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肖像 The Portrait of a Prince 2

第一章 April 1866 第二章 May 1866 第三章 November 1879

第二章 May 1866

也不知卡兹玛用了什么方法,费因斯教授网开一面,为米卡列出书单、布置作业。这样他暂时不必回剑桥上课,只要在男爵的图书馆里按时写出合格论文就能顺利从硕士课程毕业。他很快为第二篇论文拟定了中心:淮德拉,爱情与死亡,西方文化里永恒的主题不是吗?欧里庇得斯《希波吕托斯》和塞涅卡的《淮德拉》他之前已经读过,而科堡剧院很快也会上演法国诗人拉辛的《淮德拉》,他迫不及待要亲眼欣赏这部传世名作了。

米卡花了三天时间才从医生那里争取到这次外出的机会,他邀请维拉德一起去看首演场,但不知为何,同行的还有男爵。他们提前一天抵达伦敦,住在男爵位于公园街的别院。这是一栋外表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如男爵的其他产业一般,内部装潢颇具东方审美。一下午颠簸令米卡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经过医生处理他早早上床休息,一直睡到窗外马蹄声将他吵醒。他开灯看了看时间,已是深夜,不知道什么人这么晚来访,又想起自己还未用过晚饭,便起床想找些吃的填填肚子。房间外一片漆黑,只有走廊尽头的那扇敞开的门里还亮着灯。出于礼貌,米卡走过去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两个人站在铺满整个天花板的玫瑰雕花之下,同时转过头来。

“哈施兹默先生。”男爵蹙眉问候,“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我……呃……”米卡的目光不禁落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是肖。自那天夜游巨石阵之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了,据说肖一直在伦敦协助苏格兰场追查杀手的身份。现在这么十万火急地来找男爵,莫非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吗?

“哈施兹默先生?”男爵提醒。

“啊。我想问问厨房在哪里。”

“我这就安排仆人把晚餐送去你的房间。”

“不用麻烦,这么晚仆人们都睡了吧,我自己去厨房就可以。”米卡坚持。

“好吧。”男爵走到门口为米卡指路:“沿着这条回廊转个弯走到底右手边有扇隐藏门,看起来就好像是普通的门型装饰线,在边缘按一下就可以打开……”

米卡眨眨眼,隐藏门?听起来这是栋有很多秘密的房子。

“……厨房的炉子刚熄不久,给你留的晚餐应该还是温的。”男爵友善地微笑着,托着米卡的后背,半推半引着将他送出去。如此急迫,肯定是与肖有要紧事说,米卡如此判断,还来不及道谢房门立刻在他身后关上了。他驻足回望,惊讶地发现门缝依然透出光。一番思想斗争后,米卡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男爵显然没注意到到门未关严,虽然压低了声音,两人的对话还是轻易从房内传了出来。

“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苏格兰场吧?”

米卡忍不住又往门边靠了靠。

“当然没有,艾梵,我又不蠢。”肖听起来有点恼火,这不太像一个仆从对主人讲话时应有的态度。“听着,我不在乎你为了你的宏图大志搞的伎俩,实际上这些年我早就是你那些伎俩中的一部分。但你不应该把利路修卷进来,他不应该成为你疯狂妄想的一部分。他是个好人,一个很好的普通人。”

“冷静些,肖。利路修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害他。”

“是你的朋友还是棋子?”肖陡然拔高了声音反问,“如果不是哈施兹默先生,他可能已经死了。被你派去的刺客杀死了!”

肖的话仿佛一道惊雷,劈得米卡呆若木鸡。这是什么意思,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那个杀手并非受命于沙皇,而是男爵的手下?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他为什么要怎么做?他安静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一位无法得到承认的王子,一次扑朔迷离的暗杀,利路修受伤之后得到了英国全社会的关注,连内阁重臣与潘古因亲王都对他展现出兴趣,所以这才是男爵的真实意图对吗?——制造出舆论的狂潮,让利路修成为一位被民众承认的王子。

“这是一次意外!”男爵回答,“阿穆是个神枪手,那一枪本不该打中任何人。”

“事实却是你为了愚蠢的宪政理想,策划了一场失控的假刺杀,差点要了哈施兹默先生的命。如果那一枪打中的是利路修怎么办?如果他死了,你千辛万苦把他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带来伦敦所图谋的一切不都落空了吗?”

男爵厉声喝止:“住口!你怎么敢这样……”

肖也不甘示弱:“怎么样?诋毁你的理想?利路修不是你实现野心的工具!”

房间内安静了一秒钟,随后米卡听见男爵小声笑了起来。

“你认识利路修多久了,肖?从你跟着我在疯人院里找到他到现在,你认识他多久了?四个月?半年?你认为自己很了解他吗?跟我说说,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肖什么也没说。但米卡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咬着嘴唇苦恼的样子。如果由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他敢说自己了解维拉德吗?他又会怎么形容维拉德呢?米卡不禁自问。他神秘,温和,内敛,似乎满腹心事,他喜欢吃甜食,喜欢亮色的服装,喜欢用发油把卷发捋直,喜欢在闲暇的时间散步。但他真的了解维拉德吗?

“他不是棋子,也不是工具。非要说的话,我们是Товарищ。”男爵飞快地说出一个米卡听不懂的词汇,一个俄语词汇,好像含在喉咙里又格外有力量的发音。“达瓦里希。”男爵重复了一遍,解释道:“意思是同志、战友,是政治信仰方面志同道合的人。在俄国实现君主立宪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我们希望那片苦难的大地能彻底觉醒。”

“只有你这么希望。利路修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你用恩情绑架了他!”

“没有人绑架他,肖,没有人能强迫他。他现在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心甘情愿的选择。”

“你不必强迫他。”肖冷冷地反驳,“这就是你高明的地方。”

米卡悄无声息地潜回自己的房间,他饥肠辘辘却心乱如麻,完全忘记了原本要去厨房,没头苍蝇一般胡乱在桌子边转了几个圈,又直挺挺坐回床上,逐字逐句回味男爵与肖的对话,希望从中提取出更多有效信息。

或许是遗传的关系,米卡虽然本身对政治毫无兴趣,但政治敏感性却超乎常人。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看透男爵希望通过维拉德在俄国实现君主立宪。这说得通。维拉德提过男爵年轻时曾壮游俄罗斯,和农民同吃同住,又在西伯利亚遇到过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与他们畅谈过理想。这段经历一定对他影响巨大,以至于令他下定决心要改变一个国家的政体。如今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已经签署法令着手废除农奴制,但他依然是那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人,想要推行宪政就必须换一位绝对支持宪政的沙皇。纵观整个伊凡诺夫家族,有谁比维拉德——利路修王子更合适呢?

