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紫式部集』中一窺『源氏物語』的部分構思,及『光る君へ』中的化用 ⑵.c
通說認為『源氏物語』是藤原道長委託紫式部寫給一條天皇的讀物,目的是為了吸引一條,讓女兒彰子贏得不亞於定子(或超越定子)的寵愛,這頗有些『一千零一夜』的意味。小說要讓讀者有代入感,必然需要從主人公的心理描寫着手,『源氏物語』基本上也確實是從光源氏的視角展開,方便一條代入的。紫之上則被設定為光源氏的最愛,由光源氏接到身邊教養時年紀尚小,和彰子入宮的情形類似,可以認為她就是現實中彰子的投射。按道理紫之上應該是女主才對,但是與其他一衆和光源氏有戀愛關係的女君相比,紫之上的代入感反而很弱,甚至可能礙於身份投射,這個角色需要保持相對的完美無暇(只能稍稍表現出一點點嫉妒怨懟之情),在書中就很難展開描寫紫之上內心真正所想,顯得很空洞。除去光源氏最愛的標籤,紫之上完全無法承擔起女主的職能。當然這也許是紫式部刻意為之,紫之上更像是用於完成領導任務的表·女主,方便一條自己填充染色。
紫之上,紫為貴,這當然是平安時代的認知,但紫色之上曾經還有禁色「朱花」。
「朱花」在前文已分析過,從紫式部的反覆暗示來看,可能就是紅花鮮花的顏色,即山吹色。用這個顏色染綢緞,在陽光照射下會呈現出閃閃發光的暖金色效果,這也是太陽的印象色。因為接近暖金色,山吹色也代指黄金(大判·小判),在戲仿時代劇的笑劇中,給人送「山吹色的和菓子」是用小判賄賂的隱語,淨琉璃和歌舞伎中也都出現過類似的說法。這麼一說玉鬘突然充滿了銅臭味(大誤)
以山吹象徵玉鬘,說明在紫式部的心目中玉鬘的地位是超越了紫之上的。從篇幅上來看,玉鬘和光源氏的感情糾葛占了十帖,也遠超紫之上。就前文分析的『紫式部集』中涉及紫式部年輕時的情感經歷與玉鬘十帖的貼合程度,以及玉鬘這個人物和其他女君相比有着更多的心理描寫、給讀者以更強的代入感來看,玉鬘可以算得上『源氏物語』(截止到【云隱】)的シン·女主。當然,我猜會有人對我提出質疑:禁色「朱花」已失傳,只能從文字推測實際上看不到,而顏色又是一種很難用語言描述清晰的事物,憑什麼就一定能和山吹色畫上等號呢?對於玉鬘的隱藏地位(尊如皇太子),喜歡「重要的事情說三邊」的紫式部並不止染色這一處暗示。
天鈿女命戴的什麼「鬘」?
玉鬘的異母姐妹近江君是假猿女,那麼言下之意,玉鬘就是真猿女。紫式部這麼設定究竟是什麼用意?要理解這一點,需要從猿女的始祖天鈿女命說起。 天鈿女命的事蹟在『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一共有兩處,一處是驅散日食,另一處是天孫降臨(引文見⭢ ⑵.b)。古人相信巫術能驅散日食是比較好理解的,但在天孫降臨中天鈿女命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呢?通說認為這實際上是在寫大和(ヤマト)王權平定日本列島北部原住部落(如蝦夷、隼人等等)的歷史。 住在高天原的天照大神看中了葦原中國的土地,就使自己的後代(天孫)率天津神的五部神使從天降下,想要在此建國,但途中遇到了一神居於八達之衢,這顯然是指遷徙過程中被原住民部落的人擋了道。區別於天津神(大和王權的貴族),此神被稱為國津神(當地原生部落的貴族),其外貌在『古事記』中沒有描寫,而『日本書紀』中則記錄「其鼻長七咫、背長七尺餘、當言七尋。且口尻明耀、眼如八咫鏡、而赩然似赤酸醬也。」……看上去長得很不好惹。『日本書紀』接着說「時有八十萬神、皆不得目勝相問」,也就是說,大和王權想要靠武力驅趕原住民應該是失敗了的。這時天照大神吩咐天鈿女命說:「汝是目勝於人者、宜往問之」(『日本書紀』),又「汝雖手弱女人、與相向神而可面勝神也」(『古事記』)。 於是天鈿女命笑靨如花,半裸着站在此神面前(咲噱向立),詢問是誰居住在此。沒想到這國津神立刻就自報姓名,說叫猿田彥神(『古事記』中為猿田毘古神),是來接引天孫的。這就很有意思了,哪個彪悍的原住民部落會對外來者主動相迎,奉為主人的?這是在隱喻猿田彥神被天鈿女命的“媚術”誘惑而倒戈了,「目勝於人」就是指眼波的咒術。天鈿女命問猿田彥神該去哪裏,又說「汝將先我行乎?將抑我先汝行乎?」,像是在和他謀劃如何裏應外合取代原先的政權。從這段文字的描述來看,大和王權似乎是使用了美人計,而天鈿女命就像是妲己。妲己奉女媧之命魅惑帝辛使商朝滅亡的傳說雖然起源於元代,是後世杜撰的,但對比天鈿女命奉天照大神之命和猿田彥神交涉,讓天孫順利降臨葦原中國的神話,簡直像是用同一個模子翻刻的。和後世那些因為她的“事蹟”被扣帽子「狐媚惑主、紅顏禍水」給昏庸帝王背鍋的倒霉後宮女子不同,作為九尾狐(而非有蘇氏之女)的妲己就是主動來滅商的。商朝仍處於母系氏族公社向父權制王朝過渡的階段,本就有大量女性官吏和諸侯參政,如果類似妲己那樣的妃子是真實存在過的,那麼她的“媚術”就不會只在床上施展。在還未受父權制道德規訓的母系社會,利用性的巫術達成政治目標也並沒有什麼可鄙的,應該和三十六計、孫子兵法一樣受人讚賞。 