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紫式部集』中一窺『源氏物語』的部分構思,及『光る君へ』中的化用 ⑵.a
讀完001~019會發現,紫式部去越前之前至少有三段情感經歷(暗戀也是戀),沒有一段和藤原宣孝有關,中間還穿插着一段持續着的女性友情。歷來男性學者想當然地認為既然紫式部嫁給了藤原宣孝,就該對丈夫一生一世忠貞不渝,於是武斷地把004005也硬按在宣孝頭上,完全不管內容上的矛盾。像001這樣的隱晦戀歌疑似故意篡改特定意象,解讀為與女性友人的雜歌,其他沒有特定意象的就更是了。就不知道這麼做是出於男性的傲慢——視女性為客體(父親和丈夫的附庸),女性不能有主動的感情訴求,經歷必須像一張白紙,否則就是輕浮的女人;還是出於對綠帽的恐懼——畢竟在能檢驗DNA的現代,隔壁老王還比比皆是,平安時代喜當爹那可太正常了。「his」tory中又有多少女性被貼上賢妻良母的樣板化標籤,失去本來鮮活的樣子。
和紫式部談過戀愛又吵過架的真的是藤原宣孝嗎?讓我們繼續往下讀:)
下向近江·越前的思鄉歌/戀歌(?)(996年夏~996/997冬)
020 |
近江の湖にて、 三尾が崎といふ所に、 網引くを見て、 三尾の海に 網引く民の 手間もなく 立ち居につけて 都恋しも |
在近江的湖㊟:琵琶湖邊 叫做三尾崎㊟:現滋賀縣高島市三尾山向琵琶湖突出的地形的地方 看到拉網捕魚的情形: 三尾海上 拉網的漁民 忙碌不停 看着他們的日常勞作 更令人眷戀都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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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 |
又、 磯の浜に、 鶴の声々鳴くを、 磯隠れ 同じ心に 田鶴ぞ鳴く なに思ひ出づる 人や誰れそも |
又, 聽見岩石攤頭㊟:現滋賀縣坂田郡米原市町磯?磯指水邊的岩石的 鶴鳴聲聲: 隱藏在水邊岩石後 懷着同樣心情的 田鶴㊟:「田鶴(たづ)」是「鶴(つる)」的歌語,田指葦田,所以田鶴具體指葦田裏的鶴(丹頂鶴)鳴叫着 (它/我)在回憶什麼 又或是想起了誰? |
022 |
夕立ちしぬべしとて、 空の曇りて ひらめくに、 かき曇り 夕立つ波の 荒ければ 浮きたる舟ぞ しづ心なき |
突然變天下起了雷陣雨㊟:「夕立」意為夏日傍晚的雷陣雨,是夏的季語 烏雲密佈 電閃雷鳴: 濃雲滾滾 如在因驟雨而 洶湧的波濤之上 漂浮的小船 我搖擺不安的心 |
023 |
塩津山といふ道の いとしげきを、 賤の男の あやしきさまどもして、 「なほからき道なりや」 と言ふを聞きて、 知りぬらむ 行き来にならす 塩津山 世にふる道は からきものぞと |
鹽津山㊟:「塩津山(しおつやま)」位於琵琶湖北端,現滋賀縣伊香郡西浅井町附近的山道㊟:連接近江國鹽津和越前國敦賀的古道上 草木繁茂難行 身份低微的男人們㊟:在當地僱傭的挑夫 衣着破舊 「這條路果然很難走啊」 聽見他們說了這樣的話: 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慣於往來行走㊟:「ならす」是由「塩」聯想到「潮馴る(しおなる)」,本意為衣服因海水潮氣變得又皺又髒,這裏指穿破舊衣服的挑夫走慣了塩津山道的 鹽津山道(都這麼艱辛) 這世間道路㊟:「道」為鹽津山道和世間生存之道的雙關的 艱辛㊟:「からきもの」是由「塩」聯想到「塩辛い(しおからい)」,本意為鹽的咸苦味,引申意為生理和精神上的艱辛痛苦也是如此 |
