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肖像 The Portrait of a Prince 1

summary: 流亡王子利路修与自新世界的青年米卡恰好在同一天踏进伦敦社交界。 description: 算是个从历史里找了点灵感的安娜塔西亚 AU。从剧情到设定有各种离谱造谣。 tags: [完结, AU, E, 多方关系] categories: [Lelush/Mika, 创造营 2021] date:2021-05-20 updated: 2022-10-04

第一章 April 1866 第二章 May 1866 第三章 November 1879

第一章 April 1866

很多年以后,米卡想起第一次陪维拉德散步的那个夜晚。他穿着一身毛料黑外套,脚步既轻且大,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一阵风吹过,好像要把他也带走了似的。

米卡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夜晚亮相伦敦社交圈。

他被朋友带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城堡,与几位绅士夫人聊天,邀请过几位未婚的淑女共舞,也被拒绝了几次,从头顶倾泻下来的暖黄色烛光与嗡嗡作响的低语交谈声让他陷入一种微醺般的状态。当他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女王交谊厅,穿过诺曼门,徜徉在朦胧的月色中。

不远处圆塔的阴影下有个男人,形单影只,正懒洋洋地倚在砖石上出神。米卡没做多想,就踱步走了过去。柔软的草坪吸收了脚步声,让他靠近到足以看清那男子漫不经心地吃完一块巧克力酥饼,舔去手指上的残渣。米卡微笑起来,想起小时候每节钢琴课结束后,母亲都会用巧克力安慰他。

“难熬的夜晚,嗯?”米卡主动打招呼,又往前踏了几步。

男子微微侧过脸来。他容貌清新秀丽,嘴唇细薄,鼻梁挺翘,抹过发油的浅色头发缕缕下垂,多少遮住了经上帝精雕细琢的漂亮眼睛,而那双眼睛转动时却冷漠又慵懒,让米卡不由地觉得他比这场宴会里所有衣香鬓影的人物更加高贵。

他们的目光就这样交接了足有三秒钟,互相打量,有戒备也有好奇,随后便是了然于心,仿佛终于在这座拥有上千窗户的宫殿里找到了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闯入者。

“我叫米卡,米卡·哈施兹默。”米卡伸出手自我介绍。

男子短暂地握了握他的手:“利路修。”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鼻腔的共鸣,低沉而柔和,语调也颇为平缓,不像其他英国人那么抑扬铿锵。

“出来透透气,因为我只会跳华尔兹。”米卡试图通过打趣自己来打破陌生人相处的尴尬。

“我也不擅长跳舞。”利路修礼貌地回答。

“食物我也吃不习惯。”

对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那么你不是英国人吧?”米卡脱口而出,又立刻后悔,他连对方的姓氏都还不知道,怎么能冒然打听对方的隐私呢。“啊,抱歉,失礼了。”他忙不迭道歉,“只是,我前两个月刚到英国,这是第一次在校外参加舞会,还有些不适应。我搞不懂自己的礼仪是不是正确、舞姿够不够优雅,因为每个对我礼貌微笑的人却又不像真的在微笑。这气氛可太让人窒息了。所以我跑出来喘口气,然后遇到你,独自一人。就忍不住想,会不会你也正像我一样,烦恼于自己的格格不入,是这个巨大城堡内孤独的陌生人?”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下来时才发现利路修正安静地瞧着他,顿时不好意思地揉揉后颈。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为他赚到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若不是米卡一直在细细端详,必定会错过他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而正是这个弧度,让利路修的神情一下子柔和起来。

“从新大陆来?”

米卡睁大眼睛。“这么明显吗?”

“你们总是喜欢表达意见并习惯被人倾听。”利路修做了个小小的手势。这也不是英国人的习惯,米卡从没见过他的英国朋友用手势表达语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从语境判断似乎是在表示赞同。“我欣赏你们的直率。不过不用担心,既然你有资格来这座城堡参加舞会,就没有人会对你说三道四。”

“是的,他们不会。可他们并不真诚。当他们说‘有意思’,实际却是讽刺的意思。”米卡回想起那些拐弯抹角的对话,“真正能让他们感到有意思的反而是谈论天气、聚会与自家花园。”

利路修颔首赞同:“他们很谨慎,以至于经常表里不一。”

这简短又辛辣的评论让米卡更加心生出一种亲切感来,毕竟此时此刻利路修看起来是唯一可以理解他苦闷的人,他几乎是立刻异想天开地建议道:“或者我们可以悄悄离开,把他们留在这里假笑着互相吹捧。”

利路修楞住了,有些吃惊地瞪着他,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个很吸引人的提议。”终于,他慢慢地说,“但是请原谅我不能离开。”

“为什么?”米卡不解地问:“显然这场舞会上并没有多少值得结交的朋友。”

利路修哼了一声,牵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微笑。“除了结交朋友,这里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什么事?贵族们虚情假意的游戏吗?”米卡咬了咬嘴唇。他不是个生性敏感的人,可游学英国的日子让他很难不对欧洲式的人际关系产生防卫心理。他吃不准利路修露出这个笑容的涵义,话语间不自觉地带了些冲撞。利路修多半是听出来了,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反而让米卡为自己的不成熟难为情起来。

“所以……”他决定换个安全话题。“你呢,又来自哪里?”

“俄罗斯。”利路修平淡地回答,“你去过吗?”

米卡对那个横贯欧亚大陆的庞大帝国并不算熟悉。他知道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上个月刚刚躲过了一次致命的暗杀,但对于身处西欧岛国的他来说,这不过是一桩社交谈资而已。

“没有,不过我读过冈察洛夫的小说。主人公赖斯基在欧洲游历期间常想往回走,回家去,他身后始终屹立着并热切召唤着他一个巨人般的身影,一个伟大的‘祖母’——俄罗斯。”他颇为自豪地描述,一边观察利路修的反应。可他正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城堡城墙,又望着别的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米卡有些扫兴,“《悬崖》,就是那部小说的名字。”

“我能理解这种感情,就在……”

他的话在此时被人打断。

“尊贵的阁下。”

米卡很难不注意到利路修的神态、甚至整个体态都因为这个称呼而改变了。他看似依旧靠着墙,身体却微不可见地紧绷起来。

米卡的个子算不得很高,来人竟比他还矮上不少,虽然长了一副明显带有东方血统的面孔,笔挺的脊背与礼服倒是比他和利路修更像个英国人。

那人皱着眉又唤一声:“尊贵的阁下。我们得回去了。”

“这位是从美国来的米卡·哈施兹默先生。我的朋友,艾梵·王男爵。”利路修主动介绍,待两人简单寒暄一番后对米卡道了一声请原谅,便跟男爵一道折返大厅。男爵凑近利路修说:“潘古因亲王不会出席这次舞会了,我们要不要……”

米卡听不清之后的话,望着他们的背影,顿时百无聊赖,只好也跟在不远处回到舞会,结果在门口遇见了正寻找他的好友卡兹玛·米切尔。

“你去哪里了?”

“那是谁?”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哪个?”

“刚才从你身边走过的那个人。”米卡向前方的两人努努嘴,补充道:“高些的那个。”

“他呀。他好像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卡兹玛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伊凡诺夫。”

伊凡诺夫?米卡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俄罗斯的伊凡诺夫家族,那不就是皇室吗?“他是一位大公?”米卡又向利路修离去的方向看了眼,对方已经完全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那些旋转飞扬的衣袂中了。

“不,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没有爵位。”

卡兹玛若有所思地说。米卡知道他在想什么,轻飘飘地辩解:“你知道我政治对不感兴趣。”

“好吧好吧。那十二月党人起义你总听说过吧?”

