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紫式部集』中一窺『源氏物語』的部分構思,及『光る君へ』中的化用 ⑵.b
⑵.a中已經鎖定了和紫式部戀愛吵架的起碼有一個是和攝津國相關的人,但這樣含糊的答案只是隔靴瘙癢,顯然不能滿足我這種只想打破砂鍋的考據癖。在公卿日記中尋找一個攝津國相關的人的痕跡實在太費勁,況且光有個名字也沒什麼可深挖的。或許可以換一個方向,從『源氏物語』着手。
034「はらの池」⭢「玉藻」、「鴛鴦」⭢「赤裳」⇠?⇢ 031「朱といふ物」⭢「移る心の色」⭢「赤裳」⭠「朱華色」⮂「山吹」
「はらの池」在『枕草子』【池は】(三卷本38/能因本45)中也出現過:
はらの池は、「玉藻な刈りそ㊟:出自風俗歌『鴛鴦』」といひたるも、をかしうおぼゆ(原池的話,隨口唱一句「莫要拔玉藻㊟:水藻的美稱」,也覺得有意思)。
風俗歌㊟:地方小調民歌『鴛鴦』:
鴛鴦、たかべ(鴛鴦、小鳧㊟:綠翅鴨,一種野鴨,體型較一般鴨子小) 鴨さへ来居る(鴨子都來宿) はらの池のや(原池的呀) 玉藻は真根な刈りそや(玉藻,莫要連根拔呀) 生ひも継ぐがにや(讓它繼續長呀) 生ひも継ぐがに(繼續長吧)
也就是說,平安時代說到「はらの池」就會想到風俗歌『鴛鴦』,這不巧了?『源氏物語』【第三十一帖 真木柱】中玉鬘被迫嫁給鬚黑大將,再沒有和光源氏相見的理由,只能偶爾書信往來,這令光源氏情傷難忍,他想起玉鬘就唱了這句「莫要拔玉藻」:
引き広げて、玉水のこぼるるやうに思さるるを、「人も見ば、うたてあるべし」と、つれなくもてなしたまへど、胸に満つ心地して、かの昔の、尚侍の君㊟:朧月夜を朱雀院の后の切に取り籠めたまひし折など思し出づれど、さしあたりたることなればにや、これは世づかずぞあはれなりける。 「好いたる人は、心からやすかるまじきわざなりけり。今は何につけてか心をも乱らまし。<似げなき恋のつまなりや」 と、さましわびたまひて、御琴掻き鳴らして、なつかしう弾きなしたまひし爪音、思ひ出でられたまふ。あづまの調べを、すが掻きて、「玉藻な刈りそ」と、歌ひすさびたまふも、恋しき人に見せたらば、あはれ過ぐすまじき御さまなり。 内裏にも、ほのかに御覧ぜし御容貌ありさまを、心にかけたまひて、「赤裳垂れ引き去にし姿を」と、憎げなる古事なれど、御言種になりてなむ、眺めさせたまひける。御文は、忍び忍びにありけり。身を憂きものに思ひしみたまひて、かやうのすさびごとをも、あいなく思しければ、心とけたる御いらへも聞こえたまはず。
玉鬘一詞有很多含義,一個是指玉石做的髮飾,一個是指美麗的頭髮(假髮,古時女子髮量不夠會戴假髮),這兩個含義都和頭髮有關係,而玉藻也可指美麗的頭髮。『大和物語』中寫過這樣一個故事,說失去奈良帝寵愛的采女投池而亡,奈良帝憐之便作歌一首:
吾妹子が(我心愛的女子) 寝くたれ髪を(睡亂了的頭髮) 猿沢の(如猿澤池中的) 池の玉藻と(玉藻㊟:沉屍池中的女人頭髮和水藻糾纏,分不清是頭髮還是水藻。話說這畫面感真的很谷崎潤一郎,或者說谷崎潤一郎深受這種古典文學的薰陶) 見るぞかなしき(看了讓人悲傷)
拋開帝王薄情裝多情不談(這首和歌實為人麿所作),古代日本以飄逸長髮為美人的重要評判標準之一,玉藻隨水流浮動的樣子又被用來進一步比喻女子妖嬈的身姿,這也是為什麼魅惑帝王的九尾妖狐妲己傳到日本會被叫做玉藻前的緣故,九尾從形態上也在模擬頭髮多且長。『源氏物語』描寫光源氏撫琴吟唱風俗歌『鴛鴦』和後文冷泉帝反覆哼唱「赤裳垂れ引きいにし姿を」這句豔情露骨的歌,是在暗指男凝下的玉鬘是被性客體化了的。 『鴛鴦』一歌乍看之下沒有什麼香豔之處,但實際上鴛鴦、小鳧、鴨子等水鳥競相食用水藻是在比喻光源氏故意引好色公子哥們追求玉鬘,他和紫之上說想把玉鬘的美貌宣揚出去當香餌,好瞧瞧那些登徒子(包括玉鬘的異母兄弟)的熱鬧(【第二十二帖 玉鬘】),水藻可不就是水鳥們的餌食嗎?光源氏不單要拆看他們寫的情書,指導玉鬘回覆,還要藏在一旁偷窺他們向玉鬘求愛的情狀,更過分的是光源氏還故意放螢火蟲讓螢兵部卿宮窺見玉鬘的靚影(【第二十五帖 螢】),可謂惡趣味滿滿。 那句「莫要(連根)拔玉藻」實為埋怨鬚黑大將竊取玉鬘佔為己有,不讓別人染指的行為。但是看光源氏自己呢,他雖然開玩笑說早知道也該讓紫之上當香餌,但連兒子夕霧都要防(【第二十二帖 玉鬘】),對待親生女兒則連她該看的讀物都嚴格篩選,不願她把偷香竊玉的情事看作世間常有,無關緊要(【第二十五帖 螢】)。自己的妻女在世人眼中須風雅莊重,別人的妻女則最好能供自己狎近褻玩,男性對待女性向來施行兩套標準。 原歌的結尾兩句「生ひも継ぐがにや生ひも継ぐがに(讓它繼續長呀,繼續長吧)」則是站在父親的角度,表達不願自家白菜被豬拱的心願(此處源雅信點了一個讚),然而光源氏是僞父,他不願玉鬘被其他人佔有,自己卻想做那隻拱白菜的豬,他對玉鬘的感情是帶有亂倫性質的畸戀。
【第二十九帖 行幸】中玉鬘進行了着裳儀式,由真正的父親內大臣(葵之上的哥哥)繫帶,內大臣不免抱怨光源氏向他隱瞞玉鬘是他親生女兒的事,玉鬘夾在位高權重的兩人中間不知所措,光源氏便代為返歌,反過來責問內大臣並不上心尋找丟失的女兒:
