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英/秦王之意不在饼

春寒料峭,月明星稀。

自去年十一月秦王再度挂帅出征,陕东唐军一改此前面对刘武周的溃败颓势。除在美良川一战中获取大胜,秦王更是亲率精骑于安邑截击了要往蒲州增援的敌军猛将尉迟敬德,逼得王行本不得不在正月开城献降。此外,刘弘基受命在暗中率军跨越吕梁山脉,驰援仍在坚守的西河郡,打通孟门关,切断刘武周与宋金刚沿汾河首尾呼应之势。大部在两战后悉数回屯柏壁,复与敌军对峙坚守月余,正是欲候其疲弊,一举击破之时。

距李世勣到达秦王麾下同样已过了大半个月。

秉承着食君禄尽君事的原则,李世勣在这半个月里可以说是尽职,不仅对分属他手下的军士严格约束、仔细操练,更是抓紧时间恶补了山西之地理军事情况,上次他这么认真往脑子里塞东西的时候,还是被家里逼着念书的十四五岁。

他的努力令他如愿得到了年轻亲王的青眼,在日常军议中顶头上司开始频频表达出对他的赞许。

于是今夜秦王独自摸进他的军帐,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夜半巡营饿死人了,小徐将军这里吃的有未?”开门见山的台词倒是出乎了李世勣的意料。

秦王掀起帘布望向李世勣,一双明眸灿若朗星,一看就是……确实饿了。

“……大王稍等。”李世勣没有戳穿秦王的信口开河,半夜三更孤身一人不带甲士,这巡的是哪家的营。

他体恤亲兵让他们不必陪自己熬夜,所以只能拿出自己白天偷闲做来当储备粮的面饼来招待“贵客”。好在托他年少离家多经历练的福,李世勣对自己的厨艺水平还是颇为自信,他烤出来的这几张饼,就算现在已经放凉了,应该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反正秦王再养尊处优,在军营里作出来与士卒同苦的样子还是很足的。

“现在只有这个了,秦王殿下不要嫌弃。”秦王已经在主位上坐下,李世勣递给他一块掂起来十足扎实的饼。

秦王点点头,没有跟他客气,直接捧着饼实诚地啃了起来,咀嚼两口后朝他眨了眨眼:“味道不错……伙房那帮人水平见长啊。”

因为这不是他们做的呀。李世勣看着秦王对整个饼都照单全收的吃法,心中对其的好感不得不增添一分——本来他以为秦王会如那些他印象里的贵族少年一样,把饼边烤得脆硬的部分撕下来不吃。

“水在桌上,大王自便,莫要噎着了。”他指过茶盏的位置后,便又蹲回那幅还没看完的地图前干瞪眼了。他对近汾一带委实不熟,怠慢不得。

秦王却显然不会安静地坐在原地把饼吃完。

“要是人人都有小徐将军这般细致,每次我置作战计划可会轻松多了。”秦王走到他身边,弯腰一看:“……不过小徐将军你的字可要练练,图画得这么好看,字却不大能入人眼。”

你别把饼屑掉图上!李世勣边想边眼角一跳:“我自己能看懂就行。”

“来日与我一同临学王右军如何?”秦王似是有意与他玩笑。

“大王今夜不会是特意来找在下寻开心的吧?”

“当然不是,我真的是饿了,四下一望只有此处尚存灯火,就来碰碰运气。”秦王声音带笑,颔首示意了地上描绘复杂的地图:“不吃白食,小徐将军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这倒算是靠谱的人话。

不过秦王叫他的时候一口一个小徐将军的是什么意思?徐将军就算了,前面还加个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秦王是才过了二十岁的整生而已吧?

李世勣默默把关乎年龄的疑问咽了下去,抬起头迎上秦王正朝他投来的俯视:“首先有一个不相关的问题。虽然在下本姓徐氏是没错,但是蒙天子恩隆,现在和您也算同姓才是……”

“天子。”

秦王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动,李世勣却在一瞬间觉得他始终明亮的眼神下掩藏了莫大的愤怒与不可言说的嘲讽,弄得他几乎怀疑秦王下一秒就要酝酿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当然有所耳闻,秦王在不久前刚刚失去他最得意的左右手刘文静。这毫无疑问是沉重的打击,但是秦王此番再领皇命出征,表现依然出色,与其父之间逐渐难以弥合的裂痕被掩盖得如不存在一样,令人不得不叹服。

“好吧好吧,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秦王几乎在瞬间就换回了一派更加轻快的声调,抓着手中没吃完的半个饼大落落地也蹲了过来,毫无贵公子风度:“按天子的意思呢,你现在叫李世勣,跟我的名字听起来是不是还挺像两兄弟的?”

