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恩·雅恩旅行记

FF14二创时间线,第八星历出生的名为帕米恩·雅恩的拉拉菲尔族幻术师踏上旅程的故事。含有大量二设世界观和OC,极少数原作NPC登场。正篇已完结,番外已弃坑。

11

帕米恩有些后悔。

并不是后悔触碰暗黑心象;而是后悔在做出行动前没有和阿祖密说明。他不记得自己来到这里已过去多久,恐怕又让阿祖密担心了。

帕米恩行走在黑暗中。四野空无一物。流沙如雨,从上空簌簌落下,穿过他的身体和无形的地面,向脚下的万丈深渊滑去。

随着步伐的行进,沙尘流转,展现出一幅幅景象。风雪之下的大地,残破的村庄,远方的重峦叠嶂,撑伞的人。他在阅读一段故事,重走另一个人的生命旅程。

进入心象之前,他知道这并非通过“试炼”的唯一选择。玄山前辈说过,面前的是要祓除的敌人还是要救治的伤者,全凭一心;而这是他做出的选择。这段故事的终点,一定有什么在等着他,而为了到达那里,他要靠自己的双脚走过这段黑暗中的追忆之路。

有什么人在前方等着他。那是他要去帮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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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星历,帝国堡垒-

“到了~就是这里。”

“……安保竟然如此疏忽,恐怕帝国内部确实出了问题。”

阿佐亚·卡佐亚站住脚步,谨慎地四下观望。他们身处帝国军腹地的一处核心建筑内,看似森严的防守实则漏洞百出,他们二人隐秘潜入至此,并没有费许多功夫。当然,药师的那些于无声中放倒卫兵的药剂起了关键作用。

药师此时已收起了战斗姿态,来到数个巨大的反应罐前细细查看,神情恢复了平常研究者的模样,只是少了几分轻浮,眉头微皱。他来到操控设备前,用随身终端骇入,翻查起来,屏幕的荧光反射在水蓝色的虹膜上。

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反应罐低沉的气泡声回荡在过于空旷的房间里,令人联想到摩杜纳的沼泽。这一串串咕嘟声事实上要比艾欧泽亚的任何一处剧毒沼泽都可怖万倍。“黑玫瑰”——只要几毫星司就足以毒杀一人,任何医治手段都无力回天。而仅仅是这处设施内就不知有多少黑玫瑰被生产、贮存……一旦投入使用,或者哪怕只是不慎泄露一点,其后果将无可想象。

在警惕四周的同时,阿佐亚·卡佐亚看向药师的方向。连日不分昼夜的工作让他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白大褂也不像以往那般一尘不染、熨得平平整整,这让他少了平日那身花花公子的纨绔模样,却愈加凸显了那剑眉星目中的青春英气,纤细手指间的学者气派。粉蓝色长发垂肩,在灯光下映射着熟悉的绮丽颜色。察觉到自己的恍惚失神,阿佐亚·卡佐亚连忙移开视线。四下寂静无声。

这份寂静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后,被药师突兀的笑声打破了。

“……怎么?”

“拿到了。解药最后一块碎片。”

药师冲他眨眨眼,晃了晃手中的神典石。

“能做出解药了?”

“所有表达式都集齐了。回去准备好材料,就可以开始制备解药啦。虽然反应条件相当苛刻,还要设计生产线量产,我可不擅长这个,要等我那宝贝师兄来了——”

阿佐亚·卡佐亚的眼神瞬间凌厉,望向紧闭的门扉,右手搭上了背后的剑柄。药师紧随其后摸出了注射器。数秒钟后,随着一声震响,房间两侧的两扇大门同时被撞开。

以非人的速度射入房间的,是形貌古怪的人形。须发尽无,皮肤青黑,眼球暴突,獠牙外露,肌肉股掌,关节反弓,手指和脚掌长如猿猴。改造兵。数量——至少有二十,不,三十只。

阿佐亚·卡佐亚一招跳斩砍翻了迎面冲来的第一只,利用重剑的惯性一记飞踢踢向第二只,同时反身一个「伤残」魔法击飞了扑向药师的一只。药师的腐蚀毒针放倒了两只改造兵,又一只扑袭而来,被药师身上的「至黑之夜」格挡住,紧接着也挨了一记毒针。阿佐亚·卡佐亚重剑横扫,将一众改造兵堪堪逼退,自己却后退至药师身边架起剑来,冷眼观察着周围的敌人。

这数量无法应对。打不过的。他们已经被四十余只改造兵团团包围。

怎么办……?

不对……它们为什么没有扑上来?不可能是因为胆怯,改造兵没有恐惧心,它们只是听从指令的行尸走肉。是收到了活捉的指令?还是……因为有所顾忌?

“我早说过,那些大人物们乐观的估计太不切实际了些。什么‘正义之师’呀,‘得道多助’呀,指望帝国内部行省叛乱军心涣散啊……在这种科技实力的差距下,面对毫无道德底线的对手,说什么梦话呢?”

“……你确实在芙蓉圆桌用这话当面撅过嘉恩·艾·神纳大人的面子。”

阿佐亚·卡佐亚一边回应着,一边分出余光望向药师。他为什么此时说这些话……?

在他的余光中,药师的手搭在了身后的操控台上。

“你一个人拼命跑的话,跑出一星里需要多久?”

“三分钟。”

“不愧是你。”

“问这个做什么?”

阿佐亚·卡佐亚稍微挪了挪身子。从他的视角,终于能看清操控台屏幕上的字。

“RELEASE”

一种不妙的预感隐隐涌上心头。心脏狂跳如雷。

“……你要做什么?!”

“拿着这个。”药师腾出一只手扔来一物,阿佐亚·卡佐亚连忙接住。是神典石。

“给我师兄。我写信给他了,他应该明后天就到艾欧泽亚。我已经把合成解药所需的所有表达式都写在里面,他一看就懂。剩下的就交给他了。”

“……你……”

“这里的黑玫瑰必须全数毁掉。无害化需要大量解药,来不及了。等解药量产出来、艾欧泽亚的危机过去,你们再来这里给土地解毒。”

药师又扔来一物。“我的蒸馏器,给我师兄用。他不是专业的炼金术士,但人比我好得多,有什么需要照应的你就帮他一把,拜托了。”

拜托了。药师从未这样对他说过。一次都没有过。

“……你在打什么主意……”

药师露出爽朗的笑颜。阿佐亚·卡佐亚从没看过他这样笑,这样直率、坦荡、卸下了全部伪装的笑。

“快跑吧,阿佐亚·卡佐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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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一支驻扎前线的、以令人闻风丧胆的改造兵而闻名的帝国军团,几乎全灭。“黑玫瑰”在大地上绽放,所过之处焚蚀筋骨、摧折草木,一花开尽,只留下方圆数星里的苍白色空无大地,此后十数年都生机断绝,无人能踏足。我偶尔会想去看看是否能找到药师的骨殖或遗物,却始终未能动身前往。

我将药师的神典石和蒸馏器带回田园郡,在那里等到了他从萨雷安本国赶来的师兄。在接下来的数个月内,解药被分批次生产出来,分配向艾欧泽亚各处。名为黑玫瑰的死神号角,在收割了敌我双方共计十数万人的生命后,终于停住了脚步。

那时的我们以为,这数以十万计的死亡,已经是预言所称“第八灵灾”的残酷景象。那时的我们以为,我们这些被冠以“光之战士”之名的冒险者们,不论是否名副其实,已经尽我们所能,将世界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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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恩停下脚步。

耸然挺立、挡在他面前的,是一道装饰繁复的辉煌门扉。

“……教堂?”

形制陌生的教堂大门紧闭着,仿佛在叩问他的内心。要继续前进吗……?

当然。

需要他帮助的人,还在前面等着。

帕米恩使尽浑身力气,推开厚重的门扉,尘土扑簌落下,门轴吱嘎作响。向着门后的无尽黑暗,帕米恩一鼓作气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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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初期,“黑玫瑰”的威胁初露端倪时,三国领导人曾在会议中讨论到了最好和最坏的设想。最好的设想是,帝国会因其非人本质的暴露而向内部坍塌,从行省强征的军队会在联盟的游说下陆续倒戈,只要拉长阵线、持久作战,艾欧泽亚与远东同盟军终将抓住胜利的时机。而最坏的设想是,我们的敌人将随着面具的剥落,彻底非人化,展现出远超我们所能想象的可怖军事实力。

所谓“非人”,指的当然是帝国背后的无影。

无影。在与帝国的漫长斗争中,以诸多惨痛的牺牲为代价,我们已掌握了这份关键信息。这群自远古时代存在至今的长生者,是帝国的实际建造者,是帝国突飞猛进科技实力的背后推动者,也是帝国军国主义侵略的操纵者。引发灵灾是他们的目的;出于尚未知晓的原因,灵灾是他们“真神复活”计划的必经之路。

最坏的设想被逐步证明。被制成改造兵的士兵,不仅不会消退战意,甚至没有痛觉、悍不畏死;名为“神兵”的造物,每一架都拥有正面对抗一支军队、一击毁灭一城的实力,以及唤起人内心最深恐惧的外形和战斗方式。我与其他冒险者小队合流,在战线各处迎击帝国的侵袭。

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已经渐渐麻木。连日的战斗,使我几乎忘记生活原本的样子;身体的痛觉和心中的恐惧,也在一次次重伤又瞬间痊愈的过程中渐渐丧失。我对那时的大部分日子都甚至没有记忆。只是战斗,受伤,挥剑,出生入死,无穷无尽。

我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乌尔达哈守卫战。我随冒险者部队紧急疏散平民、在各处城门击退改造兵与狂化野兽的浪潮时,名为绿宝石神兵的敌方单位突然出现在主城上空,正对城内的方向发动「零式波动炮」。缺乏空袭手段的我们没有成功打断它的蓄力。在狂躁的以太乱流即将碾碎城内的一切建筑与生命,绝望袭上每个人的心头时,在皇城最高的屋顶,一道撑着紫漆油纸伞的身影悄然显现。他仍是那副记忆里的模样分毫未变,身披皂袍、手持烟斗,长及脚踝的紫发随风而动,仿佛与一切无干。他没有向我的方向看上一眼。他收起油纸伞,以伞为剑,无声划破天空,如同划破一张轻薄的宣纸。从那天空的裂缝里,浓稠如实质的暗黑之力泫然瀑下。漆黑如墨、粘稠如泥的液体弹指间淹没满城地面,向上漫过膝盖,漫过腰间,最终漫过头顶。在黑暗夺去视力、夺去听觉的瞬间,震动如期而至。黑暗褪去,城内无一人伤亡,而屋顶师父撑伞的身影翩然而去。

我也是在那段日子里认识了玄山。

那时的联盟军没有料想到的是,我们会面临腹背受敌的险恶情境。艾欧泽亚与远东各地,蛮神召唤如雨后春笋,且恶性程度远超从前。负责与各处蛮族保持联络合作的拂晓血盟成员已竭尽全力,然而诸蛮族受到帝国侵袭的刺激显然过于巨大;尤其是,很难相信这之中没有无影的挑唆,毕竟请神秘术的始作俑者正是他们。