〔內大臣〕 恨めしや(真可恨啊/為了把背離海岸㊟:「浦」和「恨」同音(うら)) 沖つ玉藻を(沖遠的玉藻㊟:「玉藻」比喻玉鬘,「藻」和「裳」同音(も),同時指玉鬘的着裳儀式) かづくまで(采撷/直到着裳才告知) 磯が隠れける(竟隱藏在岩石之間) 海人の心よ(這海人的心㊟:海人比喻光源氏,暗指他動機不純,也有責怪玉鬘之意喲)
〔光源氏〕 よるべなみ(無處可歸/隨波漂流㊟:「寄る辺無み」音同「寄るべ波」) かかる渚に(被拍到) うち寄せて(海灘上㊟:「渚」指海岸邊緣被浪花打溼的地方,比喻光源氏,「かかる」意為「頼る」,指光源氏給了無處可歸的玉鬘依靠,就像水藻漂泊,直到被浪打到海灘上得以停留(棲身)) 海人も尋ねぬ(海人㊟:轉喻內大臣也未曾尋覓) 藻屑とぞ見し(看上去就像水藻的碎屑一般㊟:比喻玉鬘流落鄉間身世可憐,同時也是光源氏替玉鬘代答,因此用了謙詞)
可以看出這裏同樣是從父親的角度用玉藻比喻玉鬘,和風俗歌『鴛鴦』一脈相承。而在【第三十四帖 若菜上】中,也出現了風俗歌『鴛鴦』的要素:
夜いたく更けゆく。 玉藻に遊ぶ鴛鴦の声々など、あはれに聞こえて、しめじめと人目少なき宮の内のありさまも、「さも移りゆく世かな」と思し続くるに、平中がまねならねど、まことに涙もろになむ。
朱雀院把女三宮託付給光源氏後便出家了,塵世中唯一牽掛的只有尚侍朧月夜。而光源氏也同樣對朧月夜念念不忘,不顧朧月夜的拒絕,在朱雀院出家後硬是來見她,朧月夜本也不是意志堅定之人,便在私通東窗事發多年後又與光源氏春宵一度。 在光源氏和朧月夜幽會之夜,紫式部特地寫到玉藻間浮游的鴛鴦聲聲,當然是意有所指,【第三十一帖 真木柱】中光源氏唱「玉藻な刈りそ」前,正是想起了他和朧月夜曾被弘徽殿太后棒打鴛鴦一事。朧月夜和玉鬘同為尚侍,最終都嫁於他人,而原因都是光源氏不願意光明正大地迎娶她們。朧月夜的情況是,姐姐弘徽殿太后和父親右大臣是光源氏的政敵,弘徽殿太后尤其討厭光源氏,在光源氏娶了左大臣女兒葵之上(代表和左大臣結盟)的情況下,自然不會再娶朧月夜,儘管右大臣去信表示願意把朧月夜嫁給他,光源氏還是態度冷淡(【第十一帖 花散里】),私下卻捨不掉與朧月夜的牀第之歡,最終喜提流放須磨大禮包;而玉鬘的情況則是光源氏不願認內大臣作岳父,自年輕時就既是姻親友人又是互相攀比的對手,現在則是太政大臣vs.內大臣(也算政敵),怎麼能給他做女婿低人一頭呢(【第二十九帖 行幸】)?索性給玉鬘召個女婿到府中,等她經歷性事再伺機上手吧(【第二十四帖 胡蝶】),光源氏如意算盤打得噼啪響,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關於她二人,光源氏又都撫琴彈唱過催馬樂『貫河』:
大殿には、例の、ふとも対面したまはず。 つれづれとよろづ思しめぐらされて、箏の御琴まさぐりて、「やはらかに寝る夜はなくて」(【第八帖 花宴】)
「貫河の瀬々のやはらた」と、いとなつかしく謡ひたまふ。 「親避くるつま」は、すこしうち笑ひつつ、わざともなく掻きなしたまひたる菅掻きのほど、いひ知らずおもしろく聞こゆ。(【第二十六帖 常夏】)
『貫河』的第一段歌詞:
貫河の瀬々のやはらたまくら(貫河淺灘上生的薹草→用它做的枕頭很柔軟,像枕在我的手臂上) やはらかに寝る夜はなくて(與你相擁的夜晚卻沒有來) 親避くるつま(我那被雙親避之不及的情郎㊟:這一段原為女性所唱)
【第八帖 花宴】中光源氏和朧月夜廝混一夜,第二天白天去找了若紫,到了晚上才去了左大臣府邸,葵之上照例不願輕易相見。光源氏百無聊賴地撫箏唱道,「與你相擁的夜晚卻沒有來」。這句明面上像是在抱怨葵之上的冷淡,但內容和後續歌詞「親避くるつま」不符,葵之上的父母待光源氏很熱情,並不嫌棄他。光源氏暗中想的其實是朧月夜——這一帖的開頭就是花宴後光源氏借着酒勁誘姦了朧月夜,事後也想要不要乾脆就去提親,但又猶豫作罷,實則是因右大臣家是政敵而心生顧慮。 【第二十六帖 常夏】中光源氏教玉鬘彈和琴,唱起謠曲「貫河淺灘上生的薹草」來,唱到「我那被雙親避之不及的情郎」一句面露微笑,這微笑又是什麼含義呢?光源氏除了想到玉鬘的親生父親,亦敵亦友的內大臣外,他自己也是玉鬘的“父親”,卻唱着『貫河』隱晦地表達想得到玉鬘身體的意願,來試探玉鬘的反應,玉鬘也因為這層僞父女關係對他頻頻試探暗中要求發生性關係的行為心生厭惡。若她像朧月夜那樣意志不堅容易哄騙,光源氏恐怕早已得手。而光源氏又思量過玉鬘在他心中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與紫之上相提並論的(【第二十六帖 常夏】),他對玉鬘的愛戀主要來自性吸引(文中多次描繪玉鬘的身體局部——頭髮,手臂,臉龐,肌膚,身段等,這些也都是玉鬘官能性指向的表現)。
在【第十二帖 須磨】中,入秋時光源氏在謫居中獨自撫琴吟歌:
〔光源氏〕 恋ひわびて(因愛戀而痛苦㊟:指光源氏因和朧月夜的情事遭受流放的痛苦) 泣く音にまがふ(分不清是哭聲) 浦波は(還是海岸的波濤聲) 思ふ方より(這濤聲/哭聲是否也從我思念的方向) 風や吹くらむ(隨風吹來?)
「思ふ方より風や吹くらむ」引自『玉葉集·雜二』,作者是凡河内躬恒(三十六歌仙之一):
波立たば(若波濤湧起) 沖の玉藻も(沖遠的玉藻也) 寄り来べく(會漂到岸邊) 思ふ方より(從我思念的方向) 風は吹かなむ(是否吹來了風?)