但很怪異的是,事成後天孫對天鈿女命說「此立御前所仕奉猿田毘古大神者、其名專汝可所顯申。故遣汝命奉送。亦其神御名者、汝負仕奉。」(『古事記』),「汝宜以所顯神名為姓氏焉。」因賜猿女君之號(『日本書紀』)。 …………啊?天鈿女命作為天津神五部神使之一(即大和王權五個部落的首領之一),明顯是天孫降臨事件的頭號功臣,為什麼功臣要被賦予敗者(或者說敵方變節者)的名號?後世認為這代表他們結為夫婦……呃……這就好像豹尾虎齒掌管不死之藥的西王母在東漢時期被配了個東王公,再到宋明時期就淪落成玉皇大帝的附庸,只會發發桃子的王母娘娘一樣,也不想想神代時期(彌生·古墳時代)誰跟父姓啊?天鈿女命的後代這突然的“從父姓”像是天孫在過河拆橋,因為忌憚天鈿女命的巫力,把翻弄操控人心的妲己改寫成了身不由己去和親的昭君。從臨危獨自受命到功成後淪為夫權的附庸,這種翻轉女性主客體的弔詭敘事或許是受了漢文化影響後的twist,一如⑴中所引男女二柱神「めぐり逢い」時陰神先開口才會生出畸形兒的厭女論。
從宗教方面的意義來考慮,猿女君之號應該仍然和巫女的神樂相關,按『古事記』,天鈿女命在世界處於一片黑暗之時還能讓「八百萬神共咲」,這是幽默的力量,在宗教嚴肅性中亦帶有猴戲的性質,這讓人想起傳承到現在仍保留了極強宗教儀式感的能劇(狂言),而能劇在江戶之前被稱為猿樂;更能佐證這一點的是,『日本書紀』說天孫命令天鈿女命隨猿田彥神去到伊勢之狹長田五十鈴川——這是伊勢神宮的所在地,天鈿女命去伊勢還是和巫女的職能相關,而伊勢神宮的主祭神正是天照大神。 天照大神是對太陽的神格化,這是為了虛構出日本皇室是太陽的後裔這一“史實”,但在日食故事中天照大神指的就是太陽本體,因此她無法既自己躲起來又使用巫術的力量讓自己出現(驅散日食)。為了解決這個邏輯上的矛盾,在此引入了天鈿女命,但實際上這兩個角色的功能是重疊的(都是太陽的巫女)。天鈿女命「顯神明之憑談」,就是說她被神憑依了,這裏的神明指的是哪個神明?想來想去都只能是日神,也就是天照大神自己吧?天鈿女命像是更接近人的天照大神,或者說去神聖化的次代天照大神,太陽信仰的最高祭司,用個不太恰當的類比,就像是基督教三位一體中的聖父和聖子的概念。
於是,天照大御神副賜其所召遠岐斯八尺勾璁、八咫之鏡,及草薙劍於邇邇藝命,並遣思金神、手力男神、天石戶別神門而詔者:「吾兒,此之鏡者,專為我御魂。視此寶鏡,如拜吾前,當齋奉矣伊都岐!」次:「思金神者,取持前事,輔之為政!」此二柱神者,拜祭伊勢榮釧榮釧音さくくしろ,五十之枕詞五十鈴宮。『古事記』
(崇神天皇)三年,秋九月,遷都於磯城,是謂瑞籬宮。(中略) 五年,國內多疾疫,民有死亡者,且大半矣。 六年,百姓流離,或有背叛。其勢難以德治之。是以晨興夕惕,請罪神祇。 先是,天照大神、倭大國魂二神,並祭於天皇大殿之內。然畏其神勢,共住不安。故以天照大神託豐鍬入姬命,祭於倭笠縫邑,仍立磯堅城神籬。 (中略) (垂仁天皇)二十五年,三月丁亥朔丙申十,離天照大神於豐耜入姬命,託于倭姬命。 爰倭姬命求鎮坐大神之處,而詣菟田筱幡,更還之入近江國,東迴美濃,到伊勢國。時天照大神誨倭姬命曰:「是神風伊勢國,則常世之浪重浪歸國也,傍國可怜國也。欲居是國。」故隨大神教,其祠立於伊勢國,因興齋宮于五十鈴川上。是謂磯宮。則天照大神始自天降之處也。 一云,天皇以倭姬命為御杖,貢奉於天照大神。是以倭姬命以天照大神,鎮坐於磯城嚴橿之本而祠之。 然後隨神誨,取丁巳廿六年冬十月甲子,遷于伊勢國渡遇宮。是時倭大神著穗積臣遠祖大水口宿禰而誨之曰:「太初之時,期曰:『天照大神悉治天原,皇御孫尊專治葦原中國之八十魂神,我親治大地官者。』言已訖矣。然先皇御間城崇神天皇雖祭祀神祇,微細未探其源根,以粗留於枝葉。故其天皇短命也。是以今汝御孫尊悔先皇不及而慎祭,則汝尊壽命延長,復天下太平矣。」『日本書紀』
『日本書紀』記載,第10代崇神天皇因為瘟疫而祭天照大神於天皇大殿內,卻又畏其神勢,共住不安。於是令皇女豐鍬入姬命祭天照大神於倭笠縫邑(推定位置在奈良縣某處),據說這就是第一代斎宮。其後崇神的兒子,第11代垂仁天皇即位,又令他的皇女倭姬命隨神諭遷宮於伊勢,為第二代斎宮。但『古事記』中記載早在天孫來臨時,天照大神就要讓天孫和思金神(智慧的神格化)視八咫鏡為自己的御魂(視此寶鏡,如拜吾前),齋奉八咫鏡(御神體)於伊勢神宮。 另一方面猿田彥神到了伊勢也沒啥別的事蹟就隨隨便便溺死了(……),屍體落入海中化成了三種御魂:
故其猿田毘古神坐阿邪訶あざか,位於伊勢國壱志郡,現三重縣松阪市為漁之時,其手以比良夫貝咋合,而沉溺海鹽㊟:海潮而斃去。故其沉海底之時名,謂底著御魂。其海水之冒泡時名,謂粒立御魂。其泡裂時名,泡裂御魂。『古事記』