这是文明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次武装起义。受到法国革命与民族主义崛起的影响,三千名俄罗斯的年轻军官陈兵于枢密院广场,在青铜骑士像前高呼“康斯坦丁与宪法”,拒绝效忠于尼古拉斯一世沙皇,并要求立即召开立宪会议、成立临时政府、废除农奴制,解放全国农奴。

“我们非得在这说话吗?不如去拿点吃的吧。”卡兹玛抱怨道,领着米卡进门穿过恢弘的女王交谊大厅,一边走一边说:“当时他们推举远在华沙的康斯坦丁大公为宪政皇帝,起义失败后大公一家长期被软禁在皇村的亚历山大宫,直到尼古拉一世皇帝驾崩前一天……”

“大公一家遭遇刺杀,包括 4 名贴身仆从无人幸免。”

米卡接话。他对这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亦有耳闻,继任者亚历山大二世沙皇登基后立刻组织人手调查,三年一无所获。以至于世人都怀疑这根本就尼古拉一世沙皇为保御座稳固而做的安排。

“对。”卡兹玛点点头,“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就是康斯坦丁大公唯一的子嗣。”

米卡“啊”了一声,旋即察觉出话中的蹊跷:“可大公全家不是被灭门了吗?他怎么……?”

卡兹玛微微一笑,仿佛面对优秀学生的老师:“所以我刚才说,你见到的那个人好像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他在“好像”这个词上加重了发音,“大公全家罹难至今已逾十年,突然冒出一个人自称大公之子,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何况几年前已经有人试图冒充王子的姐姐塔季扬娜公主。”卡兹玛从茶点桌上拣起香槟呷了一口。“伊凡诺夫家族与我国皇室有姻亲关系,算起来他的儿子——真正的那位——与女王陛下还是表亲,所以现在全英国都在观望皇室的反应。在此之前,我们眼前的这个人既是、也不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

所有人都尊敬地对待他,又敷衍地对待他。因为对整个伦敦社交界来说他或许是王子,或许是骗子。

“虽然他刚到伦敦不久,但王男爵一直在想办法安排他接近潘古因亲王,传言说他意图染指莫诺马赫皇冠,想借助……”

卡兹玛还在说着什么,可米卡没有仔细听。他盯着桌子上、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地巧克力酥饼,闻到它微苦微甜的香气,忽然明白为什么利路修要用它安慰自己。

“不去跳个舞吗?”好友的建议将米卡的思绪拉回现实,“那位,蓝色裙子的佳人,坎特伯爵的女儿,正在等待你邀请她呢。”

米卡沿着卡兹玛的目光望去,坎特小姐摇着扇子,远远地向他展露一个矜持的笑容。

米卡颔首回礼,嘴上却小声说:“我看她可不像在等我邀请。”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们不列颠的女人。”卡兹玛环视会场,也飞速找到自己的目标:“我得去跳几支舞。我的父母希望我能在这个社交季结束前定下一门婚事。”他向屋子另一侧迈了几步又转身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米卡嘻笑着耸耸肩,敏锐地注意到人群的另一头,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在男爵与侍从的陪同下正准备离开交谊厅。有那么一会他想追上去说点什么,又踌躇该对这个新结实的朋友说什么。就在此时利路修忽地回头,视线轻扫,漫不经心的目光似有一瞬落在他身上。

现在,在这个灯火辉煌、空气温暖浑浊的世界里,又只剩下米卡独自一人了。


时值复活节假期,米卡受邀在米切尔家位于斯温顿的别墅中小住,整日里除了读书、散步、打猎,也随他的朋友参加了几场社交活动。自从上周在温沙堡举办的舞会上卡兹玛与德罗赫达侯爵的小女儿凯伦·德罗赫达共舞一曲后,两人鸿雁传情,感情迅速升温,早早约好在侯爵夫人举办的花园派对上再见。

当天的早餐桌上,卡兹玛轻松说服了米卡一同出席,几个小时后两人乘坐马车来到德罗赫达侯爵的宅邸。这天风和日丽,精心养护过的花园草坪上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人。与之前温莎城堡中的舞会不同,今天的派对以年轻人为主角,适龄的小姐少爷们在远离他们监护人视线的地方热络地聊着天,充满欢声笑语。

“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也来了。”卡兹玛微微眯起眼睛。

米卡循声望去,不远处墨绿色绸布搭起的简易凉棚下,利路修坐在侯爵夫人的身边,正侧过身与对方小声交谈。

“昨天听你提过,侯爵夫人好像也是一位俄罗斯公主?”

“她的父亲与利路修的爷爷是堂兄弟。”

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向凉棚走去。利路修一本正经的说了些什么,却逗得侯爵夫人与另一边的德罗赫达小姐喜笑颜开。

“看起来她很认可这个侄子。”

卡兹玛扬眉,谨慎地说:“她当然能有自己的喜好,但是否认可这个人就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得看女王陛下的旨意,区区一位侯爵夫人说的可不算。”

“但侯爵夫人是他的姑姑,她的意见没有一点影响力吗?”

“一个此前从未谋面的姑姑。”卡兹玛纠正道,“昨天戈尔恰科夫将军作为俄罗斯军队的代表到访伦敦,听说随行人员多是康斯坦丁大公一家的旧识。可能沙皇想一举击破这则传闻吧。听听好友的忠告,米卡,在真相大白前,你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凉棚向在座三人问好,卡兹玛大大方方地恭维了侯爵夫人几句后争取到了与德罗赫达小姐独处的机会,领着佳人往花园中央走去。米卡则留下了坐在德罗赫达小姐之前的座位上,用英国的方式聊了会天气、花园、昨天读的诗歌。米卡厌倦这些社交辞令不代表他不擅长,相反,他既是个优秀的倾听者,也懂得在适当的时机做出适当的回答,用新大陆人直爽的幽默给人留下良好印象。这次他把一段大学时代参加校队义演时的趣事讲得绘声绘色。

他边说边忍不住越过侯爵妇人去打量利路修。今日春光正好,利路修看起来也与上次见面时变化甚大。他的脸型看起来更柔和了,眼眸在阳光下是浅浅的棕色。

侯爵夫人瞥了一眼远处的卡兹玛与凯伦:“看看他们,多么般配的一对年轻人呀。你说呢?”

利路修微笑:“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这是完美的人生。”

他是意有所指还是有感而发呢?米卡不知该如何接话。侯爵夫人也沉默片刻,转过头来建议米卡:“今天天气这么好,不该让你们年轻人一起陪着我这个老太太说话,里留沙,能代我招待哈施兹默先生喝点东西吗?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还没到,不必坐在这里干等着。”

“好的,姑姑。”利路修站起身,对米卡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一定要试试这里的奶酪煎饼,味道非常地道,让我想起家。”

两人并排走在草坪上,脚步很慢。“你来镇上很久了吗?”米卡问。

“温莎?不,我不常来。”

“哦。我还以为你住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觉得?”利路修似是不解地反问。

“因为侯爵夫人是你的姑姑。”

“啊。”利路修一脸恍然大悟,声音显得黏糊糊的。“我平常住在艾樊那里。”

那位东方面孔的小个子男爵。这里面显然有很多故事,米卡选择闭上嘴。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利路修会住在亲人家,却没意识到在这个国家也许根本没人真把他当亲人。

“你的朋友,米切尔先生没告诉你关于我的事吗?”

