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念:《阿伦特:政治的本原》

读过《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之后,希望能对阿伦特有更多的了解。在这本书之外,还买了《黑暗时代三女哲》。读过这本书的总体感受,大约是有些部分感触很深,而相当多数的部分完全不理解——特别是涉及到希腊的部分,大概是政治学和哲学基础都不足的缘故,不论是张念的论述还是阿伦特的论述都完全是云里雾里。可以说,没有得到更多的答案,倒是得到了更多的问题——同样是极为珍贵的阅读体验。

张念:「一般读者拿起学术思想书籍,会期待清晰、系统、连贯,最主要的预期是一个确凿的结论和可靠的答案。这其实是科学意识内化的结果,就是说我期待找到公式和规律,应用于迎面向我走来的世界或者具体问题。如果你带着这些刻板的阅读诉求进入阿伦特的思想世界,你会彻底失望。不是阿伦特让你失望,而是不自觉的、懒惰的实用主义意图让你失望。」

个体如何承担责任

现代:道德被排除在政治之外。权利的构成,运转机制以及获得成了政治学的核心议题,权力被客观化、对象化,权力的运行如同一台自动装置,与人的情感、意志和道德的关系越远越好——发端于马基雅维利。民主制度可以担保的是权力向所有人开放,谁掌权和古希腊人所珍视的德性无关,掌权者的职能就像仪器管理者一样,监测其运行状况并且保障运行状况在正常范围内。(16)在理性主义看来,基于个人的道德讨伐本身就是不正当的,审判与惩治的权力来源于合乎程序的仲裁机构。「我们应当维护自由,同时不应当是道德上爱管闲事的人。」(17)

政治中的服从,作为责任的思考行为。「恶的平庸性」不是某种性质的罪,就制度而言,一个负责的人恰恰在另一种责任面前丧失了担当能力:阿伦特在此强调的是「政治中的服从」,区别于制度结构中的遵纪守法。她提出与个人责任相对的政治责任。制度不是客观化的装置和机器,仿佛运行良好一切便井然有序,从而助长了思想的懒惰;思考作为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责任。与此相对应的是,政治责任拒绝以制度的名义逃避自我,而要直面自身。在没有神性尺度的前提下,人和自己对话这样的思维活动,与政治责任有什么关联?(21)意识形态的原意是指一套逻辑自洽的观念体系,好像人对此没有任何责任,正如制度机器的运转,人参与其中是力学原理决定的,而动力学机制是哲学家才关心的问题。(36)

人为什么听从诱惑、放弃抵抗、积极参与或放弃思考。在质询政治责任的时候,是否应该考虑个人受到诱惑的成分而减免政治上的罪与罚?如果一个人具体的参与动机是自我保存和自身安全(阿伦特将参与定义为不抵抗),此时自由主义会不会无可奈何?在个人动机与集体动机之间,还应该加入一个中间环节:人为什么会听从诱惑?或放弃抵抗,或积极参与,或者基于何种理由,从不思考与什么样的人该怎样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拒绝与某类人共处?(22)

对官僚机器的想象大概也是如此——拥有「自我意志」的,无可违抗的利维坦,其中的运行并不是某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可以说是一个充满误差和意外的复杂系统。但是,对于官僚系统的如此想象,大概也导致了「平庸之恶」的现象——没有人可以被怪罪,因为一切都是自动运行的结果。当人的情感、意志和道德与权力的关系被切断时,个人是否还需要负担任何的责任?——于是,在关乎道德的个人责任之外,仍然存在一种无关道德的(这样理解正确吗?)、个人应当负担的「政治责任」:不能以制度作为逃避自我的借口,思考、与自我对话是一种责任。

思考与怀疑

怀疑越多就越道德。在政治之前,个体必须在心智上做好准备。阿伦特无数次援引苏格拉底的例子,表明思考行为本身蕴含有伦理属性,怀疑越多就越道德。现代政治的统治对象不是有德性的人,而是有思考能力的人。个人是在一种抽离的状态中展开思考的:抽离意味着从文化、社会、历史和政治的既有说法中解放出来,搁置与这一切的联系。思考是日常性的中断。「停下来……思考」,此时没有稳定的概念作为依傍,只有我和自我进行对话。(23)

既非循环式的论证,也非逻辑运作,也没有对具体结论的期待,能做的只是从一种情景转向另一种情景,这样的转换使任何一种结论都面临难以自足的局面。思考活动是无限的,这无限性使得思考如风暴,你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其存在。你要荒的时候,就正是在承担思考风险的时候。在权力的眼中,充满困惑的思考的人一定是一个危险分子,因为统治/服从厌恶思考。这样一来,正义、幸福、勇敢之类的说辞,在思考行为中丧失了稳定性。(23-24)