在光源氏吟歌前正好寫了宮中朧月夜的情況。她因和光源氏的桃色事件受人非議,鬱鬱寡歡,但同時心中仍暗暗戀着光源氏,朱雀帝仍然對她寵愛依舊,但也會時不時抱怨她更愛光源氏。引歌中的「玉藻」表明光源氏實際上是在暗搓搓地想着朧月夜。朧月夜和玉鬘的相似點(尚侍、風俗歌『鴛鴦』、催馬樂『貫河』)表明她們都和情色主題相關,互為映照。
除了光源氏,冷泉帝也垂涎玉鬘的容色,在她退出內裏後常哼唱「赤裳垂れ引きいにし姿を」,這首和歌出自『萬葉集』(2550):
立ちて思ひ(站也思) 居てもぞ思ふ(坐也思) 紅の(那紅花染的㊟:「紅(くれない)」的語源為「吳(くれ)の藍(あい)」,吳指吳國(中國),藍指染色,意思是用紅花做染料的) 赤裳垂れ(赤裳拖曳着) 引きいにし姿を(離去㊟:進入內室的身姿)
因此「赤裳」的「赤」顯然不是現代人認為的大紅色,『萬葉集』(2786)寫了另一種顏色(?)的赤裳:
山吹の(散發山吹花) 匂へる妹が(香味的少女) はねず色の(着朱華色) 赤裳の姿(赤裳的身姿) 夢に見えつつ(在夢中不斷浮現)
又,『萬葉集』(1090)沒有寫赤裳是什麼顏色,但赤裳仍是激起男性情慾的象徵:
吾妹子が(我心愛的女子) 赤裳の裾の(她穿的赤裳下襬) ひづつらむ(被浸溼了) 今日の小雨に(在今日的細雨中) わかさへ濡れな(我亦想與她一同被淋溼)
赤裳結合『源氏物語』前文(玉鬘在【第三十帖 藤袴】中舉行了着裳儀式)或可做「着裳」解。着裳即成年,意味着女性的性成熟,冷泉帝想象的大概是玉鬘被鬚黑大將帶入內室同床共枕的情境。因而他妒火中燒,覺得是「憎げなる古事(令人憎惡的舊事)」,這舊事指的是玉鬘原已被封為尚侍,預訂進宮侍奉,卻被鬚黑大將先下手為強,玉鬘失身於他只能下嫁。鬚黑大將對玉鬘看得很緊,只讓她在宮中稍一露面就頻頻催促出宮,又來親自迎接,又找藉口繞過光源氏把她直接帶回自宅,但冷泉帝仍在反覆吟唱這句鄙俗之詞,也代表着他還在宵想,若玉鬘願意,在她將來再次出仕宮中時仍可與他風流一場,他還沒有放棄。
再回過頭來讀034中這句「みはらの池を包み」,紫式部是不是也有對男方「借到處散播私人信件宣誓主權這一行為」陰陽怪氣的意思呢?把原池圍起來,池裏的玉藻就是你個人的所有物,任憑你處置了嗎?可惜男方的返歌看上去沒有讀懂這一層。
『萬葉集』(2786)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在『源氏物語』中「山吹」就代表玉鬘:
曇りなく赤きに、山吹の花の細長は、かの西の対にたてまつれたまふを、上は見ぬやうにて思しあはす。(【第二十二帖 玉鬘】)
昨日見し御けはひには、け劣りたれど、見るに笑まるるさまは、立ちも並びぬべく見ゆる。 八重山吹の咲き乱れたる盛りに、露のかかれる夕映えぞ、ふと思ひ出でらるる。(【第二十八帖 野分】)
光源氏在歲末曾選了一件山吹花的細長㊟:某種女性衣着,具體形態不明,可以穿在袿的外面,「細長」一詞似有修飾身段之意贈送給玉鬘,紫之上通過他選的衣服想象了玉鬘的美貌,有點吃味;夕霧窺到玉鬘的容貌,覺得雖然不如紫之上,但一見之下就讓人忍不住露出笑容,又可以說與紫之上旗鼓相當,他瞬間聯想到夕陽照映下的帶着露珠八重山吹㊟:較普通山吹(五瓣)稀有的重瓣山吹,顏色較普通山吹濃郁盛開的姿態。「曇りなく赤きに、山吹の花の細長」這一句寫得很奇怪,用「赤き」修飾「山吹の花の細長」,但山吹花是金黃色的。那麼這裏的「赤き」和「赤裳」的「赤」同樣,應該不是大紅色的意思。「山吹の匂へる妹がはねず色の赤裳の姿」,把「山吹」和「朱華色」並置,「山吹」和「朱華色」又是什麼關係?
「朱華色(はねず色)」最早見於『日本書紀』,在天武天皇十四(685)年一度被設為禁色:
(六月)庚午、勅定明位已下進位已上之朝服色、淨位已上㊟:皇子並着朱花此云波泥孺(はねず)・正位深紫・直位淺紫・勤位深緑・務位淺緑・追位深蒲萄・進位淺蒲萄。 (中略)是日、草壁皇子尊授淨廣壹位、大津皇子授淨大貳位、高市皇子授淨廣貳位、川嶋皇子・忍壁皇子授淨大參位。自此以下諸王諸臣等、増加爵位各有差。
但僅僅過了四年多,在持統天皇四(690)年「朱華色」就從禁色名單中消失了:
(四月)庚申、(中略)、其朝服者、淨大壹已下廣貳已上黑紫、淨大參已下廣肆已上赤紫、正八級赤紫、直八級緋、勤八級深緑、務八級淺緑、追八級深縹、進八級淺縹。
持統天皇這個服制規定和『新唐書·舆服志』中記載的品色衣顏色排序基本上一模一樣(縹即青):
顯慶元(656)年,長孫無忌等曰:「武德初,撰《衣服令》,天子祀天地服大裘冕……」(中略)其後以紫為三品之服,金玉帶銙十三;緋為四品之服,金帶銙十一;淺緋為五品之服,金帶銙十;深綠為六品之服,淺綠為七品之服,皆銀帶銙九;深青為八品之服,淺青為九品之服,皆鍮石帶銙八(後略)
淨大壹已下廣貳已上黑紫,但沒有提淨廣壹位。這是因為持統天皇唯一的兒子(持統天皇是天武天皇的妻子,她只生了一個兒子),草壁皇子——她屬意的皇太子在689年去世了,淨廣壹位(代表皇太子之位)空懸,便無人能用「朱華色」。持統天皇之後,草壁皇子的兒子文武天皇即位,他在701年頒佈了『大寶律令』,其中【衣服令】對服制也做了規定。雖然『大寶律令』已失傳,但757年的『養老律令』大致繼承了『大寶律令』的內容:
皇太子禮服古記云禮服謂服大祭禮大嘗元日也、禮服冠古記云禮服冠謂禮冠也、玉冠是也、或云皇太子禮服冠可有別制諸王、與諸臣亦可有別也、黄丹衣或云令案皇太子之衣色禮服朝服一同也、牙笏、白袴、白帯、深紫紗褶、錦襪烏皮舃㊟:「舃」指加木底的鞋。(『令集解』㊟:『養老律令』的註釋書【衣服令】)
927年完成的『延喜式』【卷十四 縫殿寮 雜染用度】中記載了黃丹綾的染料配方:
