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没办法把自己抱起来,但是人可以从楼上跳下去啊。
晚会上,熟人介绍我说:高学历,研究星星的。介绍他说:人特老实,喜欢看书。你俩肯定投缘,熟人总结。
他开口第一句话问我:有没有外星人?我反问:你觉得有没有。他很笃定,有,因为他看见了。在哪看见的,在家看见的,外星人上门拜访,但没带水果之类的礼物,或是外星特产。说了什么,说要统治地球,他如果愿意配合,免于一死,归化外星籍,荣华富贵,更有机会享受永生不死。那现在看到你在这,说明你叛变了。他说不,我和他们谈判。问,统治地球,是要地,还是要人,外星人说要地。那人呢,人都杀了,杀了不划算,让我一个人永生不死没有意思,让地球上的人都永生不死,给你们外星人干活,地球腾出来给你们住,永生不死的人类流放到你们不要的星球上。我说高明,他说还没完,用飞船一辆辆把人类接走效率太低,有没有更简便的方法。外星人说有,用虫洞。他停下来看我,说,你肯定比我清楚虫洞,我笑笑。他接着说,怎么通过虫洞过去呢,外星人说很简单,把自己举起来,再摔下去的瞬间,虫洞就打开了。外星人说完扬长而去,留给他一周的时限,把人类带去流放地。
他为之懊恼,但外星人的到来是极端的机密,他无法向别人求助。那为什么还有空闲来参加晚会,还将机密传播出去。他说听说你是研究星星的,肯定知道些什么,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连忙说高看我了,高看我了。他问我有什么看法,我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也显得接下来这番话更有重量。我说:虽然人没办法把自己抱起来,但是人可以从楼上跳下去啊。他犹如习得真理,恍然大悟,嘴里说着:我现在去告诉外星人,转身从晚会大厅的窗户,五十六层高的地方跳下去了。全场尖叫声起伏。
很快,不出一分钟,救护车来到现场,尽管这个高度必死无疑,但他还是被抬进救护车,后者鸣着笛飞驰离开。
熟人啪啪啪鼓了三下掌,所有人转过头。熟人说:年轻的生命,让我们为他默哀。所有人又低下头。一分钟后,默哀结束的一瞬,我的手机亮起,一封邮件发来。应该是匆忙中写成,没有主题,连敬称都省略了。打开三张附件,是三个角度拍摄的,浑身长满黑色毛发,长手长脚的动物,一旁是剥下的人皮,皮上的脸,好像还保持着大彻大悟欣喜的模样。
空间里他的乳头躺着看球幕电影。
我问他,是给女朋友买的吗。他说是。胸围多少呢。74,C罩杯。我说这一款是无钢圈的——他说对,她平时就穿无钢圈的。有她穿的尺码,还需要看看别的吗。我这么问,他立刻显得局促起来,扯了一下衣角,装模作样巡视店内。我知道,男人来买内衣都是这样,我见得多了。就说,您慢慢看,然后走向收银台,也装模作样检查库存,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又挑了两件,都是文胸,都缝着蕾丝,收银台前的射灯照在上面,蕾丝像人脸上的绒毛微微泛光。加三元可以升级礼品袋,我说,女孩子收到比较开心。他说好。需要贺卡吗。他摇摇头。我把三件文胸包好,袋口的丝带打成蝴蝶结。店里培训过,我给自己的大衣带子也打这样的结,很好看。
我趴在他身上的时候,乳房压在内衣上,海绵垫被压凹进去,里面正好放进去我的胸。他穿着内衣,我没穿。我撑着双手起来,海绵垫也弹起,恢复原状,我们店的内衣质量还挺好的。低头看见被蕾丝压出的红痕,我让他也看。等到他把脖子折起来看的时候,痕迹都几乎消光了。他看了一眼,又躺下去,呼出一口气,好像刚才抬头是都憋着一样。
