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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恩有些后悔。
并不是后悔触碰暗黑心象;而是后悔在做出行动前没有和阿祖密说明。他不记得自己来到这里已过去多久,恐怕又让阿祖密担心了。
帕米恩行走在黑暗中。四野空无一物。流沙如雨,从上空簌簌落下,穿过他的身体和无形的地面,向脚下的万丈深渊滑去。
随着步伐的行进,沙尘流转,展现出一幅幅景象。风雪之下的大地,残破的村庄,远方的重峦叠嶂,撑伞的人。他在阅读一段故事,重走另一个人的生命旅程。
进入心象之前,他知道这并非通过“试炼”的唯一选择。玄山前辈说过,面前的是要祓除的敌人还是要救治的伤者,全凭一心;而这是他做出的选择。这段故事的终点,一定有什么在等着他,而为了到达那里,他要靠自己的双脚走过这段黑暗中的追忆之路。
有什么人在前方等着他。那是他要去帮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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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星历,帝国堡垒-
“到了~就是这里。”
“……安保竟然如此疏忽,恐怕帝国内部确实出了问题。”
阿佐亚·卡佐亚站住脚步,谨慎地四下观望。他们身处帝国军腹地的一处核心建筑内,看似森严的防守实则漏洞百出,他们二人隐秘潜入至此,并没有费许多功夫。当然,药师的那些于无声中放倒卫兵的药剂起了关键作用。
药师此时已收起了战斗姿态,来到数个巨大的反应罐前细细查看,神情恢复了平常研究者的模样,只是少了几分轻浮,眉头微皱。他来到操控设备前,用随身终端骇入,翻查起来,屏幕的荧光反射在水蓝色的虹膜上。
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反应罐低沉的气泡声回荡在过于空旷的房间里,令人联想到摩杜纳的沼泽。这一串串咕嘟声事实上要比艾欧泽亚的任何一处剧毒沼泽都可怖万倍。“黑玫瑰”——只要几毫星司就足以毒杀一人,任何医治手段都无力回天。而仅仅是这处设施内就不知有多少黑玫瑰被生产、贮存……一旦投入使用,或者哪怕只是不慎泄露一点,其后果将无可想象。
在警惕四周的同时,阿佐亚·卡佐亚看向药师的方向。连日不分昼夜的工作让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白大褂也不像以往那般一尘不染、熨得平平整整,这让他少了平日那身花花公子的纨绔模样,却愈加凸显了那剑眉星目中的青春英气,纤细手指间的学者气派。粉蓝色长发垂肩,在灯光下映射着熟悉的绮丽颜色。察觉到自己的恍惚失神,阿佐亚·卡佐亚连忙移开视线。四下寂静无声。
这份寂静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后,被药师突兀的笑声打破了。
“……怎么?”
“拿到了。解药最后一块碎片。”
药师冲他眨眨眼,晃了晃手中的神典石。
“能做出解药了?”
“所有表达式都集齐了。回去准备好材料,就可以开始制备解药啦。虽然反应条件相当苛刻,还要设计生产线量产,我可不擅长这个,要等我那宝贝师兄来了——”
阿佐亚·卡佐亚的眼神瞬间凌厉,望向紧闭的门扉,右手搭上了背后的剑柄。药师紧随其后摸出了注射器。数秒钟后,随着一声震响,房间两侧的两扇大门同时被撞开。
以非人的速度射入房间的,是形貌古怪的人形。须发尽无,皮肤青黑,眼球暴突,獠牙外露,肌肉股掌,关节反弓,手指和脚掌长如猿猴。改造兵。数量——至少有二十,不,三十只。
阿佐亚·卡佐亚一招跳斩砍翻了迎面冲来的第一只,利用重剑的惯性一记飞踢踢向第二只,同时反身一个「伤残」魔法击飞了扑向药师的一只。药师的腐蚀毒针放倒了两只改造兵,又一只扑袭而来,被药师身上的「至黑之夜」格挡住,紧接着也挨了一记毒针。阿佐亚·卡佐亚重剑横扫,将一众改造兵堪堪逼退,自己却后退至药师身边架起剑来,冷眼观察着周围的敌人。
这数量无法应对。打不过的。他们已经被四十余只改造兵团团包围。
怎么办……?
不对……它们为什么没有扑上来?不可能是因为胆怯,改造兵没有恐惧心,它们只是听从指令的行尸走肉。是收到了活捉的指令?还是……因为有所顾忌?