从继承顺位来说,作为兄长的康斯坦丁大公原本就在尼古拉一世之前,又是十二月党人推举的宪政皇帝。他唯一的儿子利路修王子于情于理都是莫诺马赫皇冠最有力的争夺者。最重要的是长期软禁与逃亡生涯令利路修远离权力中枢,更容易取得新兴政治力量的支持与民众的同情。米卡毫不怀疑,一旦事成,男爵将因为这登天之功而成为俄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际掌权者。甚至说不定宪政理想都只是矫饰的说辞,一切都是“狡猾的费尔曼和他的儿子”早有预谋的算计。

肖说得对,维拉德就是男爵的棋子,是他实现政治理想的棋子,也是他通向荣华之梦的棋子。

想到这里米卡又气又急,盘算着要赶紧找个办法提醒维拉德,又怕维拉德不相信,以为他离间自己和男爵的关系,一整晚都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渐白才勉强睡去,浑浑噩噩间仿佛回到刚受伤那会儿。曾经有一次,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床后吵架,由于麻醉剂的作用他难以思考,只记得断断续续几个词语。可如今半梦半醒间他忽然想起来,那两个声音是维拉德和男爵。他们说:

“我不该答应这个计划的,你们都疯了吗?阿穆死了,米卡差点死了,之前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上帝啊。”

“维拉德,你冷静一点。我们都不知道米卡会保护你,更不知道肖会跟在你们后面。这是一次悲惨的意外。”

米卡猛地睁开双眼,心脏怦怦直跳。

维拉德认识那个叫阿穆的杀手。他也是这次虚假的暗杀行动的参与者,清楚阴谋的所有细节,了解其中的危险性,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是个深度共谋者。米卡懊丧地承认男爵说得对,没有人能强迫维拉德,无论他出于什么理由,他与男爵确实是达瓦里希,同志。

可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呢?在德罗赫达侯爵的宅子里他已经得到了俄罗斯使团成员的私下承认,不消一个月全欧洲上层阶级的餐桌上都会谈论他就是真正的利路修王子。那为什么还要与男爵合谋这种见不得光的算计?是什么让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利用舆论造势?米卡不敢再往下想,却又阻止不了自己往下想,阻止不了各种蛛丝马迹如潮水般涌进自己的脑海。

他回忆起王子的家庭教师对维拉德的含糊态度,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也曾断言他只是一个对王子的生平有些了解的普通人,并暗示一切出自男爵的安排。

他回忆起维拉德梦中那些细腻逼真的细节,提及过关于过去的点点滴滴。

他真的站在亚历山大宫的露台上遥望过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黑海舰队吗?他是如何逃过暗杀流落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疯人院?更有甚者,维拉德真的是他梦中的名字吗?亦或是他真正的名字?皇村花园街尽头铁匠铺的维拉德。老伊戈尔的儿子维拉德。有两个姐姐、妈妈喜欢跳库贾维克舞的维拉德。米卡浑身发冷。

他真的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伊凡诺夫王子吗?

米卡起床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思绪纷乱,焦躁不安,各种自相矛盾的证据在他脑子里打转。如果维拉德就是利路修王子,怎么解释他混乱的记忆;如果不是,他又从何处知晓与戈尔恰科夫将军的谈话内容。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维拉德也一整天没来找他,直到坐上前往科堡剧院的马车。米卡自知不擅长掩饰情绪,怕讲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一路没开口,只望着窗外假装出神。

他们特意早到了一些,很快在二楼二楼右侧找到了自己的包厢。男爵绅士地帮米卡拉开座位,引导他坐好,同时对维拉德说:“王子,我在酒吧看到潘古英亲王了,要不要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维拉德立刻跟着男爵出去了,留下米卡一人坐在包厢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楼池座人来人往。昨夜之前,米卡或许还会认为男爵刚才的话一个善意的建议。可如今他只觉得这是他在处心积虑安排维拉德与亲王见面,想进一步巩固他与英王室的关系。甚至,或许,他在考虑用婚姻的方式给维拉德争取政治资本。他们离开了很久,直到开场前才重新回到包厢。大概因为剧院里空气闷热,维拉德面色绯红,鼻尖微微沁着汗。

随着大幕拉开,追光打在希波吕托斯身上,第一句独白响起,米卡的思绪这才逐渐平复下来。唯有戏剧让他暂时忘却纷扰,心无旁骛。他读过不止一个版本的《希波吕托斯》,熟悉故事梗概,可他的心依然随着剧情起伏。淮德拉佝偻着身体从黑暗中走出,对继子的隐秘情欲将她压得无法喘息,只能将希波吕托斯赶出城去以期获得片刻平静。

米卡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理智与感情的漩涡中苦苦挣扎,丈夫死讯传来后一度燃起的希望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希波吕托斯的拒绝将她的心神彻底击垮。

——这里就是我的心!你就在这儿给我一刀!

这就是爱情了。他叹息一声,忽地热泪盈眶。

米卡搁在扶手椅上的指尖被一只微凉的手温柔地覆上。两幕结束,他尚沉浸在淮德拉炽热的恋情与无垠的绝望之中,怔怔地转过头去,发现维拉德正关切地望着他。米卡突然意识到,他们今天还没说过话,而维拉德可能正在等他开口。

他想立刻对他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问他与男爵在策划什么?还是问他刚才亲王与他聊了什么,是不是又向上次造访男爵府那样,故意做些让维拉德难堪的亲密动作呢?

男爵在他们身边清了清嗓子,暗示道:“王子,我们应该出去休息一会。这里实在太热了。”

“不了,艾樊。”维拉德一口回绝,移回视线,向前盯着落下的大幕:“我想在这坐一会。你自己去吧。”

男爵多半没料到维拉德会断然拒绝,目光在他与米卡之间逡巡几回,终于还是沉着脸离开了包厢。

“你喜欢这部戏吗?”沉默片刻,米卡主动问。

“它非常优美,非常细腻。我喜欢那句词。”维拉德学着淮德拉的腔调诵道:“我又看到我疏远已久的敌人,我的伤口突然间又流出鲜血。”

“但是你不喜欢这部戏。”米卡尽量不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是不喜欢。只是有些困惑。”他抬了抬眸子,似乎在回味前两幕的内容,“王后似乎是个理智的人,可我不明白,她明知自己的的感情离经叛道,为什么还对希波吕托斯念念不忘,甚至听信老仆的胡言,冲动地向王子倾诉爱意。她真的以为只要丈夫死去了,整个王国就能接受她惊世骇俗的爱了吗?”

“淮德拉越理智,反而越衬托出阿佛洛狄忒的力量难以抵挡。欧里庇得斯的故事里没有老仆,淮德拉也没有向王子坦白,她的结局如何呢?”米卡摇摇头,“她自杀了。”

“她写了一封诬告希波吕托斯的信后自杀了。”维拉德补充,“我不理解。什么样的爱情能促使她追求一个不存在的幸福结局,又在美梦破灭后撒下会摧毁她周围所有人的弥天大谎?这有什么意义?”

“爱情有甜蜜有痛苦、有奉献有毁灭。它带来的狂时常令我们忘记它狂风骤雨的那一面:马克·安东尼因它败亡,特洛伊城因它覆灭,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因它殒命。它令我们深陷其中,做下不合情理的决定,但它本身并不是错误。它是惩罚,也是礼物。”

“那你会这么做吗,米卡?你会被爱情驱使做下不和情理的决定吗?”