与玄山组队战斗的起初时日,我在挥剑中麻痹自己,甚至没有记住队友的样貌和名字。这种麻木一直持续到那场罗波那征讨战。用虔诚信徒受酷刑而死的骸骨为祭,召唤出的蛮神实力大胜从前,我们陷入苦战。用重剑抵挡住罗波那全力挥下的刀刃时,在急剧摩擦中滚烫如热油的气流吹飞了双臂的皮肉,骨骼在万均重压下层层碎裂,血液几近蒸干,脏器也散发出炙烤的焦糊味。当时的我大概是死了,只剩下行尸走肉吊着的一缕心气,撑着濒临崩溃的肢体抗住那一击。罗波那的刀刃终于被弹飞时,我确信自己已经死了。下一秒钟,我感觉到自己残破的身体向后飞去,轻得像一片羽毛。一个拥抱环住了我,像疲惫的身体浸入温泉。被治愈之力转瞬间恢复原状的我,仿佛沉睡数月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了他那双红宝石色的双眼,和那悲悯的笑颜。

我在那一刻活了过来。

那段日子,我们隐约看到了破晓的曙光。蛮神被依次讨伐,蛮族重归平静,“黑玫瑰”的威胁在解药的配发下走向尾声,来袭的神兵被全数击败,帝国军开始节节败退。我们也敢在暂无战事的夜晚稍微喝一点酒了。玄山给人以滴酒不沾的印象,实则酒量惊人,连饮两桶麦酒而神色如常,我反而是那个一杯即醉的。我脸比热锅还烫地望向玄山,他也吟吟地笑着回望向我。

多希望时间停留在那个晚上。

大约就是次日清晨,我们得知消息,那个以“真正的光之战士将拯救我们”为教义的“光辉教会”,那群从战争初期便公然否认现存的冒险者自称“光之战士”的正当性、否认艾欧泽亚自我拯救的一切希望、整日除了祈祷和传教外什么都不做的“信徒”们,找到了“真正的光之战士”。

我乔装混入人群,挤进了他们的教堂。讲坛中央确实站着一个人,穿着金银装饰的洁白礼服,在那里宣扬着什么。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但据说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拥有预言诗中记载的“超越之力”。超越心灵,超越语言,超越历史,超越蛮神。我在向周围的信徒打探消息时,那人开始阐述他的救世之法。

召唤十二神。

12

有时候,一句话像一粒种子,播撒在人心里,等待时机一到便生根发芽。

那时的我们并没有想到,全面进攻的帝国军、收割生命的“黑玫瑰”毒素、形貌可怖的神兵、此起彼伏的蛮神召唤,都是无影的造势,都是为这一步棋而做的重重铺垫。他们用战争、死亡和恐惧将艾欧泽亚的人心绷紧到极点,全都是为了最后这一步。

“光辉教会”的请神计划。

当我们终于嗅到一丝危机的气味时,事情的走向已无可挽回。毕竟,对于艾欧泽亚人历经苦难的疲惫内心而言,“祈祷”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请求;恰相反,这是他们自然而然会去做的事。

而一句话,只需一句话,就能让“祈祷”变质。

在光之战士的引领下祈祷吧。如第七灵灾时一样,让守护艾欧泽亚的十二神再次降临,于无尽苦难中拯救我们吧。

祈祷。只需要心存一念,即为祈祷。这是无法制止的事。要怎样制止呢?由各国发布禁令,禁止祈祷吗?向民众揭露教会的危险阴谋,揭露“真正的光之战士”的虚伪面具吗?当时的我们甚至还没有充分认识到事情的危险性,更没有掌握指控教会的证据。当我们因战事向好而稍稍放松绷紧的神经时,光辉教会的信徒已遍布各国,其教义的影响力已渗透整片大陆。

“祈祷吧!让神明降临吧!不需要担心请神耗费土地的以太——因为制止灵灾所获取的以太足以补充消耗,第七灵灾不就是如此吗?在贤人路易索瓦的引领下,我们不是曾祈祷十二神的力量,击溃了蛮神巴哈姆特吗?那之后,重生之境不是来临了吗,伤痕累累的土地不是恢复生机了吗?我们只需要再做一次相同的事!甚至,我们可以不像上次那样只召唤神明的力量,我们召唤出神明本身!因为灵灾的本质就是世界之外以太的涌入,我们无需恐惧,我们接纳!祈祷吧!”

那时的我们只是稍有怀疑。我们以为,只要在正面战场上压制帝国,将胜利的消息带给人们,那隐藏于暗中的、建立在绝望之上的阴谋将不攻自破。

我们多么天真。

在帝国节节败退的同时,在一声声胜利的号角吹响时,流言如飞雪般吹向大地。它们彼此矛盾,漏洞百出,却又势如破竹。有人说劳班将军战死了;有人说死的是娜娜莫女王,王室为稳定军心而压下了消息;有人说前线在败退,联盟军却对内谎称胜利;有人说一整个帝国行省因叛乱而一夜间蒸发殆尽;有人说联盟军高层混入了奸细,奸细就在梅尔维布提督身边,有人说叛徒就是梅尔维布提督自己;有人说加隆德炼铁厂的西德·加隆德是帝国人的儿子,他在每一架艾欧泽亚的飞艇里都装了窃听器和炸弹……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流言是啃噬边墙的铁蚁,掠夺田野的蝗群。当我们几个冒险者走在城内被当头扔了烂菜叶时,才终于意识到事情失控到了何种地步。

那时候的我们只能把此事交给各国领导层去设法处理。我们能做的只有顶在前线。一来远离是非,二来不留给帝国任何反扑的机会。艾欧泽亚已立于悬崖边上,任何扰动都会让它无可挽回地坠入深渊。只要一次新的恐怖事件发生,只要一次,光辉教会的请神计划就将无法阻止。

我们没能阻止。

那一日,大约是正午时分,烈阳当空的乌尔达哈,海风吹拂的利姆萨·罗敏萨,阴雨连绵的格里达尼亚,大雪初晴的伊修加德,沙尘呼啸的阿拉米格,艾欧泽亚广阔大地上站立着的每一个人,同时抬起了头。他们眼中的天空,变成了铭刻于他们记忆深处的熟悉模样。

卫月坠落。

是幻象——我在看到那异常天象的瞬间做出判断。与身旁的玄山交换眼神,从他的眼睛里得出相同的结论。没有以太的震动,如果用以太之眼看向天空,那里仍是寻常的天色,那颗卫月是和幻象棱晶同样性质的视觉幻象。可是,解放阿拉米格时期仅仅隐藏神拳痕一地所用的幻象棱晶已是数量惊人,如今笼罩整片大陆的幻象,究竟谁人能做到……?

思考这样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极深的恐惧,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将人心压向悬崖的彼端。

人们祈祷。

“不要祈祷!不要害怕,那只是幻象!卫月已经破碎了,不会再次坠落啊!不要祈祷——”

人们祈祷。

“不要——不要依赖神明的力量啊,我们已经要胜利了,帝国已经在败退了!这次没有巴哈姆特为大地补充以太,请神会导致以太枯竭的!不要祈祷——”

人们祈祷。

十二神降临了。

巨大伟岸的身影显现在天空中。十三位巨人,正如神话中一般的模样,屹立于七天之上。

就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艾欧泽亚最为绝望的时代无声拉开序幕。

太阳神阿泽玛显现在东萨纳兰上空。头戴黄金冠,手持黄金扇,遍身罗绮,烈焰环身,光辉灼目,令人低头不敢直视,她的光辉连真正的太阳也为之隐耀。就在她降临的数秒钟后,一道与她同样巨大的身影在她身后悄然浮现。身披白袍,面覆血纹,手生利爪——无影,调停者艾里迪布斯。他的利爪,穿过了太阳神阿泽玛的腹部。

太阳神的光辉熄灭了。她华贵的容颜似乎浮现出许多情绪,痛苦、震惊、不解,最终定格为恒久的绝望。就在我的眼前。白袍艾里迪布斯,张开血盆大口,从脖颈开始,将她雍容的身躯啃咬吞食。

南萨纳兰上空,工艺神比尔格手持双头铁锤降临,被在他身后显现的尊严王那不里亚勒斯从腰部一击两断。

乌尔达哈上空,双子神纳尔札尔持天平降临,被深渊祭祀拉哈布雷亚、殉教者以格约姆所合体而成的至尊无影侵蚀殆尽。

利姆萨·罗敏萨上空,海洋神利姆莱茵手持鱼叉降临,被圣斗骑士帕斯塔罗特斩下了头颅。

格里达尼亚……伊修加德……阿拉米格……

就在艾欧泽亚人们的眼前,他们所毕生信仰的神明本尊,被可怖的非人存在全数弑杀。

只留下十二轮黑色太阳。

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他们生活其间的世界,被开了十二个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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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能停在这里。要继续走下去。

仰望着令人战栗震怖的天空模样,帕米恩狠狠掐了掐自己,咽下恐惧,向着前方走了下去。

就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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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踏上了诛杀无影的旅途。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再回忆那段日子。一路遍地尸骸。由于通往以太界的通路关闭,死者永无宁日,只会拖着累累白骨、挂着腐烂的皮肉,在荒野上游荡。只要无影一日不灭,他们的痛苦就永无止境。以太界的关闭也导致新生生命无法降临,怀胎十月的妇女若滑胎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她们中的多数都在痛苦中死在产床上,变成游荡腐尸中的一个。太阳失去光芒,草木凋折,水体凝滞,大地一片死状。空气是地狱的味道。

第一个被诛杀的,是吞食战争神哈罗尼的无影,守护者法丹尼尔。他降落在索姆阿尔灵峰顶,或许因为刚刚吞食神明耗费了太多力气,被苍天之龙骑士兰斯洛特一枪毙命。其他冒险者收到消息赶到峰顶时,正看到无影的身体化作飞灰而去,灵峰之上的黑色太阳随之消失,兰斯洛特舞了个花枪,向来者开朗一笑。后者来不及警示他他身后涌现出的黑色雾气。他被黑雾中的触手捉进雾气中时,双目圆睁,满是不甘。在他与黑雾一同消失后数秒钟,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上空,横起血色缠绕的长枪,凭空而立。他看向在场的其他人,眼神冰冷,如同看向一群陌生人。

『吾名法丹尼尔,战争神哈罗尼的僭越者』

——分明是兰斯洛特本人的声音。

这些事,是我后来听在场的人说的。在场的人中,据说有兰斯洛特的战友,他们都是被称为“光之战士”活跃在艾欧泽亚各处的冒险者。他们在兰斯洛特的——应该说是法丹尼尔的攻势下败退,对方似乎无意追杀到底,在他身后,黑日重新出现。

“兰斯洛特恐怕是被精炼了。”玄山听闻道,“无影通过吞食十二神,融合了蛮神的性质。击杀无影的人会被强制精炼,继承无影的称号,就像我们所知转生种的继承一样。他们真正成为了不灭者。”

之后又传来消息,那位兰斯洛特的战友,骑士埃克托,孤身一人返回了索姆阿尔灵峰顶。峰顶的黑日再次消失,前来查探的人们只看到白雪皑皑,杳无人迹。七日后,黑日再次出现,随之显现的是埃克托,宣读着与兰斯洛特被精炼后所说的一样的话语,举起剑盾,驱逐了一切试图接近的人。