我把手肘弯下去一点,让乳头正好碰在蕾丝上,上半身摆动,乳头和蕾丝摩擦,逐渐立了起来。其实有点疼,我用他让自己受苦,他也感受不到。蕾丝的下面是海绵垫,海绵垫的下面是一层精致柔软的布,再下面是一块半球形的空间,空间里他的乳头躺着看球幕电影。
在看什么呢,我把头伸过去看,头发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打了个喷嚏,口水喷到我脖子上。什么也没投在穹顶上,我说电影放完了,该散场了,然后扒开内衣。他说,干嘛,把内衣整理好,肩带拉平。其实这件文胸买小了,他肯定没有量过自己的胸围,肩带嵌在他的肉里,也不知道搭扣是怎么扣上的。
我要赴一场面试,商场的工作辞掉了。没什么自信,所以早上五点就起来了,尽管十点才会开始。我套上蕾丝文胸——平时都穿运动的,舒服,这件还是他留下来的——背过手去扣,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硌着。脱下来一看,内衬被拆开过,又缝上,缝得很丑。我把线头挑开,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是一张小票,内容是三件蕾丝文胸,一个礼品袋。
我没有针线,让内衬就这么破着,走在路上感觉到那一块布折了起来。到了公司,面试官问我,简历上写着商场销售经验,具体是什么销售呢。服装销售,我说。业绩如何?我想了一下,回答他,男人都会来买。女装?内衣。面试官皱了一下眉头,翻了两下简历。
你认为这份工作经验对我们公司这个岗位有什么帮助?我看见面试官后面的墙上挂着很多装饰画框,都印着名画,其中一幅《奥菲莉亚》挂反了。奥菲莉亚的脸朝下,双手好像撑着看不见的床。
我说,等一下。我把衬衣的扣子解开,扒开文胸,拉平折角的内衬,我看见胸前的球幕影院已经放到了结尾,滚动的字幕上写着蕾丝内衣75C白,蕾丝内衣75C紫,蕾丝内衣75C黄,礼品袋,总计477元。
在动物的近旁,我们只能和动物一起忍受烈日。
可可处理旧书的时候,我找到一本00年的旧黄页,边角都卷起来了,用手压平,折一下,几秒钟后那些纸又卷了回去,我就按着两个角带走了黄页。除了褪了颜色的红字写的年份,黄页看上去永远不会过期,其他书会变黄,但黄页本来就是黄的。
看到名字奇怪的公司,就给他们打电话,问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成为我那段时间打发空闲的方式。五六年前的黄页,打电话的时候很多公司已经没有了。还在的公司,接电话的客服,大部分很耐心,和我说他们的宗旨、文化,说创建的历史,很多时候我听完也没明白为什么取了这样的名字。客服问,有什么需要吗。我说,没有了,谢谢。然后用黑色马克笔把那一项涂掉。
这项活动,尽管无法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但我家墙纸在那段时间少有新伤。
觉得差不多要玩腻了的时候,黄页大约四分之一的纸上都有黑色的印子,有些是墨水透过去的,实际要更少。我从后面翻起,决定再打最后一个电话。后面是食品加工厂,打过去三个都不通,有些烦了,随便找一个打过去,只想快点结束。
您好,赭木肉制品加工厂,很高兴为您服务。
你好,我想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好意思,我也不清楚,非常抱歉。我想应该是……
她在说,我没听,我在捻黄页的角。
请问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想——那一页卷起的书角终于平了下来——我想参观一下工厂。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这项服务。
