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肖像 The Portrait of a Prince 3

第一章 April 1866 第二章 May 1866 第三章 November 1879

第三章 November 1879

米卡浑浑噩噩地回到美国。

他没有重返火奴鲁鲁的故乡,也没有去家族企业供职,而是在曼哈顿公园剧院找了份随场编剧的差事,负责改编受欢迎的英国戏剧,让它更符合本地市场。他本就很有天赋,在牛津为了写论文念的那些希腊语著作又给他的作品赋予了特殊的韵律,使他迅速在这行站住脚跟,五年后首部原创剧本,历史悲剧《安提诺乌斯》在该剧院公演,获得不小的赞誉。现在他是纽约文化圈冉冉升起的新星了,需要一点自我推销的伎俩,比如得体的西装、斯文的金边眼镜,小且精致的朋友圈,以及一位人人称羡的缪斯。而文化圈公认他的缪斯是公园剧院红人,《安提诺乌斯》的主演大卫·克罗索夫,一位俄罗斯移民。他精致冷峻的面庞、些微的异域口音与天生的高雅气质让全纽约疯狂不已。

在那几年里,米卡一直与这位美人保持着半公开的肉体关系。

他们在化妆间做过,在演职员厕所的隔间做过,在凌晨哈德逊河边的公园草地上做过,但更多的是在米卡长租的切尔西公寓客房里。因为那时候大卫会摘掉金色假发,卸去明丽妆容,露出他苍白的皮肤与棕黑的短发。

他一点也不像维拉德。但米卡觉得他像极了利维拉德。

耳鬓厮磨间大卫也提到过自己的家族曾是俄罗斯的贵族,在莫斯科河畔拥有一座漂亮的庄园,房子大而宽敞,挂满了大幅肖像,一边是沙皇头像,一边是批着轻纱的莎乐美端着一个银盘,上面盛着施洗约翰的头颅。他们在这些人物的注视下进餐,桦木长桌上摆着什锦馅饼、奶酪、烤猞猁、比目鱼肝和几瓶格瓦斯,一家人围坐四周。在那个时刻那个场合,米卡端详着大卫的明亮的眼眸,一度以为自己内心的空洞被填满了。

可那短暂的时刻似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一天夜里米卡参加沙龙回到公寓,发现大卫正坐着书桌旁一边等他一边翻看他的手稿。

“嘿。”见他回来,大卫起身相迎。两人拥吻着温存了片刻,在事情变得下流之前大卫扯着米卡的衣领抱怨:“你应该去洗个澡。”

“遵命,大人。”米卡故意夸张地敬礼,放下手时碰到了桌上的稿件。大卫一定已经等了很久,从摊开的页数判断他快要看到故事结尾。起初米卡以为那是他正在创作的《迷幻花园》,脱胎自里纳尔多与阿米达的传说。可他很快意识到大卫手里那沓厚厚的稿纸不可能是才写不到半幕的《迷幻花园》。

“你在看什么?”他克制着秘密被揭穿的惊恐问。

大卫坐回桌边翻过一页纸:“你为什么不发表这个剧本?”

米卡啪地合上剧本,几乎因此打到大卫的手。他恼怒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你在看什么?”

“你的作品。”大卫惊讶地瞧着他,将封面上的名字静静读出来:“王子肖像。”

这是米卡离开英国后的第一部作品,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八年来断断续续的修改让他怀疑这部剧本永远没法完成,或者,他永远不希望完成。当他垂垂老矣,他要读着它;当他气若游丝,他要抱着它;当他蒙住召唤,他要把它带进棺材。

“你翻了我的书架?”

“他就在书架上。”大卫不以为意,热切地评价道,“一个假冒的俄罗斯王子神奇般地被王室承认。有巧合、有宿命、有爱情、有皇室秘辛,一切都恰到好处、牵动人心,太完美了。你为什么不发表它?在王子得到英国亲王求婚的当晚,他的平民恋人热烈的表白如此动人,我等不及要看它轰动全世界了……”

“我不会发表它。”米卡不留情面地大声打断。

大卫不明白米卡什么要生气,迟疑地补充,“为什么?这会是我演艺生涯的巅峰之作。”

“再说一遍,我不会发表它,你也不会演它。”米卡语气强硬,不容置喙,“没有人有资格演他。”

大卫的目光一下冷下来。米卡几乎立刻后悔了,即使他本意并非如此,这话在大卫听来就像在质疑他的专业能力。

“是吗?”大卫站起身,“我明白了。”

他不再说话,径直走出米卡的公寓,带上门再也没回来。此后他们仍然在公园剧院共事,却也仅此而已。大卫很快有了新的追求者,主演了《迷幻花园》,他依然是文艺圈公认的米卡的缪斯,是米卡笔下那些冷峻疏离却不经意间展露温暖内心的主人公们的原型。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可在这个仲夏的夜里,在灼热的风中,米卡颓然瘫坐回书桌边,习惯性地打开《王子肖像》手稿的最后几页,就像之前无数个晚上。纸张因为长期抚摸变得光滑,上面或许还沾有泪痕,其上的文字讲述着米卡梦想里的人生:王子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选择与他的恋人远走他乡,在夏威夷无边无际如火如血的夕阳中热情相拥。