这些事发生时,我们在萨纳兰的三颗黑日下寻找着无影的踪迹。虽然,我们不知道找到后要做什么。耳中充斥着生者的悲哭和逝者的哀嚎,吹着沙漠干燥死寂的风,嗅着死亡和腐烂的味道,我在岩石的影子里浅浅睡去,昼夜不停地做着噩梦。

玄山将遍地惨象看在眼里。我向他看去时,他也回望向我,仍然笑着。那笑里容纳的悲苦,那我所努力闭眼不看的悲苦,他都收进那双红宝石色的悲悯的眼睛里。他说,埃克托坚持七日没有被精炼,这证明了封印无影是有可能的,我们还有希望。

我不敢去想。我从未有过如此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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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恩止住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等待他到来的人,需要他去帮助的人,就在这里。

就在前方。

在那里,黑暗的地平线上,两道熟悉的身影彼此依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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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山!玄山,……玄山……”

阿佐亚·卡佐亚一遍遍呼唤着。玄山洁白如玉的身体软软倒在他怀里。黑色的雾气环绕着他,舔舐着他的臂膊,时隐时现的触手缠绕他的脚踝。他强撑着睁开眼睛。

“阿佐亚……卡佐亚……”

“玄山,玄山,……不要被它战胜……不要……坚持住……不要离开我……”

玄山惨笑一下,面色如纸。

“我……可能太高估自己了。这果然好难。我可能……可能撑不住了。对不起……”

“……玄山……”

“我……不想你去做这件事。我不想任何人去做这件事。我……我以为自己能做到。能承受。能忍耐。……我以为自己……”

阿佐亚·卡佐亚死死抓住玄山的肩膀,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从未有这样地轻,轻得可怕,仿佛随时要飘向天空。

“……对不起……”

两行泪水从红宝石色的眼睛里滑落。

“……不用说对不起。”

阿佐亚·卡佐亚缓缓松开了手。

“不用说对不起。你做不到的,我和你一起做。”

重剑挥下,劈开了玄山的身体。鲜血如注,迸裂成一地花瓣。这一剑划开肌肤,劈断肋骨,撕裂了玄山的心脏。

玄山大睁着双眼。

环绕在他周围的黑气,分出一半侵袭向阿佐亚·卡佐亚,随后两份黑气钻入二人的身躯消失不见。玄山胸前的伤口已止住流血,随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阿佐亚·卡佐亚似有些眩晕,然而很快恢复清醒。他向前抱起玄山的身体。

“……接下来怎么办?”

玄山虚弱地望向他,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真是……唉……”

他的眼神移向天空。乌尔达哈上空的一轮黑日已悄然熄灭,黑日的总数再次减少至十一,看来这回不会在短时间内增长回去。

“……剩下的只能交给别人了。”

“嗯。”

“我们……我们退休吧。找个地方隐居。”

“好。”

“其实我一直在攒钱,想在薰衣草苗圃买个小房子……”

“好。听你的。”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

“相信他们吧。”

“嗯。”

他们无言对视。玄山的手抚摸向阿佐亚·卡佐亚黝黑的面庞。

他们在十一轮黑阳下轻吻。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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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恩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阿祖密的脸离他很近。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仰去,才发现自己半坐在床上,阿祖密正拿着一碗米糊、一只汤匙,要喂给他。

“帕米恩!你醒了——”阿祖密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床头,“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做噩梦了吗?你睡了两天一夜,玄山前辈说你没有危险,只是需要时间,但我还是好担心——对了,我叫玄山前辈过来,你等等——”

“阿祖密,……”

没等帕米恩反应过来,阿祖密已经窜出房门。

一分钟后,阿祖密跑了回来,满脸慌张。

“帕米恩,玄山前辈和阿佐亚·卡佐亚前辈不知道去哪里了……一小时前还在……还有,还有外面,外面天上——”

帕米恩心中警铃大作,伸手掀开床帘。

窗外暗如黄昏。

天上挂着一轮黑色太阳。

13

当一轮黑色太阳在薰衣草苗圃上空升起时,一道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以此为中心扩散开来。这道声浪向西而去,飞跃梅尔托尔海峡,穿行大半个威尔布兰德岛,掠过拉诺西亚南部一处名为海雾村的集落,村中唯一一家铁匠铺的铁皮屋顶正如往常一般反射着海边灿阳的辉照,屋内铛铛作响的锻铁声却戛然而止。村中唯一一名铁匠,将他糖浆色的眼睛从铁毡上移开,穿过屋内热浪滚滚的空气,穿过紧闭的厚重门板,向着东方,他徒弟离去的方向,长久地、古井不波地望着,直到手中的锻件冷却也没有回过神来。

这道声浪向西北而去,飞过库尔札斯的苦寒风雪,越过伊修加德高耸入云的城墙,扫过绵亘千里的阿巴拉提亚山脉,在山脉腹地一处以彻悟岩窟为名的大岩窟内久久不绝地回荡,随着一阵天摇地动的震颤,抖下簌簌如雨的浮尘碎土,巨龙伸展着漆黑如墨的身躯睁开了双眼。左眼璀璨如赤金,右眼碧绿如翡翠,竖瞳不怒自威,令众生不敢直视。那双龙眼望向东南方,声音的来向,巨龙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似是饶有兴味的慨叹,又像是对多年未见老友的问好。

这道声浪向南而去,穿过萨纳兰的长河大漠,飞过乌尔达哈的王宫穹顶,向着烈日如火、寸草难生的撒勾厉沙漠而去,掠过鲜有外人问津的遗忘绿洲。在绿洲的中央,大帐内红烛摇曳,拥挤的人群、焦躁不安的视线、怦然作响的心跳和干燥灼热的呼吸,都如牵绳的布偶,被舞台上盛装舞者的指尖牵动着。而当舞者顾盼生姿的流离眼波倏然迟滞时,却无一人察觉异样,那双眼睛望向北方,穿透大帐的布帘,穿透千里黄沙的日夜呼啸,向着北方水土丰腴的森林凝望而去。

这道声浪在终年温暖如春的黑衣森林中回荡,在终日安宁静谧的硕老树冥想窟中回荡,而在冥想室内,角尊已枯坐三个日夜。自送走两个养子归来,他便屏退旁人,闭关枯坐,不食不寐。法师们心惊胆战,却不敢出声议论,只当角尊有要事与元灵沟通;而只有角尊本人知道,这“沟通”何等艰难困苦,几乎是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在这道声浪扫过格里达尼亚的瞬间,角尊睁开双眼,身子虚弱脱力栽倒下去,被身旁守护的法师连忙扶住。继续安抚压制元灵已没有意义;这一天比他预料的来得早太多,他无法知道他的孩子们是否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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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恩·雅恩和阿祖密·斯密,两个孩子在那轮黑日的正下方追上了玄山的脚步。

“……我大概听明白了,”经过帕米恩一路上言简意赅的解释,阿祖密似懂非懂地点头,“灵灾是一群名叫无影的怪物引发的,玄山前辈把其中一只封印在自己体内,但快要坚持不住了,是这样?”

“……前辈也许已经……”帕米恩没有说完。在他们远眺的地平线上,熟悉的背影在黑阳下缓步行走着,仍披着那件粗麻斗篷,拄着粗麻包裹的长杖。

帕米恩心生恐惧,说不出话来。阿祖密高声呼喊玄山的名字。那身影站住脚步,好像早有预料他们会赶来一样,转头看过来。仍是那双红宝石色的眼瞳,怀着温柔悲悯的笑意,分明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玄山前辈。

“你们来了,”他说道,声音跨越百步距离却如响在耳畔,“真好。”

“玄山前辈……要去哪儿?”

玄山转过身,正视着两个孩子。

“我要到其他封印者那里去,解放我的同胞们,为‘真神’的复活做准备。”

“……前辈……”

帕米恩怯怯地呼唤着。阿祖密却已唤出闪熠斧握在手中,向前半步挡在帕米恩身前。

“帕米恩,那已经不是玄山前辈了。”

“……不,那毫无疑问是玄山前辈……”帕米恩喃喃道,“前辈……如果封印解开……会发生什么?”

玄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第八灵灾会再来一次吧,大概。”

“……为什么……”

玄山无奈地笑着,耸了耸肩。“你的朋友说得对,孩子。我已经不是你们的玄山前辈了。”

他身披的粗麻斗篷无风自起,挣脱系绳,飞向空中。他身着洁白无瑕的垂褶衣裙,腰系革带,脚踏木履,额上赤金桂冠环绕,光彩熠熠。手中长杖也随之显露,是一截笔直枯枝,却在杖尖点地后焕发生机,抽金枝、散玉叶、结碧果,涅槃重生,璀璨夺目。

他发出宣言,声音隆隆如雷震。

『吾名拉哈布雷亚,来生神札尔之僭位者』

帕米恩双膝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帕米恩……”阿祖密不敢分神,死死盯住前方。在他眼前,玄山的气息威压化作海啸。

“帕米恩……坚持住,站起来。我们怎么办?我听你的。”

帕米恩用手杖撑住身体的重量,头痛欲裂。

“……救救他。救救玄山前辈……”

“好。”

阿祖密脚掌蹬地,整个人化作一团血色气浪,逆着威压的海啸狂卷而去。

阿祖密的斧下没有留情。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全力,不能有丝毫保留。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脚下泥土在血色的猛冲下一分为二,百步距离弹指即至,而玄山仍眼含笑意,分毫不动。

闪熠斧全力一击,击打在无形的屏障上,砸出一道裂纹。阿祖密似早有预料一般,借力抽身而退,横起斧子冷眼观察。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形从玄山身后的影子中浮现。白金色火焰般的头发和眼睛昭示着他的身份,他手持一人多高的细长重剑,漆黑剑身镶嵌各色玉石,闪烁的凌厉剑芒夺人心魄。是阿佐亚·卡佐亚。

与玄山同样地,雷鸣般的宣言从他口中发出。

『吾名以格约姆,现世神纳尔之僭位者』

“……怎么回事?阿佐亚·卡佐亚前辈也……”

“阿佐亚·卡佐亚前辈和玄山前辈各封印了半席神位,”帕米恩强撑起身子,眼皮控制不住地打颤。“所以……所以才能坚持十二年不被无影同化。恐怕他们早已到极限了……小心!”