024 |
湖に、 おいつ島といふ 洲崎に向かひて、 わらはべの浦といふ 入り海のをかしきを、 口ずさびに、 おいつ島 島守る神や いさむらむ 波も騒がぬ わらはべの浦 |
在(琵琶)湖上 朝着名為老津島㊟:奥津島,古時是浮島,後經圍墾變成半島(現近江八幡市的沖島),島上有奥津島神社的 洲崎㊟:水底隆起露出水面的部分稱為洲,洲崎指向湖中突出的地形航行時 有個叫童浦㊟:現地不明的 入海處很有意思 我不禁隨口吟唱: 老津島的 守護神㊟:奧津島比賣命,又名田心姫神,宗像三女神之一,保佑航海安全的神 在告誡着 不要起浪啊 孩童的浦㊟:「おいつ島」=「老つ島」,「わらはべの浦」=「童べの浦」,「老」和「童」反義,有了古老守護神坐鎮,孩童也不鬧騰了=水域風平浪靜 |
021所描述的地點令人在意,從地圖上來看,磯浜的位置在琵琶湖的東側,按通說紫式部是沿着湖的西側乘船北上的,那麼為何會去到東側的磯浜附近?所以有觀點認為021是返程時所作,又說鶴在夏天應該北上,不會出現在琵琶湖,以此作為返程時所作的佐證。但「又」字表明021緊接在020之後,且並不是所有的鶴都是候鳥,比如鶴中的丹頂鶴就是不會長途遷徙的留鳥,『和名類聚抄』中也說葦鶴(あしたづ)俗稱丹頂。雖然現在丹頂鶴在日本的分佈範圍只在北海道一帶,但是一來古代氣候比現在寒冷,二來野生動物的棲息地比現在大,平安時代丹頂鶴聚居在琵琶湖畔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至於為時一行人為什麼會去到琵琶湖的東側,很可能是因為古人出趟遠門不容易,本着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的心態,稍微繞一點遠路看看東側的風景也是說得通的吧。
024又回到琵琶湖上,歌序卻排在023之後,可能是為了表述平安到着越前時的心情?一掃022023中的不安和艱辛,平靜中帶着一絲俏皮。
017 |
津の国といふ所より おこせたりける、 難波潟 群れたる 鳥のもろともに 立ち居るものと 思はましかば |
從攝津國㊟:現大阪府北部中部的大部分地區和兵庫縣東南部地區 寄來的 若能像難波瀉㊟:攝津國的歌枕,淀川的河口附近,現大阪灣 羣聚着的 水鳥一樣,和你一道 日常起居㊟:「立ち居る」指站起或坐下的動作,意為日常的行為舉止 那該有多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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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 |
近江の湖にて、 三尾が崎といふ所に、 網引くを見て、 三尾の海に 網引く民の 手間もなく 立ち居につけて 都恋しも |
在近江的湖㊟:琵琶湖邊 叫做三尾崎㊟:現滋賀縣高島市三尾山向琵琶湖突出的地形的地方 看到拉網捕魚的情形: 三尾海上 拉網的漁民 忙碌不停 看着他們的日常勞作 更令人眷戀都城 |
021 |
又、 磯の浜に、 鶴の声々鳴くを、 磯隠れ 同じ心に 田鶴ぞ鳴く なに思ひ出づる 人や誰れそも |
又, 聽見岩石攤頭㊟:現滋賀縣坂田郡米原市町磯?磯指水邊的岩石的 鶴鳴聲聲: 隱藏在水邊岩石後 懷着同樣心情的 田鶴㊟:「田鶴(たづ)」是「鶴(つる)」的歌語,田指葦田,所以田鶴具體指葦田裏的鶴(丹頂鶴)鳴叫着 (它/我)在回憶什麼 又或是想起了誰? |