如果我付费呢。
她去找了上司,我猜工厂效益并不好。因为我说我不是企业,是个人,只是好奇屠宰的过程,可以出钱买一头猪或牛或羊,他们就让我去了。
来工厂门口接我的,听声音就是接电话的女人。您是第一位参观本厂的客户。她只有说您的时候有些大舌头。
工厂比想象中的大,阳光强烈,我们沿着墙根走了很久。中途阴影突然断了,是一圈栅栏,里面传来动物的气味,动物的叫声,在动物的近旁,我们只能和动物一起忍受烈日。
客服说,里面是猪。
我说嗯,外面是人。
后来的路上客服都没和我说话。
在屠宰工厂,我问能不能让我来杀。她收下一整头猪的钱,说,我们为您电晕,放血,剩下就可以自己操作了,请注意安全。
猪躺在地上,猪真是庞大,好像一截侧翻的列车。我想把猪倒吊起来,就像在纪录片里见到过的家禽家畜,肉被铁钩子扯得变形。工人都在午休,屠宰场里,只有死了的猪和猪和猪和猪看着我和死了的猪面面相觑。
好吧,就让它躺在地上。我拿起刀,杀猪刀很小,和猪比起来。在猪身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我划得很费劲,刀口也很浅,猪被放过血了,除了扭曲的叉,什么都没得到。
在交叉的地方,又捅了几刀,几刀,几刀,出现了一个洞,伸手进去能摸到猪的肠子。
屠宰厂里只有我和死了的猪,我把猪的眼睛扒开,猪没有看我。
猪的肚子里,肠子的间隙里,有我的精液。
十块钱三条,送你一包鱼食。
我骑三轮车,带着九个水缸,百来条金鱼,停在小学门口,等四点十分的放学铃。
小孩父亲来问,你这鱼怎么卖的,我说十块钱三条,送你一包鱼食。他说哦,转过身继续抱着手朝校门里看,过了一会挠了挠下巴,转回来说,给我三条。我从下面的水缸里捞出三条,和水一起灌进塑料袋里,扎紧。他问缸多少钱,我说玻璃二十,塑料十块。他要了塑料的,外加一个网兜,另买一包鱼食,给了三张十块纸币,我找给他三枚一块硬币。
他的小孩出来,见到鱼很欣喜,伸手要抓塑料袋,他就给小孩,小孩用双手捧,装了水和鱼的袋子就像赘肉一样挤了出来,掉在地上破了。水溅开很远,人往两边躲,裤子还是不免沾上一些。父亲抓着小孩的手就开始打,叫你抓,叫你抓,这下好了。他把小孩拽走,没来我这再买一条,也没把鱼缸一起留在学校门口的地上,走时踩上一条鱼,差点滑倒。
其他父母对把目光投向我的小孩说,别买小鱼,你看,塑料袋质量差,鱼都摔死了,买回去也活不了多久。结果那天就赚了65。
晚上在烧烤摊,老板问,减肥啊,吃这么少。我笑笑,啜饮一口啤酒,一晚就这么一瓶,不太舍得喝。趁老板转过身,偷偷把一根竹签扔到地上。结账时收我63,早知道多扔两根。老板说,下次来带两条鱼,给我家小孩玩,我少算你一根的钱。我说好,离开时把地上的竹签又踢远了点。
站在家门口死活摸不到钥匙,该是出来吃夜宵的时候忘带了。有些恼火,踹了两脚门,想到对门这时候应该睡了,就不踹了,下楼。
在街上走,走到了下午去的小学门口,那三条金鱼还在地上,没人清理,我知道,金鱼确实怪恶心的,又腥又滑,抓不住。小学保安亭的灯还亮着,保安在打盹。我蹲下去摸,鱼还没干,窝起左手,带走了。
走回烧烤摊,老板在收桌子,见我说,还没回家啊。我说给你带鱼来了,老板说啊?于是把左手伸给他看,三条死鱼粘在一起,升起腥臭。老板大喊我操你喝多了啊。我说没有啊,就喝了一瓶,你也看见了。滚滚滚,神经病。我得令,滚了。
蹲在家附近的臭水沟边上,分不清气味是从鱼身上还是那条浓绿的河里冒出来,我把死鱼丢下去,双手合十。我说神啊,你怎么以这种样子来到人间呢。神啊,我把你带给人,你又要和他们说什么呢。神啊,他们看你翻过肚皮,就把你冲到下水道里。神啊,少吃点鱼食,会撑死的。