黄丹綾一疋、紅花大十斤八両、支子一斗二升、酢一斗、麸五升、藁四囲、薪一百八十斤、〈准生木所定、余皆准此〉
「朱華色」曾經作為皇子們的專色,之後不久因皇太子故去而空置,再之後「黃丹色」就成了替代色(皇太子以下改用「黑紫」)。既然同為皇太子專色,「黃丹色」大概與「朱華色」很相近。「朱華色」在『日本書紀』中寫作「朱花」(「花」通「華」),根據黃丹綾的染料配方推想,「朱花」很可能就是指紅花染的某種顏色。紅花初綻放時為黃色,之後逐漸變為橙紅色,花瓣中同時含有水溶性黃色色素和鹼溶性紅色色素。染紅色時先浸泡花瓣使黃色色素溶於水,過濾後再曬乾花瓣搗碎乾燥,如此反覆多次製成「紅餅」。將「紅餅」加入灰汁(鹼性)浸泡被染物並沖洗,再加入醋(酸性,江戶時用烏梅)浸泡被染物並沖洗,之後多次加入醋反覆染色沖洗,最後可染出紅色被染物,這種紅色並不是正紅,而是偏黃的朱紅色。因紅色色素在提取的紅花色素中佔比僅為1%,越紅越難染。從珍貴稀有的角度來說「朱華色」應以接近紅色為佳。但日本的服制基本沿襲了中國隋唐時期的品色衣制度,而黃色成為皇帝的專色正是從唐朝開始的:
太宗又制翼善冠,朔、望視朝,以常服及帛練裙襦通著之。若服袴褶,又與平巾幘通用。著於令。其常服,赤黃袍衫,折上頭巾,九環帶,六合靴,皆起自魏、周,便於戎事。自貞觀已後,非元日、冬至受朝及大祭祀,皆常服而己。(中略) 武德初,因隋舊制,天子宴服,亦名常服,唯以黃袍及衫,後漸用赤黃,遂禁士庶不得以赤黃為衣服雜飾。(『舊唐書·舆服志』)
初,隋文帝聽朝之服,以赭黃文綾袍,烏紗帽,折上巾,六合鞾,與貴臣通服。唯天子之帶有十三鈽,文官又有平頭小樣巾,百官常服同於廬人。 至唐高祖,以赭黃袍、巾帶為常服。腰帶者,搢垂頭以下,名曰金宅尾,取順下之義。一品、二品銙以金,六品以上以犀,九品以上以銀,庶人以鐵。既而天子袍衫稍用赤黃,遂禁臣民服。(『新唐書·舆服志』)
翼善冠,其常服及白練裙襦通著之;若服挎褶,則與平巾幘通著已上並古服,有事及見賓客則服之。自隋文帝制柘黃袍及巾、帶以聽朝,至今遂以為常。(『唐六典·殿中省』)
「赤黃」、「赭黃」和「柘黃」應為同一種顏色(或類似色)。唐朝尚土德,暖黃又有代表太陽之意,因此被皇帝青睞。而紅花確實也可以染黃色,方法是以明礬(白礬)作為媒染劑,用媒染法染色:白礬放入水中加熱融解成媒染液後,將被染物浸煮在媒染液中,直到媒染劑均勻附着在纖維上,再將之前提取好的水溶性黃色染液(紅花浸泡水中過濾所得)煮沸。將附着媒染劑的被染物放在黃色染液中浸泡攪拌一段時間使染色均勻,沖洗殘留的染液,再用稀釋的醋酸浸泡,最後再用清水沖洗,這種方法能染出的濃黃色和山吹色很接近。 使用媒染法染色,顏色更容易附着在纖維上,結合更牢固,不容易褪色脫色。小見山二郎指出『續日本紀』中提到文武天皇朝的大寶二(702)年六月丙申,近江國獻白礬石——媒染劑在奈良時代就已發現;正倉院(奈良時代聖武天皇和光明皇后的遺品)的織染品顏色歷經千年不退,依然鮮豔濃郁,應該是用了白礬媒染的結果(在虎尾俊哉編的『訳注日本史料 延喜式 中』也提到天皇及東宮衣料的染色應使用了白礬,因為椿灰媒染達不到這樣的效果,但『延喜式』中並未挑明,可能是祕法)——也存在使用媒染法的證據。 天皇雖以白色為代表色,但禁色「黄櫨染」(皇太子為「黃丹」)顯然是受了唐朝的影響,『權記』中就記載後一條天皇元服時穿的是黄櫨欠袍㊟:闕腋袍(1018年1月3日)。然而隨着武家政權的崛起,皇權衰落,皇太子的冊立變得無關緊要,因此黃丹袍從室町時代到江戶時代曾一度斷絕,而黄櫨染御袍則據說在江戶初期也一度斷絕,現在日本皇室使用的黄櫨染色和黄丹色偏暗偏紅,應是後世復原色,恐怕並未使用白礬媒染的祕技,與奈良平安時代的同名色有異。
從左到右分別是紅花的鮮花,曬干的紅花花瓣和用於紅染的紅餅。
另一方面,在『萬葉集』中「はねず色」一共出現了四次,真字㊟:用漢字表音,或可同時表意記作翼酢色(657、2786),波禰受(1486)和唐棣花色(3074)。除2786外,都取朱華色易褪色,戀心易變之意,說明民間染色並不會使用明礬媒染,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明礬在當時也許屬於珍貴礦產(因其珍貴才會留下獻給天皇的記錄),二是明礬媒染的技術也許是由遣唐使從中國帶來的,因此只在宮廷內使用,民間並不知曉。 現在查「朱華色」究竟是什麼顏色沒有統一答案,但把這些色號拼在一起,就會得到一個名叫「朱華色」粉彩系列的夢幻裸妝修容腮紅盤,很難想象在傳統性別語境下,堂堂一國的皇太子會把這一系列如女子上了胭脂的膚色似的嬌豔曖昧的顏色染成袍子往身上套,並參加各種禮儀祭典…… 然而這個系列的顏色用來染易褪色的赤裳就毫不違和,『萬葉集』中「紅の赤裳」(2550)和「はねず色の赤裳」(2786)可能是一回事。民間紅染一般在冬季進行,因為溫度高時黃色色素容易吸附,而紅色色素對熱不穩定(熱水一洗就容易掉色),但『延喜式』中黃丹綾的染色配方中需要薪一百八十斤,對於燒藁四囲(做藁灰汁)來說也太多了。這個薪的分量怎麼看都是用於染黃(染黃需要持續加熱)而不是染紅吧?支子即梔子的果實,用梔子的果實媒染也能染出黃色,但梔子色比山吹色稍淺。從詞義上來說「黃丹」也應該比「朱花」要淺,所以才要加入支子。 「紅」、「赤」、「緋」、「朱」、「丹」,這些都可以籠統地稱為紅色,但其中「朱」和「丹」的紅,語源都來自朱砂色——朱砂是煉丹用的天然硫化水銀。「朱花」和「黃丹」……如果「朱花」就是字面意義上的紅花鮮花的顏色(見上圖),而「黃丹」並不是指偏黃的丹紅色,而是指黃色的丹藥呢?