020中的「立ち居」讓人想到017,021中的「田鶴」又對應了017中的「鳥」,像是紫式部看到漁民的日常勞作(立ち居)產生「都戀」是因為想起017的作者,於是緊接着寫了021。 而『源氏物語』中又有三處帶「田鶴」的和歌㊟:後人將和歌中的假名「たづ」轉寫成漢字時,有時寫「鶴」有時寫「田鶴」,兩者是一樣的,沒錯,還是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第一處在【第五帖 若紫】,光源氏去探望病入膏肓的北山尼君(若紫的外祖母),尼君以病重為由令侍女傳話謝絕會客,光源氏要求聽一聽若紫的聲音,侍女以若紫年齡小不懂事來搪塞,此時恰巧若紫跑去尼君身邊,問尼君為什麼不見光源氏(尼君曾說過見了光源氏這樣高貴的人什麼病都好了),這番天真浪漫之語正好被光源氏聽到,心癢難耐,第二天就寫下這首和歌送去給若紫:
〔光源氏〕 いはけなき(聽了那稚嫩可愛的) 鶴の一声(田鶴的) 聞きしより(一聲嚶啼) 葦間になづむ(在葦間穿行的) 舟ぞえならぬ(小船㊟:比喻光源氏自己變得進退兩難→入港多有障礙→苦於無法與心上人相見)
最後一句有引歌,作者為人麿(柿本人麻呂:飛鳥時代的歌人,三十六歌仙之一),收錄在『萬葉集』(2745)中:
湊入りの(想入港) 葦わけ小舟(卻穿行在葦間的小船) 障り多み(多有障礙) わが思ふ君に(與我思念的你) 逢はぬころかな(相逢亦如是)
舟行聞鶴聲,這首和歌與021的重疊元素最多。
第二處在【第十二帖 須磨】,光源氏謫居須磨,岳父左大臣之子,亡妻葵之上的哥哥(此時已升為宰相中將)來探望他,宰相中將回京前兩人的贈答歌:
〔光源氏〕 雲近く(靠近雲層) 飛び交ふ鶴も(飛來飛去的仙鶴) 空に見よ(也從天上向下看看吧㊟:蒼天有眼之意) 我は春日の(春日中的我) 曇りなき身ぞ(身無陰靄㊟:指光源氏無辜遭貶,問心無愧)
〔宰相中將〕 たづかなき(田鶴悲泣/無依無靠㊟:「たづかなき」意為無依無靠,古時不標註濁點,因此又音同「田鶴が泣き」) 雲居にひとり(獨居雲中) 音をぞ鳴く(鳴叫着) 翼並べし(對比翼雙飛的) 友を恋ひつつ(侶伴持續愛戀着)
這組和歌也隱含着宰相中將代替死去的葵之上對答之意。丹頂鶴即仙鶴,仙鶴從空中向下看也隱喻逝者。 「翼並べし」這個寫法就很刻意,通說解釋這是基於『史記』【留侯世家】中「羽翼已成」的表達。【留侯世家】這段說的是劉邦的寵妾戚夫人想讓劉邦換掉呂后的兒子劉盈,改立自己的兒子做太子,呂后就找張良商量對策。張良讓劉盈請出商山四賢,劉邦看了認為劉盈有四賢輔佐羽翼已成,就打消了換太子的念頭。雖然在【第二十九帖 行幸】中光源氏形容和內大臣(此時的宰相中將)的關係說「羽翼を並ぶるやうにて、朝廷の御後見をも仕うまつると(同為左膀右臂,作為朝廷的後見人一同出仕)」,這裏確實是【留侯世家】所說的「羽翼」,但那是同一只鳥(朝廷)的一對翅膀。而這首和歌裏是兩隻鳥的比翼雙飛,就不是一回事。如果代入葵之上來理解邏輯就很順暢,作為白居易的擁躉,紫式部不會不知道「在天願作比翼鳥」的含義,這幾句寫的還是玄宗找道士給楊貴妃招魂,正好對應葵之上死時也被招過魂。更不用說「恋ひつつ」這個「恋」簡直是直白到深怕人看不出來。 表層含義讀上去也有錯位感,光源氏像是獨詠對天盟誓,而宰相中將的返歌則是單箭頭力挺,說是贈答卻沒有形成來回的關係,這也隱含了光源氏和葵之上溝通不暢關係不睦的意思。 話說紫式部的編排是非常耐人尋味的,葵之上作為光源氏的第一任北方是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她居然一首和歌都沒有寫過,唯一一處從她口中吟出和歌時,她被六條御息所憑依了,那首應該算六條御息所的和歌。而對她的暗指有兩處:⑴中提到的「めくり逢ひ」和上文的「田鶴」,這是為什麼呢?
