道哪个科室还帮他好好保管着这些琐碎的东西,说不定是因为脑细胞们先于他这个主人提前预料到了这会成为帮助他秋后算账的证据,让他得以像个审判罪犯的督察一样坐在这里,一旦等待病床上的人苏醒,就可以摆出威风八面的姿态,趾高气昂地挑衅:看吧,我就说你驾驶技术差,你还嘴硬,总算出车祸了吧!

他的妻子会怎么反击呢?可能会尖锐简短地抛下两个字“无聊”,或者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等我醒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风凉话?”,不过依李香河冷淡的作风,大概只会投来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然后直接无视他。

郑志勋烟瘾有点上来,摸着口袋找烟盒的时候才想起医院禁烟,只能摩挲着嘴唇缓解生理的焦虑。他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三个月前,李香河还绝情地让他再也不要干涉她的生活,他完全可以就这么走掉,反正李香河看起来也没什么事——是的,郑志勋以前那些想象确实被现实证明了是不切实际的,不幸遭遇车祸的李香河不仅没有伤到手,甚至除了身上的一点淤痕以外,没有任何的损伤。可能上天也眷顾李香河,让她在连环追尾事故中全身而退。

郑志勋必须承认他听到这个结果时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瞬间他想拥抱躺在床榻上没有恢复意识的李香河,张开双臂的那一刻却闻见自己身上浓重的烟酒气——他急匆匆赶过来,没有打理自己的空暇——凝视着雪白被褥中间的李香河,诡异地生出冒犯的自愧,酒精短暂的兴奋作用仿佛在此时突然消失,无休止的疲倦贯通血脉筋骨。

他揉了一把脸,实在觉得没趣,打算直接回家,进盥洗室借冰水清醒了下头脑,镜子里面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郑志勋叉腰瞪着自己,隔着时空对二十岁的自己说:“对呀,你是说过你不会离开她,但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甩干了手就往外走。

压下门把手准备离开病房,最后回头看上一眼。

就一眼,却让他僵在原地。

他看护了半夜的病床,被褥是平坦的雪原,女神的身躯在雪原下平稳的沉睡。而现在,漆黑的山峰从雪原中拔地而起,那是乌黑的长发打下的阴影,郑志勋只能看到她侧颊的一角,被窗外的月亮映得像雪一样白。

李香河。

郑志勋的脚不受控地迈回去,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可能是因为酒精,郑志勋猜。他刚刚酝酿了两个多小时,等李香河苏醒了该说些什么,真的到了这个时刻又觉得开口说些什么都不恰当。

听见脚步声,李香河转过头来,于是郑志勋得以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睁开的眼睛像两口亮晶晶的水波荡漾的泉眼。看起来很有精神,他松一口气,嘴唇不自觉就弯起弧度,却紧接着看见李香河神情露出一丝迷惘,警惕而不失礼貌地询问:

“不好意思,您是?”

郑志勋愣住,想背过身抽根烟冷静一下。心想完蛋,他聪明绝顶的老婆好像被车撞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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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虽然生长于宗教氛围浓厚的社会,但郑志勋的人生里没有哪一刻真正相信过鬼神。他还是职业选手的时候,狂热的海外粉丝们夸张地叫他chovy神,他喜欢这个名号,双掌合十也成为他的标志性动作,不是因为虚荣的光环,而是比起祈求神明庇佑他,他更愿意将输赢把握在自己手中。因此,命运不讨厌他,也没有偏爱他。可现在他却动摇了,精神萎靡让他意志不清,稀里糊涂地琢磨,恶劣的上帝已经冷眼旁观了他二十七年的人生,如今又为什么来捉弄他,把他的无心醉话变成现实。