这个小东西就要在漫无目的的冲撞中结束一生了。
兰突然说想养宠物,小一点的,龙胆说养蜘蛛吧,但这种会爬的挺麻烦。兰又问我,我说我怎么知道,不是你想养吗。可可说仓鼠吧,饿不死,小学班上养过一只,活了挺久。当天下午两个人就带回来了一个笼子,里面有两只仓鼠,兄弟俩各看上一只,索性都买了。我们围过去看,一只灰色的,背上有一条黑线,另一只是白色的。仓鼠不停地在笼子里乱转,兰打开门,用手按住一只,仓鼠立刻吱吱叫起来,兰见状很开心,松手让它走了。仓鼠又开始乱窜,像发条玩具一样,总会有发条转完的一天吧,这个小东西就要在漫无目的的冲撞中结束一生了。
没过两天仓鼠到了我手上,兰说玩腻了,龙胆说仓鼠咬他。我说你们干嘛不给可可养,他们说怕可可看了仓鼠想起小学,想起小学就想起自己旧情人,想起旧情人就——可可插进来大喊去你妈的。
我还是接下来了这两个孤儿,问及屎尿,兰和龙胆纷纷摇头,我说你们这辈子不要祸害小动物了。每天喂点东西,一周换一次木屑浴砂应该没有问题,就当找点事做,队长死后总容易发呆很久。
养了一周,灰谷好像都把仓鼠忘了,还是可可来问,仓鼠怎么样了,我说除了晚上会咬笼子,其他都还好伺候。他说你给它们买个磨牙棒。要不你来养,我说。可可顿了一下,还是算了。我说不会真想起你旧情人吧,一说这个他就急了,我们都乐于这样玩弄可可。
每隔三五天可可就会有意无意提起仓鼠。第一回问我对不对坚果过敏,然后给了我一包松子,我说这东西这么难吃,他好像就在等这句话,立刻接上来,那给仓鼠吃。第二回说仓鼠的蛋很大,你看过吗,我说仓鼠不是胎生的的吗,可可无语。第三回,可可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下面肯定要问仓鼠,我说你这么在乎,你来养。他说我只是怕你这么没责任心的人养死了,怪可怜的。我让他晚上来我家看看,仓鼠比我还健康。
下午五点我们站在我家房门前,之所以时间如此明确,是因为附近的黄昏铃响了。可可回头顺着铃声看过去,说那边还有个小公园啊,我一边从口袋里摸钥匙一边回他是啊,小孩很烦。那为什么接下了仓鼠的烂摊子。找点事做,我把钥匙插进去。钥匙孔有些发涩了,改天上点油。
可可说你家真乱,我看了眼地板上也就散落了些杂志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几条手机线。还有几团昨晚自慰后的餐巾纸,可可向里面走,我在后面悄悄把纸团踢到一边。
我们在仓鼠笼子前蹲下,有一只在转轮上狂奔,另一只在放浴砂的小屋子里。确实挺好的,可可说,我问要不要拿出来玩,可可摇头,我说你不是养过吗,他说我没抓过。
过了一会儿仓鼠从浴砂里出来,跑滚轮的也不跑了,两只突然扭打在一起,吱吱乱叫。可可说打起来了,没关系吗。我说之前也打架,不要紧。过了一分钟,没有停,吱吱声像什么仪器报错的声音。两分钟,还是没有停,可可让我把两只分开,我说你来,他也摇头,我们继续看着。到了第四五分钟的时候,终于停下来了,可可好像松了一口气。白仓鼠从灰仓鼠身上下来,在笼子里转了几圈,回到了放了棉花的屋子里。
灰仓鼠没有起来。可可说,这是打累了吗。死了,我很清楚。他显得十分震惊,我于是打开笼子,把仓鼠捞出来,放在他手心里。可可双手捧着仓鼠,死死盯着,半晌,说,真的没有温度了。我站起来,走到厨房拿了一个垃圾袋,抖开,可可抬起头,我们把它埋了吧。我说至于吗,丢可燃,这么小的东西没人知道的。他用手包住仓鼠,我们还是埋了吧。
公园里的小孩都走光了,天已经暗下来许多,可可把仓鼠放在地上,用手刨花坛的土,挖得差不多了,郑重地、怜悯地、尤为不舍地,让仓鼠躺在里面,再把土盖上。我始终站在一边插着口袋看。可可站起来,还对仓鼠双手合十。末了转头看我,很难说这是什么眼神,他是不是认为我对生命没有感情,但也不是责怪。我说走吧,他说我回去了。
