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咖啡,还不能去。
面前是一伙人,四个,其中一个男人留长发 戴针织帽,还有一副墨镜架在头顶上,十分显眼。我以为他们是乐队还是如何,和他并排坐的男人像是搭档,说唱组合。对面两个留胡子、有些上年纪的人,像音乐制作人。
我开始观察他们,由于不好抬起头,对上目光时很难不尴尬,于是我观察他们的鞋。年轻的两个人,一人穿着不和季节的皮靴,另一人穿黑色运动鞋。年长的二人则一人穿皮鞋,一人穿灰色运动鞋。有趣的是,皮鞋和皮鞋恰好对面,运动鞋和运动鞋亦然。
舀了一勺冰淇淋,仔细听他们谈话,想从中知道这个组合有什么安排,要去什么样的活动,或是新专辑的种种。但他们一个劲的聊公司如何如何,工作的交接,谁又出了多少钱。或许是音乐人自己成立的公司呢,这种情况也不少见,我安慰自己的猜想。
他们离开了,始终没有触及音乐的话题,桌上留下饮料杯的水渍。也就是此刻,我的胃,或是肠,总之腹部一整块开始疼痛,难以忍受,只能弯下腰吃我的意面。碗端上来时,一个边缘上有酱汁的痕迹,让我知道厨师是从这里把拌好的面倒进来。
面吃完,我就后悔了,胃,或是肠,更加难受,我不得不弯下腰在手机上打字,回复朋友的消息。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时机到来的预兆。我的咖啡还没喝完,腹部的不适让我很想上厕所,还有咖啡,还不能去。
周围的二人餐桌,有几个人来,有几个人走,桌上不约而同留下了冰饮的水渍。途中有服务生来擦去他们来过的痕迹,包括那四个像是音乐人的桌子,没几分钟,又有新的水渍留下。
腹痛达到了我能承受的顶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吃我的内脏,像小鸡啄开蛋壳才能爬出来。我失去意识之前,想起就是在这家咖啡厅认识了鲍勃。鲍勃说,他曾是一只恐龙,我笑了,我们曾今都是恐龙。后来我们恋爱,我们旅行,我们做爱,再后来鲍勃在飞行任务里牺牲,再后来的后来我甚至无法埋葬鲍勃,他的遗体由军方处理。
我倒在地上,肚子上开了个大洞,窗外很蓝的天,很白的云,有恐龙在飞。
海水很咸很涩,我的口水,陈雪枫的口水,也变得很咸很涩。
上次收到笔友陈雪枫的明信片是五月份,他说想夏天去西班牙,我知道陈雪枫计划去世界各地的海滩,从我们成为笔友开始。我从前以为他是旅游杂志的编辑等等,后来他说到游泳,滔滔不绝,才发现他去海滩什么都不做,日光浴,沙滩摄影,没有可爱的椰子树。只是去游泳,游到为游客张开的浮漂尽头,游到可以碰到水上摩托溅起水花的地方,再回来。我不清楚他的水性,觉得很敬佩,我想他应该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去支撑前往世界各地的旅费,也许家里有一张世界地图,海的沿线钉满了钉子。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回信,不是无话可说。就像给蝉茧抽丝,我在找话的开头。像陈雪枫这样积极的人,应该不止有我一个笔友。他写字潦草,在空白的信纸之间赶路。我简单的臆想让这封信一拖再拖。
放假让我总有一种已经辞掉工作的错觉,剩余的便是要和自己的时间相处。夏天快到了,也有可能已经来了,只是我呆在家里,一无所知。因为对陈雪枫的憧憬、羡慕,曾数次动了去报游泳课的想法,现在格外强烈。
在市体育馆,柜台的工作人员给我推荐了深水套餐,深水能激发潜力,学得更好,我同意了,在种种合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从柜台后面的玻璃窗看过去,深水区是深蓝色,浅水区是浅蓝色,我反复咀嚼这个形容颜色的深浅,是否就是从水的深浅而来。
回家之后,我终于在信纸上写了第一行字,除开“雪枫,最近好吗,我马马虎虎。”,是“我报了游泳课,因为你,我也想试试游泳。”。我说“因为你”,无他,希望陈雪枫会因此高兴一下,高兴一天,更好。
成人的游泳课都是一周一节,我选在周六,假期结束后,依然可以继续。课程顺利,或许是因为我此前对水没有想法,不害怕,也不喜欢,就像学习自行车等等。我还去问教练,学成之后是否可以下海游泳,教练说你乐意,当然可以。我觉得自己离雪枫又近了一步。
那天从游泳课回来,更衣室的吹风机都被占用,我懒得等,直接走了。到家头发还没干,我坐在桌前,摆弄钢笔。门铃响了,我才想起父母说过今天要来拜访。母亲看到我湿着头发,说:“哎呀,刚洗澡么。”我含糊回答,父亲也进门,手上提了水果,都是些苹果梨子,我想大概不是给我吃的。
母亲在遗像前双手合十,转过身叹了口气,顺势靠在沙发上,“燕子走了,你也不好过吧。”母亲在这种时刻格外像个母亲。父亲把水果摆成三角形,也微微合起手。尽管到现在仍然没有眼泪,但我觉得妻子的死确实是给我带来悲伤的。相信她在天上明白,父母明白,我也明白。