“他……”米卡犹豫着,“说了一些。”

“想必是一些友善的提醒吧。”

利路修揶揄道,边走边观察米卡略显紧迫的神情:“你是个坦诚的人,哈施兹默先生。”他把米卡领到茶点桌前,替他们倒了两杯茶,并挑了块覆盆子蛋糕递给米卡。

“谢谢。”米卡接过盘子,目光还在桌上的各色甜点间逡巡,“哪种是奶酪煎饼?”

利路修一开始没有回答,等米卡第二次问才指了指角落一盘无人问津的点心。这是一种被面皮包裹的条状点心,经过简单煎烤,表皮还保持着软糯的触感。米卡一口气取了两块,并听从利路修的建议浇上足量的奶酱。

他们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利路修抿了口茶,盯着瞪大眼睛、满脸味蕾被惊艳的夸张表情的米卡,突然问:“为什么拿两块?”

“什么?”米卡口齿不清地反问。

“你可以只拿一块尝尝看的。”

“可你说一定不能错过。”他回答得如此理所当然,“难道你在骗我吗?”

大约是米卡高高抬起的眉毛显得滑稽,利路修微笑起来:“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咬一口就知道了。”

利路修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放松地翘起腿,又喝了一口茶。“你来英国旅行吗?”

“我在剑桥学习古典文学,九个月的短期研究生课程,很适合我这样的外国人加急进修。”

“想必你一定很擅长。你刚才还说撰写过校队义演的剧本。”

“正相反,糟透了。”米卡舔掉嘴角的奶油,不住抱怨:“我拿的是法学学士学位,文学是业余爱好,拉丁语虽然凑合,希腊语却一窍不通。因此很难跟上授课进度。”

“我小时候也学过一些拉丁语,不过现在都忘干净了。”

“真可惜。”米卡由衷惋惜。

“算不上可惜,反正平常也没什么机会用。”

“确实,拉丁语已经失去生命力。它曾是我们文明的基石,如今却几乎只存在于书籍中,连意大利人都不会说了。”

利路修倾头不置一词。他的目光时不时投向草坪的尽头,被驶入的马车短暂地吸引注意,又即刻回神重新加入与米卡的谈话。他们简短地聊到戏剧与歌剧,聊到伦敦学会剧场最近正在上演的法国小歌剧《美丽的海伦》,与传统意大利正剧相比它浪漫、诙谐、多愁善感,还颠覆性地为帕里斯与海伦安排了大团圆结局。

“多么美好……他们的真挚的感情得到了维纳斯的祝福,墨涅拉俄斯亲自将他们送上开往基西拉的船,将特洛伊战争消弭于无形。爱情战胜了仇恨。”

“美好。并且梦幻。”利路修垂下眼睑,像在思考什么,有一瞬间米卡恍惚回到前些天在温莎城堡初见的夜晚,面前的男子在月光下、阴影中,疲惫又孤独。“这种荒诞的、不真实的感觉反而能让人心生向往。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有事先告辞了,哈施兹默先生。”他站起身,又变回了熟悉社交辞令的那个利路修,“与你的交谈愉快又具有启发性。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

米卡来不及思索话中的涵义,握住他伸过来的告别的手:“我也是。”

他目送利路修拉直外套下摆,穿过草坪走向离他们最近的西翼裙楼,同时注意到有长长一队马车沿着大道径直驶入庄园。

每辆马车里走下来的宾客人数不一,有男有女。他们中最年轻的是位青年军官,搀扶着一位衣着朴素、老态龙钟的妇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人身后跟着几位五、六十岁的贵族男女,有些像夫妻,有些像朋友,成群结伴往里走。而压轴登场的那辆马车最为豪华,车内唯一的贵宾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蓄着夸张的胡须,白色军装上缀满各色勋章,脊背笔挺,目光犀利,不怒自威。另有三位先下车的客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侧迎接他下车。

这就是刚才侯爵妇人提到的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还是卡兹玛所说的戈尔恰科夫将军?又或者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这些人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面容特征都在这个花园里显得如此与众不同,米卡万分好奇。他环视草坪,想找到好友或者德罗赫达小姐打听打听来者的身份。但两人坐在玫瑰花丛边你侬我侬,丝毫没注意到这群突然抵达的贵客,显然也不希望被米卡打扰。正踌躇间,这些人已进入主楼。

米卡不再等待,沿着之前利路修的离开的路线快步迈入西翼群楼。阳光自单侧窗户射入,在黑白两色大理石铺成的连廊上形成一副连绵不绝的光辉图景,将他急促的脚步声凸显得格外响亮。半走半跑了几分钟,米卡终于在裙楼与主楼交汇处听到了轻微的议论声。他放缓脚步靠近,高大的雕花木门敞开着,似乎并不避讳外人进出。

米卡深吸一口气,挺直身板,昂首跨过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音乐厅。与这座庄园相比,音乐厅小巧精致,大约只能招待二十几人。浅灰蓝色的墙壁上以大理石仿造出柱式景观,两幅大型肖像画悬挂在房间两侧,圆桌与扶手椅随意地摆放在窗边,正对面是一架小型管风琴,房间正中两张皮沙发围绕在壁炉边,一顶六枝吊灯自小穹顶垂下,低低地压在人们头顶。整个房间布置得温馨惬意,可房间内的气氛却颇为凝重。

利路修如众星拱月一般端坐在沙发上,左侧是第一个下马车的年迈老妇,右侧膝边则伏着另一位妇人,正拉着他的手一边哭泣一边说着什么。老妇人往手心倒了几滴香水,擦拭利路修额头,馥郁的香气荡漾开来,让人心生温暖。

“还有谁想来见见他。”另一张沙发上的德罗赫达侯爵夫人对周围的人发话。她说得一口流利的法语。米卡虽不精通,到也能听懂八、九成。

另一位蓝裙的老妇随即走上前去向利路修行礼,眼睛里同样泛着泪光:“我是格鲁金斯卡伯爵夫人,婚前旧姓德塞格纽。您与您的母亲长得真像啊,就和她一样如夜空的星辰般明丽照人。”

利路修点头致意:“格鲁金斯卡夫人,我的母亲时常回想起在爱伦堡宫待字闺中的岁月,说你们还偷偷取笑过我父亲的大胡子。”

“哦!”格鲁金斯卡夫人羞愧地无地自容:“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她还说你不是她的仆人,而是她的姐妹。”

格鲁金斯卡夫人捂住嘴,几乎要失声痛哭:“王子殿下……”

这脱口而出的称谓让房间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现在青年军官来到王子身边,恭敬地行了个礼。“殿下,您还记得我吗?”

“我离开皇村有十年了,对那里的人事物没法记得巨细靡遗。”王子细细端详着军官的脸,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似乎在等待他露出破绽。然后他松开眉头笑了,激动地拍了拍军官的肩膀:“是你,马特维,对不对?你真的参军了,还当上了上尉!”

“是的殿下,是我马特维,亚历山大宫一个铁匠的儿子,现在是上尉了!多亏小时候您的战争游戏训练了我,才让我能有今天的成就。”

“你是不是记错了。”王子依然微笑,语气却冷下去:“我偷偷教你写过几年字,却从没和你玩过什么战争游戏,恐怕是彼得大帝在训练你吧?”