第三處在【第十四帖 澪標】,光源氏和明石之君生的女兒滿五十日,光源氏無法脫身去明石參加祝儀,只能差人送禮表示問候,明石之君回了這首和歌:
〔明石の君〕 数ならぬ(默默無聞) み島隠れに(在御島㊟:「み島」的「み」為接頭敬語上隱居的) 鳴く鶴を(鳴叫的田鶴) 今日もいかにと(今日過得如何也) 問ふ人ぞなき(無人探問)
古人把仙鶴視為長壽的象徵,因此「田鶴」經常被用作孩童的小名,比如道長的長子賴通的幼名就叫「田鶴」,在彰子產下敦成親王時,道長寫的祝歌089第一句就是「葦田鶴の齢しあらば(像田鶴一樣長壽)」(是的,丈育三郎也是寫過除「此世即吾世」之外的和歌的)。『源氏物語』中的三處「田鶴」也都指孩童,第一處的幼鶴指若紫(若紫對應藤壺中宮,此時藤壺中宮還未懷上冷泉帝),後來她和光源氏從“父女”變成了夫妻,第二處天上的仙鶴暗指死去的葵之上,田鶴無依無靠暗指母親去世父親被貶的夕霧,第三處默默無聞隱居的田鶴則指明石之君母女。田鶴如妻如子,對紫式部來說是個代表深刻宿緣的重要意象,寫021一定是想起了愛戀的人。
025 |
暦に「初雪降る」と書きたる日、 目に近き日野岳といふ山の雪、 いと深う見やらるれば、 ここにかく 日野の杉むら 埋む雪 小塩の松に 今日やまがへる |
歷書㊟:具注歷,陰陽寮毎年11月1日向朝廷献上,再發放到政府官庁官人手中,類似公事筆記本,『御堂關白記』就是用具注歷記的上寫着「降初雪」的日子 眼前叫做日野岳㊟:日野山,現福井縣越前市附近,越前五山之一,俗稱越前富士的山上的雪 積得非常深,看見這樣的場景: 這裏㊟:指歷書寫着(降初雪) 日野的杉林 深埋入雪 小鹽㊟:小塩山,現京都市西京區大原野春日町西部,藤原氏氏神大原野神社所在,山城國的歌枕的松林 在今日也是雪花紛飛吧→大雪覆蓋下幾乎讓人誤認㊟:「まがへる」既意為「散り乱れる」,也意為「見間違う」,此處強調後者日野的杉是小鹽的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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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 |
返し、 小塩山 松の上葉に 今日やさは 峯の薄雪 花と見ゆらむ |
返歌㊟:誰寫的返歌不明,可能是紫式部從都城帶過來的侍女? 小鹽山的 松葉上 也會降下像今日這樣的雪 峯頂的薄雪 大概看起來會像花一樣吧 |
027 |
降り積みて、 いとむつかしき雪をかき捨てて、 山のやうにしなしたるに、 人びと登りて、 「なほ、これ出でて見たまへ」 と言へば、 ふるさとに かえる山路の それならば 心やゆくと 雪も見てまし |
積得很厚 被艱難地除掉的雪 堆得像山一樣高 人們登了上去 「雖然雪很討厭,但還是出去看看吧」 被說了這樣的話 假如是向故鄉 歸去的山㊟:「帰る山」音同「鹿蒜山」路上 (的雪)的話 心情也會變得明朗 那樣的雪也許能去看一看㊟:聽上去像是說可以去鹿蒜山走一走,但可能還是思鄉的託詞,實際上是婉拒出去看看的勸說 |
025026中提到的小鹽山也出現在『源氏物語』【第二十九貼 行幸】中,冷泉帝行幸大原野,光源氏(此時任太政大臣)本該陪同,但因御物忌無法到場,就差人獻上酒和果品。冷泉帝則回送一隻鷹狩捕獲的雉雞:
〔冷泉帝〕 雪深き(在深雪覆蓋的) 小塩山に(小鹽山中) たつ雉の(飛起雉雞的) 古き跡をも(古老蹤跡也) 今日は尋ねよ(繼續在今日追尋㊟:遵循古例行幸之意吧)
〔光源氏〕 小塩山(小鹽山) 深雪積もれる(積深雪) 松原に(松原上) 今日ばかりなる(如今日這般盛大的) 跡やなからむ(儀軌也是前所未有的吧)
難以確定025~027是在996年冬寫的還是在997年冬寫的,究竟是剛離開故里會更思鄉,還是時間久了猛然看見什麼突然更思鄉因人而異。雖然哪年寫的對這幾首和歌本身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會影響後續感情生活的時間跨度,產生一年的時間差。
紫式部狂懟藤原宣孝(?),懟到他沒脾氣的甜蜜(?)感情生活(997/998~999年)