重剑劈来,阿祖密连忙横斧挡住,这一挡铮然作响,手腕被震得几乎脱力,然而下一击没有留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铮铮声中,阿佐亚·卡佐亚灰袍掀翻,重剑如狂风骤雨般砸向闪熠斧,几次呼吸之间阿祖密抵挡不住,手中闪熠斧被蓄力一击轰然斩断,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上。

阿祖密呕出一口黑血,横过臂膀向帕米恩喊道:“重铸需要几秒钟——”

敌人没有留给他们几秒钟。阿佐亚·卡佐亚长袖鼓动如蝶舞,重剑已劈头而至。

阿祖密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下一瞬间,他意识到那股令人胆寒窒息的死亡气息来自他身后那道于无声中疾徐而来的漆黑阴影。

阿佐亚·卡佐亚的重剑被一柄漆黑长刀格挡住。长刀造型古怪,将重剑卡住不能动弹。那一瞬间,阿祖密和帕米恩都看清了来者的身形。

带有一双长角的漆黑面盔覆盖面容,黑袍无风自动,长刀切开虚空,胯下高头大马瘦骨嶙峋,眼中两点幽冥青火——

——奥丁。

黑衣森林的鬼怪传说,幽灵骑士奥丁,凭空出现在阿祖密身侧,挡住了致命一击。

阿佐亚·卡佐亚似乎并不意外,剑尖猛然上挑,那幽灵骑士只稍稍仰头闪躲,任凭那一剑挑飞了自己的面盔。

——露出了与阿佐亚·卡佐亚一般无二的面容。

白金色的眼睛,冷冷注视着阿佐亚·卡佐亚。

未等两个孩子反应,奥丁扯动缰绳,胯下幽灵马发起冲锋,手中长刀向阿佐亚·卡佐亚攻去。几次呼吸之间,刀光剑影,长相一般无二的两人已缠斗数十回合,奥丁在马背上占了高度优势,稍占上风,主动将战场引向远处,战斗掀起的道道锐利气浪仍令人胆战心惊。

玄山未作任何举动,仍是拄着长杖,望向二人缠斗的方向,悠悠道:

“看来那是他设下的禁制。“

“……禁制?”

“也就是保险措施。一旦与我等同化后,用来阻止自己的保险措施。”玄山耐心解释道,然后悠悠望向帕米恩,“说起来我还不知道玄山有没有留下什么禁制……我记忆中没有,不过以防万一,还是把你们两个除掉为好。做事嘛,谨慎一点总不亏的。”

他举起了金玉长杖。

「崩石」

脚下岩石涌动,化作浪潮袭向手无寸铁的阿祖密。

“「崩石!」”

同样的魔法在帕米恩的咏唱下成型,两道土属性以太彼此撞击,震成道道裂纹。

「暴风」

“「暴风!」”

风属性以太的强烈撞击掀起气浪,专心重铸武器的阿祖密几乎被掀飞起来。好在帕米恩争取来的这几秒钟时间,正好足够重铸完成。

“帕米恩!”完好无损的闪熠斧重新出现在阿祖密手中,“想想办法!玄山前辈一定也留下了什么后手!”

“可是……”

“一定有的!只可能在你身上!你专心回想一下,先不用管这边!”

说着此话,阿祖密挥舞巨斧,再次劈向玄山。玄山的下一道魔法也已咏唱完毕,数十道光弹在他身后浮现,如枪林弹雨般射向阿祖密。阿祖密翻滚着躲开弹雨,一记迎面重劈,劈开了玄山身上的「护盾」,在玄山的前胸劈出一道狰狞的伤口——紧接着被一道光弹正面击中,倒飞出去。

“救——救疗——”

“不用管我!快想!”

阿祖密如一颗血色炮弹般攻向玄山。玄山胸前的狰狞伤口几乎没有流血,并且眨眼间已恢复如初。他挥动长杖格挡阿祖密的巨斧,咏唱魔法干扰阿祖密的攻击,格挡不及时干脆利落地放弃防御,即便受伤也会转瞬间愈合,脸上笑意不减,仿佛在戏耍敌人一样——而阿祖密身上的伤却逐渐累积起来。

此时的帕米恩站在战场后方,右手拄着橡木根杖,正在全力思考。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抵御着几乎要把头颅撕裂的痛觉,忍耐着让伙伴独自一人拼死厮杀,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思考对策是多么艰难的事。可这是能够获胜的唯一希望。可能也是两人能够活命的唯一希望——不,保住性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如果灵灾再来一次的话……如果那样可怕的灾祸再来一次的话,让他们二人的父母均丧命其中的可怕灾祸再来一次的话……

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营救」!”

阿祖密被突如其来的拉力拽回了帕米恩身边,堪堪躲过两道魔法的攻势。

“哇!怎么了帕米恩——”

“「救疗」!”阿祖密身上的伤痊愈了。“阿祖密,我想到一个可能性……也许是玄山前辈留下的‘禁制’……”

“太好了!我们怎么做?”

“……但是很危险。可能会丧命……”

“危险也要试试。现在的情况就是咱俩差不多要没命了,那个混账无影好像认定了玄山前辈的‘禁制’在你身上,不杀不罢休。”

帕米恩不知道阿祖密怎么做到在生死关头表现得如此冷静。他自己已经怕得快要疯掉了。玄山歪着头看向他们俩,似乎想看看他们能弄出什么花样。那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神让帕米恩只要看上一眼就几乎要怕得丧失理智。

帕米恩伏在阿祖密耳边,讲了一番。

“……明白了。只要有一瞬间的机会,对吧?”

阿祖密重新提起斧子,“我上了!”

阿祖密低吼一声,血光重新缠上身躯,眼中红光爆射,又是一次「原初的解放」。此时已经不是计较这一招对身体的负荷的时候了。他猛冲向前高高跃起,对着玄山所在的地方就是一记地毁人亡。玄山飘然向后躲过这一击,背生光翼,身体悬浮而起,无尽光弹在身周浮现,铺天盖地砸向阿祖密。

「神速咏唱」「闪耀」

“「剑盾!」”

闪熠斧溶解为一团红光,随后一分为二重铸成单手剑盾,阿祖密以盾挡下弹雨,手持利剑步步紧逼,抓住时机一跃而起斩向玄山。然而玄山似不以为意,高高举起手中幻杖。

「神圣」

光之海啸将半空中的阿祖密掀飞,摔在地上连滚几圈,堪堪用剑撑住身体。丝毫不得喘息,下一道魔法已至。

「垒石」

岩石翻飞,化为牢狱,将阿祖密紧紧攥住。

「崩石」

玄山如戏水般掀动手掌,方圆百步的大地在他手指之间掀起层层巨浪,将那吞食阿祖密的岩石牢狱裹挟其中,来回碾压,震耳欲聋的岩石挤压声可怖至极。

“阿祖密——”帕米恩失声叫道,他几乎听到了阿祖密全身骨骼被岩石碾碎的声音。

玄山最终一掌向下,无形巨力轰然而落,在阿祖密所在的地方击出一座陨石天坑。

寂静无声。

“好了,”玄山歪头一笑,“你的小朋友已经……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他玉色的脚踝上,缠着一条锁链。细如手指的,鲜红似血的锁链。

那道锁链猛地往下一拽。

玄山一时大意,浮在空中的身形被猛然拽向地面,轰的一声摔在怪石嶙峋的深坑内。

“帕米恩!!就是现在!!”阿祖密的吼声从烟尘中传来。

帕米恩的魔法刚好咏唱完毕。

“「记忆解放」——”他深吸一口气,“「生命之理·逆转」。”

烟尘散去。

坑底是伤痕累累的两道身影。阿祖密仍勉力站着,从头到脚鲜血淋漓,碎石割破肌肤,深深插进血肉,他的双手间握着闪熠斧重铸而成的锁链,握得太紧,锁链几乎勒断了手掌。玄山仰躺在他旁边,身体折断成好几节,皮肤破溃,出血量却依然很少,治愈的以太试图重新编织起身体的形状——却反而将身体撕裂得更加破败。

帕米恩手中的白魔法师之证,玄山托付给他的记忆水晶,已碎成一阵轻烟。橡木根杖嵌在金色命盘正中,将命盘上下颠倒。玄山身上的自我修复魔法被逆转成了攻击魔法,成了断绝他生命的最后一击。百步之外,阿佐亚·卡佐亚与奥丁的对决也已结束,阿佐亚·卡佐亚的重剑将奥丁连人带马一并斩断化作飞烟,而奥丁的斩铁剑却也贯穿了阿佐亚·卡佐亚的胸膛,那里玄山附加的治愈魔法也将他的心脏进一步撕裂。

帕米恩走到坑边,与坑底的玄山对视,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玄山惨笑了一下。

“我将身陨……而拉哈布雷亚之名永存。”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一团黑烟从他的七窍钻出,如一只俯冲的乌鸦般袭向帕米恩。又一团黑烟从阿佐亚·卡佐亚的方向射来,两团黑烟一先一后,侵入了帕米恩的身体。

一时寂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帕米恩从短暂的昏厥中苏醒过来。他连忙跑向坑底重伤无法动弹的阿祖密,却不敢动用任何治疗手段。

“阿祖密……”

“我没事,还能撑一段时间……你还好吗?那个无影……”

“我还好。”

两个孩子彼此搀扶着站起,一同望向躺在地上的玄山。他莲藕般的四肢在坠落下摔成不自然的角度,胸膛破裂,深色的粘稠血液缓缓渗出,淌成小小的一滩,宝石色的瞳孔微微散开,望向无尽远的虚空,脸上那属于夺舍者的表情已经离去,只留下宁静平和的微笑,他们熟悉的微笑。

“……玄山前辈……”

玄山的身体微微弓起,勉力咳出一口黑血,似乎要说些什么,帕米恩连忙俯下身子,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帕米恩……”

玄山的眼睛没有动,他似乎已经失明,然而脸上的笑意却那样满足无憾。

“……孩子……谢谢你。你做得很好……还有……对不起。让你承担这些……”

“前辈……玄山前辈……”

“谢谢你。……好孩子……”

玄山的身体不再动了。

————————————

我生在一个朔月之夜。

母亲给我取名一个朔字。她说,朔月就是新月初生之时,是个温柔而充满希望的名字。

我在远东一座偏远安宁的小镇长大。母亲是私塾老师,父亲是商人。小时候家里不算富裕,但从不缺少快乐的回忆。母亲教我识字,教我念书,父亲用肩膀载着我,在竹林中的小路上一遍遍地走过,金色阳光从竹叶的缝隙漏下来,触手可及。

小时候的记忆十分模糊,只有一些闪光的碎片。这样碎片连缀着的记忆里,父亲做着不同的生意,家里渐渐富裕起来,我随着家人一起辗转多地读书,来到更大的城市,因为有修习风水术的天分而拜师学艺,让父母为之自豪欢心。这样的平静生活即使在家乡一夜间成为加雷马帝国行省后也没有太大改变。学校和教材变成了帝国制的,街上时常有银盔铁甲的军人走来走去,生活仍旧照常。

直到那改变了一切的一天。那天,父亲如往日一般走出家门,再没有回来。

那天夜里,母亲抱着我哭泣。她说,走吧,走吧,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在父亲朋友的帮助下,我混在商队里悄悄登上了航船。母亲不能来送我。那时的我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回来,回到母亲身边,或者接母亲去另一片天地生活。这些愿望都没有成真。

跨越大洋,在遥远西方的艾欧泽亚,我找到了作为冒险者的营生,以及作为一名幻术师可以容身的地方。艾·斯密·雅恩大人待我如父。格里达尼亚虽为异乡,虽在艾欧泽亚本地人口中总是有许多问题,我却觉得比故乡更温柔许多。所以当自己力所能及的时候,我总想多为这里做一些事。