有人突兀地笑起来,又很快尴尬地闭上嘴,任谁都知道这是上尉在故意试探。或许是听到了动静,又有两位原本参加侯爵夫人草坪派对的客人也来到音乐厅门口,站在米卡旁边向里张望,侯爵夫人瞥了他们一眼,没有派人驱赶。上尉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子脚边忏悔:“请宽恕我的不敬,尊贵的王子殿下。”

“现在你愿意承认我是王子了吗?”

“够了。”

窗边的扶手椅上,拄着手杖一直冷眼旁观的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出声呵止:“不论你是谁,是我让马特维·伊戈列维奇撒谎的。”

“我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罗,康斯坦丁大公唯一的儿子。”利路修平静地回答。

“不,你不是。”米哈伊尔摇头:“你只是一个对王子的生平有些了解的普通人。”

“戈尔恰科夫将军,请您慎言!”格鲁金斯卡夫人第一个反对:“我很确定他就是安娜的孩子,看看这又挺又翘的鼻子,薄长的嘴唇,与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你根本没见过王子,与夜星夫人在华沙最后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保姆和女侍官都认为他就是王子,我们看到他胸口的痣了。她们曾经揭穿了假冒的塔季扬娜公主,您信不过她们吗?还有王子的老师们。”

两位绅士就在离米卡四、五步远处,其中一位似乎是女侍官的丈夫,谨慎地说,“他长得很像王子,偏爱与不擅长的科目也与王子大致相同,虽然无法回忆起部分授课细节……”另一位的态度也很模棱两可:“王子流落民间十年之久,有事记不起来很正常。而且他的法语和德语都很地道,不可能短期速成,即便不是王子,也肯定自小受到良好教育。”

“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只要找个在亚历山大宫居住或工作过的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戈尔恰科夫将军半闭起眼睛回忆着,“我记得有先皇在世时曾有一位英国的男爵来访,被安排在亚历山大宫起居长达四个月。当时同行的还有他刚成年的儿子,好像叫……伊安,不对,艾……”他猛地睁开双眼,炯炯的目光凌厉地射向利路修,“他的名字是艾樊·王。听说他现在正在积极奔走,帮你争取英国王室的支持?”

这几乎就等于直接指控利路修是王男爵找来扮演王子的骗子了。房间里的俄罗斯贵宾与门口几个看热闹的英国客人纷纷发出小声的惊呼。米卡身边甚至有人窃窃私语“是'狡猾的费尔曼'和他的儿子”,语气颇为鄙夷。看来这位王男爵在上流社会的风评不佳。

侯爵夫人似乎早有预料,冷静地环视大家的反应。难怪她没有把音乐厅的门关起来呢,米卡冷哼一声,虽然对利路修笑盈盈的,其实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还特意在同时间安排了场游园派对,就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确认利路修的身份。如果他不是王子,那么最迟到明天他就会被伦敦社交圈扫地出门。

所有人都在等待利路修的反应。他毫不惊慌,反而走到戈尔恰科夫将军旁边的扶手椅边坐下,直视他的眼睛,柔声唤道:“米哈伊尔叔叔。”

“不要学王子那样叫我。”

“可我一直都是这样喊你的,米哈伊尔叔叔。”利路修坚持,“我们虽然不常见面,但每次你来皇村看我们都会抱一抱我,让我坐在你腿上给我讲故事。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我们从露台遥望皇村学校,观看学生们放了一晚上烟火。你说即将前往塞瓦斯托波尔要塞赴任接替缅因科夫亲王指挥东方战争。你说一刻也不敢忘记自沉黑海舰队的耻辱,梦想着重建舰队辉煌。你说自己虽然是波兰人,却深受两位皇帝与我父亲的信任,无以为报,只祈盼俄罗斯帝国万世强盛。你说这些话时,房间里除了你和利路修王子,可还有第三人能听到?”

任谁都看出戈尔恰科夫将军的神情逐渐软化,握杖的手竟不自觉地颤抖,房间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没有人了。”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终于承认。

利路修倾身握住他的手。

“但我依然不能承认你就是王子。”

在场的人都发出不解的惊呼,各种语言夹杂在一起,连侯爵夫人都坐不住了。将军以杖拄地,发出响亮的一声咚。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将军。我们此行伦敦的目的就是确认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的身份。”之前一直站在壁炉旁缄口不语的中年男子提醒道。“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我认为应该给尊贵的沙皇陛下带去好消息。”

“我不能承认他就是王子。”将军缓缓重复,将”不能”这个词说得特别重。

顿时,包括米卡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十年前本应死在亚历山大宫的王子还活着这件事对现任沙皇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而利路修——无论他是真是假——都注定不可能得到来自俄罗斯祖国和伊凡诺夫家族的承认了。

短暂的失望后,利路修从容接受了这个结果,似乎一切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音乐厅里开始弥漫起同情的情绪,每个人都想与利路修说上几句话安慰他。米卡默默退出房间,在廊前阶梯上坐了一会。他和利路修还算不上朋友,现在却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难过。即便他已经向在场所有人证明自己,依然无法取回属于他的身份。现在沙皇拒绝承认他,英国的皇室也大概率会从善如流吧。将来他要如何生活呢,靠着王男爵的供养继续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流浪?

“结束探险了?”卡兹玛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并排坐下。

“德罗赫达小姐呢?”米卡反问。

“我总不能整个派对都霸占着一位未婚小姐吧,她应该多结识几位适婚的绅士,比较比较。”卡兹玛帅气地挑起剑眉,“才知道我有多么出众。”

米卡不客气地给他一个肘击。“显摆。”

“所以你就不打算告诉我屋子里发生的事了?”见米卡默不作声,卡兹玛回头向门厅内扫了一眼,“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晚餐的餐桌上全伦敦都会知道沙皇的特使究竟有没有承认这个男人就是他们的王子。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跟我去向侯爵夫人道个别吧。”

卡兹玛与侯爵夫人寒暄了好一会。米卡注意到利路修就在不远处与马特维上尉说话,便瞅准空隙靠过去。

“哈施兹默先生。”利路修主动打招呼。米卡不知道刚才在音乐厅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就算有他也丝毫没表现出来。

“我和卡兹玛准备要回去了。”

“不待到晚餐吗?侯爵夫人准备了丰盛的晚宴。”

“不了,我相信晚宴是为别的客人准备的。”

利路修微微一笑。“那可真遗憾。与你交谈总是令人放松且心情愉悦,哈施兹默先生,我期待与您再见。”

可他看起来并不遗憾,那礼貌却生疏的笑容甚至让米卡不满足起来。

“你真的这样想吗?”他脱口而出。

利路修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你真的期待我们再次见面吗。”一瞬间,米卡意识到自己有好多话想说,“迄今为止我们见过两次,似乎每次都是我在单方面打扰你。我能看出你身负使命,我却聊些你不感兴趣的话题,说不定你根本不希望与我再见。可我是新大陆人,当我说期待再次见面的时候,我是衷心希望再见到你。期待再次见面,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而且……不,你不用勉强答复我的。”

利路修又笑了,这次笑得轻松又俏皮。米卡一愣。

“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米卡。”他一字一顿地保证,“为了打消你的疑虑,不如我们现在就定下再见的时间、地点,你看怎么样?”