028 | 年かへりて、 「唐人見に行かむ」 と言ひける人の、 「春は解くるものと、 いかで知らせたてまつらむ」 と言ひたるに、 春なれど 白嶺の深雪 いや積もり 解くべきほどの いつとなきかな | 新年到了㊟:997/998年正月 「想來見見宋國的人㊟:995年9月,朱仁聰等70余名宋人在若狹國登陸,隨後被安置於越前國敦賀的松原客館」 這樣說的人又說 「春天是(寒冰)解凍㊟:「春は(氷)解く」→「心解く」的時節, 到時請知會我,如何?」 對於他的請求這樣回答了 春來 不能覺/白嶺㊟:「白嶺」指加賀的白山,這片山脈跨越石川·富山·福井·岐阜四縣,加賀國歌枕(加賀國拆自越前國),音同「不知(しらね)」,表雙關的雪 越積越深 該解凍的時刻 到底在何時也無法知曉㊟:暗指對此人要敞開心扉也遙遙無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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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圖上看加賀的白山離越前國府比較遠,紫式部選白山除了和「不知」雙關外,應該也是因為白山的得名,一年中有大半年都被冰雪覆蓋,也就是說,即使春天到了雪也不會化。通說認為「春は解くる」代表宣孝向紫式部求婚,「解くべき」代表紫式部接受求婚(但什麼時候接受遙遙無期)……呃,好感度條都還沒刷滿呢就求婚,心急吃不到熱豆腐。對着已知參考答案硬套的解法不可取,當中的推導過程只能得零分啊。只讀028看不出這個追求者是誰,如果和027放在一起讀倒是有對應之處(心情上躊躇,行動上消極)。
029 |
近江守の女、 懸想すと聞く人の 「二心なし」など、 常に言ひわたりければ、 うるさくて、 湖の 友呼ぶ千鳥 ことならば 八十の湊に 声絶えなせそ |
對近江守㊟:可能是源則忠或橘忠望的女兒 據說懷有愛慕之情的人 卻總是把「我對你沒有二心」之類的話 一直掛在嘴邊 很煩人 如果換作是湖上 呼朋喚友的鴴鳥㊟:「千鳥」為鴴科鳥類的總稱,冬的季語,千鳥也有許多鳥的意思,因此鴴鳥被認為是成群鳴叫的鳥,部分種類的鴴鳥也非單偶制 既是如此 就別讓向衆多港灣㊟:「八十の湊」用「八十」代指數量很多,「湊」為港口,這裏指衆多女子 的呼聲㊟:求偶的行為斷絕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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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
歌絵に 海人の塩焼くかたを描きて、 樵り積みたる 投げ木のもとに書きて、 返しやる。 四方の海に 塩焼く海人の 心から 焼くとはかかる 投げ木をや積む |
歌繪㊟:和歌的插圖上 畫着海人㊟:潛入海中採集海藻貝類的人燒鹽的情景 在被劈開成堆的 薪柴旁,我寫下 這樣的返歌㊟:男方對紫式部表達對她的愛意炙熱如火燒的柴或對她相思成疾到嘆息,紫式部就畫歌繪配和歌諷刺他 在四方海上 燒鹽的海人㊟:比喻四處求偶的男方 也發自內心 (情熱)焦灼 如這堆起的薪柴/(你對其他女人相思的)嘆息㊟:「投げ木」意為薪柴,音同「嘆き」,表雙關,積柴即積累嘆息是否也積重難返? |
031 |
文の上に朱といふ物を つぶつぶと注きかけて、 「涙の色」 など書きたる人の返り事に、 紅の涙ぞいとど 疎まるる 移る心の色に見ゆれば もとより人の女 を得たる人なりけり。 |
在寫的信上用朱色物㊟:粉狀顏料/染料或胭脂兌水?後述見 ⑵.b 點了一滴又一滴,使之往下流㊟:「注きかけ」→「そそぐ」古時寫作「そそく」,意為液體往下流動或下墜的狀態 「這是我眼淚的顏色」 對寫下這種話的人,我這麼回答 紅色的眼淚越發 惊悚,令人不悅 這顏色顯示出容易移情別戀的心㊟:從朱色物想到朱華色,朱華色易褪色→心易變,引自『萬葉集』(3074),後述 畢竟是本來就在衆多女人 之間周旋的人 |
紫式部對花心男的精彩三連懟,笑死,真是好厲害的一張嘴。聽說花心男向其他女性表示愛慕,又老對她說沒有二心,紫式部就諷刺他應該像鴴鳥一樣到處求配對,千萬不要停;花心男表達對她愛意炙熱如火燒的柴或相思成疾到嘆息,紫式部就借歌繪反問他這個心火是不是到處燒到處騷;花心男用朱色畫淚痕賣慘說這是自己的血淚,紫式部就嫌棄紅色易褪戀心易變,根本不接賣慘的茬←跟紫式部學懟人:不要接對方的茬,抓住對方痛點只管輸出自己的觀點,別被對方的節奏帶着走。 話說花心男還蠻油腔滑調的(尤其血淚真是把肉麻當有趣,如果紫式部是現代人,大概會對血淚說一聲「キモっ」),避重就輕,想靠甜言蜜語糊弄過去,看上去像是對付女人經驗豐富的中年男性(當然,也存在少數年輕男性天生就會這一套),就沒把紫式部生氣當回事,返歌也沒有收錄,不知道是不入紫式部的法眼還是根本沒寫,符合藤原宣孝的profile(……)