平静的日子结束前总有预兆。某天下午他的小圈子聚会上,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寻欢作乐,也朗诵各自新近作品里得意的部分。威廉——酒吧老板、诗人或许还是大卫的某一任情人——从柜台后抽出一本书。

“我最近发现了一本杰出的抒情诗集!”他大声宣布,涂着黑色指甲油、带着三、四串各色链子的手拍在书本上啪啪作响。“阿尔杰农·查尔斯·斯威本,英国诗人。”他对米卡说:“或许你听说过他?诗集出版在 1866 年,我记得你说过那时候你正在牛津上学?”

“短期课程。”米卡纠正,“而且辍学。”小而精致的朋友圈被他逗笑了。“不好意思,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真可惜。你们真该读读他的诗,这已经是我的睡前读物了。”

“意思是一读就睡着?”

“你这个月别想在我这免费喝酒了杰拉德。”

大家多少有些醉了,说话不着边际,容易哄堂大笑。

“好吧好吧。”米卡提着酒杯走向吧台,“让我看看这本杰出的抒情诗集。”他随意翻开一页,折痕最明显的一页,显然也是威廉最喜欢的一首诗。

《淮德拉》?

米卡的心猛地揪紧,胸前愈合了十三年的伤口又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威廉模仿淮德拉歇斯底里的语调,诉说着爱,诉说着死,诉说着不被满足的欲求,诉说着因爱生恨的诅咒。米卡一杯接一杯饮酒,思绪却早已偏航,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闹哄哄的科堡剧院,彼时半场戏剧刚刚结束,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聊一聊感情与理智,吻一吻身边之人。

第二天米卡从宿醉中醒来,前往楼下咖啡馆吃早餐的路上他花一美分买了份报纸,随后在报纸上得知了黑森大公即将访问美国的消息。

***

多年来米卡持续关注着维拉德的消息,欧洲与美国路途迢迢,从传到米卡耳朵里的只字片语中他直到维拉德只做了一年继承人,老大公便盟主召唤,他顺利成为黑森大公。可出人意料的,他放弃了与大英帝国缔结姻亲的机会,由于在国内外都没有人脉,身份也受到父系家族的质疑,接受加冕后好长一段时间大众都认为他只是个被贵族操纵的傀儡国王。光扭转这样不利的局面就几乎花了他十年。如今他掌控了国家实权,也靠个人魅力获得国内大小贵族的崇拜,却出人意料地着手推动黑森大公国的宪政化。宪政,米卡毫不怀疑这是艾梵·王的主意,包括这次出访华盛顿。

一开始米卡满心期待,不断幻想着重逢的场景,但很快他意识到他们如今身份差异悬殊,想见维拉德一面难如登天。他总不能蹲守在维拉德下榻的酒店门口假装偶遇吧,何况还有艾樊·王男爵,啊,如今他已经是黑森大公国的首相、宫廷第一人,以米卡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米卡接近维拉德。

在日复一日的焦虑情绪中,利路修大公乘坐的奥古斯塔·维多利亚号游轮如期抵达了纽约港,他将下榻在杰西之家酒店,次日再启程前往华盛顿。米卡几乎是以逃避的心态决定好了今晚的去处——去威廉的酒吧彻夜狂欢,他不想思考此刻维拉德离他的公寓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不,他不会去找他,他已经不想去找他了。但他没料到会因此遇到大卫。

大卫安静地坐在吧台角落似乎有些醉了。威廉一见米卡来就拼命给他使眼色:“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说在等你,拒绝了好几个人了。这可不像他。”

米卡坐过去,大卫撑着头摇动酒杯,目光漫无边际地落在闪烁的金色液体上。

“你来了。”

这确实不像他。今天的大卫穿着宽松的白色大衣,不戴首饰,没有化妆,暴露出苍白的脸色和眼角的皱纹,一点也不像在巴黎颠倒众生的戏剧演员,倒像一个失败者正走在破败人生之路上。在这个恣情纵欲的圈子里人们对分分合合早已司空见惯,几年间他们的合作与友谊从未因分手而变化,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今天我要是不来的话你准备醉死在这里吗?”米卡好笑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预感你会来。”大卫一本正经地回答,忽略了第二个问题。

“哦?预感很准确。”

“是神秘的东方通灵术。”

两人同时笑起来,空气变得轻松,适合抿着酒东拉西扯些闲话,他们聊了聊大都会歌剧院正在安装的新型舞台装置、凡尔纳刚刚出版的小说《扭转乾坤》、普林斯拍摄的神奇的会动的照片,但他们真正想谈的并不是这些。米卡耐心地等待着。

“我很抱歉。”大卫终于说。“那时未经允许就翻阅了你的手稿。我太得意忘形了。”

回想起当时大发雷霆的自己,米卡顿感愧疚,毕竟自己并没有禁止大卫取用他的物品,平时创作中的剧本也随时会交给大卫翻阅。“是我小题大做。”

“那是个好故事。你依然不打算公开吗?”