『延喜式』【卷四十一 弾正台】:
凡支子染深色、可濫黄丹者、不得服用
『延喜式』【卷十四 縫殿寮 雜染用度】
深支子綾一疋、紅花大十二両、支子一斗、酢五合、藁半囲、薪卅斤、(中略)浅支子綾一疋、支子二升、紅花小三両、酢一合、藁半囲、薪卅斤
光用支子深染就可以冒充黃丹,再看深支子綾中支子和紅花的配比,可見黃丹就不該像現在復原的顏色那麼紅。 綜上,我認為民間所染的「朱華色」(赤裳)和禁色「朱花」(皇太子禮服)並不會是同一種顏色。
『萬葉集』(2786)也是唯一一首把「朱華色」和「山吹」並置的和歌。唐棣即棠棣(「唐」又通「棠」),而山吹的唐名則是棣棠。嗯?棠棣和棣棠?也就是說,「山吹の匂へる妹がはねず色の赤裳の姿」可以翻成「散發着棣棠花香味的少女着棠棣色赤裳的身姿」,是不是一下就變得有意思了? 又,紅花在日語中的雅稱為末摘花。嗯?這就更耐人尋味了。在【第二十二帖 玉鬘】中,光源氏在年末派使者送了衆女眷們一人一套衣服,女眷們皆給了個人特色的回覆,但紫式部獨獨細寫了末摘花給使者的犒賞——是一件袖口污損的山吹的袿:
御使の禄、心々なるに、末摘、東の院におはすれば、今すこしさし離れ、艶なるべきを、うるはしくものしたまふ人にて、あるべきことは違へたまはず、山吹の袿の、袖口いたくすすけたるを、うつほにてうち掛けたまへり。
然後又獨獨細寫了末摘花和光源氏的贈答:
〔末摘花〕 着てみれば(穿上的話) 恨みられけり(心頭便湧起怨恨的) 唐衣(唐衣) 返しやりてむ(還是返還給你吧) 袖を濡らして(但淚水已沾溼了衣袖)
〔光源氏〕 返さむと(返還這樣的埋怨話) 言ふにつけても(就算說了) 片敷の(枕袖獨眠㊟:「片敷」指把一邊的袖子鋪在身下枕着睡覺,引申意為獨眠的) 夜の衣を(夜中,把衣服反穿着) 思ひこそやれ(我也只能想到那樣的情景)
「夜の衣」引自小野小町(三十六歌仙之一)所作的和歌,收錄於『古今集』(554):
いとせめて(刻骨銘心的) 恋しき時は(愛戀時刻) むば玉の(在漆黑一團㊟:「むば玉」指射干(一種鳶尾科植物)黑色球狀的種子,因為是球狀的,所以是「丸くて黒い(完全漆黑一團)」,在和歌中是黑夜來臨的枕詞的) 夜の衣を(夜中,把衣服) 返してぞ着る(反穿着睡→就能和戀人在夢中相會㊟:古人相信睡覺的時候把衣服反穿就會夢到想見卻見不到的人)
末摘花的歌平平無奇沒什麼可說的,但光源氏的返歌就有意思了,從「返還」想到「反穿」,這是讀過小野小町的和歌才能品出來的有趣之處,但在這之下還有更深一層含義,紫式部真正想說的恐怕是棠棣反過來寫就是棣棠,用紅花染的「朱花」就是山吹(棠棣和棣棠在中文裏是同一種植物),她這是深怕別人看不出來,敲鑼打鼓地在這兒拼命暗示呢(笑死) 紫式部的暗示當然不止一處,再往回讀的話,會發現光源氏送給末摘花的衣服是唐草紋的:
とて、かの末摘花の御料に、柳㊟:柳襲,指表白裏青的配色の織物の、よしある唐草を乱れ織れるも、いとなまめきたれば、人知れずほほ笑まれたまふ。
唐草紋既藤蔓植物捲曲盤旋的紋樣,「よしある」是有來歷(由緒)的意思,紫式部為什麼要給唐草紋加上限定,強調是有來歷的?
『萬葉集』中有四首和歌提到了「はねかづら」,一種適婚少女頭上戴的髮飾(形態不詳),這個詞的真字記作葉根蘰(705、706)和波禰蘰(1112、2627)。嗯?這個「波禰(はね)」是不是看着很眼熟?沒錯,就是「朱華色」其中一個真字記法波禰受(はねず)的那個「波禰(はね)」,而這個真字記法也最接近『日本書紀』的「波泥孺」。 「はねかづら」寫成現代日語的漢字就是「羽根鬘」,沒錯,「かづら」就是玉鬘的那個「鬘」字(玉鬘的另一個含義後述,見⑵.c)。也就是說,光源氏送了末摘花一件象徵玉鬘的衣服,而末摘花收到這件衣服之後,又賞了使者一件象徵玉鬘的衣服,和光源氏的贈答又在說衣服反不反穿的事(棠棣和棣棠)……再往回讀,光源氏送玉鬘的衣服是「曇りなく赤きに、山吹の花の細長」,這裏的「赤き」含義就很明顯了,渋谷栄一把「曇りなく赤き」翻譯成「曇りなく明るくて(灰度為零,高飽和度)」——赤子、赤忱的「赤」,意思就不是紅色,而是指純度很高——當然是對的,但紫式部特地寫「赤き」應該是在暗指紅花能媒染出濃郁的山吹色這件事。 順便……我不是很想吐槽有名的中譯(錯得實在太多了根本吐槽不過來),但是這裏確實有點忍不住,先不說這倆翻譯都知道山吹不是紅色的,用「赤き」修飾「山吹」邏輯不通,就硬把一件細長拆成兩件寫,我就說這配色……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一個聖誕樹……這給玉鬘穿好看嗎???光源氏看了不馬上背過氣去?!