又,『日本書紀』中描寫猿田彥神外貌時說他「其鼻長七咫、背長七尺餘、當言七尋。且口尻明耀、眼如八咫鏡、而赩然似赤酸醬也。」,也提到了天照大神的御神體八咫鏡,而且猿田彥神的樣子像是日本天狗的原型。天狗食日的傳說起源於印度教,最初並不是現在人們所熟知的版本:『吠陀經』中記載日月本來就是兩隻天狗,它們是唯二成功昇天的阿修羅,對日獻祭能治療癱瘓;『摩訶婆羅多』則記載,天神們和阿修羅們合作攪動乳海得到不死藥,引發阿修羅們的爭吵,於是毗溼奴幻化成迷人的女子騙阿修羅們把不死藥獻給了他。發現受騙的阿修羅們圍攻天神,此時名為羅睺的阿修羅變成天神的樣子也來分食不死藥,結果被原為阿修羅的日月發現並立即告發,羅睺就被毗溼奴砍下了頭。羅睺只有頭因剛吃的不死藥變得不死,但他的身體沒了,因此只剩頭的羅睺記恨日月,遇到就要吞噬。之後羅睺食日月的故事經由佛經和天文學典籍傳到中國和日本,又變成了天狗食日月。通過非常有限的描述來看,猿田彥神似乎同樣代表太陽,也許他是伊勢國本土的日神信仰,經歷了比神佛習合更早的宗教習合,被代表大和民族日神信仰的天照大神取代,並由天鈿女命的後代猿女君們繼承了名字,這樣考慮才符合邏輯。
天照大神讓天孫齋祭自己於伊勢,天孫又命天鈿女命隨猿田彥神去伊勢,對比崇神·垂仁兩代天皇讓各自的皇女祭祀天照大神,模式非常相似,也就是說,天孫降臨的故事和崇神·垂仁兩代天皇讓皇女任斎宮祭祀天照大神的“歷史”可能是同一件事(被證真的斎宮第一人為第40任天武天皇的女兒大来皇女),天鈿女命去伊勢像是斎宮的神話原型。這不僅讓人想到日本人根據『三國志·魏書·倭人傳』考據卑彌呼究竟是誰提出了好幾種學說,有說是天照大神的,有說是倭姬命的,還有說是神功皇后的,但有沒有一種可能,她們在歷史上就是同一個人,只是用神話的象徵手法改寫了一遍又一遍,用來拉長日本的文明史?最明顯的問題就是最初的十幾代天皇當中有許多人不合理的長壽,動輒一百多歲,卻沒什麼事蹟流傳,讓人非常懷疑這些天皇的歷史真實性。
斎宮由未婚的皇女(或親王女兒)擔任,也即是說斎宮也都是天照大神的直系血脈,而天鈿女命的後代猿女君們有一項非常重要的職責,就是在鎮魂祭中擔任御巫:
是以中臣、斎部二氏、俱掌祠祀之職。猿女君氏、供神樂之事。自餘諸氏、各有其職也。(中略)而今、神祇官、班幣之日、諸神之後、敘伊勢神宮。所遺二也。天照大神被與帝同殿。故供奉之儀、君神一體。始自天上中臣、斎部二氏、相副奉禱日神。猿女之祖、亦解神怒。(中略)凡、鎮魂之儀者、天鈿女命之遺跡。然則、御巫之職、應任舊氏。而今、所選不論他氏。所遺九也。『古語拾遺』
鎮魂祭在日照最短的冬至日舉行,這一天被認為是太陽靈力最弱的時候,因此鎮魂祭的目的是提升太陽的後裔——天皇的靈魂活力。那麼日食就代表太陽靈力降為零的極端情況,古人對此的認知是觸發了神怒,因此更需要作為御巫的猿女來鎮魂,這怎麼看都和斎宮的職能重合。既然有斎宮,為什麼還特別需要猿女君鎮魂?
『古語拾遺』中提到「天照大神被與帝同殿。故供奉之儀、君神一體」,這指的是一種母系社會祭政二重結構的權力形態:母親作為族長(神體本體)賦予子女繼承權(如天照大神讓天孫入主葦原中國);而她的子女中男性成為皇統的繼承人,即俗世的帝王,其姐妹(通常是姐姐)則是保障俗世帝王王權的女性最高祭司,即神權的帝王(如天照大神和她弟弟,或者說卑彌呼和她的男弟)。但到了五、六世紀,男性王統繼承人的角色轉型成了父權制體系的帝王,保障王權的女性最高祭司便不再是和他享有同等地位(或比他略高一級,因為君權神授)的姐妹,而是比他低一級的女兒,也就是說,君權壓過了神權。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崇神·垂仁兩代天皇以畏懼神勢共住不安的理由最終把祭祀天照大神的神宮遷到伊勢,其實就是把宗教中心從政治中心剝離出來並邊緣化,類似把梵蒂岡從羅馬裏面弄出去,丟到西西里島上一樣…… 但古人相信神的力量,尤其天皇還要用流着神血這套說辭以保障君權的正統性,邊緣化神權保障君權的同時又不能徹底地邊緣化神權,因為那樣做又會動搖到君權,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於是斎宮就應運而生了。斎宮被稱為天照大神的御杖代(『日本書紀』說「天皇以倭姬命為御杖,貢奉於天照大神」),意思是代替天皇成為天照大神的憑依物(依り代),這裏面有個明顯的偷換概念,因為男性王統繼承人實際上並不是天照大神在人間的一級代理,姐姐才是,但斎宮代替的是父親——那個男性王統繼承人,姐姐不見了,這相當於男性王統繼承人繞過舊的代理人(姐姐),和日神重新簽訂了協議,男性王統繼承人變更為日神在人間的一級代理,他的女兒——斎宮則成為獻給日神的祭品。這就是為什麼一般斎宮的任免會隨天皇的更替而更替,因為她是她爸抵押給神的祭品(沒有適合的皇女時會讓姪女或堂姐妹做斎宮,但原則上來說女兒是最佳人選,不過到了攝關政治時期,天皇就任時大都還未成年,就沒可能有女兒來做斎宮)。同樣是作為太陽的巫女,主客體的性質卻被顛倒了。