“是的。”米卡开玩笑道,“这是我送给死神的礼物。”

大卫若有所思地以手指摩擦杯口,“最近我在想,那个故事的主人公……”他靠近米卡,靠得极近,确保他们的声音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是不是黑森大公?”他顿了顿,观察着米卡的表情,“果然是他。”

“大卫……”

“那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大卫。”

甚至不用回答,大卫已经明了一切。他突兀地站起来:“晚了,我要回去了。”挂钟的指针刚过十点,对他们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米卡把大卫送到门口,离开温暖的酒吧,初冬的风让他们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大卫没头没尾地说。

“你刚才已经道过歉了。”

“这是为另一件事。”

“哪一件?”米卡不解。他想说他才是应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为所有的事。

大卫牵动一个寂寥的笑容:“你会知道的。”

他们并排来到十字路口,在等待通行的间隙大卫侧过头与他吻别,迅速而纯洁,尝起来有威士忌的辛辣味。

“别送了,回去把。或者别回去了。”他说,“你最近常常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事在困扰你,无论那是什么,米卡,别犹豫,别后悔。”

大卫的话一把推醒了米卡。他原以为一辈子也见不到维拉德了,如今蒙神垂怜得到这样的机会,他为什么不珍惜呢?哪怕他们话不投机,哪怕他们大吵一架,哪怕他们只远远的见一面……别犹豫。

他转身奔跑。

别后悔。

米卡要先回家收拾一下自己,漱洗酒气,整理仪容,得换套郑重的衣裤,他想,但又不能太严肃。他平常习惯了打扮自己,也注意健身,虽然年近四旬声色犬马,却依然是个成熟、英俊有魅力的男子。不多时切尔西公寓醒目的红色外墙就出现在视野里,随着逐渐逼近,他注意到公寓入口前的矮阶梯上有两个人。他狐疑地放慢了脚步。

其中一人警戒地环视四周,很快发现了米卡,弯下腰对坐在台阶上的人耳语一句。那人顺着指引抬头望过来,正对上米卡的目光。刹那间世界上只剩下米卡的心跳与呼吸声,对驶过身边的马车亦浑然不觉。他们那么久没见了,米卡甚至还没看清对方的脸,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迈出第一步,甚至谁都不敢呼吸,仿佛动一动这场幻梦就会消散了似的,曼哈顿第七大道的两端,是十三年光阴似箭。

“你是什么人?”大公身边的侍卫官突然大声诘问。

米卡这才发现刚才从他身边驶过的马车停在前方数米,车上走下一人,白衣棕发,神色冷峻。“大卫?”米卡脱口而出,大脑迟钝地运转着: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是现在?但他马上注意到大卫并没有看自己,反而紧盯大公,神情凶狠。

一种预感压得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起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米卡假装镇定,希望能分散大卫的注意力。大卫并不理睬,只是坚定地往前迈步。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什么什么东西滋滋燃烧的气味。

“炸弹!”

他下意识就明白了,向大公跑去。同时行动的还有侍卫官肖。他冲上前一把将大卫扑到,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大卫扯开外套……

“人民万岁!”

大卫的呼喊响彻寂静的街道。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爆炸声,米卡赶在最后一刻抓住大公转身把他护进怀里。气流将他们掀起又抛下,在地面打了几个滚。飞溅的碎片与火星落在米卡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想着不可以放开维拉德,此生此世都不要再放开维拉德。

他短暂第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怀中空无一人。他焦急地一跃而起,一时之间耳朵、脑袋、全身的骨头都叫嚣起来,使得不得不又跌回地上。维拉德的腿受了伤,一条血迹蜿蜒至几米外,跪坐肖的身边。米卡喘了几口气,这才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脑袋还在嗡嗡作响。

肖的情况很不妙,胸前被炸弹炸断的肋骨横七竖八地敞开着,隐约可见急速跳动的心脏。维拉德低着头握着他的手,米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爆炸引起的耳鸣渐弱。

“……为什么总也照看不好你。对不起,又让你受伤了。”肖吐着血沫,气若游丝,艰难地抬起手拭去维拉德脸上的血迹:“这里”随后落到他左手小臂,那里应该有一处索尔兹伯里平原留下的伤疤,“这里。”

“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维拉德微微颤抖着。

那只手最后轻轻按了按维拉德的胸口,“还有这里。”

“我可真没用。”

说完这句话,肖的灵魂便从他撕裂的胸膛流逝,伴随着最后一声叹息。米卡静静靠近维拉德,想要拥抱他,安慰她,查看他腿上的伤势,亲吻他的眉角告诉他一切都会会过去的,他会保护他。可当他伸出手,却听到维拉德低沉的声音穿透耳神经的尖啸。