突然的提问令米卡怔了怔。他会这么做吗?他问自己。如果他注定无法与心上人厮守,他会不惜代价去追求她、征服她、拥有她、甚至伤害她、毁掉她吗?“我不知道。”他坦白。他或许应该说个更符合道德规范与社会期待的答案,但他不喜欢撒谎,更不愿意对维拉德撒谎。“我同情淮德拉,为她阴翳又炽烈的爱情动容。同时我也清楚爱情的意义不在于幸福的结局,而在于爱本身。可在下决定的那刻真正来临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他静静地等待着维拉德审判他。但他没有。

“在我看来爱情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当我做一个重大决定,当然不会只考虑爱情,还有理想、责任、友谊……”

“你爱上过什么人吗?”米卡冒失地打断他,口气微妙地像在质疑维拉德不懂得爱情,他有些后悔,赶紧又补充:“那种狂热的、带着占有欲的爱,见不到他就茫然,可见到了又慌乱,你的心被他占满,塞不下一丝一毫其他东西,再也没有什么理想、责任、友谊。”

“这不是我的人生。”维拉德简短地否认。

“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这是完美的人生。”

那是维拉德在德罗赫达侯爵夫人的花园派对上的话。他大约是没料到米卡还记得自己的话,瞪着他看了会,又忽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在嘲笑米卡,又仿佛是在自嘲:“那很完美。可完美的事总是难如登天。”

“没那么难。”

米卡盯着维拉德的眼睛,倏然翻过那只被按住的手,握着维拉德的手腕用力将他拉向自己这边,趁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时坚决地迎上去。

一开始米卡只是轻轻地吮了吮维拉德的下唇。他小心翼翼地等了半秒钟、或许是一秒,反正久到足以确认对方尚未打算拒绝他。这次他彻底地吻上去了。用力量、用激情、用娴熟的技巧,哄着维拉德为他张开嘴,让他们的唇舌交缠在一起,吞下彼此的呼吸。这种状态下他没办法说话。但他又确实听见自己说:

“你看,没那么难。”

男爵回来时米卡与维拉德已经分开了,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缄默。他带来了潘古因亲王的口信,邀请利路修王子去他的包厢一同欣赏下半场戏。这次维拉德没有拒绝,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头也不回,男爵跟在他身后走出去。米卡抵着头不说话,但在男爵离开前米卡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米卡独自一人旁观淮德拉的故事继续演绎。她无措,她悲叹,她逃避,她痛不欲生,她怨天尤人,她伏在地上低泣,向众人和盘托出真相,她吞下毒药,在希波吕托斯尸体旁咽气。帷幕落下,歌剧院爆发出巨大的掌声。

米卡猛地呼了一口气,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屏息凝神。但他不是感怀淮德拉悲剧的命运,也并非惊叹演员高超的演技。而是因为维拉德干涩的嘴唇,他生疏笨拙的吻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他侧过头时露出的细长的脖颈,他撑在米卡胸口、似是推拒的那只手。米卡的心因此被占满,塞不下一丝一毫其他东西,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霍地起立,扶着石栏向外探出半个身子飞快巡视整个剧院,马上找到了坐在二楼正中包厢里的维拉德,他正一边鼓掌一边全神贯注地与亲王交谈,微笑的时候眼波盈盈。可米卡不在乎,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那么难。


事后米卡猜测,即便自己没有提议去科堡剧院看戏男爵也会安排这次伦敦之行,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帮助维拉德接近潘古因亲王的机会。并且这种曲意逢迎很快为他们挣得了面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的机会,他们被邀请参加周末在白金汉宫举行的亚瑟王子的成人礼舞会,而米卡当然不在此列。

为了方便社交,他们暂时没有返回拉科克,而是一直待在伦敦别墅里。一连几天,米卡无所事事,除了吃饭睡觉,看了几本男爵的藏书,还在别墅的暗门密道中探险。他几乎无法去思考自己的论文,任何一丁点有关淮德拉的念头就会把他带回科堡剧院那个闷热的包厢,他的嘴唇似乎还在品尝着维拉德……那几日维拉德格外忙碌,他在餐桌上见不到他,在休息室见不到他,去卧室敲门也无人应答,有一次好不容易在楼梯截住他。

“我们需要谈谈,维拉德。”米卡压低了声音。

“对不起,这几天我有些忙。”维拉德看了一眼笔直站在门口等待的肖,抱歉地说:“我现在得去赴外交大臣的家宴,晚些时候,等我回来了再去找你好吗,我保证。”

但他食言了。米卡等到马车把他送回来,等到他房间的灯亮起又熄灭,等到第二天、第三天过去,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来找自己。事到如今就算米卡再怎么告诫自己不要过于敏感也必须认清现实了:维拉德在刻意避开他,而个中缘由,多半是因为在淮德拉中场休息时那个一时冲动的吻。当时维拉德没有拒绝他,但现在他大概后悔了。米卡内心矛盾。他并不因此怨恨维拉德,只是胸中随时有一团蝴蝶振翅,他想拥抱他亲吻他拉起他的手陪伴他,也想立刻离开这里再也不见他。可只要远远地、匆匆地瞥到维拉德一眼,他就会说服自己再等一天,再多等一天。

舞会那天维拉德身着定制的黑色双排扣长大衣,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喷了沉稳的木质香水,还轻微地化了妆。他是如此光彩照人,反而让米卡的心空落落的。

王子的成年舞会持续到很晚。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米卡收拾好行李准备次日就去跟男爵辞别回学校去。但他注意到维拉德回来后甚至没有点亮房间的灯。这很不寻常,平日里就算他再累也会把自己收拾干净才上床睡觉。是舞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米卡轻手轻脚地来到维拉德房间外,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他的门。

“我很好,艾樊。”维拉德含糊的回答从里面传出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米卡在黑暗中孤身站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默默退开了。但他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走下楼梯,沿着回廊转弯,进入右手边的暗门,在蜿蜒盘旋的密道中窜梭,最终停在一堵木墙外。他推门而入。房间里一片漆黑,借着月光才能看清斜倚在床头的人影。维拉德听到响动,警觉地转过身。

“米卡?”他问,歪着头瞥了眼米卡身后半开的小门,恍然大悟道:“艾樊说过这所房子有很多秘密,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一些?”

“我是来辞行的。”

维拉德恍若未闻,顾自问他:“这几天你都把时间花在密道了吗,大探险家?”

“我打算明天回剑桥去,有部分行李是我刚受伤那会儿卡兹玛送来的,能不能请男爵派人送回温彻斯特的米切尔庄园去?”

“你还发现了什么,摆满刑具的囚室?精通降神术的巫师?或者一支从不曾在世上存在过的花朵,水精灵绕着它歌唱舞蹈。”维拉德咯咯咯地笑出声,扶着床沿,摇摇晃晃站起来。

见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米卡皱眉。“你喝酒了?”

维拉德没有回答问题。他抿嘴想了想,反问:“你为什么不跟我跳舞?你应该跟我跳舞。”

“很好,你喝醉了。或许今晚我不该来这里。”米卡嘟囔着,准备离开房间,“晚安维拉德。”

“米卡。”

维拉德将这个名字喊得似挽留似呼唤,让米卡生出一瞬间的错觉,好像他需要他,就像孩子需要母亲,生命需要土壤。他站在黑夜里望着米卡,微微缩着肩膀,孤独地、渴慕地、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身形格外销立,眼睛格外明亮。米卡花了一会才意识到其实他在哭。泪痕无声无息地浮在他的眼底,反射出星与月的光。

“维拉德?”

米卡绕过床,快步走到维拉德跟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维拉德拉起他的手扶在自己腰上,米卡一惊,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维拉德力气很大。“你会波兰舞吗?勃浪舞?”他的另一只手自然地与米卡的扣在一起,形成交握的姿势,“……或者华尔兹?”