送玉鬘的是鲜紅色外衣和棣棠色常禮服(丰子愷譯) 鲜紅色的外褂,面綠底色紅梅的長衣,则是给玉鬘的(林文月譯)
【第三十一帖 真木柱】中寫玉鬘嫁給了鬚黑大將,從此無法輕易和光源氏相見。轉眼到了三月,山吹花開了,光源氏看着庭中綻放的山吹花想起了玉鬘:
「色に衣を」などのたまひて(隨口吟詠了「色に衣を」之類 → 以此為靈感作歌一首)、
〔光源氏〕 思はずに(未曾料到) 井手の中道(通往井手里㊟:「井手」是欣賞山吹的名所,山城國的歌枕,現京都府綴喜郡井手町的道路) 隔つとも(會被隔斷㊟:指鬚黑大將阻止光源氏和玉鬘相見) 言はでぞ恋ふる(沉默無言㊟:引用「色に衣を」的典故地愛戀着) 山吹の花(那山吹的花㊟:指玉鬘)
「色に衣を」引自『古今和歌六帖 第五』(3508):
思ふとも(即使思念) 恋ふとも言はじ(即使愛戀,也不宣之於口) くちなしの(無言地把/用梔子㊟:「くちなし」意為梔子,據說語源來自梔子的果實成熟後不會裂開,即「口がない実」,音同「口無し」=不開口說的) 色に衣を(顏色染的衣服) 染めてこそ着め(穿上了身)
發現沒有?紫式部還是在寫給衣服染色。あれ?梔子?光源氏這是在「支子染深色可濫黄丹→山吹」啊!繞來繞去又繞到皇太子專色。 末摘花設定為常陸宮(皇室)之女,為人古板無趣不解風情,在玉鬘十帖中的戲份總和衣服相關,暗指紅花作為染料的功用,但很諷刺的是偏偏末摘花對此完全失能。【第二十九帖 行幸】中玉鬘即將着裳,末摘花又送來一箱顏色和款式完全不合時宜的衣服:
青鈍の細長一襲、落栗とかや、何とかや、昔の人のめでたうしける袷の袴一具、紫のしらきり見ゆる霰地の御小袿と、よき衣筥に入れて、包いとうるはしうて、たてまつれたまへり。
青鈍色細長……穿青鈍色,要麼是在辦佛事服喪,要麼是尼姑😅,不知道算落栗色還是什麼色的以前流行(現在過時)的帶襯裏的袴……這就像本該送年輕女孩顏色鮮亮的漂亮裙子但是送了條暗沉且土味十足的秋褲😅,紫中泛白的市松紋樣的小袿……紫中泛白顏色不正,市松紋樣就是格子,類似程序員格子襯衫那種“時尚”感😅,真的是很雷人了。在小袿的衣袂裏末摘花照舊塞了一首詠唐衣的和歌怨恨光源氏薄情:
〔末摘花〕 わが身こそ(我身正是) 恨みられけれ(那令人怨恨的) 唐衣(唐衣) 君が袂に(你並不習慣枕着我這衣袂睡㊟:「袂に馴れず」是回應【二十二帖 玉鬘】中光源氏說的,讓她反穿唐裝枕袖獨眠→思念光源氏,希望夢到他,調侃她愛他愛得不行) 馴れずと思へば(→我想你並不希望夢到我)
打着祝賀玉鬘着裳的名義,寫的內容卻與祝儀無關,這是很失禮的(相當於女兒/新女友辦成年禮這種大喜的日子,光源氏突然收到前女友送雷人禮物,還附了張賀卡,寫什麼“我就是那你不習慣枕着睡的唐衣的袂”之類的😅,就很咯噔文學,末摘花——一款平安地雷女😂),也難怪光源氏無奈詠唐衣:
〔光源氏〕 唐衣(唐衣) また唐衣(又唐衣) 唐衣(唐衣) かへすがへすも(返還又反穿/在反反覆覆中㊟:「かへすがへす」即「返す返す」,指【二十二帖 玉鬘】中的由返還想到反穿,又等於「繰り返す」) 唐衣なる(穿慣了老舊的唐衣㊟:「褻る」和「馴る」音同「なる」雙關,「褻る」指物品經長期使用產生磨損和劣化,「馴る」是回應末摘花的「袂に馴れず」,比喻光源氏習慣了末摘花的迂和朽)
「返す返す」引自『古今和歌集』(515),沒錯光源氏這首和歌看似打油,居然還是有引歌,有可細品之處的:
唐衣(唐衣) 日も夕暮れに(繫帶/日落㊟:「紐(ひも)」和「日も」同音雙關,「紐」指唐衣的帶子,「結う(ゆう)」和「夕」同音雙關) なる時は(時㊟:每天都有日落時,每天都要繫帶解帶,唐衣帶子漸漸磨損,強調一種日常性) 返す返すぞ(日復一日地) 人は恋しき(戀着那個人㊟:這首下句應該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大誤))
末摘花其人缺乏女性氣質,和風流情致格格不入,但這個角色並不僅僅是為調節氣氛而寫來取樂的丑角,她那個雷人禮物+咯噔文學的作法並不是因為迂腐或愚蠢,或者說正因為她其實很聰明,光源氏的調侃她都能看懂,才會做出地雷女式反擊(這怎麼看都是故意的)。紫式部看似在拿末摘花的不解風情取笑,實際上在罵光源氏不地道(喜新厭舊也算了,還揶揄人家讓人反穿唐裝枕袖獨眠,真的很mean),光源氏對末摘花這種恐怖分子式的自殺式攻擊只能投降表示不棄糟糠(笑死)
回過頭來說唐衣。唐衣又唐衣,這還是在說衣服,而且強調了唐物。末摘花周遭皆為唐物,穿的是唐衣(黒貂皮衣),第一次送光源氏禮物也是唐衣(【第六帖 末摘花】),用的器具有唐櫛笥(化妝箱)、祕色(瓷)、唐櫃等等,她象徵的是平安時代對男文字(漢字)的刻版印象:嚴肅直接剛硬,通常用於公務文書等正式書寫場合,與女文字(平假名)的抒情細膩委婉,適用於和歌的表達正相反。但漢詩中當然不乏感情深沉悽婉動人的佳作,擁有精通漢學、對白居易推崇備至的紫式部對這種刻板印象並不會買賬,她會寫末摘花的父親故常陸宮留了一本親筆所書的關於和歌作法規則的草子,很不受光源氏待見,這種死板感和庸人作律詩恪守格律實在異曲同工。
把以上零零總總捋一捋,會發現031和034指向同一個人物:玉鬘。 而玉鬘有個異母姐妹,被稱為近江君。她和玉鬘同樣流落在外,在鄉下長大,性格卻和玉鬘大相徑庭,膚淺輕浮甚至粗俗(玩起雙六大呼小叫),據她自己說,她這管不住嘴的“舌疾”是出生時妙法寺別當大德在產房祈禱的緣故【第二十七帖 篝火】。近江君主動上門找內大臣認她做女兒,恰巧內大臣做夢得了女兒流落在外(指玉鬘而不是近江君)的神諭,就草率地認了她,發現她的脾性後又非常後悔,於是打發她進宮侍奉異母姐弘徽殿女御,鬧了不少笑話【第二十六帖 常夏】。後來玉鬘封了尚侍,近江君就也想獲得尚侍之位,她的競爭意識讓人一下就想到029中花心男打算求娶的近江守之女。 紫式部當然不僅僅是為了陰陽“情敵”,『類聚三代格』【巻一 神宮司神主祢宜事】中記載了這麼一件事:
