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院子

4月6日 周二

狭窄的共享办公室渐渐让我喘不上气。胃也发顶,下午就告知了旁边几个同事,回了酒店上班。

4月4日 周日

清明假日。租了车,哨子开着,和桃一起去了计划已久的洋山港。港口的地皮属于舟山,却租给了上海使用,上到港区,要走过25公里长的东海跨海大桥。上桥不远就看得到排成阵列的风车,插在褐红的泥色的水里,让人想起张北草原天路,却又不情愿起个相似好听的名字。集装箱卡车三不五时被我们超过,标准尺寸的或是两个半尺寸的,花花绿绿,大部分还是熟悉的船运品牌:少数不认识的,搜了搜,发现来自集装箱租赁公司。说是市面上流通的集装箱约半都来自租赁,可以异地租还,非常便宜合用。

上了岛便是餐厅前轻微的堵车。港口本身可以观光的部分有限,沪人没法出国、恐惧跨省,让一个小岛上跑满了近郊游客。低岗面海,风非常大,兜头帽几乎要戴不住;我们用AR尺丈量货轮的长度,再数标准集装箱的个数来检查测量的准确度。集装箱卡车涓滴流到起重架下,机械手把箱子高高拎起到半空。一个箱子尚未沿着轨道慢慢落去货舱底部放好,前一辆卡车已经开走,新的卡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一直喜欢港口,喜欢集装箱。在香港时有一段时间住近奥运,房间窗户能远远望见昂船洲——看不那么清楚,只有晚间港湾点上灯火时,漆黑的海面仿佛反色出一幅18世纪的阿姆斯特丹。港里停的也看不清是什么船,说是帆船也可,那就更古典了。台风来时,雨把画面糊成一团,这就像透纳了。坐大巴往赤鱲角时,又会在水泥柱高高撑起的桥面之下看见集装箱堆栈。暗红的橙的绿的墨蓝的箱子像漂在水里的团团糖果。

若是以后带小孩去香港上学,肯定要约港口参观。这念头也一瞬间闪过。下午早早回了城,到的是徐汇日月光,不知道为什么从14年起来上海就必定来这儿——和女大学生们吃八合里海记,还莫名在席上查了一圈八合里和八合里海记的股权关系。说实话,这家的肉没有深圳的八合里海记好吃,而深圳的也一定没有潮汕的好吃。我没去过潮汕,可是不妨碍我说这话,凭着我一丁点的原产地信仰。

4月3日 周六

上次从桃那里拿了两包青团,今天放在微波炉里热,炸成了匪夷所思的模样……

近几日身体都非常舒适。唯独日常吃的维生素补充剂忽然变得难以下咽,普通的药片辅料味道令我作呕,吃一片要喝大量的水,休息上三分钟。一整包要十五分钟才能吃完。

3月31日 周三

和杉姐通话。她是我的保险经纪人,也是我和哨子的朋友,生于广州,现在全家在香港。女儿快上小学,上次一起去油麻地的海底捞吃饭,普粤英三语熟练切换的能力让哨子印象深刻。

找她主要是为了商量我该在哪里待产和生产。疫情当中,哨子有受养人签证也无法频繁通关,而我妈不到年纪,探亲签证拿不到,旅游签证更是别想。一旦决定去香港待产,就会变成我一个人,顶多加上外佣,不是个办法。我也根本忍受不了我的孩子诞生时我妈不在旁边。相信她和哨子也一样不愿意接受。

杉姐说,孩子在港落地,无非就是直接拿个香港的身份,可是如果你还打算长期在港工作,就会享受居民待遇,孩子在这边的教育不会成问题。反倒是如果拿了香港身份,没有大陆户口,再要回去上学,是麻烦事。这又不像美国国籍,18岁还有个选择权。其它方面,香港还有什么好的呢?