不觉间多年时光白驹过隙,等我再次踏上东方的土地,四处寻找母亲的所在时,母亲竟已不在。

东方人的信仰与艾欧泽亚不同。人们相信人死后不是回归神座之下或是以太界,而是会在忘川前徘徊,等到对世间的留念不再,就跨过桥去,转世重生。我想,父母一定在那里等我回去。还有塔塔莱伊,还有其他许多战友们,他们一定都在什么地方等着我。

还有阿佐亚·卡佐亚。他大概会与我结伴同行吧。

是时候回家了。

————————————

“……帕米恩,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试一试。”

“好。我帮你。”

两双小小的手,紧紧握住镶嵌于金色命盘之上的橡木根杖。

“「「生命之理·逆转」」”

不堪重负的手杖迸出道道裂纹。

命运之轮再次转动。

-FIN-

师父(1)

“阿祖密,你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可能你还是直接见见他比较好。”

结束了薰衣草苗圃的旅程后,两个孩子回到了格里达尼亚。元灵沉寂无声,没有再拒绝阿祖密进入森林。森林草木一如往常,不久前黑阳当空的末世景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在劳作的园艺工之间成为悄声相传的话题。

两个孩子在硕老树冥想窟的沉思之间见到了休养中的艾·斯密·雅恩。角尊面色憔悴,对孩子们慌张的关切报以沉默和微笑,转而问起他们的故事。帕米恩面露沮丧,将一样东西呈给角尊看,是从他开始学习幻术的那天便陪伴他的橡木根杖,已粉碎成数截。

“……看来是一趟艰苦的旅程。辛苦你们了。不用为幻杖的事难过,我会再给你准备一根——”

“啊,关于这个……”

帕米恩将背上用麻布和粗绳包裹的一物展现出来。

角尊露出怀念的神色。

“……是他作为‘光之战士’而闻名,行走艾欧泽亚各处的时候用的。我的学生过得还好吗?”

————————————

帕米恩和阿祖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在码头乘上了远航的商船。他们已决定了旅程的下一个目的地——拜访阿祖密的师父。

帕米恩只听角尊简略讲过,阿祖密离开森林的两年远赴拉诺西亚学习控制“原初之魂”的方法,只偶尔听阿祖密提到过一位“师父”,此外一无所知。千里之外的拉诺西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阿祖密的师父是位什么样的人?

随着航船的颠簸,帕米恩的肚子里升起一股不知因何而产生的紧张感。

航船在第三日停泊在热闹的码头。帕米恩狂吐不止,阿祖密拍着他的背,忙向码头边的商贩买了晕船药。药水的酸味让帕米恩平复下来,这才抬眼看向陌生的土地,洁白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灼目阳光,潮湿的海风吹拂陌生草木,阿祖密赤色的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拉诺西亚给帕米恩留下了盛情难却的第一印象。

他们沿大道缓步行进,从和风陆门前走过,没有进入那巨船形状的雄伟城市利姆萨·罗敏萨,赶在太阳西斜前直奔目的地而去——一处位于海都之外,平和安宁的小村落,海雾村。阿祖密与大门前身穿红衣的守卫相熟地打过招呼,牵着帕米恩的手向前走去。

“帕米恩,这里就是我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是个好地方吧?”

石砖铺就、高低错落的小路,石砌的护栏,乱中有序地分布各处的小屋,材质各异的屋顶,都在以加倍的热情反射着海岛的正午日光。帕米恩眯起了眼睛。

“是呢。”

的确是个好地方。这样说的理由是,阿祖密回到这里明显比身处森林之中更自在。他迈着大步子,向每个照面的人挥手问好,表情放松。这是阿祖密喜欢的地方。

帕米恩觉得胃里拧着的紧张感又升起来了。

他们走过一条条小路和台阶,走到村子的角落处,一所不同寻常的房屋显现在眼前。无需介绍,任何人都能一眼认出眼前的房屋是家铁匠铺。紧闭的铁质房门,反射日光的铁质屋顶(雨淋不会生锈吗?),巨大的冒着浓烟的烟囱,屋檐下挂着各类工具的架子和装满铁器的瓦罐,以及在旗杆上飞扬的画有铁毡的旗子。阿祖密走向前去,也不敲门,直接大大咧咧地拉开铁门——

“师父,我回来了。”

一股热气从屋内扑出。帕米恩越过阿祖密的肩头看去,首先看到的是金红的火焰,在锻冶炉内燃烧不息,成为昏暗室内的唯一光源;然后是金红的火花,在锻铁锤规律的击打下忽明忽灭;最后才是站在铁毡前、手握锻铁锤的人。

不管怎么看,这位村中唯一的铁匠,阿祖密的师父,都是一个比帕米恩和阿祖密还要年幼许多的小孩子。黑色短发利落,糖浆色的眼睛眼角下垂,白色缠头巾止住额头的汗水,一件铁围裙护住前身,却将后背大片的古铜色肌肤裸露在外,汗珠在火光下闪着橘色的微光。他的身高要比帕米恩矮半个头,四肢和腰间还隐约可见未脱稚嫩的软肉,估计年龄不会超过十岁。这样一个小孩子,在这铁匠铺内挥动着锻铁锤,铛铛有声,仿佛伴着某种古老的节奏,那双糖浆色眼睛没有一刻离开手中的锻器。

“师父——”阿祖密又叫了一声。

铁匠浑然忘我地敲打着。

“师父——”

铁匠仍毫无察觉。

“师父——”

接下来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帕米恩其实没有太看清。

随着阿祖密叫出这声师父,赤红如血的闪熠斧出现在他手中。阿祖密抡起手臂,对着屋内的铁匠就是一记飞斧,动作快到帕米恩来不及惊叫出声。

甚至没等帕米恩的脑子里产生“阿祖密要做什么?!”的念头,下一瞬间,火炉前的铁匠抬起锻铁锤,看也不看,便向身侧一扬。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在旋转着飞向他的闪熠斧直直命中他之前,那锤柄恰好穿过了闪熠斧的钩状处。闪熠斧绕着锤柄旋转半周,以原封不动的速度和路线向阿祖密疾飞而去——而阿祖密仿佛早料到一般歪了一下脑袋,那斧子便从他耳侧擦过,又从僵在原地的帕米恩身旁飞过,正正命中了屋外的一棵杨树。杨树纹丝不动,闪熠斧嵌在上面,稍后便悄然化为以太回归阿祖密身体,而帕米恩看着杨树上至少二十道相同的斧痕,嘴巴大张。

“……?!”

阿祖密的表情好像刚才自己只是向师父打了个招呼。

而他的师父,那位铁匠,眼睛仍一刻没有离开手中的活计,继续铛铛地敲打起来。这次他张口说话了。

“等我打完这件。”

“诶,反正又是铁锹啊、铁锅什么的吧。”

“长了眼睛就自己看。这是镰刀。”

铁匠的声线稚嫩,却又有着年长者才有的沉稳厚重,让尚未从冲击中缓过来的帕米恩产生一阵矛盾的感觉。这声音古井不波,没有听出任何情绪,但帕米恩已经察觉到铁匠身上一股相当不耐烦的气息。

阿祖密转过身来看着帕米恩。

“没办法,等他打完吧。”

说完率先走出了院子。

师父(2)

两个孩子坐在铁匠铺外的长椅上等待。阿祖密买了点吃的分给帕米恩,一边吃一边哼着歌,两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帕米恩又回忆起小时候在“烤饼”一起晒太阳的事情。至于刚才太过冲击的展开,他已经没有勇气开口问些什么了。

等了大约一刻钟,铁匠完成了手头的活计,用毛巾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走出屋来见两个孩子。

“有事?”他仍提着那柄锻铁锤,不带情感地问道。

“师父,我从黑衣森林回来了,来看看你。这是我朋友帕米恩。”

“您、您好……”帕米恩怯怯地问好。铁匠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用“所以?”的眼神看着阿祖密。阿祖密开门见山地说了下去。

“师父,我们知道了光之战士们和无影战斗的事。虽然你没跟我说过,不过你也是光之战士吧?”

“……是。”

帕米恩心里一咯噔。这意味着铁匠参与过十二年前的战争,年龄绝不是外表看起来的十岁左右。以及……

“师父你也封印了无影吗?”阿祖密直截了当地问道。

铁匠沉默了一会儿。他站在铁匠铺门口的石阶上俯视阿祖密,这使得他不带感情的眼神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冷傲。

他接下来的话令帕米恩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我就是那不里亚勒斯,工艺神比尔格的僭越者』

阿祖密弓起腰来,双手握成持斧的姿势。帕米恩把手伸向了背上的幻杖。

“……的封印者,锻造师。以前叫这个名字,以后也叫这个名字。”

“……师父你吓死我了。”

阿祖密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师父这么厉害的人一定来头不简单,就试着问一下,没想到真的是……师父你的封印还好吗?前几天那轮黑色太阳有没有影响到你?”

锻造师哼了一声。

“你师父还能坚持个三五十年,用不着你担心。”

“师父你以前肯定是打造神兵利器的那种神匠吧?为什么现在只打铁锅农具这些东西呢?”

“我乐意。问完了就走吧,爱去哪去哪,我还有件儿要打。”

“哦。”阿祖密说完掉头就走。

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

“师父,你确定封印没问题吗?不用硬撑哦,撑不住的话我和帕米恩可以给你超度一下。”

锻造师扬了扬眉毛。帕米恩第一次从他糖浆色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情绪,虽然他的声音仍是古井不波的沉稳语调。

“活腻了是吧。来,练两下子。”

“糟——帕米恩!!帮我!!”

帕米恩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阿祖密的身体瞬间被不详血色缠绕,「原初的解放」毫不犹豫地开启,闪熠斧重新出现在他手中,打横格挡——而锻造师的身形眨眼间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却站在阿祖密的身前,扬起的锻造锤正正打在斧柄上,只一击便将闪熠斧敲成两截,阿祖密的身体向后飞去,狠狠撞在院门口的杨树上。

战斗毫无预兆地打响。帕米恩的思维还没有跟上事情的发展,身体已率先动了起来。麻布包裹展开,一截笔直枯枝被他握在手中插入地面,汲取大地以太的涅槃杖萌生出两片小小的金叶,虽然远比不上在玄山手中的完全体——

“「即刻咏唱」「神圣」!”

光球炸开,光之海啸迫使锻造师后退一步没有追击,然而第二波攻势直冲帕米恩而来。

“你确定要参与吗?”

眨眼间,锻造师糖浆色的眼睛已近在咫尺,锻造锤裹挟罡风汹涌而来。

“「飞斧」!”

阿祖密这次没有因武器折断而停在原地,直接将半截斧子扔了过来,被锻造锤打飞出去。借着这一瞬间的时机,帕米恩释放的「水流环」将锻造师推出数步,而阿祖密的重铸刚好完成,回归的闪熠斧缠绕血色,如炼狱的车轮般袭向锻造师。

“帕米恩!师父不把我打死是不会收手的!帮帮我——”

打死……?

一息间,阿祖密与锻造师已交手数次,锻造锤与闪熠斧的碰撞铛铛作响,卷起的钢铁旋风吹散一地落叶。帕米恩只来得及咏唱了一次「救疗」,便见阿祖密一招不敌,闪熠斧被击打得脱手而出,锻造锤猛敲在阿祖密侧腹,整个人横飞出去。

“「神速咏唱」!”