在思考行为中,没有信仰、知识、概念以及到的教条为标准,而是作为一种纯粹的意识经验,显现为这个个人在为难自己。在这无限的充满困难的过程中,敲打出的那个「自我」才值得信任。怀疑是在孤独无疑的状况下产生的,越是无所依傍,对那个甩不掉的自我就越慎重,越珍惜。就是说即使被全世界所遗弃,人也不能放弃自我,就越需要有个说得过去的自我,人与这自我惺惺相惜,交谈对话,和平共处。阿伦特认为「可靠得多的是那些怀疑者,并非因为怀疑是好的,或者怀疑有益,而是因为他们习惯检审事物并且自己作出决定。」(24-25)

在你参与其中之前,必须要问:你是怎么想的?阿伦特认为,没有思考的身不由己,和盲从某种意识形态相比,前者更没有道德性科研。身不由己就是放弃了作为人会思考的天然属性,是头脑的瘫痪,盲从还想了点什么。更彻底的盲从就是被意识形态的自证逻辑侵蚀,从外部强加于人的思维方式,被人内化为其行动的自动逻辑。(26)

关于「思考」「怀疑」「自我」的几段话实在精彩:因为思考产生的困惑并非一种脆弱的表现,而正是「承担思考之风险」的勇敢——人在为难自己、在敲打自我,将自身陷于无所依凭的风暴之中。更勇敢地去承担这样的风险,可以拥有更为珍贵的自我——多好的回报。后面阿伦特还将在「自我」的话题上继续展开。

一个充满怀疑的人肯定是行动能力最弱的那个人,但是游疑和彷徨是人最后的权力了。在决定做与不做某件事的时候,人们对自己提问:这样的行为是不是与自我相符?相符就去做,不相符就不做。听从哲人王还是听从人自身,关乎政治责任的不同取向。如果天性决定了人的所作所为,那么完善性就无从谈起,而思考是帮助我们趋向完善的能力。放弃对自我的质询,在阿伦特看来,人就和愚蠢照面了。思考能力的丧失是现代人的普遍处境。人们躲在制度和产品背后,人的面目被格式化。(34-35)

自我

作为思考之条件的孤独。一个总是与他人连成一片的人,不会有孤独感,同样也没有自我意识。意识到他人的存在,并将他人视作自我的敌对面,孤独为思考行为创造了一个氛围性的条件。孤寂之人开始与自身的对话,就是说人不仅被他人遗弃,还会被自己遗弃。在对话中,选择什么样的自我是可以容忍的,什么样的自我是不能容忍的。进入公共空间之前,人已经做好了道德意识的准备,或者说一种清晰可辨的自我意识。(28-29)

自我与他者。一种强悍的自我意识与一种强悍的他者意识相伴而生。本雅明:人群之中的闲逛者,在巨大的噪音之中聆听自己的心跳。主动与周遭隔绝是思考行为能够发生的条件。(28)

区分「我的」与「其它的」是重要的——人无可避免地要听到周边的声音,从小的教育、社会的宣传、他人的观点,如此种种。在欠缺自我意识的情况下,外部的声音与内部的声音无法区分,或者说,根本就无法听到内部的声音。诸如小孩会将父母的教育内化为自己的行动逻辑,似乎本该如此,尽管这并不来自于自身的思考。只有将父母识别为他者,才能够相应地建立起自我:从而逐个检视内心中的念头,区别其来源。

无法回避的自我。你可以回避全世界和任何人,但无法回避你自己,这是人的官能性决定的人性事实。以此为基础,我感觉到我自身,感觉到美味、愉悦,更为重要的是感觉伤痛,感觉阻力,感觉空气里令人窒息的东西是什么。归根究底而言,人即使被剥夺一切,也无法被剥夺感觉的权利。(48)

所以,「麻木」是放弃感觉、放弃最为基本的权利。有不同的原因造成的麻木,以不同的方式「不成为人」:纳粹和德国民众的麻木,犹太人在集中营中求生的麻木。前者是全权主义的洗脑机制,后者则是极端条件下求生存而付出的代价——对同胞的颤抖,意味着鞭子和子弹;精神被生存所填满,思考在灾难、残忍、痛苦下停滞,停滞的目的是活下去。

全权主义

不爱自己的民族,不自爱并时刻检视自我的人,正是现代意义上的个体。一旦自我检视的行为被强行终止,全权主义的高压政策阻断了人的自由思考,个体的脆弱性就暴露无遗,人们处于第三种生命状况,也就是「孤立」。孤立意味着思考行为与道德判断的短路,人们彼此为敌又相互需要。思考行为本身成了一种罪,在长期压抑的清洗运动中,那个与思考如影随形的自我就萎缩了。看不到自己的人也就看不见他人,他们像物质材料般聚集在一起,互相挤压碾磨。(28-29)

马基雅维利:爱城邦高于爱灵魂,不是说政治高于德性,而是将两者切割开来,政治行为与个人人格的完善没有必然联系,只有保守主义者才相信好人统治就是好的政治。(31)全权主义将这两者混淆在一起,对纳粹党的忠诚就等于灵魂的纯净,这正是现代全权主义的正值计量。这样的诱惑将个人与世界的边界予以模糊化处理,「城邦」被置换成了某项伟大的事业,从事这项事业的人,灵魂亦是高洁的。(32)

去判断!