“有一支更简单些、更适合现在这个场合的舞。”

米卡边说边放开维拉德的手,踏前半步,双手揽住他的腰,下巴枕上他的肩窝,身体黏在一起。米卡安静地等待着,等到维拉德放松僵硬的身躯,等待他抬手环住自己的肩膀,等到他的脸颊轻轻贴上自己的脖子,微弱的酒气一并包裹上来。他带着维拉德小小地慢慢地向左边迈出一步,随后是右边的一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款款摇摆,没有复杂的动作,什么都不想,只以舒缓的节奏随意转着圈,仿佛能感觉到时间在他们周围放慢了脚步。

“这是什么舞?”维拉德小声问,呼吸扫在米卡耳畔,引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战栗。

“没有名字,就是舞。”

“那可以叫催眠舞,或者散步舞。不过我奶奶都走得比这快。”

米卡扑哧笑出声,环在维拉德腰间的手转动着抚上他的脊背,对方也回应似的收紧了拥抱他的手臂,米卡感到炽热的情愫正从下腹升起,让房间温暖起来。

“我是来辞行的。”

他突兀地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他必须再说一遍,清晰地告诉维拉德,告诉自己。维拉德一怔。可两人谁也没有放开对方,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肩膀的伤已经没大碍了。这里的氛围也不适合学习,我的论文迟迟没有进展。所以我准备回剑桥去。”米卡喃喃低语着谎言,不禁在心里想象维拉德的反应。他会逐条驳斥自己编造的理由吗吗?他会请求自己别走吗?或者最有可能的情况,他会放开此刻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彼此道别,从今往后形同陌路吗?

可他们原本就应该是陌生人。如果那时那地那样的月色之下,好奇心不曾驱使他走向维拉德,与之交谈,他现在多半正在女王学院的图书馆奋笔疾书,待天色渐暗,他会行经数学桥,沿着剑河一路向前,去老鹰酒吧找卡兹玛,吃点东西、喝上一杯,聊聊人生,唱着歌回到宿舍,度过稀疏平常的一天。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千头万绪,怀疑维拉德的身份、悬望自己的感情。

维拉德的脸埋进米卡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就这些?”

“啊……?”

“你深夜走密道来到我的房间,只为了说这个吗?”

维拉德抬起头,放手后退半步,让米卡看到了他面上漫不经心的微笑。

“现在,这里,可只有我们两人呢。”他稍稍拉开领口,暗示道,“在天亮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做些别的事。”

米卡自认不是什么纯情君子,平日里遇到此类邀请多半会欣然接受。但此时他眼前浮现的却是温莎堡中舔舐指尖巧克力的维拉德,是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的维拉德,是科堡剧院闷热的包厢里犹豫着为他张开嘴的维拉德。米卡无端烦躁起来,他在干什么?他又在干什么?或许自己根本不该来。

“你醉了。”他于是拒绝。

维拉德眯着眼端详米卡。“还不至于醉到失去判断力。”

“离圣三一主日还有几天?”

“这算什么,测试吗?”

米卡不依不饶:“还有几天?”

“我的数学不太好。”维拉德缓缓说。

米卡深深叹了口气:“你看,维拉德……”

这次是维拉德退开了。“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

米卡顿时后悔起来。是的,他希望自己与维拉德的关系更慎重更真诚。是的,今晚的舞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令维拉德如此反常。可是那又如何,如果今天晚上就要给他们一个结局,米卡宁愿是在床上,吻一吻维拉德那只用来解开衣领的、骨节分明的手。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米卡急切地说。可他心里知道已经晚了。果然维拉德疲惫地微笑道。

“回去吧,米卡。”

米卡只有照做。


翌日早晨,米卡在餐桌上遇到了男爵。

自受伤以来,他虽然一直在男爵家治疗修养,见到男爵的次数却寥寥可数。一方面是由于男爵事务繁忙,总是来去匆匆。另一方面,即便男爵在家也很少出现在米卡常呆的图书室、休息室与花园,用餐时间也不一致。加上男爵待他礼貌却疏远的态度,很难不得出一个结论:男爵不喜欢和他相处。

原本米卡就想告知男爵自己要回学校的事,如今男爵却主动现身,装模作样地边看报边喝茶,反倒让米卡好奇起男爵的用意。他打了招呼,坐到餐桌长边一侧,专心地往面包片上刮黄油。

他在等待。而男爵没有让他等很久。他合上报纸放在一侧。

“哈施兹默先生。利路修殿下告诉我,你准备好要回学校了?”

米卡瞥了眼壁钟,还有四分钟到八点。“是的。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慷慨招待,”他答,“可我需要学院的图书馆来给论文增加一点灵感。啊,无意冒犯,您的藏书非常丰富且多元。”他的意思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看不懂的语言。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可以安排马车。”男爵点点头,维持着不苟言笑的表情,但不知为何米卡觉得他好像一直在等着能说出这句话。

“今天。或者越快越好。”

“当然,我会尽快安排。早餐后我将陪殿下造访德罗赫达侯爵夫人,最早也要明天才回来。我让管家下午为你叫一辆马车好吗?”

米卡犹豫:“明天吗……”

“最早明天。”男爵补充,“如果你今天就打算离开的话,恐怕我们要在餐桌上道别了。”

“不必着急回去。”维拉德懒洋洋地走进来打断他们的对话。他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睡袍,黑眼圈明显,脸色憔悴,头发毛茸茸地向四面八方支楞着,对男爵打了个招呼后径直坐到米卡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等我们回来送你回去吧。”

“不必这么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他眼神闪烁,似乎故意在躲避米卡的目光。

“你最近好像很忙,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救过我的命,我看不出把你送回剑桥算什么浪费时间。”大概是对他的拒绝很不满,维拉德终于抬起眼睑冷冷地横了米卡一眼。

可那次刺杀根本就是你和男爵的自导自演。米卡瞪着他,明智地缄口不语。他不理解维拉德的意图,明明这些天避开自己的是他,现在挽留自己的也是他。他好像天生有一种让人无所适从的能力。旁观的男爵适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们的对视。

“容我提醒,殿下。我们已经定好了后天去达姆施塔特的火车。”

“那就换下一班。”

“殿下!适可而止!”男爵厉声制止,维拉德倏然安静下来。

从这些日子米卡观察到的情况看,男爵与维拉德关系密切,他们就像是朋友、亲人。但在外人面前男爵总是对维拉德毕恭毕敬,从无僭越的言行。可如今,他却当着米卡的面爆发了,鼻翼翕张控制愤怒,严肃地重复:“我们要去达姆施塔特。”

维拉德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终于妥协道:“就照你的安排吧。”

男爵满意地松了一口气,转过头面对米卡时又恢复了冷静的表情。

“抱歉,哈施兹默先生。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为你叫一辆马车,你就利用上午的时间好好收拾一下私人物品吧。”

米卡点头。但他凝视维拉德,凝视他下垂的目光,油然升起一股焦躁感,不断在体内翻涌。达瓦里希,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几天前听过的词。达瓦里希。同志。然后他忽然想到了更重要的、不得不问的事。

“关于我要回剑桥的事,利路修殿下是什么时候告诉您的?”