还是有啊。姑且还能用Google,买得到亚马逊直邮的书籍,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好。只是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可是这往往不是一个能够随便对人说出口的理由,尤其是在一个如此现实的场景下。

3月30日 周二

想着下个孕婴app瞅瞅,刚装好一个小时来就被“吃什么表示要生男孩”“从腹型看性别”的糟粕推送给恶心删了。换了一个,关掉推送消息,只输入了末次月经日期,用于记录孕周。

哨子也告诉了他妈妈,并且预防性地跟她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哪个妈妈的都不听的,就听医生的。你不要从老家去带土鸡,我们不会要。

这跟我的方针基本一致又略有差别:我的规划是,看1-2本科普性质的书,掌握全貌,除此之外不上网乱看,也不随便听被人的意见,要听只听医生的;但是决定都由我自己做。自己的身体、胎儿的健康和工作的协调,优先级都由我自己来排,别人负责带着论据来说服我(显然医生会是最能说服我的人)。我的医学知识尽管非常基础,但也算得上扎实,能够评判别人的意见。

晚上开始感觉到精力不支,昏天黑地地犯困。服务公寓房间又小,通风又差,手上这本冷战想快点看完,却是拿起来就丢下了。

3月29日 周一

这或许也可以称作孕妇效应:一旦确认了怀孕,仿佛什么症状都像是怀孕的症状。两周前一次逛街累得出格,现今的气短、困、微微的尿频迹象,仿佛都要归罪于怀孕。无论如何,我照常去共享办公室上班了;下午哨子也照计划出差去了。

若是往常,很难想象最近两年会是这样的生活。我本来在香港工作,中环办公,周五下班回深圳家里,周一一早坐早班高铁去通勤。一整车都是我们这样的人。反修例以来,交通不时受阻,时时被公司放回深圳家里远程几个星期。20年1月的时候,我请假回家过年,老板说,不急着回来,你们那里闹起SARS了。

那时候官方口径尚是“不存在人传人”,我也曾向旁边的韩国同事解释这一点,并对她手中军警围在武汉医院门外的视频嗤之以鼻。可港人已经开始抢购口罩。另一个在港好友,是武汉人,反复纠结之后,取消了回家的机票。还是我傻。过年加上远程工作,再回港已是三月,福田、罗湖口岸都已关停。我静悄悄走过深圳湾,坐公交转西铁回家。

再回大陆就是21年1月了。坐大巴去珠海隔离,因为便宜又吃得好,但就算便宜,也平白花掉五千块。又是过年,又是远程工作,又是三月。收拾收拾准备再一头扎回香港的时候,接到公司委派,去上海开分公司,暂时挂副总职,主管风险。

这即将成为我生涯中一次重大的装逼。我是这么看的,虽然不觉得有任何德不配位,但在这一行里到底看资历,我连组长都还没当过,手下不曾管过一个人。到上海第一天就得到了筹备组同事的热情招待,然后过了一个礼拜——大家大概也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第二天就开始十点下班,一整个星期做了8份制度,同时还要兼顾一点香港的本职工作。这倒也不算什么,是我正常的工作强度罢了。要不是因为怀孕,这似乎根本没什么好写下来的。

唯独有些新鲜的是共享办公室。分公司正址正在装修,我们几个人暂时坐在环球中层一个没有窗的小房间里,除了桌子、几台电脑和公用打印机之外没有别的硬件,但是可以随便取用公共茶水间的咖啡。隔壁是一家贸易公司,常常开着门打电话,开往喀麦隆信用证的细节听得一清二楚。没窗的这一面必须一天到晚开灯。有窗的办公室亮度好很多,租金自然也就贵出很多了。

3月28日 周日

按照计划,买了铜锣烧和几杯Seesaw,去桃家换腌笃鲜吃。附近的小区有些年头,院子里常常探出花枝,有一路樱映满了楼体的玻璃幕墙。很爱黄浦江边上的几台装饰性的吊车,感觉好像第三新东京。我一个星期前还在深圳,已经热到短衣短袖,上海的天气适宜了太多。

回家跟姥姥视频,她笑起来的样子好像牙都更稀疏了一些。她按顺序问:末次月经什么时候啊?预产期算了吗?有任何反应吗?怎么没有呢?没有更好啊。别人说的不要什么都听,吃好睡好,让自己过得舒服。最后结语:不管男孩女孩,都很不错。