帕米恩双手握杖,以极限速度咏唱起魔法来——不是治疗魔法,而是所有他能够使用的攻击魔法,「垒石」「崩石」「疾风」「暴风」「流水」「闪耀」……自然属性与光属性的魔法向锻造师倾洒而去。锻造师在狂风骤雨般的魔法攻击中闪转腾挪,时而用锻造锤割开魔法的路径,看起来游刃有余。

“不去治疗他,而是选择攻击我吗?不担心你朋友的状况?”锻造师的声音仍毫无波动。

当然担心。大出血,肋骨折断,随时可能刺破肺部,内脏不同程度受伤,脊柱受损导致下肢瘫痪……帕米恩在心中估计着阿祖密的伤势。然而如果不抓住攻击的时机拖住敌人,两个人就会转眼间被敌人的追击打倒。即使在危急时刻也要相信同伴,做出尽可能好的选择,只懂得治疗的治疗师无法保护同伴,这是玄山教给他的道理。

然而神速咏唱的作用时间快要结束了。

帕米恩的魔法攻势露出一丝破绽。只一瞬间,锻造师便再次近身,锤头砸下,向着帕米恩席卷而来。

“——「死斗」!!”

锻造师停住了。血色的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臂和脚踝,另一头握在倒地不起的阿祖密手中。帕米恩抓住了这一秒钟的时机。

“「神圣」”

光球几乎贴在锻造师的脸上炸开。猛烈的光之波动令他陷入一瞬间的眩晕。而阿祖密也喊出了他的技能名。

“「转魔」!”

伏在血泊中无法站起的他,咬紧牙关、将双手猛地一拍,那遍地的血液如受到指引般升起,聚合,铸造成形——乃是一件体积巨大、构造繁复的机械,泛着令人恐惧的寒芒。

上膛、拉栓、发射。

“「整备」……「钻头」!!”

机械构件轰然作响,一发钻头如离弦之箭,裹挟狂风、破空而至,正正命中了锻造师的侧身,未受铁围裙保护的、裸露的侧腹部。

擦出了一道数厘米长的伤口。

锻造师的动作停在原地。也许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不足以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但帕米恩手中举起的幻杖可以。

“「生命之理」……”

帕米恩喘着粗气,在锻造师面前将幻杖高高举起。

“前辈……停手吧。生命之理逆转能让您的自我治愈力转变成自毁。”

如一场拼死决斗的棋局,走到了将军的一步。长久的寂静。

锻造师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放下了锻铁锤。他挑了挑眉毛。

“不错。”

说完,转身走向了屋子。

又在屋门前停下脚步,回头对帕米恩说:“快给你的小男朋友治伤吧,他快要死了。”

帕米恩忙跑到阿祖密身旁,发动「天赐祝福」,自然之力汇聚,阿祖密全身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帕米恩迅速检查了一遍阿祖密的身体,发现他的脸滚烫潮红。

“师父,不是……那个……我们……”

锻造师已走进了房门。

少倾,阿祖密完好无损地站起身来,跑向房门向里面喊道:“师父,你知不知道哪里还有隐居的光之战士?”

“阿巴拉提亚山脉有。”古井不波的声音从室内飘出来,伴随着再次响起的锻铁声。

“谢谢师父,师父再见——”

“前、前辈再见……”

两个孩子最后看了一眼铁匠铺,互相搀扶着走出庭院。他们要找地方休息一日,然后向旅行的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END-

主仆(1)

感谢各位的到来,作战会议现在开始。

我们回顾一遍至今为止获得的情报。

「灵灾」降临当日,「苍天之龙骑士」兰斯洛特,于索姆阿尔灵峰顶击杀战争神哈罗尼的僭越者,「守护者」法丹尼尔。没有预警到精炼危险的兰斯洛特当即被拖入虚空,并重新以被精炼的状态出现。法丹尼尔没有对在场冒险者表现出主动的攻击性。

两日后,「白银骑士」埃克托击杀法丹尼尔,索姆阿尔灵峰上空的黑色太阳消失七日。七日后,埃克托以被精炼的状态出现,没有表现出主动攻击性。埃克托证明了封印无影的可能性。封印时长:七日。封印方法:推测为凭意志力守住自我意志,抵抗精神侵袭。此外,在封印期间,观测到地脉以太向索姆阿尔灵峰汇聚的异常流动。

三日后,「流浪武士」晚钟,于拉诺西亚外地击杀放浪神奥修昂的僭越者,「惩恶神官」米特隆。据在场冒险者报告,晚钟试图凭意志力守住自我,失败,选择挥刀自尽。拉诺西亚外地上空的黑色太阳消失九日后重新出现,晚钟以被精炼的状态出现,无主动攻击性。封印时长:十四日。封印方法:击杀无影后立即自尽。

晚钟封印无影次日,「召星之杖」莉莉安,于南萨纳兰击杀破坏神拉尔戈的僭越者,「圣王妃」艾梅若萝丝。据在场冒险者报告,莉莉安试图凭意志力守住自我失败,试图以短刀自尽、因身体获得强大再生力而失败,最终以「核爆」自毁。南萨纳兰上空的黑色太阳消失十三日后,与拉诺西亚外地的黑色太阳同时再现,莉莉安以被精炼的状态出现,无主动攻击性。封印时长:十三日。封印方法:击杀无影后彻底摧毁肉身。此外,在两轮黑阳被同时封印期间,观测到以太向两地汇聚的异常流动。

四日后,……………………失败。

七日后,……………………再现。封印时长:二十一日。封印方法:……异常流动。

两日后,…………,……,………失败。

六日后,……

三日后,……

……

……

……

目前,在冒险者志愿军与大国防联军的搜索下,十二无影的所在地已全部确认,均未表现出主动攻击性。除监视其行动外,暂不采取任何措施。

现在开始讨论。

……

……

……

好的。那么,本次会议得出的结论总结如下。

一,无影不具有主动攻击性。推测其以维持灵灾为唯一目的,对他们而言没有战斗的必要。

二,无影和黑色太阳可以被封印。

三,同样的封印方法很难成功第二次。推测为无影具有共同记忆,在被封印后,其能力会得到进化。

四,当存在被封印的黑色太阳时,其他未被封印的黑色太阳会调动地脉以太向封印者流动,推测具有解除封印的作用。

五,多名无影被同时封印,封印时长会显著增加。推测为其余无影的支援总量有限。

六,每次成功的封印,都比此前的封印持续更长时间。

七,「原生种」无影,即「深渊祭司」拉哈布雷亚、「真理天使」爱梅特赛尔克、「调停者」艾里迪布斯三名,封印难度显著高于其余「转生种」无影。

宣读作战方案如下:

将冒险者志愿军分为十二支小队,每队一至二人,于艾欧泽亚十二处地区同时发起无影讨伐战。在三名原生种无影处派遣公认实力最为强劲的冒险者。目标:各小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作战开始后一昼夜的时间内,封印全部无影。

第一小队:「治愈师」玄山,「黑剑士」阿佐亚·卡佐亚。

第二小队:「御魔师」霜烬。

第三小队:……

第四……

……

……

……

会议结束。

各位,我们终将再会,不论身在何处。

——一份残破的会议记录

————————————

拜访过终年飘雪的山岳之城伊修加德,乘飞空艇停留在一处名为隼巢的坚壁要塞,徒步穿越冰河横流的库尔札斯西部高地,便是龙堡地界。风和日丽的气候和高可参天的七天树,让裹紧棉衣穿越风雪的帕米恩和阿祖密感到回乡般的亲切,然而除了一处名为尾羽集落的小村尚可安心歇脚,其余地方皆人迹罕至,常伴危险。

两个孩子四处调查传闻,试图找到与“光之战士”相关的线索,却一无所获。比起“光之战士”,尾羽集落的猎户更热衷于向他们讲起另一个传言。他们说,不要在夜里登上山路,因为在这龙族弃去之地,仍生活着一条龙。没有人见过它的样子,只有在最黑的夜里,它张开双翼划过天空、遮挡星光时,才能偶尔目睹它的存在。人们说,那可能是世上最后一条龙。不要在夜里离开村庄,否则会成为龙的猎物。

两个孩子休息了一夜,次日清早沿悄声小道盘山而上。一路尽是断垣残壁,据说建于人龙共存的年代,灵灾后龙族不知去向,这一路冷冷清清,只有野生陆行鸟在森林中踱步,偶尔能见到危险的斑攫兽。两个孩子小心前行,未遇险境,然而抵达不洁三塔时,已是暮色西沉、弦月东升,于是决定轮流守夜歇息一晚,明日再登上高塔向山上进发。

不洁三塔是一座石砖砌成的古旧高塔。本地人传言说,此塔是人类为龙族所建,直到灵灾前都是龙族栖息之地。他们说塔有三层,二层通往一处大岩窟,有龙族眷属游荡其间,三层则是登山之路,要登上山脉路途尚远。这些都是过去冒险者留下的传言,并没有本地人真的造访过此处,因此无法事先调查到更多信息;然而为了寻找锻造师所指引的那隐居于阿巴拉提亚山脉的光之战士,即便充满未知,这也是他们必须造访的地方。

塔内设有一处以太之光水晶和一些装点各处的红水晶,除了水晶的微光外,还有天棚洞口漏下的一线天光将塔内照亮。塔内空间不大,很难想象传言中双翅展开遮天蔽日的巨龙是怎样蜗居于此。“如果以前真的有龙族住在这儿的话,”阿祖密小声说,指了指天棚的大洞,“这个是不是他们砸开用来上下楼的?总不能让龙爬楼梯吧……”

露营之前要先探明周边环境,确认安全。阿祖密在前,帕米恩抱着幻杖紧随其后,轻手轻脚,拾级而上。石阶不少地方已经残破,只能小心绕行。没等到达第二层,阿祖密站住了脚。帕米恩看着他的背影,察觉到了极为紧张的气氛。

“二层有人。”阿祖密低声道。

侧耳倾听,四下寂静无声。帕米恩心脏怦怦直跳。他相信阿祖密的感知绝不会错:不但有什么在前方,而且是一个“人”。在这无人敢于踏足的地方。如果那就是他们要找的光之战士呢……?

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孩子一起登上了高塔的二层。

二层比一层要暗上不少。帕米恩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而阿祖密已经死死盯住了一个方向,左手护住身后的帕米恩,右手呈握斧状,已进入警戒状态。那个方向有什么……?

寂静。只能听到塔外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天边的弦月缓缓上升,照进塔内的银色月光无声流转,缓缓照亮了他们身前的空间。

帕米恩看见了两只眼睛。

一只翠绿、一只金黄的,猫一般的竖瞳。

在剑拔弩张的寂静中,帕米恩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而那眼前的“人”也渐渐在月色中显露出来。

绝非人类所拥有的,一对漆黑长角。

乱草一般生长着的黑色长发。

灰黑色的肌肤,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色的微光。

异色的竖瞳。

似在微笑的嘴角,露出一颗尖牙。

修长锐利的漆黑指甲。赤着的上身。边缘残破的短裙。

还有,身后缓缓游移着的漆黑尾巴,尾尖一点银光忽明忽暗。

那“人”歪着头,抱臂而立,用指尖点着下颚似作沉思状,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帕米恩鼓起勇气决定说点什么,那月光中的“人”却率先开了口,嗓音似少年,带着几分慵懒和轻佻。

“一个白魔法师,带着一个战士……你就是那个‘光之战士’?”