米卡一整天都心绪不宁。

起床不久他就打碎了一只茶杯。与卡兹玛及他的家人们匆匆共进早餐后,他回到房间写论文。假期还有三天就要结束了,他必须带着一篇四千字的关于马其顿统治时代社会风貌如何影响米南德戏剧风格的论文回到学校。他已经写了一半,但进展不顺利,不禁后悔选题太宽泛了。午餐后他准备小睡一会,醒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参加游园会的卡兹玛都回来了。

“今天过得怎么样?”

“呕心沥血,五百字。”

米卡从衣柜拿出一件衬衫架在身前,挑剔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最终不满意地扔到床上,又去拿另一件。

“白色更正式,条纹的更明快。”卡兹玛建议。

“我当然知道,”米卡气呼呼地反驳,“问题是我到底应该表现出正式还是明快?”

卡兹玛沉默了片刻:“我觉得你应该去楼下花园里喝杯下午茶,冷静一下,别把自己搞得像个第一次跟姑娘约会的傻小子。”

最终米卡选择了翻领的白色衬衫,搭配一件花卉暗纹刺绣的马甲,夸大的夹克故意敞开着,格子长裤盖过皮鞋。当利路修的马车在四点半准时驶入米切尔庄园时,米卡已经戴好圆顶礼帽在花园里等待了。

从温斯顿到索尔兹伯里平原只需两个多小时车程。利路修说来到伦敦后还从未参观过巨石阵,正好米卡也有兴趣,就相约夜游这个伟大的史前遗迹。同行的还有一位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名字叫肖。米卡在温莎城堡的舞会上与他有一面之缘,似乎是利路修的侍从。但从利路修的态度来看,又好像是他的朋友。

一路上风景如画。

米卡前天在卡兹玛家的图书馆里找到一本一个世纪前出版的旧游记,其中一篇写的就是索尔兹伯里平原巨石阵。

“……巨石阵不是孤立的景观,它身处一片丰富的古代遗迹之中,方圆十公里内还有古老的垣墙、土堤和沟渠。”

“整个石圈包含九十一块石头。”

“而三石塔的楣石是通过榫眼来固定的。”

他讲得津津有味,利路修看着也听得兴致勃勃。时间转瞬即过,他们在距遗迹三公里处的艾姆斯伯镇稍事休息,找了一家乡村饭馆共进晚餐。两人要了黑面包配黄油,骨头汤、炖蔬菜和水果布丁,这不是一家为贵族准备的高级餐馆,食物种类少口味淡,老板舍不得多点几支蜡烛,光线昏暗。利路修小口吃着面包,轻声与米卡交谈,烛光忽明忽灭地映照着他的脸,把他的眼睛衬得亮晶晶的。

米卡只喝了一杯苹果汁,脑袋却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可能是火奴鲁鲁傍晚如火的沙滩,可能是外祖父老宅那道通往阁楼的窄木梯,可能是寄宿学校画满涂鸦的书桌和偶尔失踪的课本,也可能是妈妈干燥的、微凉的、抚摸他面颊的手。然后他停下来,当利路修温柔又同情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只是想:耶稣基督,他真英俊。

晚餐后,肖留在了马车里。米卡与利路修提着瓦斯灯沿砖石小径一路向前,四周的景色从紧密的石屋到稀疏的木屋,再到一望无际的旷野。利路修穿着一身毛料黑外套,脚步既轻且大,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一阵风吹过,好像要把他也带走了似的。在登上一座平缓的小山坡后,黑色的石块从地平线骤然升起。

他们大步向前,愈走近反而愈沉默。天空与云压得很低,夜风穿过砂岩圈变成了呼啸,仿佛推着巨石向他们扑面而来。

米卡停下脚步。

“米卡?”利路修关切地问。

他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很奇怪,好像突然被触动了。”

他拭去泪痕,低头查看手上的水渍,又抬头凝视不远处巍然屹立的马蹄形三石塔,似乎在时光中兀自矗立,与过往种种无关,也与现今世事无用。巨石阵与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巴黎的凡尔赛宫截然不同。建造这样一座古朴雄浑的遗迹不需要读写计算能力,也并非由某位天才建筑师全局规划。无人知晓它如何被建造,为何被建造,只知道它代表了尚无文字的史前族群的集体意志,带着每一位像米卡这样凝视它的人,穿越历史的回响。

“我没法再往前走了。”米卡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自己的感受,“它太厚重了。”

米卡原地坐下。利路修也盘腿坐到他身边,呼吸青草的香气。

“你没事吧?”

米卡摇头不语,沉默震耳欲聋。

他们就这么坐了一会,利路修突然说:“皇家科学院认为这座遗迹已经有三、四千年历史。我一直想来巨石阵看看。”他举起手挡在自己和石圈中间,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块块巨石仿佛能一手掌握。“《往年纪事》说雅弗的七十二支部落里有一支斯拉夫人。而这其中又有一支在伊尔明湖周围建起一座城市,叫诺夫哥罗德。它是史载最早的俄罗斯城市,在那里留里克建立起第一个俄罗斯王朝。你猜诺夫哥罗德城出现在什么时候?”

他停顿的时间远不够米卡思索与回答,声音柔软而平静,一出口就要消散了似的:“大约在九世纪、最早不会早于八世纪。”

“我的祖国虽然广袤,却找不出比它更历史悠久的遗迹。诺夫哥罗德建城的时候,开罗已经被阿拉伯帝国统治了一百年,君士坦丁堡已经作为拜占庭帝国的首都繁荣了六百年,雅典卫城经历了建立破坏再建立与再破坏,黄金象牙的帕特农雅典娜神像消失于大火中也已经是一千一百年前的事了。”

“我的祖国独立也不过一百年。”

利路修轻轻一笑:“谢谢你安慰我,米卡。不过,我说这些并非因为自卑。”他目视前方,想了想又补充,“或者说不仅仅因为自卑。我们早已明白俄罗斯既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这世界最古老伟大的文明里,没有一处是我们的故土。可在莫斯科自诩为第三罗马前,在安娜公主第一次把东方正教带到俄罗斯前,我们也有足可媲美希腊的城邦制度、公民会议、瑰丽神话,也曾像希腊一样被外族征服。但我们靠自己的力量击败金帐汗国,自灰烬中重生。那时候我们还不会说拉丁语、法语,也不曾与德意志人通婚,我们的贵族仍睡在长凳上,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礼仪规范还没被建立,宏伟的圣彼得堡尚未拔地而起……”

自结识利路修以来,这是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米卡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出身于新大陆。他们的国家鲜少内忧外患,有一整个大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可供他们挥霍,只经历过两场短暂的战事,每一天都是欣欣向荣、充满希望。以前他读俄罗斯的文学作品,总是不理解其中的愤懑、坚忍与悲天悯人,在今时今夜,终于有些明白了。

可他不知该如何做答。

两人空旷的原野上又坐了好一会,利路修站起身。

“我过去看看,你就待在这里,等会我来找你。”

他从米卡手里接过瓦斯灯,小小的火苗随着他一路远去,穿梭于巨石之间,行走于楣石之下,更凸显出石阵的壮观。

在转入一块巨石背面后那火光就消失了。米卡等了三分钟,火光没有重新出现。他焦躁地又等了一分钟,前方依旧黑暗。米卡紧张起来。

“利路修?”

他试着问了一声。无人回答。

“利路修!”米卡大喊,开始向巨石阵奔跑,“利路修,你在哪里?!”