回到家,白仓鼠若无其事地吃东西,仓鼠纯黑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向哪里。我蹲下来,打开笼子,抓住正在吃食的仓鼠,它挣扎,吱吱叫,扭动身体,像抓住了正在跑的发条玩具。我打开窗户,把它重重摔了下去,不是扔,是摔,没有向下看,但应该活不了了。
我把浴砂木屑都倒掉,笼子就放下房间角落,偶尔会不小心踢到,发出哗啦一声。有一天突然想起来,打开手机搜索,才知道仓鼠是不能两只一起养的。
不论营养还是秽物,都乘着隐形的脐带进来。
晚上跑了两家罗森才买到超大杯冰咖啡,左手小指勾住购物袋的一边,里面有两包巧克力零食,剩下的手指捏着超大杯冰咖啡的杯底,右手旋转信箱的密码锁,住进来四天第一次打开信箱。房东给我的材料里写向左转两次A,再向左转一次4,我照做,却打不开,以为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又试了一次,还是不开,把向左转的那一次4改成向右转,开了,里面紧紧塞着的传单重获自由,欢快地弹跳了一下。我把传单抽出来,塞进购物袋里,途中落下来两张,弯腰下去捡,同时还要照顾左手的咖啡。掏完,传单从塞满的信箱转移到我塞满的购物袋,只有一张快递单是属于我的,余下的在其他邻居的信箱里也会出现。
由于家具还未配送,这四天以来我坐地上,睡地上,没有其他不满,唯独腰痛难耐。半杯冰咖啡下肚,胃也开始隐隐作痛,疼痛前后均匀,反倒轻松起来,抑或是咖啡的作用,变得兴奋不已。在地上又盘坐一会儿,终究腰痛还是占了上风,我躺下来,也冷静一些,把低周波按摩仪的贴片左右各一边贴在腰上,力度开到最大,在对折的,仅比我宽十多厘米的被子上看小说。中篇小说,我向来没有那个耐性一口气看完,但鉴于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起来干别的事情,按摩仪让我感到自在一些,看了足足十八节。还是朋友的消息把我打断,回复的是半个小时前发给她的:“某曲怎么这么难。”她回:“是啊,我当初也练了好久。”其实不必再回,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只因我已没了心思继续看书,便举着手机在各个软件之间乱翻,直到按摩仪两回15分钟的按摩都已结束,我的手臂也酸痛。
站起来,把回家时拉起的遮光窗帘拉开,透过纱帘,街对面的人行道红灯赐了过来。此时已是深夜,在窗前站了三分钟都没有行人通过,只有轿车发出悦耳的行驶声音经过,卡车声音沙哑,还好只经过了一辆。这些声音通过通风口流进屋里,通风口像一只肚脐长在窗户正下方,外面,不论营养还是秽物,都乘着隐形的脐带进来。我很享受不用开窗,几乎被房间完全包裹隔绝的感觉。
对面的楼细长,目测只有三个自动贩卖机并排那么宽,还有三分之二属于室外疏散楼梯,楼道墙上方形的灯终夜亮着。室外楼梯没有门,我突发奇想决定过去看看。把纱帘也拉开,房间里的灯留着,换上买咖啡穿的那套衣服,出门了。按下夜间红绿灯按钮,一辆车特地为我停在路口,我感到有些抱歉,经过时微微点了下头。
从对面楼看我家十分新奇,靠下的楼层能看见顶上四个灯泡亮起的三个,还有一个应该是坏了,得尽快告诉房东。平齐的楼层看见灰色的墙壁,靠在墙角的三个搬家纸箱。靠上的楼层看见我散落一地的杂物,我铺在地上的床,坐垫,折叠小桌,桌上的平板亮了一下,应该是软件的消息。没有喝完的超大杯咖啡,实在是太大了。三把修眉刀,不是我要的款式,却也能用,不然我的手臂现在也不会传来刺痛。传单,我想起其中有一个小册子,标题《幸福的科学》,封面上写了大大的:“莫撒谎,莫掩饰。”