不会是今早,因为维拉德还穿着睡袍,也没整理仪容,显然他刚起床就来餐厅了。那就是昨夜,米卡离开他的房间之后。维拉德和男爵深夜还会见面吗?他的目光扫过餐桌上的另外两人,最终只是自嘲一笑:“那麻烦管家帮我叫辆马车吧,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米卡一欠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并且在晚上八点回到宿舍,和衣躺在床上休息。我应该去吃点东西,他这样想着,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明天起来要首先打扫房间,再找费因斯教授讨论论文的事,之后就去图书馆找找奥维德的英雄集第五卷里关于淮德拉的故事,最后约卡兹玛吃顿饭。日复一日,他会顺利完成这次短期研究生课程,回到美国找个合适的机会开始剧作家事业,在此后的某一天把这段经历当作素材隐晦地写进自己的作品中。

他闭上眼睛,等待睡意降临。漫长的,如万花筒般五光十色的复活节假期终于结束了。


然而返校第一天,米卡的计划一样也没完成。他醒来已临近 10 点,匆匆忙忙吃了早餐前往费因斯教授的办公室,才听说教授当天请假。虽然顺利地借到了英雄集,阅读进度却远远落后预期,总是没读几行思绪就逐渐飘远。明媚的初夏阳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斜前方那个学生散发出的香水气,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当卡兹玛抱着作业本出现时,他才勉强看了一页半左右。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通知我?”卡兹玛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昨晚,很累就先睡了。”米卡抬起头,长大嘴巴震惊地叫嚷:“你头发怎么啦?!”

“嘘!轻点声!”卡兹玛一边责备,一边向周围侧目的同学点头致歉。旬日不见,他一头深棕的短发如今却魔法般变成了深红色,给他原本优雅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活力。

米卡压低了声音比划着:“你,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凯伦建议我换个发色,怎么样,不错吧?”卡兹玛得意得用手指卷了卷发梢。

“呃……非常适合你……”米卡语带保留。

“现在的染发剂颜色丰富,效果持久,当你新发长出来时只需要在发根处补染一下就行了。你要不要也试试,换个……”卡兹玛审视着好友的短发,“……浅金的发色,更配你深邃的五官。”

米卡不顾形象地搓了搓头顶,手心被扎得痒兮兮的。他的头发遗传自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乌黑、粗硬、茂密,从小就与表兄弟们以及周围的同学截然不同,在餐桌上、在教室里、在游乐园、在一切他现在能想起来的地点昭示着他混血的身份。他小时候无数次怨恨过自己的特殊之处,甚至哭闹着要把头发剃光。但时过境迁,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明白差异与歧视时时存在,处处存在,不会因为换个发色就有丝毫改变。

“谢谢,不过不必了。”米卡笑起来,坦然回绝,“我对我的头发很满意。我那三个金发表兄弟里有一个已经秃了,剩下两个似乎也挨不过三十岁。”

卡兹玛也不坚持,耸耸肩打开自己的书,随口问道:“你的论文怎么样了。”

“一团糟,毫无灵感,材料也看不进去。我打算问问教授的意见,是不是换个选题算了。”

“你有什么新想法了?”

“……还没有。”

卡兹玛头也不抬,翻过一页书:“你得赶快决定。古希腊文学的短期研究生课程需要在九个月里完成 4 篇论文吧?”

米卡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但他毫无头绪。他决定换个话题。

“你在看什么?”

卡兹玛把书本竖起来,让米卡看见标题并念出来:“露西亚旅行手册。”

“德罗赫达侯爵夫人今年准备回圣彼得堡探亲,凯伦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得先做点功课,免得在她家人面前出丑。”

这对一刻也分不开的爱情鸟!米卡翻了个白眼。

“我之前都不知道学校图书馆里有这么多跟露西亚相关的书籍,历史、传记、游记、风俗……”卡兹玛心不在焉地说:“我猜是因为克里米亚战争,让我们的学者开始热衷研究俄罗斯这个横跨亚欧的大帝国了。”

“还有传记?”

“有好几本。不敢相信,亚历山大二世皇帝还在世,已经有人给他写了一本英语传记了。”

米卡假装没被这些话影响,又艰难地读了几页英雄集,试图将精力都放在论文上。可第二天,当他再次来到图书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来到俄罗斯人文主题的书架前。他首先借阅了一本介绍俄罗斯民俗的书,不过书中更偏向于记录传统那些自多神信仰时代起就源远流长的传统风俗。相比之下另一位旅居圣彼得堡的英国作家的见闻专栏反而更具参考性。米卡如饥似渴地阅读,摘抄重要的知识点。当他意识到窗外天色已晚,放下笔注视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想从这些书里找出什么?

无论是潘古因音亲王还是德罗赫达侯爵夫人,哪一个不比他这个“没教养的新大陆人”更熟悉贵族礼仪和俄罗斯习俗?他们都没有公开否认维拉德的身份,靠自己看几本书,能帮助他从维拉德的话里找出什么破绽呢?他临时学习的俄罗斯贵族的十四个等级和他们对应的头衔着装、俄罗斯歌剧关于衬腔式唱法和平行五度音的使用,或者那些奢侈至极的用帕尔马干酪煮龙虾用葡萄酒煮小猪仔的贵族菜谱都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男爵一定让维拉德演练了很多次,从方方面面将他打造成一个无懈可击的王子了。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本子的最后一行,那里他誊写的关于四对方舞、波兰舞曲、华尔兹、玛祖卡与普利亚斯卡舞曲各自的特点与演奏场合。这些都是露西亚宫廷舞会上的常见舞蹈,它们大多来自欧洲各国,也有需要抖动肩膀的哥萨克风格的传统俄罗斯民族舞。

库贾维克。米卡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个词。还有库贾维克舞,维拉德记忆中他的父母在每个愉快的夜晚都会眺的舞蹈。两本书里都没有提及这种舞。接下来的几天,米卡翻阅了馆藏的所有露西亚小说中关于舞会的描写——包括号称而落社会百科全书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和才出版了第一部就已经声名鹊起的《战争与和平》——同样一无所获。这是什么样的舞蹈?他不禁怀疑,为什么没有一部小说提及这种备受大公夫人喜爱的舞蹈?

”我也没听说过库贾维克。“卡兹玛皱眉想了会,”可能是哪个国家的民间舞吧?就好像我们不列颠的莫里斯舞,虽然在民间很受欢迎,但绝不可能看到它出现在哪个贵族夫人的舞会上。为什么问这个?和你的论文有关系吗?“

啊,论文……!米卡如梦方醒,慌慌忙忙地搪塞了几句,默默在心中告诫自己与维拉德的牵绊早已结束了,他的妈妈眺什么舞、他是不是俄罗斯王子,甚至他对自己有没有过一点点心动,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已经毫无意义,不值得他再浪费时间了。

米卡很快更换了论文主题,埋首于论证《赛涅卡戏剧中的斯多葛学派哲学》,他自塞涅卡的作品中旁征博引,却刻意避开了《淮德拉》此剧,避开一切幻梦泡影。只有极偶然时,当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出去,他似乎能听到科堡剧院的舞台上,女演员肝肠寸断的哀求:

——这里就是我的心!你就在这儿给我一刀!