“米卡!”

这声呼唤让米卡发现了利路修。他已经离开了石圈,朝他全力飞奔,瓦斯灯不在他身上。

“米卡,别过来,快跑!”

利路修几乎在嘶吼,与此同时米卡也看到他身后有另一个人,从巨石的影子里窜起,向利路修追了几步。

“小心背后!”

那人见米卡距离利路修已不过二、三十步,果断停下追击,平静地抬起手。恰在此时云层散开,月光辉映,将那人手中的物体勾勒出不祥的轮廓。

“利路修,他……”

一声枪响划破长夜。

利路修整个人颤了颤,步履不停。子弹射偏了。米卡心脏怦怦直跳,脑子嗡嗡作响。那人是谁?为什么要攻击他们?利路修离他已不过咫尺,米卡却丝毫不敢大意,知道下一颗子弹马上就会到来。他向对方伸出手。

利路修脚下一软,斜着身子被米卡捞进怀里,挂在他肩头的左手臂紧紧抓住米卡的夹克。

“砰。”第二枪响起。米卡不及反应,下意识地转身护住利路修。

刚开始他甚至没觉得疼,只听见扎破气球般噗的声响,有异物从他后背使劲往里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晕眩,他想爬起来带着利路修逃命,却四肢绵软使不上力气。米卡急速喘气,花了一会功夫才意识到利路修正捧着他的脸。

“米卡,别动。”

米卡皱起眉。

“你在干嘛?”他说,从嘴里涌出的只有温热粘稠的液体,现在他开始疼了,像火焰般炽烈像海浪般绵延。可他身后还有一个杀手正在逼近。他拼命举起那只没那么牵动伤口的手去推利路修,想要大喊大叫: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笨蛋!

最后一声枪响猝然降临。

黑暗捕获了米卡。


米卡第一次醒来,有东西正扯开他的皮肉,在他的伤口里进进出出。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下,立刻有人走过来往他嘴里送进几滴液体。

他第二次醒来,有人正用棉花湿润他的嘴唇。他尝试着抬起头,可这副身躯好像完全不受他控制,就连用勺子喂给他的水也难以下咽,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流。

他第三次醒来,有火车正在碾他全身,他呻吟起来,很快手臂上埃了一针。他脑袋迷迷糊糊,好像被关进玻璃罩子里,既看不清也听不清,但他知道利路修就在身边。因为依稀有人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地说:“再睡一会吧。”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双手的主人就是利路修呢?米卡不知道,米卡就是知道。

他第四次醒来,有声音正在争吵。他屏息听了一会,但麻醉剂影响了他的思考。“计划……差点……保证……”有人在自责。“维拉德……保护……”有人在辩解。

他正式醒来时,利路修正坐在窗边的扶手椅看书。他的左手小臂也受了伤,扎着厚厚的绷带,宽松的衬衫袖子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臂膀,连同他的面庞、发丝都因为逆光而被描画出透明的边缘。米卡呆呆地看了片刻,这才故意清清嗓子引起利路修的注意,见他立即合上书紧张地走过来,不知为什么心中甚为得意。

“感觉怎么样?”

米卡一瘪嘴,可怜兮兮地连问三个问题:

“有没有吃的?”

“过去几天了?”

“帮我请假了吗?”

利路修苦笑着唤人送来食物,牛肉与土豆一同炖得软烂,浓香扑鼻。米卡饿了两天,被女仆喂着喝完大半碗肉汤,心中满足,昏昏欲睡之际伤口却逐渐疼痛,哼哼唧唧清醒过来。

利路修凑过去:“疼吗?”

米卡感觉自己状态不错,不想这么快就打麻醉休息,拉长了声音央求要和利路修聊聊天。利路修拿他没办法,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到他床边。米卡原本想问问那天晚上在巨石阵的事,又觉得来日方长,不如先讲些更要紧的。

“这里是男爵的宅邸吗?”他环视这间客房,一眼就发现看似低调的乳白色墙布其实都是提花丝绸质地,价格不菲。

“嗯,是艾樊在拉科克的房子。”

“拉科克?那不是离温斯顿很近?”

“是很近。艾樊当天已经派人去米切尔庄园知会过了,既然现在你醒了,要不要明天把米切尔先生接过来。”

米卡算了算日子,摇头拒绝:“不用不用,复活节假明天就结束,卡兹玛应该要回剑桥去了。只要把我书桌上那沓写了大半的论文和左上角的六本参考书带过来就好了。还有,告诉他返校后帮我向费因斯教授请一周假。”

“一周不够。”

“那要多久?”

“医生说,如果恢复情况良好,卧床两周后你可以试着坐轮椅外出。”

米卡大吃一惊:“我伤得这么重?”

利路修垂下眼眸:“是的。艾樊有最好的医生,说你运气好。”

米卡见不得利路修内疚,故意夸张地睁大双眼:“怎么可能,我觉得自己明天就能跑马拉松!”他边说边举起手比划,牵动伤口,疼得一下就冒出冷汗。

“别乱动。”利路修责备:“再过半小时,等麻药全退了你就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米卡缩回脖子:“那你呢?你的手伤得多重?”

“只破了点皮,骨头没事。”利路修欲言又止,两人默然对视片刻,他终于喟看叹道:“谢谢你,米卡。不过以后别再做这样鲁莽的事了。”

米卡咧开嘴自豪地笑起来:“可我救了朋友的命,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第二天没到中午,米卡的东西就从米切尔庄园转移到了拉科克,包括两个行李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二十几本书——除了书桌上的六本,其他全部是前些天米卡在卡兹玛家看过的书,以及没写完的论文。为了不把稿纸从打字机上取下,他们甚至把整台打字机都运过来了。

米卡已经停了麻醉,翻个身都疼得厉害,平常除了吃饭、睡觉、睁眼数天花板上的灰尘,就是盼着利路修来看他,念书给他听。利路修语调平缓很少起伏,还读起古典剧本来不分角色、毫无感情,带些不必要的卷舌口音,要不是对这些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只怕米卡连剧情都听不明白。但他一点也不介意,因为有利路修陪伴,卧床休养的日子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不过利路修也不总是有空。自从他游览巨石阵遇袭受伤的消息传开后,时常有人上门探望。最初是格鲁金斯卡伯爵夫人,她在男爵府待了一下午,等吃完晚饭米卡才有机会和利路修说上当天的第一句话。之后是利路修的家庭教师与女侍官夫妇二人和侍从官结伴而来,米卡看到他们在窗外的小花园里散步。俄罗斯访问团离开英国的前一天,年轻的军官马特维也来了,他们在起居室说了很久的话。

那天傍晚利路修进来时立刻察觉到米卡蜷在床上无精打采。

“不舒服吗?”

“嗯。”米卡闷闷地回答。

“哪里不舒服?”利路修探了探他的额头。

“心里。”米卡等了一会也没等到利路修继续问,只好自己往下说:“听说今天马特维来看你,他明天就要回俄罗斯去了吧?”

“是的。”

“虽然完成学业之后我也要返回美国,但与这里的朋友,比如……”他顿了顿,把利路修的名字咽下去,“比如卡兹玛,仍能保持联系,也可以每过几年互相探望。可你与马特维今日一别也许再也没机会见面了,想到这里不禁心情郁结。”

“是我与他见不到了,你为什么心情郁结?”