近江守的人選可能是橘忠望或源則忠(『小右記』中記為近江守,『權記』中記為近江介),平惟仲在這個時間點已經是權中納言,應該不會以近江守的官位來稱呼他,藤原公任同理,且女兒太小未到嫁齡。更重要的是這兩人都早已升殿,如果是宣孝也未必高攀得上,源泰清同理。雖然有觀點認為源泰清在999年才任近江守,而紫式部和宣孝已經結婚,可以把他排除,但宣孝和紫式部結婚後也照樣可以娶妻,這並不能作為排除源泰清的理由。 橘忠望本人生平不詳,但他有個兒子比較有名,是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的能因法師,他的姐妹嫁給了清少納言的兒子橘則長(繼承了母方基因也是歌人),也因此學界認為能因本『枕草子』(能因法師的抄本)是比較權威的版本之一;源則忠是盛明親王的兒子,1000年2月25日彰子冊封皇后時被任命為中宮權亮,擅長漢詩(在『本朝麗藻』有收錄),他有個女兒嫁給了藤原成房(義懷的三男)。看上去這兩人都和為時類似,會對子女有文學上的薰陶,花心男若是受領階層,從功利角度來考慮,那他大概想找一個有文采的妻子。 千鳥是冬季的季語,說明這三首和歌的寫作時間應該在997年冬或998年冬,若是在998年冬,道長計劃送女兒彰子入內的風聲很可能已經在坊間傳開了,為了給中宮造勢,需要挑選有文采的女房辦沙龍,清少納言早就受過道長方的邀請,還因此被人猜忌了。如果妻子做了中宮女房,那麼做丈夫的也能借個光,仕途更上一層樓,這可能就是花心男想娶紫式部的真正目的吧。若這個人就是宣孝,那只能說謀劃得挺好,可惜無命消受(笑死)
『源氏物語』【第十二帖 須磨】中,光源氏在冬季渡過又一個不眠之夜時吟誦的和歌:
〔光源氏〕 友千鳥(千鳥如友朋) 諸声に鳴く(此起彼伏地陪我鳴泣着) 暁は(至天明) ひとり寝覚の(獨自睜眼) 床も頼もし(也感到有了依靠)
同樣是鳥,「千鳥」與「田鶴」對紫式部來說有着不同的含義。
『萬葉集』(3074)寫了一個被某花心男耽誤的女子,可以說完全貼合031中紫式部的狀況:
はねず色の(由於那顆像朱華色㊟:在真名萬葉集中有不同的漢字寫法,後述見⑵.b般) 移ろひやすき(易變的) 心あれば(心) 年をぞ来経る(歲月空蹉跎) 言は絶えずて(卻只有通信未斷絕)
沒有詞書,作者不明,不能確定「言」該如何解,有人解釋成通信,有人解釋成傳言(即世人認為他們有一腿)。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女子和某花心男的婚姻並沒有成立,或者說破裂了,男方不再來了,「年をぞ来経る」表明這個女子只是在虛度年華。
032 |
「文散らしけり」と聞きて、 「ありし文ども、 とり集めておこせずは、 返り事書かじ」と、 言葉にてのみ 言ひやりければ、 「みなおこす」とて、 いみじく怨じたりければ、 睦月十日ばかりのことなりけり。 閉ぢたりし 上の薄氷 解けながら さは絶えねとや 山の下水 |
聽對方說「你寫的信我給許多人看過了」, 便要求「把我至今為止寫的信 全部收集起來還給我, 否則我就不回信了」 讓人只在口頭上 這樣傳話, 「那就全部還給你吧」,對方說着 並且一副極其怨恨的樣子 那恰好是正月十日㊟:999年1月10日,後文說化冰,即春天到來之際,999年的立春在1月12日的事 封閉在 水面上的薄冰㊟:比喻封閉的心 好不容易化開了 就這樣讓它斷絕了嗎? 這山中的地下水㊟:指斷絕通信往來,地下水這個比喻表明紫式部目前不想宣揚兩人之間的通信聯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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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
すかされて、 いと暗うなりたるに、 おこせたる、 東風に解くるばかりを 底見ゆる 石間の水は 絶えば絶えなむ |