他说:“别过来。”

这是这个晚上他对米卡说的第一句话,唯一一句话。

沿街住宅与店铺的居民逐渐聚集,警察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在一片混乱中,黑森大公首先被接走,随后是两具遗体。他们抬着焦黑残破的大卫从米卡身边走过,纽约艺术圈的缪斯、红极一时的戏剧演员,如今已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骸,空洞地张大了嘴,仿佛在说:

你会知道的。


米卡被带进纽约警察局的一个小隔间,审他的人自称来自国务院特勤局——一个替国务卿办杂事的小部门,对方轻描淡写地介绍。但很快,米卡意识到他们掌握的情报绝不可能来自一个办杂事的小部门。

“是的,我在英国留学期间与黑森大公有过交情。我救过他。”

“没错,就是巨石阵刺杀。”

“对,回美国后我们没联系过。没见过面,也没写过信。”

“我不知道大公为什么来探望我。”

“我跟大卫是有过一段故事,但现在只是普通同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暗杀大公。”

米卡自己也是满腹狐疑,无法向特情局探员提供更有价值的信息。与此同时,为了不至于演变成外交灾难,纽约警察倾巢而出,在大卫的住所到查抄到大量信件,到第三天晚上关于行凶者的身份与动机已经甚嚣尘上。

大卫真名克罗索夫·大卫·弗拉基米诺维奇,原是世居莫斯科的中层贵族之子。因为十二月党人革命受到牵连,家族日渐败落,辗转来到美国。从三年前开始他与俄罗斯的极端政党人民意志党取得联系,思想日渐偏激,国仇家恨,终于在一周前接收到关于大公来访美国的情报后独自策划并实施了这次刺杀行动。

米卡觉得这个解释很牵强。黑森大公本人就是十二月党人革命的受害者,于情于理大卫都没有理由要刺杀大公。他一定有其他目的,他曾经喊过“人民万岁”。

无论真相如何,警方如此结案,米卡被释放回到公寓,在门边的地板上发现卡兹玛拍给他的电报。远在伦敦的他也听说了好友的遭遇发电报来问候,并且提及就在昨天他的妻子凯伦与德罗赫达侯爵夫人也受到暴徒袭击守了伤,袭击者被俘后自杀身亡,苏格兰场的废物们束手无策。

米卡没料到自己被拘留的两天内发生了这么多事,一夜辗转难眠,待晨曦初亮才勉强睡了 三、四 小时,而这几小时也是梦魇不断。

他梦见自己在卡兹玛的婚礼上莫名其妙地接到了新娘的捧花。

他梦见艾樊走过长长的过道进入藏有无数秘密与阴谋的书房。

他梦见大卫跨坐在他身上,一边扭腰一边自背后取出匕首高高举起。

他梦见自己惊恐地瞪着双手上的鲜血,转头发现身边气息奄奄的肖。

他梦见陪弗拉德散步的那个夜晚。他穿着一身毛料黑外套,脚步既轻且大,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一阵风吹过,好像要把他也带走了似的。

他想大声呼喊,四周却只有风声呼啸。

米卡挣扎着醒来,无论是梦里还是爆炸案那天,他好像都没能好好看看维拉德的脸。他压下失落的情绪,收拾干净,匆匆赶到大公下榻的酒店。大公一直留在纽约养伤,原本定于华盛顿的一系列会晤也改到杰西之家酒店举行。警察加强了安保,街道上、酒店内除了佩枪执勤的警察外还布满暗哨。米卡试了几次,连大公所在的楼层也到不了。只得悻悻地坐进酒店对面的咖啡馆,寄希望于能碰上大公或者随行人员外出。

一等就是四天。

这四天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全球的大事:亚历山大二世的火车专列遭遇人民意志党人的地雷袭击,所幸沙皇临时换乘其他列车幸免遇难。沙皇、黑森大公、德罗赫达侯爵夫人与她的女儿,米卡认为这不是巧合。随着很多流血事件的消息传到美国,舆论也开始意识到这是人民意志党策划的针对伊凡诺夫家族全体成员的刺杀行动,为了让俄罗斯帝国的御座彻底失去继承人。《纽约时报》今天的头版报道了这种猜测,标题是《一次骇人听闻的革命》。

米卡放下报纸,不禁怀疑大卫起初就抱着革命的目的接近自己,这说得通,他被迫背井离乡因而憎恨沙皇的家族。可他不可能提早十三年就预知到黑森大公会来访美国,更不可能知道他会来找米卡——米卡自己都不敢希冀。何况根据调查,大卫在三年前才与人民意志党人搭上线,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

等一下。米卡一怔,猛地汗毛倒竖,如坠冰窖。事发当晚大卫曾问,《王子肖像》是不是真实的故事。

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如何神奇地得到他的伯祖父——黑森大公路德维希一世的承认,从一个疯人院的病患摇身一变成为流落民间的俄罗斯王子,最终继承黑森大公国。这个传奇故事早就人尽皆知了。大卫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过,所以他问的不是“剧本是否脱胎于利路修王子的真实故事”,而是另一件事。

他想问米卡:“王子与平民的恋爱故事,是否有真实原型?”