利路修不解。米卡对他的不解很不解,反问道:“如果我痛不欲生,你会因此难过吗?”他见利路修抿唇迟疑,害怕自己等不到想要的那个答案,很快自答,“我会。朋友欢喜,我由衷高兴;朋友悲伤,我感同身受;我会因他们大哭大笑。”

利路修盯着他,露出了一个米卡看不懂的表情,似是惊讶,似是感伤。

“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利路修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了,我搞不懂英国人。”

“不,我想说……”他没有继续,只是摇摇头,“今天晚上我们吃牛排、炸鱼薯片、香肠布丁。你想先坐起来吗?”

他倾身抱起米卡。他左手没使什么力,米卡猜测大概是他小臂上的伤还没好,乖乖将下巴枕在他肩头,蠕动身体配合地坐起来。

被托着后背时,米卡顺势向上瞧,从这个角度看利路修有点像在看一座雕像。注意到对方的鬓角发根处沾了东西,像是一点儿黑色毛团,米卡便抬手想帮他摘掉。利路修似乎被吓了一跳,迅速退开,又拿过三个羽毛枕头垫到他身后。

“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利路修问。

“没有了,谢谢。”

恢复过程很顺利,两周不到,米卡就离开病床,坐着轮椅去花园呼吸新鲜空气了。他向医生讨要了手术取出的子弹做纪念。医生说他运气好,要不是这一枪首先击中了利路修的左手小臂再打进米卡后背,他可能已经被击中心脏当场死亡了。因此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他救了利路修,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利路修救了他。

不过真正救了他们的是肖。米卡现在知道肖是王男爵的族弟,成年后就一直跟在男爵身边做事,利路修在伦敦的生活与安全细节都由肖一手料理。那天他没有听从利路修的吩咐留在马车上,而是一路远远地跟着他们来到巨石阵。米卡听到的第三声枪响就是他射杀袭击者的声音。

至于袭击者,苏格兰场的调查毫无进展,只知道从装扮与所持手枪款式判断,对方疑似俄罗斯人。一时之间阴谋论的沉渣泛起,有传闻言之凿凿,认为是沙皇派出了刺客。因为俄罗斯访问团的成员虽然不能公开承认王子的身份,但私下里早已认定利路修就是康斯坦丁大公的幺子——这部分显然与实际情况相去不远,而沙皇并不希望看到一支断绝的皇室血脉死灰复燃。

还有王男爵。

米卡在男爵府修养的日子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照,但不知为何,米卡总觉得男爵讨厌他。

虚伪是欧洲贵族常见的性格特征,在英国游学的日子让米卡能精确分辨出他们何时讲场面话,何时讲真心话。男爵亦是如此,喜欢用彬彬有礼来掩饰生疏。米卡刚从昏迷中清醒的时候,他来探望过一次,向他道谢,叮嘱他好好休息。第二次见面已是一周之后了。米卡坐着轮椅被利路修推去图书馆,在走廊上与男爵不期而遇。男爵向他们问好,脸上的笑容仿佛经过千万次训练般精确,米卡能嗅出他友善表情下的戒备。

“男爵是个什么样的人?”

“艾樊?”利路修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艾樊是个真诚的人。”

米卡咬住嘴唇,咽下满腹疑问。“狡猾的费尔曼”,他曾听其他贵族这样评论男爵的父亲。无论这对父子做过什么,他们在上流社会风评不佳是不争的事实。可利路修似乎又特别信任艾樊,这让米卡不禁担心男帮助利路修是不是另有目的。

“戈尔恰科夫将军曾经提过,男爵曾经跟着他父亲在圣彼得堡住了四个月,你们就是这么结识的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看起来你和男爵差了十几岁,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成为挚友的?”

一段时间接触后,米卡发现有时候利路修说话慢悠悠的。他似乎喜欢把答案思考清楚再说出来。

“没什么特别的,和所有人一样,一开始只是普通朋友。他和他的父亲曾经在俄罗斯壮游,最远到达过西伯利亚,与农奴同住,也遇到过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他跟我讲了很多游历见闻,介绍了英国的宪政体制。对我来说他亦师亦友。”

由于一整天没有其他安排,利路修穿着晨衣,脱了鞋抱腿踩在扶手椅边缘,舒适地蜷进椅背中。米卡好像觉着对方哪儿有点不一样了似的。……是头发么?他没擦发油,头发蓬松地打着卷儿,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

“我 16 岁生日时,正是东方战争打响的第二年。英国与法兰西的联合舰队进入黑海,为奥斯曼运输船队护航。俄罗斯与英国交恶让艾樊与他的父亲很难继续在圣彼得堡呆下去了。那天晚上艾樊来向我道别,说有礼物要送给我。他带我偷偷溜出亚历山大宫,漫步在皇村宵禁后的空旷街道上。虽然两旁店门紧闭,我们还需要不时躲避巡逻的卫兵,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自由。午夜过后,艾樊不知从哪弄来一块巴掌大的蛋糕,点起蜡烛,说:‘这里有两个生日男孩。’我这才知道虽然我们相差十三岁,他跟我竟然同天生日。”

利路修说得很平淡,米卡却心潮起伏。他知道康斯坦丁公爵一家被软禁,出入有守卫跟随,亚历山大宫修剪整齐的前庭草坪和上百个房间就是利路修成长过程中唯一的游乐场。也许那个生日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自在行走,可以自己决定在下个十字路口选择哪个方向。思及此处,米卡几乎要落下泪来。

“后来我侥幸逃离圣彼得堡,在俄罗斯广袤的东方国土上游荡了十几年。只有一个人找到我,艾樊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疯人院里找到我。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他很有钱,很有人脉,也很有毅力。”

米卡不知该如何安慰利路修,只能低下头,轻轻问:“那十几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肉体上,是有些辛苦。”利路修闭上眼睛,“不过心灵上海阔天空。”


随着谣言愈演愈烈,男爵府的访客变多了。在米卡完成论文的几天里,德文郡公爵夫人与海军大臣之子先后造访。他们与王子、男爵闲话家常,但连米卡都看得出来,真正对利路修感兴趣的是德文郡公爵和海军大臣本人,甚至有可能是英国皇室。很快,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男爵府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女皇的堂弟潘古因·威廉·腓特烈·查尔斯亲王。

这位亲王风流倜傥,纵情声色,对国家政事毫无兴趣,却很擅长讨女皇欢心。卡兹玛提起过男爵想通过亲王向女皇施加影响力,但上次亲王临时取消了参加温莎城堡舞会的计划,让男爵的盘算落了空。如今他却亲自登门,可见皇室对利路修的态度有所转变。

米卡被女仆推回客卧。他百无聊赖,先午睡一小时,起床后看了会书,最后拄着拐杖试着走了几步,身体一使劲伤口还是疼得厉害。为了方便出入他的房间位于一楼,所以只要一转头就能从窗户看到花园里的小凉亭,利路修正坐在蓝紫色的鸢尾花丛前陪潘古因亲王喝茶。

米卡皱起眉。这些日子王子接待过很多访客,但潘古因亲王显然与他们不同。他对待利路修似乎更加……殷勤?米卡摇摇头想抛开这种没来由的想法,注意力却还是不自觉地被吸引。亲王贴心地为利路修斟满茶,借着递杯子的机会轻触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时不时靠过去耳语几句,目光更是不加掩饰的炙热,仿佛对他势在必得。

米卡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手指焦躁地敲打茶几,利路修身体紧绷,显然对亲王故作熟稔的行为不太适应,那他为什么不闪避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园里的两人谈笑风生,心中烦闷,索性躺回床上。半梦半醒间已是傍晚,利路修轻柔地叫醒他。

“怎么了?出那么多汗。”他微凉的手在米卡后颈处按了按,蹙眉道,“你发烧了?”