六月底,米卡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了维拉德的消息。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头版头条的特大字体:黑森大公国公爵选定继承人。配图中的维拉德容光焕发,站在一位气度非凡的老者身旁,笑意盈盈地盯着镜头。这是路德维希一世大公在达姆施塔特宫中向大众宣布继承人的瞬间。

米卡把报道反反复复念了四遍。在返校那天的早餐桌上他听过达姆施塔特这个地方,是艾樊与维拉德的下一个目的地。回到学校后他做了些功课——包括故意向卡兹玛表现出对欧洲的各国历史与国际关系的兴趣——了解到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的祖母纳塔利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保罗一世皇帝的第一任妻子,她出身于黑森-达姆施塔特伯国,是如今黑森大公的胞妹。男爵多半是判断维拉德无法获得露西亚皇室的承认,而将目光投向了与王子祖母一脉的黑森王室。

报道里说大公的五个儿子和两个孙子都先后病殁,绝嗣问题一直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家族的梦魇。大公一定是非常绝望才会想到要把王国传给妹妹的孙子,米卡不失刻薄地想,何况俄罗斯已经明确表示出对维拉德的看法:来历不明且胆大妄为的骗子,而维多利亚女王显然也不打算纠正。米卡实在想不出王用了什么手段帮助维拉德讨得了伯祖父的欢心。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下来自一个神圣罗马帝国选侯国的支持等于变相承认了维拉德,也就是利路修的俄罗斯王子身份。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利路修不但会得到黑森大公国,还将一举扭转欧洲大陆对他的态度,当然也包括不列颠皇室。报纸上说不日他将接受潘古因亲王的邀请造访伦敦,白金汉宫会为他举办舞会,甚至有信源透露皇室正在商讨联姻的可能性。

米卡酸溜溜地合上报纸,联姻?哈!当然。亲王之前就对维拉德表现出了兴趣,如今他成为王储,可不正是一对良缘佳偶吗?他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耿耿于怀,绝对没有,更不想去参加白金汉宫那个盛大的舞会,就像他说过的,复活假期早就结束了。

“你想不想去参加白金汉宫的舞会?”几天后卡兹玛找到在图书馆外北方庭草坪上看书的米卡,得意地朝他眨眨眼。

米卡绝对没打算去参加舞会,因此想也没想就回答。

“当然要去!”

这就是为什么他身着晚礼服,穿过白金汉宫主楼宏伟的楼梯,随着人流缓缓进入人声鼎沸的舞会大厅。两层楼高的厅堂恢弘壮丽,一排排巨大的金色吊灯从天花板垂下,四墙高悬着名家绘画,整个厅堂一派皇家气象。舞会还未正式开始,全不列颠的贵族家族都聚集在这个惊人的房间里,发出嗡嗡嗡的社交白噪音。毫不意外地,卡兹玛一来就凑到德罗赫达侯爵家跟前献殷勤,留下米卡一个人拘谨地陪在米歇尔伯爵夫人身边,倒好像他才是这家的儿子。

“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人太多。”伯爵夫人扇动扇子抱怨。

复活节假期,米卡在卡兹玛家住过几天,与这位冷峻、厌恶交际的夫人说话总是毕恭毕敬,可现在他正伸长脖子向舞会大厅的入口张望,心不在焉地赞同道:“而且太热。”几百个人挤在一间没有窗户、充满香水味的房子里,听说女士们的紧身衣甚至能勒断他们的肋骨。

夫人哼了一声,“今晚伦敦的医生多半睡不好觉了。”

舞厅前部忽然哄闹起来,随即是寂静,如海浪一般滚动到米卡身边,令他不禁绷紧了身体,盯紧前方。很快那里的人群在四对方舞曲的前奏声中逐渐散开,为舞会的主角让开一片空地,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就在如此万众瞩目的气氛中登场了。

他穿着一套朴素却精致的黑色制服——与不列颠布满前胸的华丽金线刺绣截然不同——只有领口与袖口装饰优雅的花纹,一枚星芒形状的徽章佩戴在左胸口,被绶带压住一半,另一枚十字勋章则扣在立领下方,令他的脖子显得格外修长。他挺直身板,微昂起头,挽着潘古音亲王的手臂,对着两侧人群神情冷淡地频频颔首,快步走进大厅。

“谁还记得几个月前也是在这个舞会大厅,亚瑟王子的成人礼舞会上,女王不允许潘古因亲王邀请他跳舞时他脸上的表情?”

米卡身边响起了小声的议论。两位女士以扇掩嘴,依然挡不住尖刻的窃笑声传出。

“那可太精彩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看看他现在样子,好像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王子。”

维拉德看起来确实完全不一样了。米卡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周身萦绕的格格不入之感,而如今连他面孔上的一贯的疏离与倦怠都似乎成了高贵之人的桀骜不驯。他从他面前走过,米卡不由得握住裤兜里的巧克力,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呼唤他。第一支舞开始了。一对对舞伴加入舞池,排成两两相望的四列纵队,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卡兹玛与凯伦也排在队伍末端。

“你不想跳舞吗?”米歇尔伯爵夫人突然问米卡。

米卡垂下眼睑:“我希望与其共舞之人已经有舞伴了。”

夫人向舞池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那么你有没用兴趣邀请我呢?”

米卡一愣,从善如流:“这是我的荣幸。”

他领着伯爵夫人步入舞池,很快融入到队伍里,在一轮转圈、牵手、交换舞伴、夫人回到米卡身边。

“卡兹玛刚把你带回来时,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在停顿的那一秒里,她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冒犯的词,“单纯。是的,单纯。”米卡不知应如何回话。“在我们不列颠人看来甚至可以算得上粗鲁、不知礼仪。不过稍微接触以后看法就改变了,我能理解卡兹玛为什么把你当好友。因为你直率、真诚、天真得近乎残忍,这好像是你们新大陆人身上普遍拥有的特质,像一团火,教世上最冥顽不灵的心冰雪消融。”她优雅地转了个圈,继续说:“我不知道这儿有什么令你魂牵梦萦的事物,但那都不值得你继续留在不列颠,回美利坚去吧。经历过数千年杀伐与规训的人虽然羡慕你、亲近你,也嫉妒你,最终用老欧洲的那一套价值观同化你,毁掉你。让你成为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就像这个舞池里的其他人那样,做个规规矩矩跳舞的玩偶。”

“你不属于这里。”

在离开他去往下个舞伴身边前,夫人侧头平静地说。那声音却在米卡耳边轰鸣,振聋发聩。他撇下已经来到面前的新舞伴,在周遭诧异的目光中抬头寻找远处的维拉德,看到亲王正握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踏着音乐旋转,尽管维拉德板着脸,两人交缠的目光依然刺痛了米卡。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沿着舞池边缘向维拉德走去。恰在此时,音乐停止了,维拉德被亲王领着走向沙发休息,他离开之处的后方,舞池的另一侧,王男爵笔直地站在米卡的视线中,紧抿嘴唇,严肃地回瞪他,缓缓摇头,像是在劝诫、或者警告米卡,要他别轻举妄动。

米卡不甘示弱,以嘴型无声地宣战:“我不会放弃的。”

有那么一瞬间米卡以为男爵会恼羞成怒,但最终他只是嗤笑一声,转身离开舞会大厅,匆匆而去。米卡来不及思考他那一笑的含义,急切追寻维拉德的身影。他坐在沙发上休息,远远近近围了几个谄媚者想邀他跳舞,米卡不屑地想:说不定正是这些人在几个月前亚瑟王子的成人舞会上嘲笑过维拉德。但维拉德依然选了其中一个人跳了首华尔兹,对方似乎想攀谈几句,始终没得到什么答复。他又先后与一位夫人、一位先生,以及潘古因王子跳了小步舞、勃浪舞和伦敦社交场上很少见的玛祖卡,米卡始终寻不到时机接近他。

乡村舞是最后的机会了。米卡通过 4 次交换舞伴的动作,终于来到维拉德面前。维拉德显然吃了一惊,可依然面不改色地问候:“哈施兹默先生。”