“我早说过,那些大人物们乐观的估计太不切实际了些。什么‘正义之师’呀,‘得道多助’呀,指望帝国内部行省叛乱军心涣散啊……在这种科技实力的差距下,面对毫无道德底线的对手,说什么梦话呢?”
“……你确实在芙蓉圆桌用这话当面撅过嘉恩·艾·神纳大人的面子。”
阿佐亚·卡佐亚一边回应着,一边分出余光望向药师。他为什么此时说这些话……?
在他的余光中,药师的手搭在了身后的操控台上。
“你一个人拼命跑的话,跑出一星里需要多久?”
“三分钟。”
“不愧是你。”
“问这个做什么?”
阿佐亚·卡佐亚稍微挪了挪身子。从他的视角,终于能看清操控台屏幕上的字。
“RELEASE”
一种不妙的预感隐隐涌上心头。心脏狂跳如雷。
“……你要做什么?!”
“拿着这个。”药师腾出一只手扔来一物,阿佐亚·卡佐亚连忙接住。是神典石。
“给我师兄。我写信给他了,他应该明后天就到艾欧泽亚。我已经把合成解药所需的所有表达式都写在里面,他一看就懂。剩下的就交给他了。”
“……你……”
“这里的黑玫瑰必须全数毁掉。无害化需要大量解药,来不及了。等解药量产出来、艾欧泽亚的危机过去,你们再来这里给土地解毒。”
药师又扔来一物。“我的蒸馏器,给我师兄用。他不是专业的炼金术士,但人比我好得多,有什么需要照应的你就帮他一把,拜托了。”
拜托了。药师从未这样对他说过。一次都没有过。
“……你在打什么主意……”
药师露出爽朗的笑颜。阿佐亚·卡佐亚从没看过他这样笑,这样直率、坦荡、卸下了全部伪装的笑。
“快跑吧,阿佐亚·卡佐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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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一支驻扎前线的、以令人闻风丧胆的改造兵而闻名的帝国军团,几乎全灭。“黑玫瑰”在大地上绽放,所过之处焚蚀筋骨、摧折草木,一花开尽,只留下方圆数星里的苍白色空无大地,此后十数年都生机断绝,无人能踏足。我偶尔会想去看看是否能找到药师的骨殖或遗物,却始终未能动身前往。
我将药师的神典石和蒸馏器带回田园郡,在那里等到了他从萨雷安本国赶来的师兄。在接下来的数个月内,解药被分批次生产出来,分配向艾欧泽亚各处。名为黑玫瑰的死神号角,在收割了敌我双方共计十数万人的生命后,终于停住了脚步。
那时的我们以为,这数以十万计的死亡,已经是预言所称“第八灵灾”的残酷景象。那时的我们以为,我们这些被冠以“光之战士”之名的冒险者们,不论是否名副其实,已经尽我们所能,将世界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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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恩停下脚步。
耸然挺立、挡在他面前的,是一道装饰繁复的辉煌门扉。
“……教堂?”
形制陌生的教堂大门紧闭着,仿佛在叩问他的内心。要继续前进吗……?
当然。
需要他帮助的人,还在前面等着。
帕米恩使尽浑身力气,推开厚重的门扉,尘土扑簌落下,门轴吱嘎作响。向着门后的无尽黑暗,帕米恩一鼓作气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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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初期,“黑玫瑰”的威胁初露端倪时,三国领导人曾在会议中讨论到了最好和最坏的设想。最好的设想是,帝国会因其非人本质的暴露而向内部坍塌,从行省强征的军队会在联盟的游说下陆续倒戈,只要拉长阵线、持久作战,艾欧泽亚与远东同盟军终将抓住胜利的时机。而最坏的设想是,我们的敌人将随着面具的剥落,彻底非人化,展现出远超我们所能想象的可怖军事实力。
所谓“非人”,指的当然是帝国背后的无影。
无影。在与帝国的漫长斗争中,以诸多惨痛的牺牲为代价,我们已掌握了这份关键信息。这群自远古时代存在至今的长生者,是帝国的实际建造者,是帝国突飞猛进科技实力的背后推动者,也是帝国军国主义侵略的操纵者。引发灵灾是他们的目的;出于尚未知晓的原因,灵灾是他们“真神复活”计划的必经之路。