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想我应该常来。
在准备下楼离开时,对面,我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影,我拼命看也看不清他的脸。他慢慢走向窗户,我们可能四目相对了,又可能没有。他蹲下来,做了什么,我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以为是咖啡,却看到了一条带子,一头在我身上,另一头连在窗户正下方的通风口上。我痛得双眼发黑,耳鸣冷汗,但人影的脸越来越清晰,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以为是在做噩梦,想着在梦里死了就能醒来,翻过室外楼梯的栏杆跳下,下落中看到了人生的走马灯,最后一帧写着:“莫撒谎,莫掩饰。”我一惊,条件反射地去拉袖口,遮住手臂上的疤痕,已经晚了,我死了。
生前未说的遗愿:夏天能穿短袖出门。
正因为第一次含糊不清,后来的第二次第二十次二百次才顺着拉开的阀门决堤。
乾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九井在舔他脸上的疤。被火烧伤过的皮肤皱着、肿着,纠结在一起,像红色的根爬在皮肤上。那里没有什么感觉,被舔舐也不发痒,更不会带来性冲动。但跨坐在身体上的九井很沉醉,大概还闭着眼睛,乾明显感觉到,他勃起了。
乾觉得困,当下却很难睡着。九井抵在他身上的生殖器让他想到留在自己身上的精液痕迹。
第一次是在睡衣上,丢进洗衣机前还以为是某晚自娱自乐时不小心弄上去的。直到早上醒来摸到了粘稠的液体,还有些发腥。乾晚上装睡,快要支撑不住时有人推开房门,先是靠在他床边的墙上,片刻又跪在地上,头顶着床沿,去握他左手的,也是一只左手。乾没有开灯,也没有出声,困得睡着了。第二天睁眼,挂在头发上的精液已经干了,几缕发丝变硬粘在一起。
有一晚乾闻到糊味,朦胧中有些亮光,像东西在烧,以为又是常做的梦,翻了个身继续睡了。片刻觉得热了才发现不对劲,睁眼看见床边窗帘已经烧掉一半,边缘焦黑,青苔一样向上延伸。用被子扑了好些下,火灭了,房间暗下来,隐约感到窗帘碎屑掉在脚背上。摸索着开了灯,九井站在房门口,怔怔看着他,说你醒了赤音。窗帘还在簌簌而下,乾感到火大,抓住九井的手腕想说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抓过来的手展开,一滩精液粘在上面,乾哑住。
后来他插九井后面,让九井背对自己,抓九井的头发,用高跟鞋踩九井的脚背,都没能听见过自己的名字。
现在趴在身上的九井,用右手撩开挡在乾左脸上的头发,乾想这是一只曾经抓过生殖器,甚至上下搓动的手,感到胃里一阵难受。九井抚摸他,不过是在抚摸赤音的遗像。
用抚摸生殖器的手。
乾有些后悔,后悔刚刚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后悔再往前的事情去缓和当下的情绪。正因为第一次含糊不清,后来的第二次第二十次二百次才顺着拉开的阀门决堤。
乾把九井推开,说我要睡了。窗帘还没换,有车开过,车灯从巨大的缺口里进来,环绕房间一圈,又走了。九井没有走,在他身边躺下,乾想随便你吧,我困死了。
太阳刺眼,窗帘真的该换了。乾打了个哈欠,嘴里一股腥咸,九井右手拿着一只擦亮的火柴,看他醒来愣住了。乾盯着火焰背后九井摇晃的脸,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说,真恶心。