於是素戔嗚尊請曰:「吾今奉教,將就根國。故欲暫向高天原,與姊相見,而後永退矣。」敕許之。乃昇詣之於天也。(中略) 始素戔嗚尊昇天之時,溟渤之鼓盪,山岳為之鳴呴。此則神性雄健使之然也。天照大神素知其神暴惡,至聞來詣之狀,乃勃然而驚曰:「吾弟之來,豈以善意乎?謂當有奪國之志歟!夫父母既任諸子,各有其境。如何棄置當就之國,而敢窺窬此處乎?」乃結髮為髻,縛裳為袴,便以八坂瓊之五百箇御統,纏其髻、鬘及腕,又背負千箭之靫與五百箭之靫,臂著稜威之高鞆,振起弓彇,急握劍柄,蹈堅庭而陷股,若沫雪以蹴散,奮稜威之雄誥,發稜威之嘖讓,而俓詰問焉。 素戔嗚尊對曰:「吾元無黑心,但父母已有嚴敕,將永就乎根國。如不與姊相見,吾何能敢去?是以跋涉雲霧,遠自來參。不意,阿姊翻起嚴顏。」于時天照大神復問曰:「若然者,將何以明爾赤心也?」對曰:「請與姊共誓。夫誓約之中,必當生子。如吾所生是女者,則可以為有濁心;若是男者,則可以為有清心。」於是天照大神乃索取素戔嗚尊十握劍,打折為三段,濯於天真名井,嚙然咀嚼,而吹棄氣噴之狹霧,所生神。 號曰,田心姬。 次,湍津姬。 次,市杵嶋姬。凡三女矣。 既而素戔嗚尊乞取天照大神髻、鬘及腕所纏八坂瓊之五百箇御統,濯於天真名井,嚙然咀嚼,而吹棄氣噴之狹霧所生神。 號曰,正哉吾勝勝速日天忍穗耳尊。 次,天穗日命㊟:是出雲臣、土師連等祖也。 次,天津彥根命㊟:是凡川內直、山代直等祖也。 次,活津彥根命。 次,熊野櫲樟日命。凡五男矣。 是時,天照大神敕曰:「原其物根,則八坂瓊之五百箇御統者,是吾物也。故彼五男神,悉是吾兒。」乃取而子養焉。又敕曰:「其十握劍者,是素戔嗚尊之物也。故此三女神,悉是爾兒。」便授之素戔嗚尊。此則筑紫胸肩君等所祭神是也。(『日本書紀』)
天照大神見弟弟素戔嗚尊(『古事記』中為須佐之男命)不去自己的當就之國(根國),卻跑到高天原來,就戎裝以備,認為他可能要奪國。素戔嗚尊就發誓他並無奪國之心,願生子為誓。若生女子則有濁心,男子則是清心。這裏為什麼是生女子則有濁心?除了老生常談的厭女之外,會不會也在隱射斎宮制度呢?素戔嗚尊若生了女兒,就能讓女兒做太陽的巫女(祭品),把姐姐架空了吧? 二神生子盟誓這段也很有意思,先是天照大神取了素戔嗚尊的十握劍生了三個女兒,再是素戔嗚尊取了天照大神的八坂瓊之五百箇御統生了五個兒子。有學者認為十握劍是男根的象徵,八坂瓊之五百箇御統是女陰的象徵,當然也不是不行,但是這樣的話,天照大神把十握劍打折為三段就……屬實有點抽象了😅……五百箇御統指的是用很多珠子串的玉飾,在『古事記』的記載中五百箇御統和勾玉一起,被稱為「八尺勾璁之五百箇御統珠」(素戔嗚尊取了天照大神身上五處玉飾生下五子),天照大神的三個女兒和素戔嗚尊的五個兒子像是互為質子,可能指的是象徵男性王統的劍璽和女性王統的神璽進行了某種交換(劍是王權的玉璽,勾玉是神權的玉璽,鏡子是太陽的御神體,這就是三種神器的意義),因而可以共處,這段情節可能記述的是祭政二重結構的權力形態成立的開端。 然而雖然沒打算奪國,素戔嗚尊還是不去自己的當就之國,並且因為證明了自己沒有異心,極度得意忘形,無法無天,『古事記』寫得比較露骨:
爾速須佐之男命,白於天照大御神:「我心清明故,所生之子,得手弱女。因此言者,自我勝!」云而,乘勝毀天照大御神營田之畔,埋其溝。亦放屎於其聞看大嘗之殿。故雖然為,天照大御神未咎而告:「如屎,醉而吐散之矣。故我汝弟命,為如此。又,毀離田之畔、埋溝渠者,憐地之故矣。我汝弟命,為如此。」詔雖直,猶其惡態,不止而轉。天照大御神,坐忌服屋,而令織神御衣之時,弟神穿其服屋之頂,逆剝天斑馬皮,而投棄墮入。天服織女見驚,以梭衝陰而死。
…………姐啊,你這清明之心的弟弟干的好事兒和奪國有區別嗎?🤦🏻 這之後緊接着的就是天照大神被素戔嗚尊氣到閉天磐戸,天鈿女命跳神樂引她出現的情節了。 順着這個故事的邏輯捋下來會發現,觸發日食的男弟的女兒(祭品斎宮)是無法平息神怒的,因為她被神憑的權力首先來自於她父親,這就是為什麼只有天鈿女命的後代猿女君才能在鎮魂祭擔任御巫一職,而天鈿女命對應的身份正是那個被男弟架空的擁有真正太陽巫力的姐姐。
對於素戔嗚尊的前兩條暴行(毀壞田地,在新嘗祭的宮殿裏拉屎🙄),天照大神都忍了,但最後一條實在是忍不了:素戔嗚尊在天服織女織神御衣時,把天斑馬皮剝了丟到屋子裏,嚇得天服織女受驚而死。這個「以梭衝陰」很明顯就是被性侵的隱喻,就像童話故事裏的睡美人被紡錘扎到手一樣,『日本書紀』寫得委婉一點,只說以梭傷身,但受傷的是天照大神自己,另一種說法則是這個被梭傷體的是稚日女尊:
又見天照大神方織神衣居齋服殿,則剝天斑駒,穿殿甍而投納。是時天照大神驚動,以梭傷身。由此發慍,乃入于天石窟,閉磐戶而幽居焉。故六合之內常闇,而不知晝夜之相代。(中略) 一書曰:是後,稚日女尊坐于齋服殿,而織神之御服也。素戔嗚尊見之,則逆剝斑駒,投入之於殿內。稚日女尊乃驚而墮機,以所持梭傷體,而神退矣。故天照大神謂素戔嗚尊曰:「汝猶有黑心,不欲與汝相見!」乃入于天石窟而閉著磐戶焉。於是天下恒闇,無復晝夜之殊。(『日本書紀』)