“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王子。”米卡毕恭毕敬。

两人略显生疏地抵手行礼绕圈,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几轮舞曲之后的维拉德面色泛红,皮肤沁出一层薄汗,浅色头发的发尾处微微垂下,遮住了他的眼,似在逃避米拉的目光。他们又交换了一次位置,卡兹玛顶着他那头醒目的红发从他身边滑步而过。米卡视而不见,只怔怔地望着斜前方的维拉德,没来由地回想起曾经有一个傍晚,他看到维拉德发根处有脏东西想帮他摘掉,对方却防备地退开。

他的心一阵惊悸,却豁然开朗,仿佛终于走出了迷宫,所有疑惑都有了解答。

队列变换,米卡再次短暂地成为维拉德的舞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不能再等待了。乘着他们手心相触的机会,米卡把藏了一个晚上的巧克力塞进维拉德的手心里。

“跟我离开这里。”他脱口而出,感觉到维拉德身形一僵。

“我们可以去美国……”

“别在这里。”维拉德压低声音打断他。”有什么话舞会以后说。

“可报纸上说你今晚会和潘古音亲王订婚,没时间了。”

维拉德安抚道:“不。艾樊和曼陀菲尔男爵还在和首相办公室谈判。”

米卡稍微冷静了些。他没听说过曼陀菲尔男爵,但明白皇室婚姻多半牵扯许多厉害关系,尤其是利路修王子这样敏感的身份,只怕最早也要他离开伦敦前夕才能有个定论。

“舞会后在哪里见面?”

“等肖去找你,他会安排好的。”维拉德匆匆说完,两人在乡村舞曲轻快的节奏中又分开了。


此后米卡无心跳舞社交,靠在墙角耐心等待,视线片刻不离舞会上大放异彩的维拉德。他注意到维拉德休息时吃掉了自己送他的巧克力,内心正雀跃时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肖是个沉默却忠心耿耿的是从。如维拉德所言,他安排好了一切,秘密地把米卡送进了男爵在伦敦的别墅,就是他曾经小住的那间客房。“等在这里。”肖绷着脸嘱咐道,“别点灯,别靠近窗。”

米卡坐在黑暗中,既兴奋期待又提心吊胆,浑然不觉时间已经一分一秒过去。终于门外廊道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从床边站起身,屏息等待。门栓转动,一阵气流随着来人一同卷进房间里。维拉德还穿着舞会上那套制服,但已经拿掉绶带,解开了领口的十字徽章,露出纤细的脖颈。米卡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维拉德快步上前拥吻住他。他们之前也接过吻,在科堡院包厢,戏剧《淮德拉》中场休息时。但那是试探的、小心翼翼的吻,浑然不似此刻热切激情,且绝望,他们的舌头在彼此口腔中横冲直撞,双手在彼此头发肩颈处揉扯,欲望与疼痛同时在燃烧。

“我很想你。”维拉德气喘吁吁地把米卡推坐回床沿,自己则跨坐到他的大腿上。“我也是,我无时无刻……”新一个绵长肮脏的吻打断了米卡的话,令他只能搂着维拉德的腰,胡乱抚摸他的背,随着他扭动的身体发出急促的呼吸。他们七手八脚地拉开对方的衣物,迫不及待要与对方肌肤相亲,维拉德更迅速些,他已经剥下米卡的外衣,拉出衬衫,解开裤子,推着米卡的胸膛示意他向后。米卡蠕动着横坐到床中央,配合维拉德脱下自己的长裤,鼓起的性器展露在两人面前。

维拉德欺身上前,急切地把手伸进米卡的内裤,熟练地用手握住米卡的柱身套弄,间或辅以柱头处打圈按摩。“慢点。”米卡喘息着,第三个吻随之而来,但这一次他犹豫了,维拉德是不是正在用性爱阻止他说话?而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迟疑,身体紧紧贴上来,将两人滚烫的的性器压在一起摩挲,如此亲密,如此热情,米卡几乎要因此放弃思考了。

“等一下,维拉德!”他猛然捏住维拉德的左手臂,哑着嗓子制止。维拉德嘶地瑟缩了一下,米卡放开他。“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没什么。”维拉德将左手收到身后,换了右手搂住米卡的脖子耳语,“让我拥有你。”

“不,先让我看看你的手。”米卡硬得发疼,但欲望可以再等等。他谨慎却强硬地将维拉德的左臂掰到面前,脱掉制服,白衬衫上有个大拇指形状的新鲜血迹。“我让你受伤了?”米卡用自己的拇指比了比,震惊地问。

“不,这是老伤。”维拉德想掰开米卡的手,米卡不为所动反而摞起他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的绷带,“你什么时候又受伤了?在达姆施塔特?”

“是上次遇刺时受的伤,一直没好。”

“这怎么可能?过去三个月了,我胸口的伤都已经愈合了!”米卡不可置信地反问。

“在巨石阵。”维拉德望着他,一圈一圈褪去手臂上的绷带,露出依然在渗血的皮肤,“复活节假期的一个夜晚。”米卡托起维拉德的手臂端详,动作小心得几乎可称虔诚,那是一处指节大小的贯穿伤,一面已经新长出粉红色肌肤,另一面却因长久未愈而呈现灰败的颜色。

“怎么会好不了?”

米卡抬头问,维拉德却不答,深深地望进米卡黑色的眼睛里:“你和我。”

他起身一点复又坐下,俯视身拥抱面前的男人,在绵长的呼吸中色情地小幅扭动臀部,任米卡勃起的性器摩擦自己的穴口。米卡突然意识到维拉德的左臂正挂在自己肩膀上,手指抓紧了他的后背。一个交合中的情人会用的姿势,也是索尔兹伯里平原月光下两人中抢时的姿势。

“看,我们的伤口又连在一起了。”他在米卡耳边轻声笑起来。

这句话如幕天席地的海啸,瞬间吞没了米卡。他眨了眨眼,泪水忽地就落到了维拉德的后背上。在那转瞬而逝的时刻,米卡用尽浑身力气环住维拉德的腰,像要将两人糅为一体似的将脸埋进他的前胸,情与欲,一念相通。

米卡不再等待,在维拉德的配合下将炽热的情欲送进他的身体。他里面紧致湿润,挤压着米卡的阴茎,令米卡发出满足的叹息。可更加满足的是他内心,被幸福感充盈,维拉德,他的维拉德正在拥抱他、接纳他、因为他而颤抖喘息。他哭着挺胯进去一些,再进去一些,反反复复,他一定是做对了,原本伏在米卡肩头摇摇欲坠的维拉德突然挣扎着脱出他的怀抱,按着他的双肩勉力坐下去。

“啊……”

维拉德咬着手指到了。他伸长脖颈,反弓的身体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米卡不禁屏住了呼吸,伸手接住因力竭而软下身子的心上人,亲吻他的耳垂与眼角。

“你还硬着。”维拉德歇了一会,“我来帮你。”

米卡执拗地摇摇头,吸着维拉德的体汗味不愿放开他。“这样就好。”

“就像个孩子一样。”维拉德抚摸他的头顶,落下一吻,声音里充满笑意:“那再做一次吧,别辜负良辰美景。”

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维拉德就是唯一的美景。米卡托着他的身体温柔地将他放到床上,他们相连的地方因此抽动了一下。四目相对,米卡不由羞涩。真是的,明明都做过了。他双手撑在维拉德头颅双侧,自上而下细细瞧着心上人,维拉德头发凌乱,唇周艳红,眼角含情,也正亦笑意盈盈地凝望米卡,打开双腿环住他的腰,踢踢他的臀部催促。