真恶心。
不着调的世界啊,这是与你相符的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养成了睡觉不拉窗帘的习惯。可能是所有发电厂都不运转了,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在龙卷风中折断,水电站下变成一片沼泽,手机早就没电。后来商场超市里的干电池全都漏液,家里十三个闹钟相继停走。每天沐浴着晨光醒来听上去十分浪漫,尽管一般人都是早上睡醒的,显得我说了一句废话;尽管有时候叫醒我的是暴风雨雪、强烈的地震或沙尘暴。
我一直以来保持着睡觉的习惯,甚至作息良好。但昼夜逐渐变短,直到只有十六小时的时候,不再睡了。我不知道人在这个环境下如何生活,能够供我模仿的人早已消失。
相机在手机没电的那一刻也报废了,往后的行李只剩下一把吉他,用所有可能的东西作弦。不着调的世界啊,这是与你相符的歌。
有天遇到了一只濒死的兔子,身上一半的肉被撕开,但还活着,侧躺在地上,前后脚不停地划。把它抱起来也没力气挣脱,只是不停地划,不停地划,溺水的人和哭泣的婴孩都会做的动作,踢在我的胸口上。这种痛苦太具有诱惑性,我于是卸下缠在吉他上的一根铁丝,绕在它脖子上,拉紧——想要拉紧。它最终还是死于自身的伤口,我双手始终颤抖,无法发力。
趁苍蝇还没来产卵,我在尸体旁边坐下,把铁丝绕在自己脖子上,一只手旋紧,另一只手伸进裤子里。我看见兔子变大,像一座山一样大,从山顶到山脚都是积雪,伤口是河的源头。我划船逆流而上,山坡陡峭,无法攀爬。沿着山脚走到两处相邻的山洞,爬进其中细长的一个,入口在身后关闭,竟久违地想要睡觉。
醒来时,脖子的皮肤已经被铁丝割烂,裤子也一片狼籍。兔子已经吸引了一些虫子,我拨开它屁股后面的毛发,里面确实是一条缝。愣愣看了一会儿,开始狼吞虎咽。我不知道兔子好不好吃,但我好像受到什么使命驱使着,必须要吃掉它。我尽可能完整地吃,减少咀嚼。兔子的毛发挠得喉咙发痒,每吃几口就要停下来咳嗽。
吃完了。
我觉得很饱,很饱,饱得想吐。但兔子好像已经不在胃里了,也没来到肠子里。在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角落,零散的兔子聚在一起,像它濒死之时一样,四肢不停地划动,在踢我,想要另一种解放。
我把铁丝重新固定在吉他上,开始唱摇篮曲。
我应该是怀孕了,我希望胎儿永远待在这个身体里,在成熟得能够撑破我的肚子之后,去度过一个生物不该承受的漫长假期。
其实就是剩饭给我妈吃。
本来不打算吃再这一口米饭,但筷子先下去,米饭粘在上面,怎么甩也甩不下来。桌上三个菜还都剩半盘,叫服务员拿三个打包盒来,带回去给我妈吃。
……
我妈刚刚烧完,我接过骨灰盒,捧着,走出火葬场,又走了七分钟去公交站,只有我一个人在等车。二十多分钟后车来,改一只手托着我妈,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两块钱投进去。司机转头看了一眼,我觉得我不是第一个带骨灰盒坐车的人。车上也只有我一个人,我选择了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转弯和颠簸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有我妈被甩出去撒在地上的画面,但越是抓紧,手汗出得越多。
我们母子还是平安到家了,我妈没撒,我也没有因为跌倒被我妈没碎干净的大块骨头戳瞎眼睛。