最坏的设想被逐步证明。被制成改造兵的士兵,不仅不会消退战意,甚至没有痛觉、悍不畏死;名为“神兵”的造物,每一架都拥有正面对抗一支军队、一击毁灭一城的实力,以及唤起人内心最深恐惧的外形和战斗方式。我与其他冒险者小队合流,在战线各处迎击帝国的侵袭。
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已经渐渐麻木。连日的战斗,使我几乎忘记生活原本的样子;身体的痛觉和心中的恐惧,也在一次次重伤又瞬间痊愈的过程中渐渐丧失。我对那时的大部分日子都甚至没有记忆。只是战斗,受伤,挥剑,出生入死,无穷无尽。
我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乌尔达哈守卫战。我随冒险者部队紧急疏散平民、在各处城门击退改造兵与狂化野兽的浪潮时,名为绿宝石神兵的敌方单位突然出现在主城上空,正对城内的方向发动「零式波动炮」。缺乏空袭手段的我们没有成功打断它的蓄力。在狂躁的以太乱流即将碾碎城内的一切建筑与生命,绝望袭上每个人的心头时,在皇城最高的屋顶,一道撑着紫漆油纸伞的身影悄然显现。他仍是那副记忆里的模样分毫未变,身披皂袍、手持烟斗,长及脚踝的紫发随风而动,仿佛与一切无干。他没有向我的方向看上一眼。他收起油纸伞,以伞为剑,无声划破天空,如同划破一张轻薄的宣纸。从那天空的裂缝里,浓稠如实质的暗黑之力泫然瀑下。漆黑如墨、粘稠如泥的液体弹指间淹没满城地面,向上漫过膝盖,漫过腰间,最终漫过头顶。在黑暗夺去视力、夺去听觉的瞬间,震动如期而至。黑暗褪去,城内无一人伤亡,而屋顶师父撑伞的身影翩然而去。
我也是在那段日子里认识了玄山。
那时的联盟军没有料想到的是,我们会面临腹背受敌的险恶情境。艾欧泽亚与远东各地,蛮神召唤如雨后春笋,且恶性程度远超从前。负责与各处蛮族保持联络合作的拂晓血盟成员已竭尽全力,然而诸蛮族受到帝国侵袭的刺激显然过于巨大;尤其是,很难相信这之中没有无影的挑唆,毕竟请神秘术的始作俑者正是他们。
与玄山组队战斗的起初时日,我在挥剑中麻痹自己,甚至没有记住队友的样貌和名字。这种麻木一直持续到那场罗波那征讨战。用虔诚信徒受酷刑而死的骸骨为祭,召唤出的蛮神实力大胜从前,我们陷入苦战。用重剑抵挡住罗波那全力挥下的刀刃时,在急剧摩擦中滚烫如热油的气流吹飞了双臂的皮肉,骨骼在万均重压下层层碎裂,血液几近蒸干,脏器也散发出炙烤的焦糊味。当时的我大概是死了,只剩下行尸走肉吊着的一缕心气,撑着濒临崩溃的肢体抗住那一击。罗波那的刀刃终于被弹飞时,我确信自己已经死了。下一秒钟,我感觉到自己残破的身体向后飞去,轻得像一片羽毛。一个拥抱环住了我,像疲惫的身体浸入温泉。被治愈之力转瞬间恢复原状的我,仿佛沉睡数月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了他那双红宝石色的双眼,和那悲悯的笑颜。
我在那一刻活了过来。
那段日子,我们隐约看到了破晓的曙光。蛮神被依次讨伐,蛮族重归平静,“黑玫瑰”的威胁在解药的配发下走向尾声,来袭的神兵被全数击败,帝国军开始节节败退。我们也敢在暂无战事的夜晚稍微喝一点酒了。玄山给人以滴酒不沾的印象,实则酒量惊人,连饮两桶麦酒而神色如常,我反而是那个一杯即醉的。我脸比热锅还烫地望向玄山,他也吟吟地笑着回望向我。
多希望时间停留在那个晚上。
大约就是次日清晨,我们得知消息,那个以“真正的光之战士将拯救我们”为教义的“光辉教会”,那群从战争初期便公然否认现存的冒险者自称“光之战士”的正当性、否认艾欧泽亚自我拯救的一切希望、整日除了祈祷和传教外什么都不做的“信徒”们,找到了“真正的光之战士”。
我乔装混入人群,挤进了他们的教堂。讲坛中央确实站着一个人,穿着金银装饰的洁白礼服,在那里宣扬着什么。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但据说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拥有预言诗中记载的“超越之力”。超越心灵,超越语言,超越历史,超越蛮神。我在向周围的信徒打探消息时,那人开始阐述他的救世之法。
召唤十二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