从翻开《王子肖像》手稿的第一页起,从米卡坚决拒绝公开剧本的那一刻起,大卫可能已经猜到故事的原型是他与利路修王子,即便当时不确定,此后也很多时间去猜测他们的真实的关系。米卡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联系上民意党人的。也许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发现了伊凡诺夫家族的秘密,想找民意党人商量如何妥善加以利用,随后在书信来往中渐渐接受了他们的理想,期盼彻底推翻俄罗斯土地上的君主统治,将权力交还给人民。

他走向维拉德时的眼神是多么坚定,如今回想米卡都不禁颤抖,像是在执行天神交托的使命。

但依然有这么多疑问得不到解答。在威廉酒吧,他穿的那身宽大的白大衣底下,是不是已经绑好了炸弹?他特意旧事重提,还鼓励自己“别犹豫,别后悔”是不是为了促使米卡去找维拉德?他是不是早就料定了维拉德一定会见米卡?他是不是乘马车尾随米卡,并如愿在切尔西公寓前遭遇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大公?

他深信剧本中描写的刻骨爱情,筹谋三年,是不是只为了等待一个机会,赌一个可能性:有朝一日米卡与大公终要重逢。

米卡抓起面前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大卫不是邪恶之人,公平地说他甚至可称得上勇士。但因为自己与大卫草率的关系让维拉德深陷危机的这个念头几乎压垮了他。他不该把手稿大大咧咧地摆在书架上,不该把公寓的钥匙交给大卫,不该与大卫维持肉体关系,或者一开始就不该把自己的爱与回忆写进《王子肖像》。在极度的愧疚自责中,他的内心甚至生出了一丝恶魔般的想法,如果维拉德不曾冒充康斯坦丁大公的儿子,他就不会有性命之虞了,如果他不曾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即使深陷于这样纷乱的思绪中,米卡依然没有放过杰西之家酒店门口的动静。他压制住自己想奔跑起来的心情,不引起四周暗哨注意的前提下快步穿过马路,赶在艾梵·王另一只脚尚未塌上马车那刻拉住了他的手臂。

“我要见维拉德。”米卡低声说,感觉到身后开始骚动。王披着貂毛大衣,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反而冷漠地审视着他。“让我见见他。”已经有人上前压住米卡的脖子,但他依然不松手。后脑勺处传来秘密警察拨动枪栓发出一声刺耳的咔哒。

“让我见见他。艾梵。求你了。”米卡几乎是在央求了。

终于,艾梵朝警察表示:“他是我的朋友。”

警察马上退开了,不消两秒便重新融入人群。

“上车吧。”艾梵吩咐。“我现在要去市议会,你有半小时时间。”

“不需要这么久,我只想见见维拉德。”不过米卡还是跟着坐进马车。艾樊拿手杖敲敲车顶,马车颠簸起来。

“首先我要感谢你,在爆炸中保护了维拉德。”艾樊先开口:“他的体质不容易愈合伤口,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不是你,他很可能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米卡一怔。这是他首次听艾樊用“维拉德”来称呼利路修王子,隐隐产生了一丝不安。“他现在怎么样?”

“小腿的伤不算严重,但治疗起来有些棘手。”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不过他最终会好起来的。”

或许是时过境迁,米卡觉得艾樊对自己的敌意不像当年那么严重了。或者正相反,是自己对艾樊的敌意稍减,看他不再面目可憎。无论如何,他至少真的关心维拉德的健康。

米卡放软了声音:“我想见他。”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他不会见你的。”艾樊抬起手示意米卡先别激动,“请不要误会。这不是我的意思,当然,我也不喜欢你们还有什么瓜葛。但不见你确实是维拉德本人的意思。”

“你胡说。”米卡反驳,“维拉德亲自来我的公寓找我。”

“所以他现在不会见你了。他意识到一个草率的决定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他现在是黑森大公国的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不应该随随便便出现在异国街道上,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那就由你们安排地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你们可以搜完身再放我进去。”

艾樊按住额头,思考怎么向米卡解释:“你还是不明白哈施兹默先生。米卡。维拉德认为见你是个轻率的决定,一个……错误。”

这个词刺痛了米卡。对维拉德来说他是个错误吗?他们的感情是个错误吗?“我确实不明白。”他咬牙反击,“轻率的人不正是你们吗?在你们策划一整个王子骗局之前就没考虑过这些?哈,是啊,我都快忘记了,你们为达目的不惜自导自演了一场刺杀!”

“你认为维拉德是个骗子……?”

“不,你才是骗子。你教唆了维拉德!我曾经无意间听到过你和肖的对话,你为了宪政的理想利用了他!”