稚日女尊按字面意思理解就是還未成年的日神,那麼她可能是天照大神的妹妹或女兒,又或者,這說的就是天照大神未成年時被男性親屬性侵了,但就像她自己不能既躲起來又跳神樂讓自己出現一樣,她作為日神是不能自己神退的,因為無處可退(也有損神威),於是像天鈿女命一樣又創造出稚日女尊這一分身,突然感覺像在看David Lynch的電影(……) 素戔嗚尊性侵了他的姐妹或者姪女天服織女,引發了神怒:日食。『古事記』基本上算明示天服織女被性侵致死,『日本書紀』說「神退」也像是在暗示死亡,但這種死亡也可能是指神性的死亡,天服織女因為被性侵而神退,實際上說的是失身後神明就不會再上她的身了,因此巫女總是由未婚女子擔任的,這似乎是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任斎宮的皇女們在任期內不能和男性發生性關係,否則就是犯下大罪(會神退,連累老爹皇位不保),『日本書紀』中就記錄過斎宮(稚足姫皇女)被污衊與人私通被迫自殺以證清白的故事,歷史上還有斎宮(当子内親王)離任之後和人(藤原道雅:伊周的兒子,後來殺了花山院的女兒,中關白家的教育是有點可怕的😅)密通(我很懷疑当子内親王是不是自願的),被已經退位的老爹(三條)遷怒(自己干不過道長保不住皇位卻要覺得是女兒失去神明眷顧的錯……🙄),勒令分手以至於出家抑鬱而死的事例,而大多數斎宮離任後也都終身未婚。順便一提,這也是為什麼『源氏物語』中任過斎宮(和齋院:齋院是效仿斎宮的制度)的女性——秋好中宮和朝顏——都堅定拒絕了光源氏求愛的隱藏原因。和光源氏沒有過性關係的戀愛對象也只有三位:秋好中宮、朝顏和玉鬘(玉鬘的隱藏身份是太陽巫女的後裔)。 後世把巫女解釋為神妻,所以要(對丈夫)保持貞潔,但巫女真的是神妻嗎?天照大神是女性且應該不屬於性少數人群,為什麼需要神妻呢?如果她厭惡侍奉自己的斎宮有性體驗,不再神憑,那理由難道不是素戔嗚尊給她造成的性侵創傷嗎?天鈿女命能使用性巫力,可見貞潔與否,和神明是否眷顧並無關聯,也只有父權制的那套邏輯才會重視女性的貞潔,這個概念就是為了規訓女性,束縛女性自身的力量製造的。巫力的有無其實只和女性是否有性自主權有關,於是失去性自主權的天服織女喪失了巫力,而擁有性自主權的天鈿女命卻能讓天照大神振作,從這個角度來解讀,日食也在隱喻女性受性侵後的創傷心理:感覺一生都完蛋了暗無天日。 忌服屋,齋服殿都是一個意思,也就是……縫殿寮。猿女君為什麼會世代進縫殿寮?那必然是因為天照大神、天服織女和天鈿女命即使不是同一個人的不同化身,也是命運共同體(在這個故事中是直系血親),也就是說,猿女君同時也是受害者天服織女的後代(天照大神的妹妹或女兒是天服織女,和王母娘娘的女兒是織女的設定是何其相似,和梭子的關聯性表明這個設定可能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隱喻被性侵的女性),我在想紫式部是不是發現了,日食神話可以解讀為女性的命運共同體遭遇性侵,消沉後又自我振作的故事。
天鈿女命作神樂舞之時的打扮是這樣的:繋天香山蘿於襷、以天真拆蔓為鬘(『古事記』)/以天香山之眞坂樹為鬘、以蘿為手繦(『日本書紀』) 天真拆蔓或天香山之眞坂樹為鬘,天香山指的是天香久山,位於奈良縣橿原市,是大和三山之一。真拆蔓(真拆の葛)是一種葛藤類植物,眞坂樹是榊樹,又叫賢木,『源氏物語』【第十帖 賢木】開篇正好寫的就是六條御息所跟着斎宮下向伊勢的事。也就是說鬘是以用於神事的植物為材料製成的髮飾,大概率和古希臘的月桂花環很類似,是用藤蔓結環後,再在上面插榊樹的葉子做裝飾。天鈿女命的「鈿」本身也是髮飾或頭、面部裝飾的意思,中國古代女性會化花鈿妝,也是這個「鈿」字,這實際上指的是代表神權(女性王權)的王冠,天鈿女命的字面意思是戴着頭飾/面飾的女性,也就是神權的帝王。……誒?等一下?男性帝王祭祖時戴的冕冠上的旒叫做——玉藻:
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後邃延,龍卷以祭。祭先王之服也。雜采曰藻。天子以五采藻為旒、旒十有二。前後邃延者、言皆出冕前後而垂也。天子齊肩。延、冕上覆也。玄表、纁裏。龍卷、畫龍於衣、字或作衮。(『禮記正義』)
襷和手繦是同一種東西,指的是干活時把和服的大袖子束起來的帶子。蘿是日陰鬘的別稱,雖然是鬘,但日陰鬘不是葛藤類而屬於石松類植物,無法擔當帶子的功用,應該是係在襷上比較合理?不過更重要的是日陰=日がけ=日影,對應的是——光源氏的月影。光源氏臣籍降下,才賜姓了源氏,否則作為皇室是沒有姓氏的,從這個層面上來看,天鈿女命的後代承襲猿田彥神的名號為猿女君氏,也可以看作是性轉版的臣籍降下。 也就是說,玉鬘代表的含義要是性轉一下: • 山吹(棣棠)=はねず色(棠棣)→禁色「朱花」 • 玉鬘=天香山之眞坂樹做的鬘→天子玉藻 • 正統猿女君氏=太陽巫女=神權的女性王統→俗世的男性王統(日影→月影) 就全部指向皇權。
紅染的兩面性:男文字和女文字的真正差異