李香河没有被撞傻——当初二十岁的郑志勋漏考虑了一种影视剧中最常出现的情况——她只是失忆了。

她的记忆回到了七年前,如他所愿,他老婆真的变回二十五岁。只不过,李香河现在的记忆里,他们没有结婚,没有交往,甚至素不相识。

她看陌生人般眼神让郑志勋恍惚间有种被刺穿的错觉,无措地呆愣着,纷然涌入的医护自然而然地将他与李香河分隔开来,亮堂堂的灯光把整个病房照得一片白,他不得不又不自觉地穿过人墙凝视着李香河,她漆黑的墨发是这片刺眼的白色里唯一能够缓解眼球刺痛的景色。李香河垂着头回答医生的询问,安静而温顺,只不过没能消停一会儿就被脑神经科的一群白大褂马不停蹄地推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郑志勋像个点了自动跟随的游戏npc似的也跟在他们屁股后头乱转。李香河还没怎么样呢,他已经开始头晕眼花,几小时的兜兜转转最后得到主治医师一句可以出院回家的结果。跟保险公司和纸媒记者掰扯完匆匆赶来的经纪人比夫妻俩还不乐意,这可是刚刚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的人,脑子还不灵清呢怎么就要光速打发走了?李香河很小声地插了一嘴,其实我脑子挺清楚的。医生不得不耐心解释,淤血压迫到脑神经,但是不严重,回家静养就行了,说不定某天醒了就恢复记忆。经纪人紧皱眉头还想多说两句,却被李香河打断。

郑志勋顺着外力作用的方向低头,李香河坐在轮椅上抬起眼睛,用手指扯他的T恤下摆,说:“我们回家吧。”

她还不习惯和陌生的男人对视,于是很快地移开视线,似乎又反而对郑志勋一声不吭的态度感到奇怪,轻声细语地补上一句:“……你不是我丈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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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志勋没有提过他们的关系。在李香河刚刚苏醒问他是谁的时候,他最初只觉得荒谬,还以为她是在用恶作剧的方式戏耍他,于是气笑了反问:“你不认识我?”恶劣的语气让李香河眼里划过一丝恐慌,他才迟钝地想起医生说过她的大脑轻微损伤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立马转身去喊医生和护士。他们之间再没有一句交流。

李香河大概是从网上知道的——她的手机在车祸里被压得粉碎,幸好经纪人保管着她备用的工作机,等待检查结果的时间里她就依靠搜索引擎来摸索这个陌生的世界。郑志勋用余光瞥到她的屏幕上划过自己的照片。大韩民国最知名的古典乐演奏家与电子竞技职业选手,他们的婚姻并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郑志勋心想,NAVER资料里可不会写,他们感情破裂。

经纪人负责把他们送回家又絮絮叨叨嘱咐一番后离开,两个人单独待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的场合才觉得沉默尴尬。郑志勋能理解李香河左顾右盼的不自在,对于她而言,就算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合法丈夫,但也难以一时半会轻易地接受。他很久没见过李香河在他面前吃瘪的模样,他的妻子永远骄傲又冷静,这种微妙的精神胜利让郑志勋久违地神经放松,在沙发上瘫下来,歪头用贴心的口吻问:“累吗?上楼走到尽头是主卧,你先去休息吧。”

他以为李香河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是在担心,于是轻笑两声说:“放心,我会睡在其他房间。”

但李香河只是安静地摇头,主动在他对面坐下来,说了一声:“抱歉。”

天哪,他那嘴硬不服输的妻子居然会有道歉的时刻,郑志勋像见到什么稀奇事似的瞪大双眼,又很懵逼,不知道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来自何处:“不是,为什么道歉?”