艾樊沉默半响,后仰身体靠到车厢上,用这样一个动作拉开了与米卡之间的距离。他嗤笑一声,随即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般大笑起来。让米卡没来由地回忆起维拉德离开他的那个晚上,那种深不见底的失望。“抱歉,哈施兹默先生。”哦,这就又变回哈施兹默先生了。“……看起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不过这倒是解释了很多事。”他瞥了眼窗外,马车在十三号大街转了个弯。“应该从哪里开始向你说明呢?你知道,维拉德之所以能继承黑森大公国是因为路德维希大公的直系男性后裔都因严重的家族遗传疾病病殁。老大公的父亲,路易九世伯爵育有的八个子女把这种名为血友病的疾病带入了普鲁士、俄罗斯皇室,又藉由一代代的通婚扩散至荷兰、奥地利、符腾堡……”

“所以血友病又叫欧洲王室病,这我当然知道。但和维拉德有什么关系?”

“巨石阵的杀手确实是我安排的,对此我很抱歉,你原本只需要扮演目击者的角色,不过上帝自有它的安排,不是吗。你伤得很重,我们差点以为你活不下来了。最后你花了多久愈合,嗯?”

米卡不知道他说这些有什么用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两个月、三个月?我记不清了。不过三、四年后伤处还会因为天气变化疼痛。”

“你知道维拉德花了多久。”

米卡当然记得,他们亲吻做爱,维拉德的左臂挂在他的肩头,说看,我们的伤口又连在一起了。那时距离复活节假期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维拉德的伤依然没有愈合。

“到第二年的一月他手臂上的伤口才不再渗血。”

艾樊的暗示再明确不过了。“血友病……?”

“老大公的宫廷医生们对维拉德经行了治疗,没费什么力气就确诊了他患有血友病。这就是他与黑森大公国皇室存在血缘关系的铁证。”

这个答案令米卡如遭雷击,楞楞地半天说不出话来。维拉德就是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所以那时候维拉德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吗?因为米卡不相信他,认为他是个假扮的王子,甚至指责他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所有的这一切发生在两人温存之后,这无异于背叛。米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花了好一会才冷静下来,反驳道:“也不是只有欧洲皇室成员才会罹患血友病,这说明不了说明。何况,”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审视着记忆里关于维拉德的一切:“他告诉过我他的家庭情况,他叫维拉德,他的父亲是个铁匠……如果他是利路修王子,为什么连你也称呼他为维拉德?!”他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大声质问。

“那你一定知道他曾经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疯人院接受过治疗。”维拉德没有详细说过这段经历,但米卡不愿向艾樊示弱,回答当然知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住了八年,除了病历上维拉季斯拉夫这个没头没尾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经历过什么,包括他自己。我找了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医生,才让他对自己的过去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那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利路修王子?”

“你与你的至交好友十年不见就会认不出他吗?”艾樊反问。

“胡扯!他头发的颜色是染出来的。如果他真的是利路修王子,为什么还要在外貌上造假?”

“利路修王子小时候一头金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逐渐变成了与他父亲一样的深棕色。成长过程中的发色改变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王子从灭门惨案中死里逃生,失踪十年重新出现,他的身份本来就受到多方质疑,没必要在发色问题上再节外生枝。”

“可他说他的父亲应该叫伊戈尔!”米卡压着声音吼叫。

“他这样跟说的?那他有没有给自己假想出一个姓氏来,比如西德洛夫?”

米卡纂紧拳头,维拉德确实提到过这个姓氏。“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特维·伊戈列维奇姓西德洛夫。你还记得这个人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它在米卡的脑子里闪了闪,很快又杳无踪迹了。“他是皇村的平民,是维拉德儿时的玩伴。你在德罗赫达侯爵府见过他。”米卡想起来了,是俄罗斯代表团里的那个年轻军官,试探过维拉德的王子身份,后来还去他的住处探望过他。“铁匠老伊戈尔是马特维的父亲。被软禁的康斯坦丁大公闲暇时喜欢摆弄枪械,我旅居圣彼得堡期间在王子的住处见过大公做给他的火枪玩具。老伊戈尔算他半个助手。”

艾樊的脸上几乎是出现了同情的神色,自言自语:“是吗,铁匠的儿子,维拉德·伊戈列维奇·西德洛夫。这就是他关于自己过去的最美好的幻象吗?”

米卡明白了,维拉德描述的一切亦幻亦真。当他握着米卡的手,讲自己小时候喝桦树汁、偷马铃薯、养了一只猫的时候,他是在讲一场梦。真正的他是被囚禁在亚历山大宫,只能从卧室阳台观看礼花的利路修王子。可艾樊却一心要把维拉德带回牢笼般的宫廷生活,如果当年沙皇依然忌惮他的继承权,他可能早已一命呜呼了。想到这里,米卡毛骨悚然。

“那才是他期望的生活。既然他是真正的利路修王子,他一定亲身经历过家人的死亡,你却还要逼迫他回到冬宫去,成为实现你梦想的道具?你根本不是他的至交好友,他只是你的傀儡!”