(對方)因期待落空㊟:以為紫式部會因為他的狠話服軟,而紫式部只是心平氣和地反問他是不是確定就此斷絕聯繫,「地下水」的比喻更加激怒了他 心情變得黑暗 惱羞成怒地這麼回應了 僅僅是(初春)東風解凍㊟:『禮記·月令』云: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虫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乃擇元辰,天子躬耕帝藉 就可見底 石間之水㊟:石間水能見底比喻關係淺 要斷就讓它斷了吧 |
034 |
「今はものも聞こえじ」と、 腹立ちたれば、 笑ひて、返し、 言ひ絶えば さこそは絶えめ なにかその みはらの池を 包みしもせむ |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對方這麼嚷嚷着 因為他氣得要死 我便笑着返歌道 既然您說要絕交 就如您所願絕交咯 您就給那個 御原池㊟:「み」為接頭敬語,「はらの池」是攝津國的歌枕(『歌枕名寄』【卷十六:攝津四】),可能位於現大阪府高槻市原? 圍個/堤㊟:「包み」音同「堤(つつみ)」,表雙關好了→您就儘管生您的氣去吧㊟:「腹立ち(はらたち)」和「はらの池」中的「はら」音同,表雙關 |
035 |
夜中ばかりに、 又、 たけからぬ 人数なみは わきかへり みはらの池に 立てどかひなし |
半夜時分 對方又(返歌) 既不勇武 又遜色他人 即使心中沸騰地 在御原池旁站着/怒不可遏 也是無濟於事的 |
放狠話絕交兩回合,以過錯方(男方)服軟告終。又,032033和028都說到春天到了雪化冰解,考慮到時間跨越了一/兩年㊟:取決於028是997年還是998年寫的,或許可以把想來越前見唐人之人和絕交吵架之人認為是同一人。 看前後文的內容,像是在男方追求紫式部很久(一年或兩年)後,紫式部終於鬆口(032中寫封在水面上的冰好不容易化了),就被男方蓋章發朋友圈官宣「我們已經結婚了」。再加上紫式部性格不喜張揚,未經同意就給別人看她寫的私人信件非常不尊重人,這個火換我我也會發。而男方則是覺得「辛苦追求一/兩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怎麼突然就翻臉不認人了呢,這不是耍我嗎,因此破大防。兩人對這段關係的認知根本不同。 通說認為「山の下水」比喻隱祕的戀情,這完全是男本位對這段關係自以為是的解讀,和男方一樣根本沒搞懂紫式部的怒點在哪裏。『源氏物語』中寫了很多女性回覆男性的追求信件只是出於禮節但實際內心非常不適的情節,即使對男性有意也多有糾結游移反反覆覆的心情,通說完全不站在女性的角度考慮,也令人不適。032的第一句「すかされて」在通說中解釋為031是紫式部表達對夫妻關係長長久久的願望,對宣孝加以撫慰(………………)且不說「すかされる」原意就是期望被背叛或被欺騙,通說則解釋為心情得到撫慰,意思完全相反,那我請問要怎麼解讀讓地下水斷絕的含義呢?冰化了地下水才能動起來流到地面上,變成公開的狀態,斷了是能讓地下水改道成地上水,比喻戀情公開婚姻成立嗎?過於反科學了吧?如果紫式部真有表達希望婚姻長久之意,那宣孝作為過錯方被紫式部哄了還要繼續發脾氣放狠話絕交?啊?男性學者這是為了維護原文不存在的“男子氣概”,都可以不顧前後文的邏輯通順了是吧? 035中男方的自我認知是放在一個比較卑微的位置,又承認了在無能狂怒,和花心男感覺像兩個人,他並不會巧言令色,像是年紀尚輕,很難想象一個四十多歲周旋在衆多女人之間的中年男性會突然無能狂怒,換花心男大概會說「我這是想讓人看看你的文采多麼多麼棒,你又何必生氣呢」之類轉移焦點的軟話隨便哄哄吧。
034035中提到的「はらの池」是攝津國的歌枕。雖然歌枕可以寫作者從未見過的地方,但像紫式部這樣擅作和歌的人,使用與回覆對象地理上毫無關聯的歌枕是不太可能的(例如紫式部和表姐的贈答也都和各自所處地理位置相關,如鹿蒜山、五幡、松浦等等),當歌枕和男方所處位置在物理上毫無關聯,男方在看到「はらの池」和「腹立ち」雙關就不會拍案叫絕到主動投降認輸。事實上讀034時會覺得原池那句思維非常跳躍,「はら(の池)立ち」和「腹立ち」雙關就好了,為什麼還要畫蛇添足,加個「包み」和「堤」的雙關?除非對方正住在攝津國,可以立刻站到原池旁給它圍個堤;又或是和攝津國有較深淵源的人,也許以前說過給原池圍個堤之類的玩笑話?那是不是意味着吵架絕交之人可能也是017的作者?這也能進一步解釋為什麼光源氏的謫居之處會被設定在須磨。