她成为了我的一个惊喜。她五十年代卫生学校毕业,成了妇产科医师,可是我记事起,她已经退休了;如今八十多岁,行事便是很普通而且有些任性的一个老太太模样。没想到今日竟然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窥见她还穿着白大褂时的样子。

挂了视频我想着,姥姥年轻的时候我妈还小,她是派驻农场唯一的产科医生,谁家晚上有人生产,打屋后的铃,姥姥就得披衣过去。可在妈心目中,姥姥忙于工作,对她疏于照顾,跟姥姥诉说,姥姥也委屈。职业女性的两难困局,早四十年就在那里了。

3月27日 周六

确认怀孕是在上海,公司给我租住的服务公寓里。月经迟了10天,我钻去厕所验尿前已经有了充分的预感——这种预感4年前曾经在我广州的出租屋里成真过一次,以不那么让我愉快的方式——这次我叫醒了哨子,让他等着,很快就拿着结果回来了。才七点多。我们迅速起床,跑去东方医院,挂号验血。因为很少去医院,我一开始挂成了计划生育科,还被护士鬼鬼祟祟叫到分诊台,问你怎么回事?怀孕了不想要啊?我说没不想要啊。她推着我的后背,让我赶紧重新挂妇科。

接诊医生的打印机坏了,在嘈杂的诊室里哐哐地拍着机器,帘子后头的诊床上还有人刚下来,在穿裤子。医生问:末次月经?我想了想:大概是40天之前……她手上的力气和声音都变得更大:几号!我问你几号!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手机日历往回算,后头的就诊人已经站在我后头了。到我拎着浅到看不清的验血单出来,等候室里密密麻麻地坐了五排的年轻女性,只有一个哨子低着头混了进去。

我悄悄地想着:花点钱去私人医院做产检吧,实在是怕人。出来九点多,陆家嘴秩序井然,我们跑去览海的星巴克吃了早饭,沿着中心公园的栏杆外慢慢走了回去。

正好前一天约好了这天要去e家,看朋友圈里她两个女儿一高一矮地坐着的照片可爱,顺手就发给了妈。妈随口回:生一个吧。到我再回她,发的就是验孕棒上的十字记号了。

于是我妈成为了我和哨子之外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e和她全家紧随其后。顺便就从她那里拿了一本母婴手册和西尔斯的怀孕百科回来。到了晚上,妈没忍住,告诉了姥姥,姥姥旁边的大姨也就知道了。于是我三代以内的女性血亲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距离预产期还有100天的时候,2021年8月21日,我终于买了一个专门用于母婴记录的手账本,决定一定要为这段日子写点什么。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组织内容。我和哨子聊这个问题,哨子说,你写下这本记录的目的是?

我的目的是?我绝大部分写作其实都没有什么目的,我认为唯一重要的是真实,不管是事实的真实,还是情感的真实。怀孕是一个决定,我无意说服谁或劝阻谁。孕产这个话题到了今天,仿佛变得高度政治化,成为意识形态斗争的工具甚至目的。它成了传统道德的纪念碑、现代女权的巴士底狱。再私人不过的抉择,背后还有庞大的国家的影子。可孕产本身应当是最人性的事,其中人性化的细节本应是唯一重要的:身体变化、家庭关系、工作关系、社会转向,在无法人为加速或减速的十月当中扭成一团。怀孕是女性的一场海啸。

我决定不对我的这段时间进行过度的总结。我选择了平铺直叙的日记式写法,线性平等地展示每个有事发生的日子。需要再次强调,我无意说服谁或劝阻谁:我的条件是优越的,我有舒适的原生家庭、积极参与的配偶、不错的财务状况和灵活的工作环境,怀孕是我接受的选择,我没有遭到逼迫。我甚至清楚我选择怀孕的理由,这一切都是我的特权。我每写下一个字,都感到一种咸涩的羞愧。我姑且还不是一个88年出生的金智英,我不希望我是。但是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