化用自身經歷的角色多重暗指皇權,這很大逆不道(於是只能寫得如此隱晦),但紫式部並沒有在俗世稱帝的意圖,神權的帝王和俗世的帝王本也不該是競爭關係。 紫式部這麼寫當然也不是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相反,為了避免惹人非議,她小心翼翼裝作不怎麼會讀漢字,以至於教導彰子閱讀『白氏長慶集』時都要偷偷摸摸暗中進行(見『紫式部日記』)。用全假名寫下『源氏物語』的紫式部,對日語這種文字,在從漢字到假名→從男文字到女文字的轉譯過程中,實質改變了什麼,有着極其深刻的思考。 男文字的「玉藻」指的是天子冕冠上的裝飾,而女文字的「たまものまえ(玉藻)」卻是形容女子美麗頭髮和妖嬈身姿的詞語;男文字的「朱花」代表只有皇太子能用的禁色,而女文字的「はねずいろ(朱華色)」卻是挑起男性情慾的赤裳的顏色;史書中(『古事記』·『日本書紀』)記載的天鈿女命作神樂舞之時戴的「鬘」是神權的王冠,但在『萬葉集』中「はねかづら(葉根鬘)」卻代表的是適齡少女可以出嫁的冠飾。也就是說,明明男性和女性說着同一種語言同一個詞,但其中的性別差異卻已經不單單是語氣措辭的問題,從男文字到女文字,意思是完全不一樣的。男文字表達的是男本位的男性主體意識,女文字雖說是女性表達情感的文字,呈現的卻還是男凝視角下性客體化的女性表徵。那麼女性作為主體的意識在哪裏,又要怎麼用男本位的文字來表達自我呢? 還有「やまぶき(山吹)」,儘管花語是氣度、風骨和崇高,但人們以其作為被觀賞的客體時隨風搖曳的嬌媚姿態來稱呼它,山吹得名由來即「山振(やまぶり)」之訛。天鈿女命的事蹟儘管在『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的記載略有出入——『古事記』說她跳神樂之舞引天照大神一觀時「袒胸露乳,裳緖褪垂於陰」,在『日本書紀』中則是在和猿田彥神交涉時「露其胸乳、抑裳帶於臍下」,但總歸要在她自身的辦事能力(驅散日食,為天孫開道)之外再添一筆,突顯她官能性的一面,又或者說,這一添筆好像在暗示她的力量完全來源於性(性巫術),在故事的最後她的主體性也被消解了。紫式部也許沒有現代人那麼清晰的女權意識,但以她的敏感,絕對能察覺社會對女性從身體到思想上全方位的鉗梏,才在『源氏物語』中寫了那麼多的身不由己。 當時的輿論認為女性讀漢學史籍會變得沒有情趣,不受男人歡迎,連紫式部在自己家裏讀書都要被侍女非議:「您正是因為這樣才變得福薄,身為女子讀什麼漢籍呢?以前連讀經都不允許呢(御前はかくおはすれば、御幸ひは少なきなり。なでふ女か真名書は読む。昔は経読むをだに人は制しき)」(『紫式部日記』)。乳母いと就是因爲這一句才被設定成劇中那樣世俗的模樣吧(苦笑)。紫式部雖然內心不以為然,但又非常在意世間風評,深知「人言可畏」的可怕之處,尤其是在京都宮廷這種把陰陽怪氣發揚到極致、殺人於無形的上流社會社交圈……以她謹慎的性格(謹慎來於敏感)並不會站出來公開表達不滿,而是暗自不停地春秋筆法,譬如『源氏物語』【第二帖 帚木】中讓式部丞和左馬頭銳評有學問的女子如何“妖魔”,但光源氏在那時想的卻是各方面都堪稱完美的藤壺中宮;又譬如『紫式部日記』中說討厭她的女房揶揄她為「日本紀の御局」讓她覺得滑稽可笑,但如果真覺得自己擔不起這個稱號也不會寫在日記裏了,我甚至懷疑一條是否真說過『源氏物語』的作者一定讀過日本紀這樣的話,這更像是紫式部為有緣的讀者理解『源氏物語』而寫的提示。『源氏物語』並不是表面上血統高貴俊男美女的愛情故事那麼簡單,也不僅僅是幫中宮爭寵的大政宣材料,至少紫式部的野心並不止於此。玉鬘,儘管是曾經擁有性自主權的天鈿女命的後代,但同時也是喪失性自主權的天服織女的後代,在千年以前那個連文字都有着巨大性別差異(現在也是如此)的時代,也只能重複天服織女的老路,什麼時候才能重回跳神樂熄神怒讓世界重回光明的時刻呢?紫式部看不到,千年以後的我們是否能看到呢?
順便一提,紫式部評價清少納言的結局會不好,也不是什麼嫉妒討厭的言辭,而是在陳述事實。不要說千年以前,就算是現代對女性也還是那麼苛刻,像「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話也仍然很有市場,女性比男性付出更多的努力、比男性做得更好也不一定會得到世人承認,更不要說隨着定子難產而死,中關白家沒落,侍奉她又高調行事的清少納言必定是會被牆倒衆人推的。但我並不認為清少納言的做法不可取,相反她敢於亂用漢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沒受儒家文化荼毒很深的緣故。是女性才需要更高調,哪怕是淺薄輕浮地強行吆喝幾聲「をかし」又有何不可?害怕被批評而不願也不敢發聲,一味追求溫和文雅、舉止端莊,才是中了父權制對女性道德規訓的下懷。現代女性能獲得比從前更多的自由,也是靠前人不斷發聲甚至流血爭取來的,從這個層面上來講,『枕草子』自身的存在意義遠比其文學價值要高。 如果都像紫式部一樣瞻前顧後,不透露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卻又會因被旁人看作是和氣蠢鈍之人而感到困擾(みな言ひはべるに、恥づかしく、人にかうおいらけものと見落とされにけるとは思ひはべれど)(『紫式部日記』),那才是作繭自縛。我不知道她如果活在現代,還會不會用那麼多春秋筆法暗自顯露一身的“刺”,但表達過於隱晦導致世人誤解,以至於和藤原道長莫須有的浮名流傳,她若泉下有知,會不會後悔自己是弄巧成拙了。大衆愛八什麼卦愛造什麼謠,豈是自身謹言慎行能控制的?
從『源氏物語』詭異的畸戀範式中尋找另一個真相
紫式部結婚前後的這段情感經歷在『源氏物語』中以玉鬘為自己的投射,鬚黑大將為藤原宣孝的投射,近江君為近江守之女的投射,那麼光源氏又是誰的投射呢?