米卡将性器再往里面送了送,他记得刚才令维拉德登上极乐的所在,在那处来回碾压研磨,立刻受到了热情回应,就好像被滚烫刀片切开的黄油一样在他周围融化了。

“哦。”维拉德仰起头战栗。他辗转翻覆着坚持了一会,可绵延不绝的快感还是驱使他开口乞求,快点,米卡,再用力点米卡,求求你给我吧米卡。他意乱情迷的样子像成年佳酿,饮醉了米卡,如醺如梦。但从某个时刻起,他的乞求多了一些绝望、一些其他东西。

“求你了,米卡,”他呼吸急促,在无边无际不见尽头的欢愉中颠簸。“求你了。”

“嘘,嘘。不用急。”米卡安抚他,希望这次可以慢一点,甜蜜一点,柔情一点,因此直起身,在他抓着床单把自己送向米卡时稳住他的臀部、继续保持折磨他的节奏,“我们可以慢慢来。”

“不,我需要——米卡。求你了。我没法……我的脑袋太吵了,帮我停止思考,一分钟也好。”米卡来不及去想是什么在他脑袋里鸣叫,因为维拉德依然在奋力扭动,忍不住去抚摸自己的阴茎。米卡妥协了,允许维拉德近乎粗暴地套弄自己,最终蜷起脚趾在绵长的痉挛中断断续续射出来。绞紧的肠道终于也把米卡推过边缘,趴在维拉德身上得到了一次刻骨铭心的高潮。

米卡滑出去,手臂搭在维拉德腰间,侧拥在床上昏昏欲睡。维拉德的手找到他的,指尖交缠,毫无意义地相互逗弄。米卡希望此后的每一天早晨醒来都有维拉德在身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像现在这样慵懒地躺在一起,感谢上帝赐予的爱与奇迹。

“虽然我的家族世居纽约,但小时候我一直和母亲住在火奴鲁鲁。傍晚时分她喜欢牵着我的手沿沙滩散步,落日燃烧海平线,海风吹拂椰树宽大的枝叶,海浪卷着水花来到你脚边。置身于那样奇诡的景色可以帮你忘记一切烦恼。我真想带你去见见那里的日,那里的风,那里的浪。”米卡倚着维拉德的后颈,握住他的手,郑重请求:“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有机会我可以让艾樊安排一次旅行。”

米卡雀跃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腾地坐起来:“我的意思是就你和我,一辈子。不一定非得是火奴鲁鲁,我们也可以周游世界,去开罗、去孟买、去香港……”

维拉德沉默不语,环抱自己蜷缩起身体。一个防卫的姿态,在米卡看来也是一个拒绝的姿态。

“离开这里就行,权力和地位不会带给你幸福,除了痛苦和危险这里什么都没有。”米卡几乎是在哀求了,“你不必担心生计,我可以去阿斯特家族的企业任职,以后也能得到外公的遗产,足够我们衣食无忧地度过一生。你不必冒着开罪沙皇的风险去黑森做大公,何况法国大革命后全欧洲的君主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被狂热的人民送上断头台。你不必……”米卡吸了一口气,他必须说出来:

“你不必去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

维拉德怔住了,起身面对米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他声音冷冷的,掩饰着惊惶,似乎预感到米卡将要说出的话。“你又知道什么了?”

而米卡悲伤地望着他:“你不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伊凡诺夫。”

沉默在他们之间轰鸣。

“你叫维拉德。你的父亲是铁匠老伊戈,母亲爱跳库贾维克舞,你和父母以及两个姐姐住在皇村一间普通却整洁的泥瓦房里,养的猫名叫玛纽妮。你流浪过一段时间,被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疯人院收容,在那里遇到了艾樊·王男爵。男爵曾与利路修王子相熟,大概是看中了你在皇村的生活经历,又孑然一生,安排你冒充王子到伦敦来博取富贵,甚至计划通过引诱潘古因亲王来达成目的。”

维拉德垂下眼睛,喃喃地摇头否认。米卡几乎要心软了,几乎要停下这些不堪的指控,可他想起刚刚的舞会上艾樊的嘲笑,就下定决定要揭穿一切,不能让艾樊继续操纵维拉德了!“你们的计划不顺利。不列颠皇室轻慢你,露西亚的使团也无法给予你官方的承认,于是你们自导自演了一出刺杀事件,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死里逃生的康斯坦丁大公之子。”维拉德震惊地抬起头,死死盯住米卡,让米卡竟然生出一丝得意,一丝洞悉了维拉德心底最深处秘密的沾沾自喜:“我说过,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他柔声道,凑过去再次吻了吻对方湿漉漉的头发,这是决定性的证据。

“你的发色其实是深棕色的吧,为了在外表上更接近利路修王子,你把头发染成了现在的颜色。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天生的卷发,不同的发型会让你的气质发生变化,在拉科克养伤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我想帮你摘掉发根处的黑色毛团却被你推开了。那时已是傍晚,房间里也没点灯,其实我并没有看清到底是不是黑色毛团,还是……”

还是发根处来不及补染的新发。

他拉住维拉德的手再次劝说:“如果这些事被伦敦或者达姆施塔特,甚至圣彼得堡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你也很清楚,对不对?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温柔的人,是艾樊教唆你去盗取国家。跟我一起逃跑,让你脑袋里的声音永远停下来。”

听完他的话,维拉德垮下肩膀,扯起嘴角一笑。是一直以来如履薄冰的疲惫,是被窥破秘密后的释然,是殚精竭虑依然无法瞒天过海的自嘲。他是这么美,可为什么还是这么远?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你说的都是事实,却不是真相。你全部都知道了,依然什么都不懂。”

“维拉德?”米卡困惑地呼唤他。

“艾樊教唆?盗取国家?”维拉德几乎要大笑起来。“你又了解我什么呢?”

“我当然了解!我知道你并不贪恋权势,也不喜欢束手束脚的生活,成为国王不是你的梦想,你应该恣意自由地活着!”米卡激动地说。

“不要把你的期望强加到我身上!”

维拉德厉声打断他,望着他。那目光似乎在审视一道谜题,而谜题的答案是如此地令他失望。米卡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维拉德的手腕。但维拉德恰在此时抽回手,翻身下了床。他们就这样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维拉德离开后米卡徒然地等待着,直到天际出现第一道光,他才终于接受了现实。维拉德不会回来了,不会放弃黑森大公国继承人的身份,不会随他远渡重洋去美国开始新生活。米卡沿来时的路返回男爵宅邸后门,肖沉默地等待着他。他向小楼投去最后的、深深地一瞥。蓦然惊觉一楼最左侧房间的灯光勾勒出一个窗前的人影。米卡以为是维拉德,但他很快意识到那个房间是男爵的书房,他曾在房门口偷听到索尔兹伯里平原刺杀的真相。所以此时此刻正在目送他离开的人是王吗?肯定是的,而且他脸上肯定还正挂着今晚舞会上那样轻蔑的微笑,嘲笑米卡的不自量力。

可他为什么知道维拉德不会跟自己离开?米卡冥思苦想也没有解答。在登上马车的时候,在到达剑桥的时候,在放弃学业的时候,返回美国的时候,在此后很多很多年,米卡时不时回想这个镜花水月般的晚上。

为什么艾樊·王男爵这么胸有成竹?

为什么维拉德要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