越多的知识是越稀少的思考。在知识理性看来,应当追求评判的精确性和有效性,「人是什么」这个问题应当尽量被悬置。「你是谁」对于知识理性同样没有意义。不论是社会性的还是心理性的,人的行为分别交给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将自己交给专家,而专家就是专业知识的化身。「听从自己的声音是不可靠的」:一方面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则将思考的权力出让给了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我们得到了如此丰富的知识和如此贫乏的思考,余下的只有:「我没有判断,把我排除在外」「对不起,我无能为力,这是制度」。(38)

阿伦特的要求是去判断:这是人的政治官能,就像你去看、去听、去嗅一样自然。(39)

旁观的能力是一种意识重播的能力,一件事情发生了,你不在场,但你的判断依然成立。人向自己要求这种判断,这就是政治责任显现的时刻。仅有回想还不够,判断一定要回答好还是不好,并与他人一道,去检审作为道德官能的判断是否还在发挥正常功效。(42)

负责任地去想象。不得杀戮是真理,但事实却是杀戮伴随着历史。政治判断是要永不停歇地与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照面,想象力可以制造出这个被称为客观幻想的对象,当灾难来临时,你可以庆幸自己不在其中,但你的想象力不允许你产生这种侥幸的想法。(45)

记忆、想象和故事。想象力让人能够记忆,共通感让人设定了一个他人立场。记忆和他人立场伴随,使得政治判断超越一己之见。记忆的顽固性有其政治内涵,正如荷马所奠定的诗学传统那样,这表现在当人人面对悲惨事实都转过头去时,有人不会放弃讲故事的习惯。阿伦特常常说他们那代人是大洪水的幸存者,幸存并不意味着大洪水退去之后,幸存就与洪水毫无关联,大洪水的事实真理被保留在人们讲故事的习惯中。事实真理不是在理性形式中被论证出来的,而是在讲述之中,在回想之中,一次又一次地向人们显现出来。述说与倾听的行为存在,故事就存在。事实被想象力固执地保存下来,过去与未来汇聚在此刻,直面惨痛,与他人照面,在感受力的链条上建立起人的信心。(46)

阿伦特认为讲故事的人暗中对抗的是两种危险:一个是把已发生的事情当做是无可奈何的必然性,一个是禁止记忆以抹除事实。(47)

恐惧会让人闭上眼睛,停止思考——在国家机器的创造的压抑状态下,人们容易停止判断。在新冠大流行之后,在封控措施之后,我们也是「大洪水的幸存者」。当贵州的转运大巴侧翻时,很多人说:「我们每个人都在大巴上」。这实际上正呼应了阿伦特的陈述:你的想象力不允许你产生对灾难的侥幸。对灾难的侥幸会让人怠于判断:因为我躲过一劫,所以我不需要在乎灾难。

新冠大流行的这段历史同样存在有上面两种风险:第一,这段历史是无可避免的必然事件。事实上,其中充满了大量人造的灾难,有无数可选的其他道路。当然,如果这里援引了「大体系的运行无可对抗」,那么就要回到阿伦特所说的政治责任中去。第二,这段历史不允许被诉说,或者不允许以真实的样子被诉说。可以预见的是,即使这段历史被回忆,也只有「伟大胜利」熠熠生辉的假面,而没有其后草菅人命的真实。

言说、「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

苏格拉底希望通过每个人接生他们自己的真理,从而让城邦更加真诚。接生的方法即辩证法——彻底地谈论事物。但这种辩证法不是通过摧毁意见而达致真理,相反,它通过揭示意见自身中的真理性达致真理。从而,哲学家的角色不是统治城邦,而是做城邦的牛虻。……因为正是意见建构了每个人参与其中的政治生活。(134)这种言说活动是持续性的、当下性的,是一种「说真话」的公民风范和技艺。意见即是:当下的表达,人们表达着自己所相信的。(135)

当我们把逻各斯当成思维工具运用时,和「彻底谈论事物」不同的是,前者即思维是以概念为界限,达成人之逻辑的统一性,而后者更倾向于探究事物的可能性,这种探究是过程性的,那么也就要承担无限性的风险。施特劳斯:无休止的争论使得政治联盟变得脆弱。阿伦特:恰恰是追根究底的言说过程支持着公共生活,政治生活的脆弱恰恰是「言说」衰败的结果。(135)

科学的真在于可以被他人反复检验,具有一般的有效性。哲学的真没有一般的有效性,它所拥有的只是「一般的可交流性」。「阅读的公众」是康德《何谓启蒙》一文中强调的「摆脱未成年状态」「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独立人格。(174)

作为过程的言说活动。言说活动是政治生活的过程性演练,活动的目的性不是关键。公共领域不是现成的物理空间,而是如同感性判断活动一样,不是为了求得一致性的共识,或者让别人赞同自己的观点,而是像苏格拉底做的那样,在人群之中和广场上,他人的在场让「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成为可能。伦理英雄苏格拉底的姿态是试探性地把自己的思想交出去接受检验。(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