“我不记得很多事情,给你带来了麻烦。”

这话听着挺礼貌,可却给郑志勋带来蚂蚁噬肉般的难受,因为他知道李香河本不是个把礼节贯彻分寸言行的人,随便把脚翘上桌,捣蛋鬼似的捉弄人,对着辈分年长的哥哥没大没小地说话,这才是他认识的李香河。只有对待陌生人,李香河才用这种尊敬严谨的客套话来保持严苛的社交距离。啊,郑志勋现在才产生她确实失去记忆的实感,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七年的妻子,而是二十五岁的李香河,对她来说他只是需要用客套话来应付的陌生人。

这种想法让他略微自嘲地笑了,嘴上却说:“没关系,我能理解,把我当成同居的租客好了,你的身体恢复最重要。”

李香河点点头,他们之间又陷入沉默。

郑志勋下意识地想摸烟,裤兜里翻了一圈掏出来,才发现一直硌着大腿的不是他的烟盒,居然是夜店里那个女孩儿的奥特曼打火机,大概是她偷偷塞进来的。郑志勋烟瘾没得解,有点暗恼,把奥特曼随意放在茶几上。没控制好力道,金属外壳与玻璃平面敲击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他忘记了李香河还坐在这里,丢出去才刹那间反应过来后悔,这可是他出轨的证据,急匆匆伸手想收回,但李香河的目光已经像蝴蝶一样轻巧地落在上面。

慌张一瞬间攥住他的心脏,但下一秒,他忽地想起来,现在的李香河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念头让他泰然自若起来,展开四肢,重新后仰躺回沙发。

李香河果然没有露出任何奇怪或者怀疑的神情,相反,她认真细致地观察着那个无辜仰躺在茶几上的奥特曼,郑志勋忍不住腹诽这值得她像研究乐谱似的这么专注地看吗。他正心里吐槽,李香河却捂着嘴笑了:“这是玩具吗?”

郑志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奥特曼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是打火机,李香河大概是以为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玩具,过于莫名其妙才一直盯着看。他脑补了一下,也觉得这个场面好笑,心情放松了一点,突然生出逗人的兴致,直起腰,从桌上把打火机捡起来,奥特曼跟翻跟斗似的在他掌心与指间转了几圈,大拇指一划,脑壳就唐突地弹开,火焰伴随着火轮的拧动“呲”的一声跳出来,他手指一翻,脑壳又严丝合缝地盖回去。酒友们总炫的花式终是被天赋型的郑志勋凭着记忆学了个七七八八,满意于第一次展示的效果,郑志勋稍稍臭屁地暗自得意,再从指尖递出,交给李香河。

李香河新奇地摆弄了一会,火焰在她的鼻翼下边打下小小的阴影。郑志勋盯着看,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在她的手上。他非自愿地想起夜店昏暗里那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和那个记不清名字和样貌的女孩不同,李香河的手不为人点烟,而是为在黑白琴键上舞蹈而生,白皙秀气,骨节清晰,因为工作需要,她从不留长指甲,也不涂指甲油,保持着素净的自然原貌。

李香河用手指点点奥特曼的脑袋,笑眼盈盈地评价:“好可爱。”她第一次展现出属于二十五岁的情态,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漂亮得动人心魄。

郑志勋的眼睛捕捉到了,并且因那一瞬间的震撼而愣住。那是他曾经见识过的李香河的可爱模样,不知从何时起却被他遗忘,他渐渐地更习惯李香河冷静自持、不动声色的面貌,而这一刻仿佛跨越时空、他再次见到过去记忆里的爱人。

他无声地张合嘴唇,吐不出一个字来,心情复杂,大脑纷乱。

催促控制不住打哈欠的李香河上楼睡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之后,郑志勋仍兀自坐着发呆,想要弄清楚心中强烈的情绪发自何处又指向何处。但他的大脑已经接近宕机,于是暂且先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转而看向手心盛着的奥特曼。

郑志勋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想看出是究竟哪一点能让李香河说出可爱这个字眼。艾斯红银的紧身皮套,黄澄澄的眼泡,脑部凸起的装饰,怎么看都不符合李香河的审美。而且仔细看才能发现这东西的做工实在差劲,涂色不均,模型的嘴部轮廓歪得离谱,大概是几块钱的地摊货,让人想起那个红指甲女孩身上廉价的香水味。他忍不住挑起眉毛,怀疑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个东西有趣的?