感情之事虛無縹緲,定律難尋。若考察對象A=對象A1(017)+對象A2(020021)、對象B(029~031)、對象C(028032~035)是否為同一人,也叫人舉棋不定。
假設對象A和對象C為同一人,則對象A和對象C共同指向攝津國,且在表達上並無矛盾之處(017028033035像同一個人的口吻),但紫式部在028中對此人的追求拒不接受,和020021主動想起並關聯到「田鶴」在態度上前後矛盾,要麼是紫式部受環境影響感情上有反覆,要麼是020021所指並非017,要麼是021確實為返程時所寫。
假設對象B和對象C為同一人,則前面討論過對象B和對象C表現出來的性格和年齡特徵又有矛盾,怎麼看都是兩個人,但紫式部對對象B又毫不客氣,語言犀利,說明他應該與紫式部有一定程度的交往,歌序上BC又順次相連,根據這一點確實容易得出對象B和對象C是同一人的推論,對此我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否定這一推論,只是gut feeling讓我持懷疑態度。
030的「千鳥」似乎又可對應017的「群れたる鳥」,相思時是田鶴(二心なし),出軌了是千鳥(八十の湊に声絶えな),但千鳥是千鳥,田鶴是田鶴,紫式部寫030時也許並未想到017,A和B是同一人或不是同一人都可以解釋得通。
以上分析去掉矛盾點就會得出兩種結論:(1)對象A1和對象C是同一人而對象B是另一人(符合紫式部官方記載的丈夫藤原宣孝給人的印象),即紫式部雖然嫁給了宣孝,但在他又一次花心後(追求近江守之女),就和另一個追求她很久的人談了戀愛,而這個人和攝津國相關(如果是這種情況,「山の下水」倒真算隱祕的戀情了);(2)對象A和對象B是同一人而對象C是另一人,且這兩人都和攝津國相關。
若按通說,對象B和對象C為同一人即宣孝,就會產生一個無法解釋的問題:對象C一定和攝津國有關,而宣孝的履歷和攝津國毫無關聯,他做過筑前守兼大宰少弐,被認定和紫式部結婚的這段時期任山城守,在999年正月時要怎麼去原池旁圍個堤呢?如果對象B和對象C是同一人,那麼這個人就不會是宣孝。退一步說,紫式部如果在歷史上真的嫁給了宣孝,『紫式部集』中收錄,和她談戀愛吵架的也不是宣孝。我不理解學界為什麼要無視歌枕這麼重要的線索,還是那句話,認為嫁給誰就代表和誰談感情,只要是男女贈答歌都要算到丈夫頭上,這難道不是受封建禮教(儒學)荼毒後愚蠢的想當然嗎?尤其是在平安時代鬆散的走訪婚制度下,這樣的想當然難道不是疑點重重完全禁不起推敲嗎?
從997年到999年(紫式部和“宣孝”的“戀愛期”),攝津守更換的頻率詭異地頻繁(正常國守任期是四年): • 997年7月9日 藤原理兼 攝津守任命(『小右記』) 紫式部的姑父兼表舅,實資吐槽他去年才任尾張守,怎麼可以隨便申請換任國。然後他好像在任上……去世了? • 998年2月23日 藤原方隆 攝津守任命(『權記』) 藤原棟世的侄子,典雅、棟世、方隆三人同時申請攝津守職位,最後方隆勝出,但他在同年去世了,呃……? • 998年8月27日 藤原典雅 攝津守任命(『權記』) 紫式部曾外祖父文範的養子,實為文範的表弟or外甥(?),上任原因應該是方隆去世?然後他也去世了??? • 999年7月3日 藤原棟世 見攝津守(『小右記』) 清少納言的第二任丈夫(清少納言在定子死後也去了攝津),但1001年他在任上也去世了(…………)
攝津守,一個自帶死亡詛咒的高危職務(不是) 通常國守就任會帶子息郎黨一起上任,以免鎮不住當地的地頭蛇,但這麼頻繁地更換人員,就很難鎖定是誰會在這段時間和紫式部談戀愛,如果確實有這麼一個人物,他可能也在這段時間死掉了。因為根據『權記』,998年年中又爆發了一波疫情,行成自己差點死掉(道長也是),而『小記目錄』則寫着:長徳四年五月九日、疱瘡・疫癘遍満事;長徳四年七月十四日、大臣以下不免疫瘡、薨卒輩不知数事。我猜攝津國很可能也是重災區,才會上任一個死一個,上任一對死一雙。在這種情況下,紫式部突然隨便抓個人結婚好像也不奇怪了,若她在998年回京(也可能是999年,紫式部的回京日期也取決於她結婚的時間),也許是為了奔喪,因為從小照顧她的伯父藤原為賴也在這一年去世了,後述見⑵.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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