米卡的话一定是戳中了什么。艾樊丢掉了一贯的理智面具,愤怒地挺直身体,恶狠狠地抬起手杖:“你怎么敢!”米卡以为他要动手,慌忙举臂格挡。手杖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秒钟,轻轻落回地面,取而代之的是艾樊疲惫的语气:“我知道你讨厌我,觉得是我怂恿维拉德深陷阴谋与危险。但我却喜欢你,无论你信不信。我与他是共犯,在尔虞我诈的世界如履薄冰,唯一能安慰他的事就是吃块巧克力。可你改变了他。”

“那是谁把他害成这样?”

“对啊,是谁呢。”艾梵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或许该怪杀死他家人的凶手。偏偏没能杀死他,却又夺去了他的神智,让他被困在疯人院十几年,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必假惺惺的,承认吧,是你在阻碍他的人生!”

艾梵盯着他看了一会,让米卡恍惚见觉得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轻蔑、惋惜以及深不见底的哀伤。“告诉我,米卡,你理解他吗?”

“我当然了理他……”

“不,我问的是你理解他吗?当他说一句话,你理解他为什么说。当他做一件事,你理解他为什么要做吗?”

“我当然……”米卡迟疑了。他们分手那天晚上维拉德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猛然砸开他的胸腔,令他浑身发抖。“你说的都是事实,却不是真相。你全部都知道了,依然什么都不懂。”

“如果你理解他,告诉我,为什么我可以逼迫他成为实现我梦想的道具,你却无法逼迫他选择自己期望的生活?”答案显而易见。他怎么一直会没意识到呢,维拉德跟他讲过诺夫哥罗德,讲过东方战争与黑海舰队,讲过农奴制度、十二月党人与宪政。他一直在试着告诉他自己的人生志向,可他从来没有认真听过。

“因为维拉德的理想是令俄罗斯辉耀世界……”

“很接近了。”他的目光灼灼地望着米卡,又好像穿过米卡望着远方的什么东西:“我十几岁时跟父亲去俄罗斯壮游,走过很多个城市。这是个身首分离的国家,农奴们以东方式的习惯劳作与生活,贵族们却说着流利的法语过着西方式的生活。我曾经以为这两伙截然不同的人就像水与火一样互不相容。但真正接触过俄罗斯人后才发现,他们的本质是有着一种相似的矛盾感,坚忍、放纵,懒散、激情,并且向往温暖的阳光。但牺牲和奉献,才是俄罗斯的灵魂。”他忽地笑了一下。“利路修·康斯坦丁诺维奇·伊凡诺夫也是如此,没有人能逼迫他做任何事,我也不能。我能做的只有帮助他完成他的目标。他不是我的傀儡,我是他的……”

王说了一个词,米卡曾经听他说过一次,知道那是“朋友、同志”的意思。而此时此刻,当王看着米卡的眼睛说“达瓦里希”的时候,仿佛在其中灌注了信念。

“他希望俄罗斯的人民为祖国自豪。你刚才问我怎么能认出维拉德?我听过他许下这个生日愿望,”就是他与艾樊在深夜的皇村分享一小块蛋糕的那个生日吗?米卡想。“……也见过疯人院主治大夫的治疗记录。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让维拉德成为俄罗斯帝国的沙皇。”

可是维拉德至今也没有成为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签署解放法令开始了一系列激进的改革措施,令俄罗斯国力急增。而他的六个儿子确保了莫诺马赫皇冠的传承,但米卡毫不怀疑维拉德与艾樊另有计划。很长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任由马蹄有节奏的的哒哒声在他们中间回响。窗外是第一大道灰蒙蒙的街景,麦凯丽面包房的明黄色招牌一闪而过,市议会大楼已经近在眼前了。

米卡抬起头,突然没来由地说。“你也爱他。”

“爱?”艾樊皱起眉,好像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当然爱他。不过跟你理解的爱截然不同。我爱他就像爱我的兄弟,我的国王,我的故乡,我的理想。你们这种生长在新大陆的人很难想象吧,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比个人的幸福生活更要紧的事。”他哼了一声,不知是在鄙夷还是羡慕,“真是受到上帝眷顾的幸运儿。”

是啊,我们新大陆人确实很难理解这种一厢情愿的奉献精神,米卡摇头叹息,“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俄罗斯的人民,”看看大卫,看看人民意志党人吧,他想说,他们甚至想要杀光伊万诺夫家族全部成员,“他们根本不需要沙皇。


米卡不知道是什么打动了艾樊,最终他还是承诺会安排一次机会。“不会是私人场合,”他重申道,“维拉德不愿意见你。不过返程的那天我会安排你混进送行队伍里,你可以和他说上一、两句话,如果他愿意的话。”