郑志勋略微嫌弃地皱眉,毫不犹豫地抬手,掷出。奥特曼沿着抛物线一路飞行,然后坠机垃圾桶。

进厨房咕咚咕咚灌了杯冰水,把灯悉数熄灭,上楼。这幢房子是他们结婚之后精心挑选的,格局和装潢完全按照他们的喜好设计,没有明暗错杂的隔断与拐角,整个空间都简洁明朗得一览无余,郑志勋站在楼梯口,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主卧,房门紧闭。

一如往常,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本来是客房,最近才变成郑志勋专属的卧室。

他不是很擅长收纳,瓶瓶罐罐的洗浴用品懒得搬来搬去,索性让家政阿姨重新再置办一套,稀里糊涂绞成一团带过来的衣物杂乱地堆在床上,又被他睡觉时踢到地上,被子总是被乱蹬的长腿拧成麻花。床的尺寸变得前所未有的大,他甚至可以在上面连翻两个筋斗,没有人会跟他抢枕头,半夜也不会被拥抱热醒。

郑志勋三两下把脏衣服脱掉,用热水冲刷酸涨的背肌,心想,为什么不和失忆的李香河讲明白——其实他们早就分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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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后悔当初坚持要安装落地窗。在地平线附近的橙光渐渐褪去,亮度与明度以肉眼无法轻易察觉的速率调低,世界都颠倒地倾斜的时候,昏沉的暮色一点点从头顶沉降着压下来,像一口从天而降的铁笼,把他们关在封闭的玻璃房内,任由沉默煎熬。笔直的坐姿让李香河的腰看起来像把孤直的长弓,犟直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分割线清晰的颌骨是无法被击碎的骄傲,抿嘴的力道太重以至于不丰满的下唇微微泛白,不发一词,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显示她不平静的心情。

他们大吵了一架。说是争吵,其实甚至没有爆发口角。当越来越频繁的不和谐成为婚姻生活的常态,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失去辩论对错的欲望。李香河是高踞枝头的雀鸟,优游于文雅的名流社会,习惯了互相尊重与保持分寸的环境,因此也让她在面对冒犯时显得尤为无措,只能以无言应对。郑志勋也惯于用冷漠来武装自己,在僵硬的氛围里冷淡地开口:“我今晚睡另外的地方。”这意味着这场战争并不像以前那样以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避之不谈落下尾声。

李香河倔强的眼神飘过来的时候,一种报复的快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皮笑肉不笑地补充:“我要直播到通宵,不打扰你。”这只是体面的说法,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郑志勋想,说点什么呀,你难道什么话都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李香河的目光移开了,她依然保持着缄默,微微点头表示知晓,于是郑志勋的心一点点和黄昏的余晖一同沉进海里。

她站起身,踩进红底的高跟鞋里,绷直的脚背像沾血的刀刃锋利,挎包上丝线织就的玫瑰刺眼。“你不用搬去其他房间,我今晚去俊植家睡。”残忍的李香河甚至没有赐予他一个眼神,湖水般的裙边流动着从门沿滑了出去。她不愿意玩虚与委蛇的套路,于是果决地抽刀劈断别扭的纠缠,也给了郑志勋闷声的当头一棒。

他仍然去睡了客房,李香河却真的彻夜未归。他们在共同的家里划清与彼此的界线。

梦里红底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笃笃声将郑志勋惊醒,阳光从窗帘缝隙间探入恰好打在他的脸上,一时睁不开眼皮,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迷蒙地呆了一会儿,那幻听般的有节奏的脚步声于是随着梦境湮灭而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斑驳的光点之中,郑志勋才发现一直在耳膜边喧嚣的是宿醉大脑的蜂鸣声。

捂着阵痛的太阳穴爬起来,睡眠之后的口干舌燥让他的喉头干涸得像老树皮,迷迷瞪瞪地左脚踩右脚,出门,迈下楼梯。空气里弥漫着南瓜粥的香气,厨房传来熟悉的叮叮当当的动静,不用猜郑志勋也知道是家政阿姨在准备饭菜,这是他习惯的日常景色。