帕米恩张了张口,忽然觉得心头一紧。

然后他意识到,那并不是紧张的感觉——

阿祖密已经召出了闪熠斧,却晚了一步——

一样东西插进了帕米恩的胸口,深深插入了心脏。

主仆(2)

唔……主人?

银发的魔法师站在门口,披着远行时才会穿的羊绒斗篷,拄着弯月杖,听到呼唤回过身来。

“你醒了。”

主人要去哪?

“我要去封印艾里迪布斯。”

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地,魔法师轻声答到。

啊……可是……主人不是说,封印无影的人都一去不回了吗……?

“必须有人去做。”

可是……为什么是主人?为什么不是别人……

“只有我能做到。”

主人……不要走……不要……

“我必须去。”

那在下和主人一起去!在下不要和主人分开……不……在下替主人去!在下能做到的……

魔法师粲然一笑。那是极少能见到的笑容。

“霜降……这是命令。”

可是他碧绿的眼眸里,眼神却那样温柔……那样悲伤。

“等我回来。”

他的身影消失了。

咦……黄昏?窗外的颜色是黄昏吗?明明刚刚还是清晨……

妖异忽然捂住了右眼。

紧接着,妖异的身形沉入阴影中。

————————————

“喝啊!!”

阿祖密低吼一声,如一枚血色炮弹般冲了出去。那月光下的黑色的人咧嘴一笑,指间现出一对圆月战轮,架住了闪熠斧的血刃,兵器相接迸出的火花照亮了二人的面庞。阿祖密手起斧落,一道道裂石飞环如万钧瀑布般倾泻而下,却被战轮游刃有余地化解,那黑色的人带着戏谑的笑意,仿佛在看阿祖密还有哪些能耐。阿祖密一边抡动战斧,一边向背后喊到:

“帕米恩!你怎么样——你专心给自己治疗,我拖住他!”

“阿祖密……不,那个……我没事……”

“诶?”

阿祖密向后跳出三步,见黑色的人无意追击,忙用余光确认帕米恩的状态。刚刚确实是有什么东西,一根巴掌长短的黑色水晶针,深深插入了帕米恩的胸口——此时它已消失不见,甚至没有留下伤痕。帕米恩面色煞白,以幻杖撑着身体,喘着粗气,向那黑色的人说道:

“您……是‘妖异’吧?”

那人在指间转动着战轮,饶有兴趣地看着帕米恩,不发一言。

“冥想窟的法师们教过我,‘妖异’是魔法师从虚无之界召唤而来的生命体。您的样子,和书本上的人形妖异很像……”

帕米恩撑起身子,似乎从眼前人的默认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

“强大的妖异,能把其他生命转化成妖异。您刚才打入我身体的,是能把人变成妖异的‘毒’,对吗?”

“你看起来还蛮健康的嘛,小家伙。”那人笑吟吟地说。

“我有超越之力。我的灵魂能抵抗住强制改变灵魂形态的力量……能抵抗住精炼。这是您的目的吧——验证我是不是超越之力的拥有者。”

那人手中的战轮不知收到了哪里,空着双手张开双臂,露齿一笑。

“欸,就算你不是的话在下也会把‘毒’收回来的,不会真的让小家伙变妖异的哦。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您。您是我们要找的光之战士吗?”

“在下不是。在下只是奉主人之命,前来迎接二位,”那人花哨地行了个礼,异色双眼中寒芒一闪。“主人要见你们。”

话音刚落,那人便化作一道漆黑掠影,张开蝙蝠般的双翅,滑向了洞窟深处。

————————————

两个孩子向洞窟深处走去。

洞窟内的景致与本地人传言的一般无二。青色的石壁,有人工痕迹的平坦道路,点缀其间的发光矿石,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龙族眷属的身影。事实上,这里静得可怕。四方石壁回荡着两个孩子的脚步声、呼吸和心跳,让人有立即转头逃跑的冲动。帕米恩牵着阿祖密的手跟在身后,从肌肤接触间获得了一点勇气。

道路寂静而漫长,一成不变的景色令帕米恩想起那森林地下无限延伸的迷宫。直到视野尽头亮起一束光芒,昭示着路途的终点。一道拱门嵌在石壁之上,门后的广阔空间被清冷月光映照,一条悬空走廊从拱门处延伸到这圆形庭院的中央。抬头看去,能看到一幅震撼人心的图景:索姆阿尔灵峰在月光下悬浮着,如一块巨石悬吊在庭院正上方,仿佛是山峰从大地上撕裂而去,只留下此处的空洞。几条瀑布从灵峰上垂下,在坠落中化为雾气,降在庭院周围,形成一圈水之帘帐。月光就从那环状的天空中照进来,照亮了悬空走廊的终点。

一如本地人所传言的,洞窟的最深处留存着人龙融合时代的雕塑,代表人的那半早已磨灭,只剩下半边龙翼向空中伸展。然而两个孩子所看到的,远远不止一座圣像——事实上,圣像已成为此处最不显眼的一样事物。

庭院的中央停放着一座黑色石棺。石棺表面纹路繁复,似有诡异魔力涌动其间,仿若异界的造物。石棺周围环绕着的,是鲜红如血的阿泽玛玫瑰,名贵的花束即使伊修加德的贵族也一枝难求,此处却有上万枚艳丽花朵在荆棘枝头绽放,簇拥着中央的石棺。花丛的周围,是杂乱堆放的各种物什,尽是黄金、宝石打造,国王的冠冕,王后的项链,侯爵的酒杯,豪商的指环,以及难以计数的诸国金币,倚叠如山,熠熠生辉,光芒炫目。

方才见到的那黑色的人,背上展开漆黑双翼,就站在那石棺旁边,向里面看着。察觉到两个孩子的到来,便向他们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两个孩子小心前进。帕米恩踩到了什么,差点惊叫出声,竟是一条点缀有十二种不同宝石的黄金手链。足以作为传国至宝的物件就这样随意丢放着。两个孩子走到宝物堆的边沿,终于能看见石棺的内部。

华美的紫色天鹅绒衬垫着石棺的内壁,堆成一张柔软的床。一个人睡在这里。披散的银色长发在月光下几近透明。肤白胜雪。卧蚕眉。阖上的双眼。薄唇。水绿色的丝质睡袍。交叠胸前的双手,从睡袍下露出的双脚,皆苍白无血色。全身唯一的饰物是左手无名指上的精美钻戒,闪着切割完美的华光。

黑色的人将手搭在石棺上,帕米恩此时才注意到那黝黑的手指上一般无二的戒指。

棺中之人的胸腔毫无起伏。他真的是在“睡着”吗……?

“主人,在下把他们带来了。”黑色的人开口道。

沉寂无声。

“在下确认过了,不会有错。”

沉寂无声。

不——帕米恩忽然心脏狂跳。他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极为细微,极为遥远的一点声音。

“不,怎么会呢。”黑色的人坏笑道。

『……』

这次帕米恩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可还是无法辨认那声音的内容。

紧接着,好像堵住的耳朵突然通了一样,那声音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罢了。你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帕米恩忙道:“我是帕米恩·雅恩,这是我的朋友阿祖密·斯密。”

然后他意识到阿祖密和那黑色的人一起盯着他看。阿祖密困惑的神情明白无误地说明着他什么也没听见。而那黑色的人,眼底一瞬间闪过震惊和警惕——以及一丝杀意。冰冷刺骨。

“我……那个……我也不知道……”帕米恩慌张地摆手。

『是超越之力吧。超越心灵隔阂,果不其然。』

那声音平淡如水,冷冽如冰,在帕米恩脑海中响起。帕米恩意识到声音的来源是那棺中之人。

『那倒方便了。两位,在下名为霜烬,这是我的使魔霜降。有失礼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帕米恩把听到的话在阿祖密耳边重复了一遍,然后向棺中之人行了个礼。

“您是……光之战士吗?”

『在下于十二年前封印了名为调停者艾里迪布斯的无影,其为太阳神阿泽玛之僭越者。在下于击败无影后对己身施加催眠魔法,将生命以太调整为灵极,沉睡于此,故能免受精炼。』

沉睡的魔法师思忖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至于光之战士之名,在下不知我等是否能担得起。超越精炼之力,若在十二年前便有,或许封印无影之战不会这样艰辛,不会这样要用无数人的牺牲去填路。』

帕米恩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在下并非意在拥有能力者有为他人牺牲之义务。承担责任乃人之选择。你二人如此年幼,却愿担此重任,游历四方,寻找封印无影之人,实属难得。在下于此道谢。』

站在石棺旁的使魔霜降撇开了视线。帕米恩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敌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么,你二人此番前来,可是为了将在下于沉眠束缚中解脱?』

霜降异色的双眸不加掩饰地瞪了过来。帕米恩鼓起勇气打算说些什么,却身子一软,跪倒下去。

“帕米恩!”阿祖密慌忙扶住帕米恩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了——你们又对他做了什么?!”

“不……”

帕米恩抱住了头。又来了。头痛欲裂的感觉。自从玄山对帕米恩的超越之力施加限制,还没有过这样剧烈的头痛发作。

『是超越之力。你看到过去了吗?』

“不……”头痛离去得很快,只留下颅腔内的阵阵余波。帕米恩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恢复清醒。

“我看到了未来。”

不知该用什么语句形容。

漫天大火。天空化作金红火焰的海洋。空气干燥焦灼,热浪翻滚,只消一次呼吸就会灼伤气管、烧毁肺部。银发的魔法师屹立在灵峰之巅,高高举起弯月长杖。虚无之门在他背后打开,如日常世界的一道漆黑裂缝。还有悬在他头顶的,一轮黑色太阳。身旁的阿祖密爆喝一声,重斧砸断地脉,涌起层层岩石屏障,却在烈焰下熔化成飞灰。化作漆黑巨龙的霜降展开双翼护住二人,黑玉般的龙鳞在烈火炙烤下震颤剥落。“撑不住了!!”霜降喊道,“快想想办法——一定要——”

“我们无法击败苏醒过来的霜烬先生。”帕米恩说道。“现在的我们……还做不到。”

霜烬沉思良久。

『无妨。在下的封印还能撑住一些时日。二位可先行游历他处,等实力见长,时机成熟,再返回此地。霜降。』

一旁的霜降别开脸去,装作没有听到霜烬的呼喊。

『……霜降。去把东西拿给他们。这是命令。』

霜降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转身走入黑暗。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只造型精致的首饰盒,只有拇指大小,以及一件别的什么,从一瞬间闪过的刀光来看,似乎是把剪刀。霜降拿着剪刀来到霜烬身旁,动作小心谨慎——从两个孩子的角度,看不清他做了什么——随后霜降将首饰盒咔嚓一声关好,递给帕米恩,眼神游离向一边。

“有危险就打开它。别问。”霜降没好气地说道。

“……感谢。”

帕米恩将首饰盒揣到怀里贴身存放,和阿祖密一起鞠躬辞别。

走出拱门时,帕米恩回头看了一眼。静静躺在视线彼方的石棺前,霜降的身影在那儿守护着,双翼展开,像要拥抱棺中之人一样。他们走出不洁三塔,向旅行的下一个目的地前去。而再次回到阿巴拉提亚山脉,是在三个月之后。

主仆(3)

“唔……主人?”