把我妈放在茶几上,一袋橘子,已经霉了好几个,正好给我妈吃,过几天再丢掉。打开电视,在放儿童节目,猪啊羊的,很有意思。小时候我妈给我念小鸡的故事,晚上就杀鸡,看小猪的故事,晚上就吃红烧肉。以至于十五岁第一次梦遗,梦里在操一只鸡,然后我妈走来,熟练地给鸡放血,我一边看杀鸡,一边射在了鸡血里。高中男生宿舍夜聊,其他人都说会梦见女明星和表姐,我于是说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的名字,详细地描述了其流程。虽然关了灯看不见,但一定有人在此时摸自己的阴茎。当天晚上我做梦,在我家厨房里,我妈背对着我跪在地上跺骨头,没有性行为,第二天早上内裤还是湿了。
我想专心看电视,但目光总是不住飘向我妈,有点心烦,只好把她转一个面,让她也看。
放广告的时候看了眼手机,覃莉红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自拍,我觉得是我妈刚死,心理的种种机制让我看什么都想着我妈,这自拍越看越像我妈,忍不住点了个赞,我和覃莉红做男女朋友的时候都没给她朋友圈点过赞。也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像我妈,当时我才同她交往。
我点进覃莉红的对话框,准备问她现在有没有空出来开房,我想干她想到了极点。片刻还是把打下的字删了,后台的微信删除,关掉屏幕,手机倒扣在一边。目光游移到我妈盒子上的瞬间重新抄起手机,裤子脱了一半就开始对着覃的那张自拍打手冲。
我用左手给莉红发了二十多条我爱你,第三十条还没发出去,她把我删了。最大的遗憾是那张自拍还没保存下来。
打开我妈的盒子,我说,妈,午饭还没吃吧,给你留了点,应该还热着。然后射在了里面。
886,拜拜,再见,古德拜,撒哟那拉。
租房卖房的传单,贴在墙上的那种,下面剪成一条一条的电话号码,你见过的吧。现在大家都不这样干了?还是有的,你看,我撕了一条,还是新房,才买的就要卖掉。号码末尾886,和房子再见。现在大家都不这么说了?还是说的,886,拜拜,再见,古德拜,撒哟那拉。
看这个小区名字,华府,真高档,我不喜欢,太虚,叫幸福小区,多好。幸福也很虚,是,但谁都能说得出口,人都说,住房子,住家里,住二十三楼,没人说住华府。
卖这么便宜,这个地段,得是房子有什么问题。是顶楼漏水吗?新房,没怎么住过,不像。闹鬼?现在不谈鬼啊神的,都信科学。唉,是急着出手吧,家里有变故,要用钱。卖得这么便宜不够用?应该是太着急了。
对对,家里有人生病了,生不起病啊,你看,住这么高档小区,都生不起病。我妈之前还说她朋友的二姨母得了癌,什么癌,记不得了,反正挺严重。现代人,太容易得癌。你上次体检怎么样,有没有问题。内脏脂肪有点高,我就说,别老坐着,多走走。
养条狗就乐意走了?又谈养狗,我们哪养得起?家里又小,都不够狗疯的。不是我不愿意,我愿意啊,我也喜欢,再等等,最近是没闲钱。想把小区里那一条捡回来啊,流浪狗是不花钱,但狗粮呢,会养的,再等等,好不。
哟,你看,下雪了,雪花挺大的。落你头发上了,好大一片。我拈下来啊,哎,没了。要不要打伞?不打了吧,快到了,就这么走,怪浪漫的。真美,拍张照吧,明天有积雪了再拍?也行。明天冷,记得多穿点。
看,是那个华府,多气派,是啊,谁不想住。这间房卖得这么便宜,要不我们咬咬牙——也是,急着用钱的话肯定要付全款,算了算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刚光顾着看房子了。这是你妈买的房子?准备给我们的?你别又玩我。真的啊。那怎么卖了呢?
啊?你说什么?什么?我也爱你啊。什么几期?哎!怎么了!救护车,快打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