他懒散地挠着肚子走过去,十几步以外就看见一个人影蜷着腿坐在餐桌前。本想无视径直路过,可李香河却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她从余光里看见了他的身影,想打个招呼,与他对视上的时候又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于是只是浅浅冲他笑了一下。

郑志勋被那出格的微笑硬控了两秒,大脑皮层才刺刺麻麻地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和他分房冷战的妻子,而是记忆回到二十五岁的李香河。

他迤迤然在她对面坐下,想起来他和李香河已经很久没有能够以平和自在的态度共同坐在一张餐桌上。

他忽地觉得李香河失忆不是件坏事。

李香河的长发扎得歪歪斜斜,没有被发圈束缚的碎发胡乱撒在额前与耳侧,素面朝天,赤脚缩在椅面上,白色睡衣几乎被明亮的光线照得透明。被他露骨的眼神盯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眨眨眼调整坐姿,把双腿乖乖地放了下来。她这么一放,原本夹在大腿和小腹间的零食袋也暴露出来,明黄颜色十分惹眼。

郑志勋眼尖,立马指着叫起来:“姨母nim!香河姐又在偷吃薯片!”然后满意地看到李香河瞬间慌乱。

家政阿姨从厨房里探出来就是对着李香河念叨了一顿零食不利于伤患恢复,又哄道粥快煮好了再等一会儿,她在这个家待了七年,对待他们就像亲近的小辈一样。失去零食又没法抱怨的李香河只能把筷子伸向碟里的腌白菜,安安静静地瞄了一眼坏心眼憋笑的郑志勋,低头重新集中在手机上的视频。

不是郑志勋窥探欲旺盛,而是lol背景地图实在太特征鲜明,他很难认不出来。在他的印象里,李香河在认识他之前根本对lol无关心来着,YouTube关注列表不是古典乐就是猫狗,现在怎么会看lol的视频?好奇心驱使他微微抬起身子探头,勉勉强强还能看到屏幕右下方有个放人头的小屏——李香河居然还是在看人直播!

她看得专注,眼睛都不眨一下,倒惹起郑志勋的吃味,突然理解了女人看见自己丈夫刷美女视频的感受。心情古怪地蛄蛹起来,腹诽,哦,不是吧,全世界操作最好的lol玩家就坐在你面前诶,你怎么敢在你老公面前看别的主播啊?

大概他心里的气急败坏映射到了面部表情,奇怪的神情和直勾勾的视线终于引来李香河的注意。

她睁着无辜的眼睛,把屏幕倾斜过来方便让他看,顺便拔掉耳机让视频声音外放——

“啊一西真的受不了!这崽子真的会玩lol吗?”

开头就是一句振聋发聩的脏话,把郑志勋砸得瞬间面部僵硬。

视频里的主角被路人队友的迷惑行为弄崩了心态,一边操作一边用rap语速嘴炮连喷,小框里被炸出来的评论飞快地刷屏,全是“哈哈哈哈哈哈”。郑志勋不用划进度条就知道这个人要不喘气地骂上十几分钟直到水晶爆炸,甚至还要专门复盘审判。

你要问他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这个主角就是他自己。

这大概是上个月的直播rank切片,但只是一个开端,那个队友也是高分路人王,不服气地在论坛上骂他,还非得加好友私聊互喷,闹了好几天,最后以他连赢十番solo收场。

李香河不知道怎么翻出来的这个视频,举着手机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藏着狡黠的笑意,好像抓住什么好玩的把柄,这下终于轮到她憋笑。

郑志勋实在听不下去自己脏话连篇的胡言乱语,滑动手指翻推荐列表,再把手机推回去:“别看那个,无聊,这个有趣。”