李世勣稍微挪了挪地方,给秦王让了个位置,要是有人现在进到大帐里,就会看到主帅带着他这个空降来的援军以一种及其不雅的姿势并排蹲在一起看地图……和啃饼。

快来个人误入一下,把这小子英明神武的形象给毁了吧。李世勣在心里不无看热闹之心地想,嘴上倒是保持了臣下姿态:“大王慎言,这样可折煞人了。”

“我是说像,又没说是。”秦王正认真地和最后一块饼作斗争,说话有点含糊:“你别紧张。”

“大王要是不高兴天子赐姓,私下想怎么叫我自然也是随便您。”李世勣想,秦王对他称呼的执着未尝不是一种逆反亲父的少年心性,横竖他不是会在意小节的人,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又何必纠缠。

“不必如此认真,”秦王吃干净最后一块饼,举起手来以示无辜:“怎么说得好像我仗势欺负你一样。”

“是大王刚才玩笑开过了。陛下给大王取名的意思是对大王寄予厚望、解民倒悬,”李世勣体贴地递过去一块湿布给秦王擦手,看到后者的腮帮子正因为咀嚼一鼓一鼓的,倒是颇有几分符合年龄的可爱来了,“家父给在下取名的意思,一听就知道只是想在下能建功立业多赚几个钱而已。”

“那不就是了!”秦王也转过脸来对上他的眼睛,清秀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将军今后跟着本王,保管舒国公的一片期盼之心全都有着落。”

此话的弦外之音相当明显,秦王今夜纡尊大驾而来,显然不会真的是来找他乞食吃饼或者来跟他插科打诨的。秦王朝李世勣抛出了等同于明示的拉拢,好整以暇的神色则似乎根本没有给他辞谢的余地。一个皇子趁着领兵在外的机会就堂而皇之地勾结将领、毫不在意他尚且只能算是初来乍到的外人,李世勣当然明白这到底是何等的狼子野心。

不过,他本来就想和这位狼子野心的皇子建立一些更加密切的关系,否则他何必气都没喘匀就急着请缨到前线来“将功赎过”。一年前魏征劝他率领驻守黎阳的瓦岗余众降唐,来书中有言“神器之重,自有所归,不可以力争”。看起来是全然程式化的言语,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自从在长安亲眼见过当今皇帝与其旁显得雍容自满的太子,李世勣的某些直觉就告诉他,秦王总会收到与他能力对等的回报。

只是行动被人捷足一步,今晚又一再因秦王的跳脱措手不及,李世勣多少有些不爽。于是他垂下眼睫,突然决定和秦王开一个玩笑:“大王知道吗?在我们瓦岗寨,有一个规矩。”

“其实我一直对瓦岗义军心神往之,愿闻其详。”秦王对志在必得的事物一贯颇多耐心,语气中的好奇亦不可谓不真诚。

“新到寨子里来的人,都要亲手做一样吃的给寨主一起吃了,表示效忠瓦岗,大家从此情同兄弟,义在手足。”

“那做瓦岗寨的主公可够难的,若是此人厨艺不精,岂不是要吃坏肚子?”秦王摆了个惊讶的表情,堪称十二分的捧场。

“是啊,当年我就是借此事劝翟大哥让贤魏公的。”李世勣十分顺利地就说出了这些貌似遥远又近在昨日的称呼,轻描淡写得令他自己都有点咋舌。

“真的?”

“假的。”李世勣朝秦王龇了一下牙。

秦王明显被这不假思索的否认给噎了一下,一幅亲切从容的面具上出现了一点裂痕,好像在思考自己是否真的被明着拒绝了。

自觉赢回一阵,李世勣心情大好,爽快地回应了秦王的期待:“但大王手中这块饼是在下亲手做的,这是真的。”

“我说这饼怎么突然好吃了,懋功……小徐果然是当世俊杰。”秦王得到想要的应允后,便对自己被骗的事毫无在意,不仅亲昵地将称呼进行了切换,甚至伸出了一只手,与李世勣有力地交握了一下。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李世勣并无意质疑秦王言辞赞赏间的暗示,只是当下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不跳上秦王这艘船就是不识时务吧?他在心里默默数过秦王需要一一翦除的敌人,无论是在外环伺至高权柄的其他枭勇,抑或是名义上和秦王分享了最亲密关系的血亲,甚至是在更遥远北方、与大唐在纸面上还托有盟约的突厥人。

秦王收回手,转而举起了被放在身侧的一盏烛火,照亮地图被隐没在阴影中的一角,视线专注地逡巡其上。李世勣早就注意到他的侧脸线条相当冷峻,若非平时有意以令观者如沐春风的笑容示人,其实自有使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凌厉。

“大王宏图英略,亦远非旁人可及。”这是由衷的感叹。李世勣想,对秦王这样的人来说,纵然情势电露般变幻,以至于一时脱离自己控制,如此的打击也不过在催促他重新审视各方蠢动。一切重新被他纳入掌中后,扫清拦于其路的障碍不会比吹开面前的尘土更难。

天下不属于这种人,又能属于谁呢?

秦王当然注意到了正注视着自己的灼灼目光,但他大概早就对怀着探究意味的打量不陌生,也惯于泰然听取夸张的吹捧。在回以一道摄人心魂的眼神后,秦王指向地图上的某处:“说正事,此处你画错了。”

“不会吧,我是照着秦琼将军给我的那份图依样画瓢的。”

“我前日才亲往探查过,春日雪化后这里有一条小涧,正与贼军所取之水相通,”秦王在军事上自有得心应手的气度,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狡黠:“当然不会立刻画在我军的地图上。再说截人水源的事,做起来也不需大张旗鼓。”

很多年以后,李世勣与已经是皇帝的秦王一起领兵围扎在高丽的城池之下,后者依然在某个夜晚轻车熟路地摸进了他的军帐,目光璨然一如二十年前:“夜半巡营饿死人了,将军这里吃的有未?”

正盯着沙盘发呆的李世勣听到远隔青春年少的旧台词,一下子抬起了头,朝皇帝露出忍不住的笑意。

“嗯……有啊有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