玉鬘母親早逝,玉鬘被光源氏搶在生父之前接到身邊撫養,兩人的關係是僞父女。而紫式部的母親也早逝,她的母親據傳是藤原為信女,只是傳聞而不能確定的原因,應該是母親去世後(並且外祖母也去世了),她被接到父親那邊撫養的緣故。紫式部的故居位於現在的廬山寺,和她曾祖父藤原兼輔在賀茂川堤旁的舊宅位置一致,兼輔被稱為堤中納言就是因為此宅,那這個宅子一定是個主宅。兼輔有記載的唯一一個女兒做了醍醐天皇的更衣,不需要在娘家等丈夫上門,所以這個宅子應該是被長子雅正(紫式部的祖父)繼承了,而紫式部的祖母是雅正的北方,理應和雅正共同生活。她一共生了三個兒子,紫式部的父親為時是三男。雅正死於961年,在紫式部出生之前,他去世後,紫式部的祖母如果還活着,應該仍然住在此宅中,屋主則是紫式部的伯父為賴。紫式部還有同母的姐姐和弟弟,在母親去世後,姐弟三人更有可能是被接到祖母那裏,而不是和為時其他的妻子一起住的,畢竟誰願意突然無痛當三個孩子的媽呢?也就是說,紫式部幼年時極大概率是和伯父為賴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這個中納言舊宅應該不是像『光る君へ』中那樣又破又小的)。 藤原為賴在992年12月5日被任命為攝津守(見『為賴集』),在『小右記』中也有記載:
壬申、宰相中將道綱以正頼被訪也、攝津守為頼来、今日藤原斉敏忌日、於小野宮、以證空阿闍梨令斎食、自去夜心神不例、仍不自斎也、修諷誦東北院、藤宰相公任光臨、乍立相謁、前丹波守貞順傳父在國三品消息、源中納言保光御消息、備後守行成主来傳、依心神惱不相逢也、 —— 正暦四年(993)年2月14日
為賴任攝津守從993年直到997年由藤原理兼接任,這個時間段正好是紫式部的少女時期,當然光是如此也不能說明為賴就是光源氏的原型。可是偏偏紫式部隨父親去越前之際,為賴曾寫下兩首和歌給紫式部,收錄在『為賴集』中,讓人警鈴大作:
1).越前へくだるに、小袿の袂に(給下向越前的人送上小袿/拉住小袿的衣袖「袂に」後省略的當為「縋る」,「袂に縋る」拉住衣袖挽留,反覆懇求)
夏衣薄き(夏衣單薄) 袂を(就靠) 頼むかな(這衣袖吧這句也可以斷句成:就靠這夏衣單薄的衣袖吧,不清楚送的小袿是不是夏衣,因為越前的冬天很冷,可能送的是冬裝) 祈る心の(若祈願的心……) 隠れなければ(無法隱藏/不得不隱藏的話夏衣單薄→無法隱藏心意)
2). 人の遠き所へ行く、母に代はりて(有人要遠行,我代替母親贈歌/我代替她母親照顧的那人要遠行)
人となるほどは(直到你長大成人前) 命ぞ惜しかりし(我都珍惜着自己的性命) けふは別れぞ(但今日的離別) 悲しかりける(讓我極度悲傷→悲傷到後悔曾經珍惜生命)
………………老實說作為伯父寫給姪女的和歌……這距離感……超——微妙的。 第一首「袂に」後面似乎省略了「縋る」,「袂に縋る」多表達苦苦哀求對方不要走,祈求憐憫的情景,放在伯父給姪女送別的語境下使用很怪異。「祈る心の隠れなければ」這句尤其讓人迷惑,按道理祈願姪女一路平安順遂的心意根本不需要隱藏,那需要隱藏是什麼?用小袿的袖子遮掩祈願之心???怎麼解讀都感覺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第二首「母に代はりて」既可以解釋為伯父代替紫式部的祖母——他自己的母親贈歌(但是如果祖母還活着,並生活在一起的話,為什麼需要別的兒子代寫和歌送給孫女呢?『源氏物語』中也沒有什麼祖母撫養孫女的例子,倒是有隨母親身故,沒幾年也跟着去世的外祖母),也可以解釋為伯父代替紫式部早亡的母親照顧她,因此在紫式部去越前時自覺像母親一樣對她依依不捨……hmmmm……🤔 單純看送小袿、代替母親照拂(如果第二首和歌是第二種意思),好像也沒什麼不妥,但是很巧合的是,這兩個行為在玉鬘十帖中都有情節對應:【第二十二帖 玉鬘】中光源氏送了玉鬘一件細長;【第二十四帖 胡蝶】中光源氏對玉鬘說過,希望她可以把他當作過世的母親來依賴(まろを、昔ざまになずらへて、母君と思ひないたまへ。),還有【第二十五帖 胡蝶】中光源氏惡作劇,讓螢兵部卿宮窺看到玉鬘的側影,不知道他心思的女房還誇他照顧得周到像母親一樣(昨夜、いと女親だちてつくろひたまひし御けはひを、うちうちは知らで、「あはれにかたじけなし」と皆言ふ)。
『源氏物語』強調了好幾次光源氏並不熱衷這種僞父女畸戀,但玉鬘並不是唯一一個和光源氏陷入這種詭異關係的女君,紫之上也是如此。光源氏搶在若紫父親兵部卿宮接她前擄走她,就把若紫當女兒養着,若紫也全心全意地依賴光源氏,不疑有他,在【第五帖 若紫】的末尾,紫式部寫道:
女など、はた、かばかりになれば、心やすくうちふるまひ、隔てなきさまに、臥し起きなどは、えしもすまじきを、これは、いとさまかはりたる、かしづきぐさなりと、思いためり(若是親生女兒之類的,到了這個年紀也不能全無大防,心無芥蒂地同寢同起,而光源氏或許認為他得了一個值得呵護的、特殊的女兒)。
除了紫之上和玉鬘,實際上還有一個人也符合這個畸戀範式,那就是秋好中宮(又是「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光源氏在六條御息所死後收養了秋好中宮,並送她入內給冷泉帝做女御,但在秋好中宮入內後光源氏還要向她告白,希望她能體諒同情自己抑制對她的愛戀做她的後見人的心情(かやうなる好きがましき方は、静めがたうのみはべるを、おぼろけに思ひ忍びたる御後見とは、思し知らせたまふらむや),這讓秋好中宮心生厭惡(【第十九帖 薄雲】),此後一直對光源氏非常冷淡。