弘仁四(809)年10月28日 太政官符 応貢猿女事 右得従四位下行左中弁兼摂津守小野朝臣野主等解偁、猿女之興、国史詳矣、其後不絶今猶見在、又猿女養田在近江国和邇村、山城国小野郷、今小野臣、和邇部臣等、既非其氏被供猿女、熟捜事緒、上件両氏貧人利田不顧恥辱、拙吏相容無加督察也、乱神事於先代、穢氏族於後裔、積日経年恐成旧貫、望請、令所司厳加捉搦断用非氏然則祭祀無濫、家門得正、謹請官裁者、捜検旧記所陳有実、右大臣宣、奉勅、宜改正之者、仍両氏猿女永従停廃、定猿女公氏之女一人、進縫殿寮、随闕即補、以為恒例、
猿女見於『古事記』和『日本書紀』:
故於是、天照大御神見畏、開天石屋戸而幽居也。爾高天原皆暗、葦原中國悉闇、因此而常夜往、無復晝夜之殊。於是萬神之聲者、狹蠅聲盈滿、萬妖悉發。 是以八百萬神、神集於天安之河原、而計可禱之方。令高御產巢日神子・思金神慮之。遂集常世長啼鳥、令鳴。揀天安河河上之天堅石、採天金山之鐵矣、求鍛人天津麻羅、科石凝姥命、令作鏡。科玉祖命者、令作八尺勾璁之五百箇御統珠、召天兒屋命・太玉命、內拔天香山之真男鹿之肩骨、摘天香山之天朱櫻燔之、以為太占之備矣。 復根掘天香山之五百箇眞賢木矣、於上枝懸八尺勾璁之五百箇御統之玉、於中枝懸繋八尺鏡、於下枝懸垂白幣帛・青幣帛。太玉命奉持此種種物、以為大御幣。天兒屋命言禱祝詞、奏上。天手力男神、隱立天岩戸掖。天宇受賣命、繋天香山蘿於襷、以天真拆蔓為鬘、結天香山篠於手、置覆槽於天石屋戸而蹈轟以為神懸。其姿、露出胸乳、裳緖褪垂於陰也。爾高天原動而八百萬神共咲。 於是天照大御神以為怪、細開天石屋戸、居內而告:「朕以為,因吾隱坐、而天原自闇、亦葦原中國皆闇矣、何由以天宇受賣命者為樂、亦八百萬神諸咲?」 爾,天宇受賣命白言:「以益汝命貴神坐故、歡喜咲樂。」如此言之間、天兒屋命・太玉命、指出其鏡、示奉天照大御神。天照大御神、逾思奇之、稍自戸出而臨坐。時其所隱、立戶掖之天手力男神、取其御手引出。即太玉命、以端出之繩、控度其御後方、白言:「從此以內、不得還入。」故、天照大御神出坐之時、高天原及葦原中國、自得照明。『古事記』【高天原】
爾日子番能邇邇藝命將天降之時、於是有神、居天之八衢而、上光高天原、下光葦原中國。 故爾、天照大御神・高木神之命、詔天宇受賣命:「汝者雖手弱女人、與相向神而可面勝神也。故專汝往將問者:『此吾御子為天降之道、誰如此而居?』」 故天宇受賣命問賜之時、答白:「僕者國神、名猿田毘古神也。所以出居者、聞天神御子天降坐、故慾仕奉御前而為參向之侍。」 爾天兒屋命・太玉命・天宇受賣命・石凝姥命・玉祖命、幷五伴緖矣。各隨邇邇藝命而天降也。 (中略)故其天兒屋命者、中臣連等之祖。太玉命者、忌部首等之祖。天宇受賣命者、猿女君等之祖。石凝姥者、作鏡連等之祖。玉祖命者、玉祖連等之祖。 (中略)故爾邇邇藝命詔天宇受賣命:「此立御前所仕奉猿田毘古大神者、其名專汝可所顯申。故遣汝命奉送。亦其神御名者、汝負仕奉。」是以猿女君等、負其猿田毘古之男神名、而女呼猿女君之事、是也。『古事記』【天孫降臨】
是後素戔嗚尊之為行也、甚無狀。何則、天照大神以天狹田・長田為御田、時素戔嗚尊、春則重播種子、且毀其畔、秋則放天斑駒、使伏田中。復見天照大神當新嘗時、則陰放屎於新宮。又見天照大神方織神衣居齋服殿、則剥天斑駒、穿殿甍而投納。是時天照大神驚動、以梭傷身、由此發慍、乃入于天石窟、閉磐戸而幽居焉。故六合之內常闇、而不知晝夜之相代。 于時八十萬神會合於天安河邊、計其可禱之方。故思兼神深謀遠慮、遂聚常世之長鳴鳥、使互長鳴。亦以手力雄神立磐戸之側、而中臣連遠祖天兒屋命・忌部遠祖太玉命、掘天香山之五百箇眞坂樹、而上枝懸八坂瓊之五百箇御統、中枝懸八咫鏡一云、眞經津鏡、下枝懸靑和幣・白和幣、相與致其祈禱焉。又、猿女君遠祖天鈿女命、則手持茅纏之矟、立於天石窟戸之前、巧作俳優。亦以天香山之眞坂樹為鬘、以蘿此云此舸礙(ひかげ)為手繦此云多須枳(たすき)、而火處燒、覆槽此云于該(うけ)置、顯神明之憑談。 是時天照大神聞之而曰:「吾比閉居石窟、謂當豐葦原中國必為長夜。云何天鈿女命㖸樂如此者乎?」乃以御手細開磐戸窺之。時手力雄神則奉承天照大神之手、引而奉出。於是中臣神・忌部神、則界以端出之繩、乃請曰「勿復還幸。」 然後、諸神歸罪過於素戔嗚尊、而科之以千座置戸、遂促徵矣。至使拔髮、以贖其罪。亦曰拔其手足之爪贖之。已而竟逐降焉。『日本書紀』【神代 上】
故天照大神乃賜天津彥彥火瓊瓊杵尊、八坂瓊曲玉及八咫鏡・草薙劒、三種寶物。又以中臣上祖天兒屋命・忌部上祖太玉命・猿女上祖天鈿女命・鏡作上祖石凝姥命・玉作上祖玉屋命凡五部神使配侍焉。因勅皇孫曰:「葦原千五百秋之瑞穗國、是吾子孫可王之地也。宜爾皇孫就而治焉。行矣、寶祚之隆、當與天壤無窮者矣。」 已而且降之間、先驅者還白:「有一神、居天八達之衢。其鼻長七咫、背長七尺餘、當言七尋。且口尻明耀、眼如八咫鏡、而赩然似赤酸醬也。」即遣從神往問。時有八十萬神、皆不得目勝相問。故特勅天鈿女曰:「汝是目勝於人者、宜往問之。」天鈿女乃露其胸乳、抑裳帶於臍下、而咲噱向立。是時衢神問曰:「天鈿女、汝為之何故耶?」對曰:「天照大神之子所幸道路、有如此居之者誰也?敢問之。」衢神對曰:「聞天照大神之子、今當降行、故奉迎相待。吾名是猿田彥大神。」時天鈿女復問曰:「汝將先我行乎?將抑我先汝行乎?」對曰:「吾先啓行。」天鈿女復問曰:「汝何處到耶?皇孫何處到耶?」對曰:「天神之子、則當到筑紫日向高千穗槵觸之峰。吾則應到伊勢之狹長田五十鈴川上。」因曰:「發顯我者汝也。故汝可以送我而致之矣。」天鈿女還詣報狀。皇孫於是脱離天磐座、排分天八重雲、稜威道別道別、而天降之也。果如先期、皇孫則到筑紫日向高千穗槵觸之峰。其猿田彥神者則到伊勢之狹長田五十鈴川上。即天鈿女命隨猿田彥神所乞、遂以侍送焉。時皇孫勅天鈿女命:「汝宜以所顯神名為姓氏焉。」因賜猿女君之號。故猿女君等男女、皆呼為君、此其緣也。『日本書紀』【神代 下】