由于针对大公本人和伊万诺夫家族的一系列刺杀事件,纽约市民开始为这位雍荣尔雅、经历传奇的大公表现出莫大兴趣,他的照片天天占据大小报刊重要版面,每日行程报道得明明白白。从公开信息看他与华盛顿谈成了几笔国家级的协议,包括烟草、制药、钢铁等领域,但没有哪家报社详细说明他的伤势,米卡猜想可能出于某些原因,大公罹患血友病一事始终秘而不宣。

在等待的那几天里,除了用餐米卡几乎没有离开过公寓。他思绪纷乱、无法思考,害怕见到维拉德不知该说什么,又怕说完后维拉德无所回应。惶惶中只能反复阅读《王子肖像》,在脑海中想象剧本变成戏剧,他肯定能说服导演定制一副整幕背景,加上剧院能提供的最大的复合照明灯,模拟出火奴鲁鲁傍晚灼烧海面的夕阳,最后一幕王子与平民将在如此美景良辰中拥抱亲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大卫说得对,这将是他艺术生涯的巅峰之作——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米卡烧掉了剧本、换好西装,对着镜子把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今天之后,他与维拉德间的林林总总就只存在于他心里了。

不少狂热的纽约市民自发聚集在纽约港,想一睹这位大公的风采,把通往港口的几条道路围得水泄不通,米卡乘着艾樊派来的马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驶到奥古斯塔·维多利亚号下方的礼台,那里已经等了些人,估计是本地以及华盛顿来的商贾政要,米卡还看到曾经提审过他的国务院特勤局探员混迹其中。

等了不多久,黑森大公的车队缓缓驶出热情的人群,米卡跟随引导与众人站成一排,等一下大公会从他们面前经过。艾樊走下马车,锐利的视线很快找到了米卡,对他使了个“在后面”的眼色就被人领着先上了邮轮。米卡耐心等待着,果然间大公拄着手杖从第四俩马车下来,他尽力维持着步伐平稳,被随从簇拥着向他们走来。

这次米卡总算有机会好好看看维拉德了。岁月格外偏爱他,与同年纪的男子相比他的样貌体态与十几年前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清新秀丽,高贵不凡。他穿着时髦的阔腿裤和宽松绒呢大衣,头发拢在脑后,露出漂亮的浅棕色眼睛与眼中的坚毅神色,看起来与温莎堡那一夜舔去手指上巧克力碎屑的他完全不用,与索尔兹伯里平原那一夜遥望巨石阵的他完全不同,与白金汉宫舞会那一夜在米卡身下战栗着高潮的他完全不同,甚至与前几天切尔西公寓外路灯下等待米卡的他完全不同。

远处的人群在欢呼着大公的名字。他从队伍末端开始缓缓向前,挂着仪式性的微笑与美利坚的经政要人寒暄道别,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大公。”米卡向他伸出手。

大公只怔了一瞬间,除了他们彼此无人发觉。米卡的脑子里无端冒出一句词:我又看到我疏远已久的敌人,我的伤口突然间又流出鲜血。

“哈施兹默先生。”在人群的山呼海啸中,大公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声音轻如蝴蝶振翅,又震耳欲聋。“米卡,”他说。之后的话米卡听不懂,大概是俄罗斯语。维拉德之前从没对他说过母语。随后大公果断放开手转向下一人。

他们的目光交接了只有三秒种,米卡却好像在这三秒钟里过完了一辈子。


米卡走进威廉的酒吧,收起伞,拍掉身上沾着的雪屑。老板正张着手给指甲涂指甲油,“最近这里都没办沙龙。酒吧得等到下午五点。”他懒懒地抬头望了米卡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圈内朋友都对大卫的事极度震惊,举行的纪念沙龙米卡借故没有参加。何况那天晚上威廉见过大卫来找米卡,心中难免有些猜测,如今冷淡待他也是理所当然。但米卡心中有个疑问,只有威廉能解答。

“我不是来喝酒的。有一句话,俄语。应该是俄语。”他补充,“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的朋友里,只有威廉会说俄语了。

“什么话。”

“雅提拜留布鲁。”米卡鹦鹉学舌。他说得太快了,急不可待,这几天他把这句话复述了成百上千遍,他想知道维拉德究竟说了什么。

威廉专心涂指甲油,头也不抬地问:“Я тебя люблю?”

“是什么意思?”

“我爱你。”

米拉怔住了,瞬间忘记了呼吸。

“还有,”他又说,“阿列。”

“Але什么?”

“没有了,只有阿列。”他急切地问:“什么意思?”

威廉叹了口气:“是‘但是’的意思。这是大卫跟你说的吗?他说,他爱你,但是。但是什么?米卡。米卡?你去哪?”

米卡充耳不闻。他走出威廉的酒吧。走进大雪纷飞的街道。目之所急,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空旷天地。他想起第一次陪维拉德散步的那个夜晚。他穿着一身毛料黑外套,脚步既轻且大,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夜雾中影影绰绰,时代之风吹过。

终于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