紫之上、秋好中宮和玉鬘順次出場,年齡也順次排列,紫之上10歲,秋好中宮14歲,玉鬘20歲。秋好中宮的母親六條御息所和玉鬘的母親夕顏都是光源氏的戀人,且都早逝,而玉鬘是光源氏正妻葵之上的姪女(……)。紫之上的母親同樣早逝,她是光源氏初戀藤壺中宮的……姪女(……),長得非常像藤壺中宮。另外還有一個標準姪女,即女三宮,她是光源氏哥哥朱雀院的女兒。 紫之上也是三人中唯一一個和光源氏有夫妻之實的,準確的說她是在懵懂無知的年紀被光源氏誘姦的,初夜後紫之上的反應是這樣的:
「などてかう心憂かりける御心を、うらなく頼もしきものに思ひきこえけむ」と、あさましう思さる(「對此等居心不良之人,為什麼我竟會毫不懷疑地依賴着呢?」紫之上不禁又困窘又悔恨,情難以堪)。 覗きたまへば、いよいよ御衣ひきかづきて臥したまへり……(中略)御衾をひきやりたまへれば、汗におしひたして、額髪もいたう濡れたまへり(光源氏向帳中窺探,發現紫之上更加裹緊了衣物蒙頭躺着……拉開衾褥,見她出了一身汗,額發也全濡溼了)。 よろづにこしらへきこえたまへど、まことに、いとつらしと思ひたまひて、つゆの御いらへもしたまはず(光源氏百般安慰勸解,但紫之上真正痛恨他,始終一言不發)。
至於紫之上是如何回心轉意扮演好光源氏完美無缺的小妻子的,紫式部沒有寫。也是,怎麼寫得出來呢? 結合素戔嗚尊性侵了天服織女(稚日女尊)——他的姐妹或者……姪女——的神話,我實在是懷疑『源氏物語』其實是不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缺愛的年輕女孩被年長許多的男性所謂的才華迷惑,被自己信賴的親人長輩哄騙,這簡直是太典型的熟人性侵和權勢性侵案件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紫式部在琵琶湖上寫下021,那個想念的對象應該是藤原為賴;和紫式部就給別人看私人信件吵架鬧絕交之人(033035的作者)可能是為賴的子輩,關係如冷泉帝和光源氏(都愛上玉鬘),而夕霧對紫之上也有戀慕之情;而就近江守之女一事(029~031)被紫式部三連痛罵的花心男則是藤原宣孝。 『紫式部日記』中提到家裏有個裝滿古歌物語的大櫃子變成了蛀蟲的巢穴,已經沒有人打開了,自從特別攢了這一堆書的人去世之後,再沒有人碰這些書了(大きなる厨子一よろひに、ひまもなく積みてはべるもの、一つには古歌、物語のえもいはず虫の巣になりにたる、むつかしく這ひ散れば、開けて見る人もはべらず。片つ方に書どもわざと置き重ねし人もはべらずなりにし後、手触るる人もことになし。),通譯把這個人當成是紫式部的丈夫宣孝,但是原文可沒寫一個“夫”字,僵化的夫權腦真是令人厭煩;也沒聽說宣孝對書籍學問有什麼興趣,而且紫式部不是宣孝的北方,把書籍搬到走訪妻那裏放着也是很不合理的行為。這個人應該還是藤原為賴,他是家主,從他給紫式部寫的和歌來看也算是文化人,自然會在家裏收上一堆書吧。他的和歌寫得可比子輩好太多了。而玉鬘實在也對光源氏很是眷戀,在被迫嫁給鬚黑大將後,她想到光源氏時是懷念的:
隙に忍びて見せたてまつれば、うち泣きて、わが心にも、ほど経るままに思ひ出でられたまふ御さまを、まほに、「恋しや、いかで見たてまつらむ」などは、えのたまはぬ親にて、「げに、いかでかは対面もあらむ」と、あはれなり(趁四下無人玉鬘讀了光源氏的來信,不禁淚流滿面。隨着時間流逝她心中充滿對那人的思念,但他終究不是能堂皇說出「好想念你,多想再見你一面」這類話的親生父親呀,「該怎樣才能見上一面呢?」她無限感傷)。【第三十一帖 真木柱】
小女孩因為母親早逝父親缺位渴望着親情,對居心不良的親人長輩,一方面厭惡被性客體化,一方面又眷戀那一點點溫暖,實在是複雜又糾結。為了躲避性騷擾(或許實際上是性侵),她嫁給更糟糕的人又因此無限懊悔……在很多藝術家和作家的創作中總能看到不停重複的某種範式,對某些事物充滿執念和表達慾,大概是有某種創傷,需要通過創作自我療癒吧?『源氏物語』排演了相似又不同的情況,最小的紫之上被如父親般信賴的光源氏侵犯了,更大一些的秋好中宮對光源氏冷眼相對,只保持着禮儀上的父女情誼,再大一些的玉鬘守住了“親情”但又不得不跳進另一個火坑……無論如何美化光源氏的美貌和高貴,從中我沒有看到救贖。紫之上萌生出家之念也未能如願,『紫式部日記』中也提到想求道但還是作罷了,宗教對太清醒的人來說終究是無用的。 為賴在998年去世了,紫式部就在差不多的時間段嫁給了大二十多歲的宣孝,當中有什麼曲折,是不是其實被逼無奈(如鬚黑大將怎麼得到玉鬘一樣)不得而知。但她大齡遲遲不嫁也許並不全是為時多年散位,無法替女兒尋得一門好親事的緣故。 藤蔓這種植物,也象徵長而無果的戀情。
其實該不該寫這篇我很猶豫,一度也擱筆很久想乾脆不要寫了,真的應該把這麼殘酷的推測寫出來嗎?寫出來可能也只是給紫式部在浮名之上又多添許多堵,畢竟這個世界總是只對性侵受害者充滿惡意的,多的是勇敢說出來又無法承受世人不痛不癢的評價(甚至蕩婦羞辱),被平庸的惡二次傷害而自殺的受害者,也不見加害者受到什麼應得的懲罰,往往是一段時間過後又都假裝無事發生了,真可謂是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 可能也有人會說你這是捕風捉影。確實史料是太少了,我也希望這是錯誤的推測,但是紫式部用典太精準了,精準地將個人的歷史和神話寓言的歷史相關聯,實在是順藤摸瓜非常流暢地就摸到這一步……我翻來覆去想了很久,怎樣都無法否定掉這個creepy的推測。如果這是一種真相(也許並非事實),對這種普遍存在、世人又三緘其口一再粉飾的罪惡,我該保持沉默嗎?如果沒有人撕下“愛情”的僞裝,還會有多少年輕女孩(還有男孩)受到同樣的傷害呢?一邊對被侵犯感到本能的生理上的噁心,一邊又對這樣包裝成親情實為權力壓榨的“愛”充滿依戀,受害者們的內心該多麼煎熬啊……想到這裏,我很難過。有些難以啓齒的苦痛是應該被正視的,否則生為人類這種生物,實在是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