天照大神的弟弟素戔嗚尊暴行不斷,氣得天照大神躲進磐戸,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天鈿女命(『古事記』中為天宇受賣命)便用跳舞吸引天照大神出來。天照大神好奇地開戸窺看,剛開了一條縫就被手力雄神手疾眼快拉出磐戸,於是世界重見光明。這故事說的是用神樂驅散日食,天鈿女命的舞蹈就是神樂的起源。猿女作為天鈿女命的後裔,也就是最正統的巫女血脈(天鈿女命和玉鬘的關係後述,見⑵.c)。到了弘仁年間,小野氏・和邇部氏兩部族為了侵佔猿女君的養田(位於近江国和邇村・山城国小野郷),用自己氏族的女兒冒充猿女進獻給朝廷,乱神事於先代,穢氏族於後裔,近江君的“舌疾”就是在譏諷她是假猿女,唸假咒跳大神(紫式部的嘴真毒啊,拐着彎罵人一個髒字也不帶,一般人看不懂裏面的彎彎繞繞只知道是被罵了,但是不知道被罵得如此又狠又準,錘桌)。 但天鈿女命「巧作俳優,顯神明之憑談」(『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略有出入,後述),又未嘗不是演戲,正是因為演得精彩才驅散了日食。神事咒術靈驗與否個憑本事,和血統又並不完全相關。就如近江君雖也是內大臣之女,然並無貴相,只能做世人笑柄。以紫式部的學識,大概認為近江守之女空有才女虛名,實則吃着祖塋拎着半瓶水晃蕩,也就只能唬一唬愛往臉上貼金的外行人(如花心男)。就像現代,許多人自己不懂也不求甚解,只看到某某博士頭銜或某某磚家名號就把某人的話奉為金科玉律,完全不會自己思考,空長個腦袋當擺設,也不想想但凡是個人類就必然會犯錯。而學術圈為了鍍金(實為貼錫箔)製造的學術垃圾又何其之多,屎裏淘真金,真金沒見着,一沖眼全是依託答辯,細瞧還能瞧到屎上雕花。 近江在歷史上是渡來人聚居的地區,近江君有“舌疾”也即是暗指她受外來語影響,因此近江守之女的半瓶水才學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漢學,她更可能是擅長漢詩的源則忠的女兒。
『類聚三代格』中,攝津守小野野主向朝廷彙報了(山城)小野氏與(近江)和邇部氏的不軌行為。攝津守小野野主雖然屬於小野氏,卻不與小野氏・和邇部氏同流合污,映照了紫式部心中那個與攝津相關之人(光源氏)的高潔,所以光源氏一定在現實中有所指代且這個人不是宣孝。那麼這個山城小野氏又在說誰?又是誰阻斷去井手(山城國的歌枕)的道路,讓光源氏見不到綻放的山吹?哦,鬚黑大將:) 鬚黑大將是玉鬘親生父親內大臣屬意的女婿(本質是內大臣不想玉鬘進宮和異母姐弘徽殿女御分寵),但玉鬘根本看不上鬚黑大將,他倆就沒戀過愛,玉鬘十帖也沒怎麼寫鬚黑大將,是鬚黑大將串通了玉鬘的侍女弁の御許直接進入內室強姦了玉鬘,玉鬘無法只得屈從。這一段紫式部連隱晦地寫一筆都不願意,只說弁の御許因為玉鬘怨恨不敢在她面前出現,讀到【第三十一帖 真木柱】開頭會覺得很突兀,怎麼玉鬘莫名其妙就和之前沒啥戲份的路人甲結婚了呢? 那時任山城守的藤原宣孝和紫式部結婚前有沒有談過戀愛?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吧。
繼續往後讀『類聚三代格』,小野氏·和邇部氏兩氏族的假猿女被勒令永遠不許再冒名頂替,而猿女公氏之女則受召進縫殿寮,随闕即補,以為恒例。嗯?縫殿寮?縫殿寮是給皇室做衣服的地方,紫式部還是要說皇室的衣服:) 而猿女除了做女紅,還要負責新嘗祭和鎮魂祭的祭祀,尤其是鎮魂祭,只能由猿女君氏任御巫一職(後述,見⑵.c):
御巫、上宣、以官解申上 猿女依縫殿寮解、內侍奏補之 (『西宮記』【卷十二 臨時一】)
鎮魂斎服新嘗祭同用之 神祇官伯已下弾琴已上十三人、榛摺帛袍十三領別一疋一丈二尺、袴十三腰、別三丈、綿五十二屯袍別二屯半、袴別一屯半、糸三両一分三銖、猿女四人、緑袍四領緑表、帛裏、別三丈、綿八屯別二屯、両面紐四条別長一尺九寸、広五寸、汗衫四領別三丈、緑裙四腰緑表、帛裏、別三丈、裙腰料縹帛四条別一丈五尺、綿八屯別二屯、下裙四腰裙別三丈、腰別一丈五尺、袴四腰別三丈、綿四屯別一屯、縹帯四条別長六尺、広四寸五分、細布髪髻四条別二尺、緋帔四条緋表、帛裏、別一丈五尺、細布袜四両別三尺、線鞋四両 (『延喜式』【卷十四 縫殿寮】)
還記得大明湖畔的近江國獻上的白礬石嗎?以紅花(末摘花)為染料,以(近江君的)白礬為媒染劑(末摘花代表僵化古板、恪守男文字刻版印象的人,近江君則代表淺薄地炫耀拙劣漢學學識的人,是紫式部想批評的兩類典型“漢學家”),當然是為了渲染出象徵玉鬘的山吹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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