后来的许多年里,数不清多少个日夜,霜烬会回想起那一天的清晨。带着穿透心脏般的痛楚、锋利如刀的悔恨和绵绵不绝的遗憾,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个清晨。那天他本打算不吵醒屋里的人悄悄离开,却在门口听到了熟悉的呼唤——黑色的妖异揉着惺忪睡眼,赤着上身,从屋里追出来。

你醒了。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主人要去哪?”

我要去封印艾里迪布斯。

妖异异色的双眼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小心地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啊……可是……主人不是说,封印无影的人都一去不回了吗……?”

必须有人去做。

“可是……为什么是主人?为什么不是别人……”

妖异似乎渐渐明白了眼下的处境。熟悉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和颤抖。明明已经是完全体的大妖异,早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懵懂,明明已经是那个战场上空的死神之镰、令帝国军为之胆寒的至黑噩梦……此时却像个孩子一样,乞求地看着他。

只有我能做到。他这样说。只有我能做到。只有我……能击败那个白袍的调停者,太阳神的僭越者,远古时代投向今天的诸多阴影中最为扭曲的怪物。只有我。

“主人……不要走……不要……”

我必须去。

“那在下和主人一起去!在下不要和主人分开……不……在下替主人去!在下能做到的……”

妖异一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猛烈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眼中慌乱的泪水几欲滴落。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人多么像曾经那个弱小无助的小妖异啊。多么的……令人心疼。

霜降——这是命令。

他轻声念出了妖异的名字。灌输了契约的力量,化为牢不可破的令咒。

等我回来。

妖异的身体定住了。时间凝滞,连着眼角滴落的泪珠一起,石化在原地。无论如何都不会解除,直到他回来——或者契约失效。

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衣袖从妖异的手中拽出来。然后,就那样僵立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妖异,仿佛要把那人囫囵个地吞进眼睛里似的,定定地看着,直到双腿发软,只好借弯月杖撑着身体的重量。窗口吹来的风让他一阵头晕目眩。那一刻,他察觉到自己是多么渴望——渴望留下,渴望回到一如往常的生活中去,渴望今天不过是寻常的平和无事的一天——多么渴望触碰眼前的人。再触碰一次。

他伸出手,伸向妖异的脸颊,最终停在一寸的距离上。

他咬了咬牙,拄着法杖撑直身子,转身出门而去。

之后的许多年里,数不清多少个日夜,霜烬都沉沦在暗潮汹涌的悔恨之中。他本可以不那样决绝的。他本可以不说那些话,说些别的,说些内心里真正想说的。他本可以抱一抱那个人。哪怕是最后一次,触碰他黝黑粗糙的皮肤,感受他火炉般灼人的温度,哪怕是最后一次。之后的许多年里,在寒冷孤寂的永夜中沉眠着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

直到那一刻,不知多少日多少月多少年后的那一刻,他的眼前亮起了一束光。穿透茫茫无际的黑夜,那束光找到了他,照进了他几乎失明的双眼。

————————————

帕米恩醒了过来。他是被一阵晃动摇醒的。迷糊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晃动来自胸前口袋中的某物。他赶忙将那物件掏出来,那枚拇指大小的、精致得无与伦比的首饰盒随即弹开来,一道至黑阴影从其中窜出,眨眼间落地化为人形。

“霜——霜降先生?”

这是首饰盒第三次开启。第一次是在遗忘绿洲时,霜降天降奇兵,于生死绝境中救出帕米恩和阿祖密的性命;第二次是在阿德内尔占星台,帕米恩迷失于星图中时,不得已向霜降求助。而这第三次,帕米恩和阿祖密并未遭遇险境,而是好端端地在睡觉。

一旁的阿祖密惊醒翻身而起,正好看到霜降身形暴涨,眨眼间化为漆黑巨龙,嗓音滚滚如雷。

“快跟在下回去!主人醒了——状态不太好……”

话音未落,两个孩子已被卷起落在巨龙脊背上,几次呼吸间惊魂甫定,周围景色疾速退去,高耸入云的阿巴拉提亚山脉已出现在眼前。

上空悬着一轮黑色太阳。

-TBC-

诺言(1)

筋疲力竭。

肺如火燎。

从未觉得背上的双肩包如此沉重。空气焦热难耐,风沙吹在脸上像刀割。戈壁绵延至视线尽头,大地满目疮痍,时见累累白骨。悬在天上的,却不是一轮烈日——而是十颗黑色太阳,像血色的天空漏了十个漆黑的洞。沙地的灼热与来自天空的刺骨寒意交织着,令人汗出如柱,腿脚打颤。

却仍在全力奔跑着。稍慢一点,恐怕就会跟丢那道熟悉的身影。

少年极力仰望,在高耸的沙柱顶端,那道身影停驻着,却又转瞬间消失,出现在更远处的另一根沙柱上,腾挪移转,以血色的天空为背景,轻盈得像一只乌鸦。

“薰先生——!!”

少年挤出肺里的空气极力呼喊着,喉咙一阵刺痛。可那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是铁了心要甩开他。

“薰先生——请等一等——”

那人的身影站住了。距离拉近,少年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熟悉的挡住一边眼睛的短发,赤红的右眼,从沙柱上投来无感情的一瞥。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少年没有听见,却不知怎地,凭借口型辨认出了那句话的内容。

「不要跟过来。」

那人的身影消失了。

————————————

帕米恩瘫坐在地上,大喘着气。阿祖密连忙从包裹中拿出仅剩的一点水,缓缓喂给帕米恩,使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烈日炙烤着大地,热浪滚滚,戈壁一望无垠。两个孩子找到一棵枯死的胡杨树,才敢在树荫下稍作歇息。“还好吗?”阿祖密担忧地问到,“已经快到目的地了,剩下一小段路我背着你走吧——”

“不,不用,我还好……”

帕米恩撑着长杖站立起来,挤出一个笑容。他知道面前的阿祖密也并不轻松,穿越戈壁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没有经验的艰苦旅程。遮阳的粗麻斗篷摩擦汗津津的皮肤,说不出有多痛。斗篷是在旅途的上一站小阿拉米格购买的,大了些,衣摆拖在地上。小阿拉米格的商人告诉他们,虽然夜里的戈壁滩十分凉爽,但有僵尸出没,所以只能趁白天穿行——现在看来,或许冒着遭遇僵尸的风险夜间行进才是更轻松的选择。

好在,对自然环境十分敏感的帕米恩已经嗅到了空气中水的味道。即使视线无法穿透热浪,他也知道,遗忘绿洲近在眼前了。

等到两个孩子终于踏上绿洲的青草地,灼人的燥热一扫而空。围绕着凉爽清冽的泉水,树木繁多,瓦屋林立,各色帐篷点缀其间,俨然是一座生机盎然的小镇。居民皆皮肤黝黑,衣着鲜丽,背挎长矛短弓的猎人三五成群,肩抗瓦罐的行人穿过热闹的集市,裹着头巾的商人摆摊叫卖,远道而来的旅人——帕米恩和阿祖密——背着行囊四处张望,吃惊地张着嘴。

“……和想象中很不一样啊。”

“我以为‘遗忘绿洲’指的是……被遗忘的绿洲?只有很少的人居住那种?这热闹得有点过头了吧……”

阿祖密踮起脚尖向远处看。整个绿洲最显眼的建筑,就位于这片繁华的中心,是一顶鲜红如血的巨大帐篷,以层层布匹装饰着——像一座沙漠中的游乐场。

“那里会是做什么的呢?”

“阿祖密,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点东西吧……”

“好。这边挂的招牌是不是饭店?”

二人在一间瓦屋中落座。店主递上的菜单让他们再次陷入长久的惊讶……或者说惊吓。

“……炭烤沙虫腿。”

“……凉拌仙人刺。”

帕米恩和阿祖密越过手里的菜单对视了一眼。

店长宽厚地笑了笑。“你们可以尝一下再做评价哦?”

两个孩子缓慢地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两个孩子的世界观再次受到了冲击。

沙地巨虫的腿比鸡腿还大一些。外观有点吓人,但经过酸奶、黄油和十几种香料配比均衡的腌制,在炭火上恰到好处地炙烤,味道独特的肉汁锁在焦脆酥香的外皮中,一口下去紧致弹牙,肉香四溢,令人灵魂震颤。唯一的缺点是稍腻了些,但凉拌仙人刺的存在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沙虫肉的油脂,去刺去皮的仙人刺肉如翡翠般碧绿,切成厚度均匀的片状,散发着水果的清甜,口感软糯弹牙,如同舌尖上的一股清泉。两个孩子大快朵颐,拍拍肚子发出满足的叹息,他们还从未在漫漫旅途中品尝过如此美味——而且价格十分亲民,让人实在想再来一份。

“吃得还好吗?”

店长坐在柜台后面,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说道。两个孩子这时才意识到,店里只有一名营业员,刚刚在后厨为他们烹制美食的厨师正是眼前的这位店长。

“非常美味!感谢您的招待——”

店长随手将刚刚下厨时束起来的头发解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披散下来,在阳光下煞是好看。赤色的眼睛温柔可亲,一道刺青从左脸颊向上延伸至眼角,给这张柔和的面容添了一点锐利,下巴蓄了一小撮金色胡须,又增添了几分历经岁月的年龄感。肩膀宽厚,双手骨节分明,左手小指微微变形,不知是不是常年下厨留下的痕迹。帕米恩忽然产生了一种邻家大叔的印象。

“两位小朋友来自哪里?因为什么而穿越戈壁来到这里呢?”

“我们来自格里达尼亚。我们在旅行,来到这里是想找……”

帕米恩和阿祖密对视了一眼,阿祖密微微点头。帕米恩说了下去。

“我们听说,有一位曾经阻止灵灾、保护人们的英雄……一位‘光之战士’,住在这里。您听说过与此相关的事情吗?”

一秒钟的沉默。

“其实我来到绿洲不久,”店长说,“我好像是听说过有一位英雄隐居在这里,但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抱歉,帮不上你们的忙。”

“不不,非常感谢您……”

两个孩子走出饭店。已近黄昏,天空染成晚霞的颜色,各家陆续点起灯火。是时候找个住宿的地方了。

“那位店长可能知道些什么。”阿祖密说道。

帕米恩摇了摇头。“也许他不愿意说……我们再四处打听一下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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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两位小顾客,阿诺卡·佩安诺卡回到后厨,背靠在墙上。心脏怦响,他甚至感到有点头晕。他望向窗外,从这里看去,越过层层瓦屋,隐约可以看到那顶绿洲中心的红帐篷。

“……你真的在这里吗?”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抖个不停。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尽力平复下来,然后走出房门,走进黄昏下的夜色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