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棹《潮汐图》

会让自己联想到《夜晚的潜水艇》,陈春成的文字里也流淌着福建土话的气息,一些在小时候会听祖辈用土话讲起的词语,读到之后心里清楚只有绝小绝小的一部分读者会会心一笑——超不出群山笼罩里一个县份的范围。这种「地方性」带来一份强烈的亲切感,好像就是身边的故事、小时候的故事、在田埂和林木和灯泡之间流转的故事。对于县份之外的「外乡人」来说,这些词语和这些笔调又是神秘的,笼罩着一片迷迷蒙蒙的雾一样,看不真切又有奇妙的氛围。

林棹则更是大胆,粤语的词汇就大喇喇地漂浮在纸页上,没有掩藏和调试——怎么讲话便怎么写字。于是每段话都携带有不熟悉的腔调、未见过的用词,好像是唱腔、好像是蓄意扭曲的怪话——但是对广东人氏来说,这就是会心一笑的再熟悉不过的家乡味道。大约如同「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样的「地方的」作品,也仍然拥有任何人都抵抗不了的魅力——或者更加地拥有魅力。

陈春成的作品里,福建土话是影影绰绰的,是竹林一样细弱、茶叶一样清淡、道士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雾凑近了看就不见踪影,但弥散在空中的水汽不免要让鼻尖湿润。林棹的粤语风格则是冲撞式地闯进眼睛里,满溢得要从鼻孔和耳孔里冒出来,便是神怪、便是奇特、便是与众不同、便是一种让人抓耳挠腮的异域风情。

写契家姐,「将怀里虾头一下子颠去背上,一对早早成形吊眼一圈扫射」。写断尾,「抬脚踩实我脊背,手起刀落,一截断尾即时飞射出去,保长当场烂瘫,醒婆哇哇鬼叫,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目瞪口呆。断尾射入人群,向三千零九水上男女之间劈出裂口」。写葬仪,「舢板慢慢聚起,聚成一条打盘长蛇、古老大龙蛇」。写入殓,「阎王殿前,必要艳压群鬼!梳化得,头面似白粉团,两颊猩红,唇开浓血花」。

又想到《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麦克劳德的文字有一种带着海腥味的残酷,礁石、矿井、泥水、冷雨、铁色的巨浪、泡肿和残缺的尸体——世代的矿工和渔民的生命就是如此。在海边讨生活的珠江水上人家也是如此,林棹写的谚语一样的短语里(或许就是谚语),有一种无可奈何,一种野蛮和粗粝,生蚝的味道,被海水浸得过多的缆绳有盐粒附着:「水上人家,好日食鱼,衰日食风」「鸬鹚办事,似心狠手辣少年扒手,又快又恶,因鸬鹚和少年一样,又怕又饿」「一条髀、一条臂,丢了就丢了,人活着似檐蛇」。

林棹用许多动词,有些是未曾见过的,更有些是未曾想过的——所有活的死的都在林棹的笔下卜卜跳动,在岭南燥热的气候里,随着蚊蝇、汗水、扭曲的热气,一刻不停地动。燥热、生猛(生鲜?)、疯狂。特朗斯特罗姆也用许多动词,夜空哞哞叫喊,星宿在马厩里跺脚,雨在我们头上行走,城市在大海门前爬动——但是总是在北欧干脆得像玻璃一样的冷空气里漫步着前进,与热带的岭南那种充斥着欲望和激情的颤动总是不同的。一段大胆得啧啧赞叹、久久反复的描述,讲「海皮自然史」——哈,海皮也是没见过的词:

「十三行街一刀斩落去。然后是西濠:斩。然后是连興街:斩。三刀斩完,海皮就由省城脱离、成块跌入珠江。省城是一只祭祖日子锦地开光大盘,斩落的海皮刮去彩料,净剩素胎,晾向江边吹风。然后旗人骑土马来,给海皮抹一种全然独特涂层。」

林棹太会写船,太会写风和天,太会写海和水——不知道从哪里生发出来的、掏出来的诸多比喻,奇幻魔幻又贴切。「舢舨等。舢舨闭起眼,幻想风是芫女。即便是绣满水珠的南风也要比十二岁的芫女轻。也要比芫女的十一岁、十岁轻。」「货架繁殖,成为库房。船则是流动货架。」「风跑。夏季正午的日头晒热了风,晒臭了风的汗。风蹬开江,侧侧膊跨上海皮。」「船上人一觉醒来,发现风叼回一根地平线。」「这里太阳一边落下,一边在天膛刮出一道奇怪噪音。这里月亮嗡嗡发震。这里天河壮阔,但天河涛声怪诞。」「老榕的根网住城。城在榕根里流动,就像鱼群拖着渔网前行。」

最喜欢的还是这段:「第二次日落,西天烧大火。火过天顶,一路扑向东。天壳舀了烈火向蓝水面倒扣。火的云、带火的金风扣向蓝水上,令我一阵阵伤心、忧郁。火海!空无一人火海,远离人间的烈火世界,群鸥飞叫,大海梦寐。我瞪大眼看惊心动魄天火烧尽。一点点熄下去。烧过之处化作炭灰、乌黑一片。整个天空烧黑、烧尽,于那涂炭的中心突然涌入繁星大潮。滚滚海潮升天!涨大的海潮飞甩它的星沫,天空大海连成一体,成繁星熠熠水晶球。」火烧云把天穹烧黑,星空再潮水一样涌入——简直是创世的神话!看到这幅图景的震撼,真是嵌在文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