米卡迷迷糊糊地瞪了他一会,才感觉到自己大汗淋漓,两三脚蹬开被子,说些没人理解的胡话。利路修叫来医生,检查后认为伤口有轻微感染,可能是这几天休息不足造成了伤情反复。他们重新帮米卡处理伤口,注射了青霉素,哄着他又睡了一会。幸好半夜他就退烧了,醒来看到利路修这么晚还在他身旁看护,不知为何竟傻笑起来,却还口是心非地责备他怎么还不去睡。

“是你让我不要走的。”利路修喂他喝了些盐水,无奈地回答。

“我说过?”

“你还拉着我的手叫我妈妈。”

米卡张了张嘴又闭上,房间里出现了几秒钟的寂静。

“以防万一,我先说明,你和我妈妈长得一点也不像。”最终米卡决定打破尴尬。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讲讲……”

“现在变得好像我很想说了。”

利路修放下水杯,侧坐床沿,安静地等待着。

“我的母亲来自阿斯特家族,虽然是私生女却从小受到外祖父宠爱,还为她安排了一桩体面的婚事。但在订婚宴上,她遇到了我的父亲,一位驻美的日本外交参赞。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灵魂的火花。两周后怒不可遏的未婚夫在夏威夷抓住了这对私奔的情侣,我的父亲因这件不名誉的事被遣返日本与母亲断了联系。这就是我出生的故事。”

米卡蜷起身,这个动作让他后背一阵阵抽痛,也让他更清醒。

他母亲和继父关系关系很不好,所以六岁以前大半的时光他都是跟着母亲在火奴鲁鲁度过的,童年生活他早已记不真切,唯有母亲抱着他漫步在夕阳沙滩上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之后他被安排进入一家寄宿学校。他花了三、四年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人会关心一个不光彩的孩子在学校里遭遇了什么欺凌,甚至假期回到外祖父的老宅时也要被家族里的兄弟姐妹们排挤。

很多个被关进储物间的白天和很多个被反锁在寝室外的夜晚,他学会了借助书籍逃避现实。在想象的世界里米卡无所不能,可以独自在荒岛上开坑农田建造房屋,可以养育孤女教育她如何经受命运的打击,可以女扮男装潜入监狱营救受诬陷的丈夫,可以战胜魔鬼的诱惑永远追求永不满足。

有一段时间,他就像飘荡在这个世界上的游魂,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在意任何人,只有母亲抚摸他脸庞的手是他生活的唯一锚点。可她的精神终于拖垮了她的身体,上帝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冬日带走了她。她穿着粉绿色的真丝睡衣倚在床沿,膝盖上的诗集摊开在第五十二页,似乎只是寻常打了个盹。

那首诗说:洁白的奥菲利亚随风飘动,像一朵盛大的百合。 

母亲下葬的那天外祖父与米卡和解了。他把米卡写进遗嘱,将来能继承他母亲应得的那份遗产,也承诺阿斯特家族的企业永远为他敞开大门。看起来似乎都是钱的功劳,但当他面对外祖父浑浊衰老的眼睛,米卡忽然意识到他只是在怨恨他,是他的诞生将他最宠爱的女儿拖入地狱。一瞬之间他与整个世界都和解了。

他改用父亲的姓氏,以米卡·哈施兹默之名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在那里,他突然就不再是阿斯特家的小杂种,而是为校队义演撰写剧本的优秀新生,逐渐又成为友善热忱、成绩优异的学长。他开始对生活燃起一丝想像,到西方去,到英国去,到希腊罗马去,看看这个世界和文明起源的地方。

“所以现在我来到这里了。”

黑暗的静谧笼罩着他们,只有房间的一角还领着盏阅读灯。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坐了这么久一定累了吧,米卡想着,往后挪了挪身,拍拍床垫,利路修顺从地爬到他身旁躺下。

两人无声地并排躺了一会,正当米卡昏昏入睡之际,利路修的声音自咫尺之遥处毫无波澜地响起。

“我出生在冬天的皇村……”

“你不用特意特意告诉我。”米卡打断他,“我跟你说那些只因为我想向你倾诉,并不打算要你拿什么交换。”

“可我也想向你起诉,米卡。”利路修认真地说。

“我父亲曾任波兰总督,是个勇武的军人,因为卫国战争期间英勇作战,所在部队被授予圣乔治军旗。母亲被称为夜星夫人,她的沙龙里出入着全波兰排得上名号的艺术家。他们关系不睦,曾经长时间分居各有情人,几乎要闹到离婚的地步。但这些和我记忆里的景象截然不同,有时候我怀疑是不是待在疯人院的那些日子把我的脑子弄坏了。”

他停顿了一会,似乎正努力从回忆里翻找着什么。

“我记得母亲很朴实。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棕黑色的长发光彩熠熠,眼睛被皱纹衬托反而分外温柔。她爱我的父亲,也爱我和我的姐姐们,晚上给我们唱歌念故事,亲吻我们的脸陪伴我们入睡;在每一个愉快的夜晚与父亲跳库贾维克。我的父亲是个传统俄罗斯人。他高个子,蓝眼睛,留着胡子,喜欢穿长袍在家里走来走去,喝格瓦斯,洗桑拿浴。他酷爱摆弄枪械,总画些稀奇古怪的枪支构件图并尝试制作出来。所有这些都不像一位大公与他的家人应有的生活,有时候我甚至梦见自己不是伊凡诺夫家的孩子,而是皇村花园街尽头铁匠铺的小崽子……”

他噗嗤笑了一声,好像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老铁匠伊戈尔的儿子。一家五口住在普通却整洁的泥瓦房里,养着一只叫玛纽妮的猫。在春天喝白桦树清甜的汁液;在秋天去附近农田里偷马铃薯;等回到家,妈妈命令我们洗干净脸,把切好的馅饼分到每个人手上。这时候爸爸从他的工作间里走出来,身上还沾着机油,快速偷走一片馅饼塞进嘴里,在妈妈的白眼中灰溜溜地去洗手。”

这些画面被利路修描绘得如此真实又生动,仿佛真的有那么一个铁匠的儿子跑过皇村熙熙攘攘的街道。米卡不禁沉醉其中,摸索着握住利路修的手。

几次轻微的呼吸后,利路修也轻轻回握住他。

“在梦里,你叫什么名字?”

利路修沉默了很久,久到米卡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维拉德。维拉基斯拉夫·西多洛夫。”

“维拉德。”米卡重复了一次,打开嘴唇又闭上,舌头在齿间微微一弹。“维拉德。维拉德。”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想。“我可以叫你维拉德吗?”

“最好不要。”利路修态度坚决,语气却很柔软。

这名字是个禁忌,他的王子身份还没被承认,此时若有人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他难免会惹人怀疑。米卡理解他的顾虑,却依然忍不住失落感蔓上心头。

“哦。”他悻悻地承诺。

“不过,只有我们两人时除外。”

维拉德没有往下说。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话却让米卡笑起来,他猜想维拉德一定也在笑。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