李香河一看,视频标题变成了“chovy精选highlight”。

YouTube广告刚刚播完,姨母不适时地把粥端上餐桌,被用作固定片头的“chooooooovy”撕心裂肺地只喊到一半,手机就被无情地反盖在桌面。郑志勋暗搓搓想展示自己犀利操作的小心思没被满足,别扭都表现在脸上。存心逗他的李香河一边去接碗一边拖长了声音,轻飘飘地评价:“别人的highlight没意思呢,只有自己的才最有趣。”

郑志勋撇嘴。却为李香河勾起的猫咪似的嘴角而嗓眼发紧,浓稠的粥顺着食道浇在震动的心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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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声地用餐,经纪人为李香河请好病假,郑志勋也调整了直播安排,让两个人得以难得拥有悠闲的日光,但这平静没有持续太久。

风尘仆仆的身影骤然闯入餐厅的时候,郑志勋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嘴角猛地往下一垮,还没反应过来,突然造访的男人就旁若无人地抓住他妻子的肩膀。郑志勋反射性地站起来想阻拦他鲁莽的动作,椅子腿在大理石面上划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可这刺耳的声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瞩目,男人全身心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李香河身上,而李香河同样以恍惚的神色注视着来人。

郑志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存在才是多余,他清醒过来,缓缓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调整了表情。

来人是裴俊植。他看起来像是刚刚奔波千里,发型不加修饰,领口歪斜,神色满是焦急,一进门就冲向李香河,扶着她的肩膀用目光扫描全身,体格健硕的男人蹲在她合拢的膝盖前,关切地一句句询问有没有哪里受伤,身体哪里不舒服,医生给出什么医嘱。

郑志勋冷眼旁观着。李香河没有抗拒裴俊植几乎可以称得上贸然的肢体触碰,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也很快在裴俊植熟稔的话语里软化,她用好奇的眼神勾勒好友在岁月流逝间略微变化的容貌,乖顺地回答裴俊植的每一个问题,像幼稚园里的小宝宝。裴俊植确认了她的身体没有其他损伤,转而投以狐疑的目光,食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喂,这么乖?原来不只是失忆,好像还变傻了呢。”李香河翘起嘴角,一把推开他的手:“走开,你才变傻了,脸也变胖了。”她没用多大的力道,裴俊植的身形动都没动,伸手恶作剧地揉乱她的头发。

他们亲昵地贴在一起,轻声细语地说话,要紧的,不要紧的,什么都谈。“你现在还在做摄影师吗?”“不然呢,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西班牙采风呢。”“明明当初只是个门外汉来着。”“别小瞧我啊,你每年在柏林的演出可都是我负责摄影。”“真神奇。我做得好吗?”“香河,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如骄傲又谨慎的小鸟般的李香河栖在裴俊植厚实的肩膀上,卸下自我防备,露出全然信赖的姿态。

郑志勋不觉得意外,裴俊植和李香河就读同一所艺术高中,结伴出国留学深造,又进入同一个乐团效力多年,感情好得就像同胎生的。失去记忆而对一切感到陌生的李香河向她熟悉的旧友发消息寻求帮助和依靠,像落水者急于攀住浮木,这并不是不能理解的。

或许是出于不想打扰他们的心情,又或许是因为心里充斥的莫名不安与烦躁,郑志勋轻巧地从他们的空间离开,一路趿拉着拖鞋,伫立在二楼的窗边,掏了根烟点燃。以前李香河不喜欢烟味,不准他在家里吸烟,但现在无所谓了,她不记得了。郑志勋靠在栏杆上,这个位置容许他从一个隐蔽的角度居高临下地俯视楼下的两人。

从很久以前起,要说他对裴俊植没有一点嫉妒,那是不可能的,但裴俊植性格天生温和友善又早早结婚,嫂子甚至还是李香河粉丝,郑志勋很难对他生出雄性间的敌意。可是,裴俊植,或者说裴俊植所代表的符号,又是切切实实横亘在他胸腔里的一根刺。

裴俊植曾分享他和李香河当背包客周游欧洲的日子,为凑路费他们在语言不通的异国街头演奏铜管与电子琴,再从地中海的边缘一路向北抵达挪威的雪山;他们在巡回演出到南美时双双染上发热的疫病,被迫在同一个房间隔离,两个精神萎靡的病人因为无聊还一起通宵看完整季The Queen's Gambit;他们一起在金色大厅里演出,那时候裴俊植还没有因为厌倦交响乐而退出乐团,在古典乐的圣殿里留下他们的回响。裴俊植信手拈来的回忆,是郑志勋不曾参与的、李香河光辉灿烂的前半生。

郑志勋像个窃贼。当初他们的婚礼宾客众多,裴俊植那一桌都是李香河同龄的亲故或者亲近的前辈,被他们包围着,李香河简直像个被宠坏的小妹妹。但郑志勋把她偷了过来,变成自己的姐姐、新娘、妻子。偷窃的阴影因而惯常在他心头打下,怀揣宝物的惴惴不安时时如影随形,裴俊植的面孔也被投射扭曲成追赃的债主。他的思绪如梦魇般回到黄昏化作囚笼的那一天,锋利的红底高跟鞋,湖水般游动的裙摆,李香河果决的姿态,留他脚底生根似的如千斤重,像赤裸的婴孩一样僵在原地,被迎头泼洒的危机感压得肩膀摇摇欲坠,他感到一种威胁,李香河轻而易举地离开这个家,就像她也能随时从他的人生撤离。不再是他的姐姐、新娘、妻子——她情愿回到裴俊植的故事里做文艺复兴建筑里的一座女神雕像。

郑志勋的手指被燃到底的烟头烫了一下,灼热感让他猛地回神,原本还在视线里的两个人却已经不见踪影,仿佛应了他心底的不安与恐慌——李香河真的离开了,跟着裴俊植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心脏刹那被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攥住,双腿甚至先于大脑给出指令就开始狂奔,三两步跃下台阶往大门冲。郑志勋有一种针扎般刺痛的预感,如果这次他还固守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眼睁睁纵容李香河离开,那么他就会真的永远失去她。

她真的立在门前,单薄的一个背影。

郑志勋来不及庆幸自己赶上了,几乎是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小臂,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用铁水浇筑成铁链,好将人牢牢地锁起来。

李香河吃痛回头,被他气喘吁吁、神色惶惶的模样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擦他额头渗出的冷汗。

这个动作让他们两个人都是一愣。李香河眨了眨眼,迟滞地收回手,才清嗓子问道:“怎么了?”

郑志勋吞咽着爆发运动后舌根分泌的多余唾液,调整呼吸,充当桎梏的手却不愿意松开,他软下声音,几乎是祈求地询问:“别走行吗?”

他像即将聆听审判的犯人,直勾勾地望进裁决者的眼睛,却只能在那双眼睛看到困惑。李香河歪头说:“我没有要走啊。”

郑志勋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睡衣,呆愣住。李香河见他反应不过来,又补充说道:“俊植急着去拿他的行李,先走了,我送他出门……”

她话没能说完,就跌进紧实的怀抱里,她还不能接受跟刚认识一天的男人有过分亲密的举动,挣扎着从绷紧的双臂里脱离。他仿佛才察觉到不妥,转而捧住她的脸颊,让她顺着力道抬起头,对视上郑志勋执拗的眼睛。

他的嗓音略微沙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对你这样。我只是爱你、香河姐。”

李香河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慌了神,她不理解郑志勋的歉意其实来自此前感情破碎、夫妻离心的痛苦,只以为面前这个男人急切地想重新见到自己心爱的妻子,但她的记忆里确确实实不存在一个名叫郑志勋的丈夫。她歉疚地开口,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没关系!”郑志勋急迫地接话,像怕她下一秒就逃走,哀求的口吻像可怜的小狗:“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重新来过,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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