送走父母后,我关上房门,转头时和妻子的遗像四目相对。她看着我,一如既往的眼神。
我把书桌上的,只有两三行字的信纸揉烂,丢进垃圾桶里。拿出书柜上的木盒,里面装满了陈雪枫给我寄的信和明信片,随信而来的的贝壳铺在盒子底下。打开,顶上的信件即刻滑落,我想该准备一个新的盒子了。从第一封开始,我逐字逐句阅读陈雪枫潦草的字。直到最后一张,正面是大海照片的明信片。
我闻闻手指,上面有纸和墨水的味道。我就用这样的手拉开了裤链,我幻想陈雪枫是个漂亮的女人,我们在海里游泳,一直游到浮漂的尽头,脚下踩着水亲吻,疾驰而来的水上摩托溅了我们一头一脸的水,海水很咸很涩,我的口水,陈雪枫的口水,也变得很咸很涩。
视线汇合,错开,再看时,少掉一点。
我不住在一层二层,或是顶层,也不住在治安相对差的地区,更不像那些胆小怕事的人一样,出门会给房间窗户上锁。所以在我家被盗,且作案者是由窗户进来的时候,除了难以置信,没有产生其他的感情。
和前来的警察交谈时,第一次体验到自己说的话被人如此认真记录,立刻有了身居高位的架子,开始把下巴扬起来,并时不时清嗓子。被盗的物品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只机械手表,一件冬季大衣,我说,警察记录。他们离开后,我才发现还有一个陶瓷摆件不见了,但究竟是在上次大扫除中被扔掉了,还是被偷走了,我没有把握。但是本来放陶瓷摆件的位置空了一块,空气非常寂寞,我无法不在意。
本来请了一整天的假处理这件事,半天不到就告一段落,下午的时间花在了商场里——散心,打发时间,购买新的摆件。
我花费两个小时,最终决定了一个相框,没有照片,我把购物小票压了进去。距离需要回家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剩下的今天我要在咖啡厅里用掉。
笔记本电脑被盗,也不太想看书,只能和一杯咖啡相对而坐。我们和所有第一次见面的人一样,视线汇合,错开,再看时,少掉一点。坐在靠近吸烟室换气扇的位置,外面有人唱歌,服务员在打扫桌子,放晚上的菜单,对面桌的女性十分钟内上了两次厕所。换气扇声音巨大,令我产生周围空气都被卷走的错觉,感到呼吸不畅。
在我想象自己被换气扇绞碎,变成身后玻璃外的一滩肉泥时,有人走进吸烟室,身着我那件被盗的呢大衣。坐下,打开手提包,拿出我那台被盗的笔记本电脑。我立刻推开咖啡,推开装咖啡的碟子,推开放着碟子的桌子,推开与桌子配套的椅子,站起来,大步走向那个近乎完全是犯案者的人,抓他的衣领,我说——我要说,被我抓住了吧,或是,就是你偷了我的东西,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已经撞上门牙要冲出口的话——但我没说,因为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感觉整个咖啡厅的人都在看我们,四下环顾,大家都穿着黑色呢大衣,双手放在银色索尼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我的我的和我的眼睛在看我。
医生说我受到刺激,需要接受治疗,但他的话无法相信,他和我一样,我没有医学知识,他也没有,我和他一样。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锁上门,锁上窗户,没有谁——没有我,能进入这间屋子。这样的故事发在网上,一定能产生话题,标题可以叫,注意关窗。但又如何,这些事,我都知道了。
终于迈出家门后,我开始旅行,不顾所见的一切。世界尽头,终于想起被盗的陶瓷摆件,是一匹米白色的小马。在我六岁时,不想把它与邻居小孩分享,争抢中,打碎了。
样板房总是非常精致,每一粒灰尘都有自己的属地。
李俞福的父亲在往搬家用的大号纸箱里收拾东西,一些古玩,被包上报纸,再包上泡沫,贴好胶带,叠在一起。李俞福站在一边,想自己的名字,李俞福,是算命先生起的,父亲给了算命先生五十元钱,然后他就叫李俞福了。五行不缺,所以不是渝,不是瑜,叫余福似乎也可以,但自我介绍的时候难免会说,是多余的余,这个字也被否定了。
父亲没有让俞福帮忙,却会说:“豆豆(李俞福小名,没有任何寓意),愣着干什么,动起来。”李俞福就装模作样把叠好的一堆衣服一件一件移到五厘米开外的地方,离纸箱更近一些。
母亲在打电话,她今天才办理好离职手续,同事在抱怨工位上的东西还要不要了,怎么没带走,母亲连说了五个不好意思,但右手在挠拿着电话的左手,显得不耐烦。
父亲把装满古玩,多是些碗碟瓶的纸箱抱向门口,李俞福想帮忙,父亲说,一边去,李俞福又乖乖地后退。今天天气晴朗,气温不高,让人产生出去玩的欲望,最好是和朋友们一起玩滑板,就在宜家旁边的空地上。
母亲挂了电话,看家门外一人高的纸箱说:“这样就行了吗。”父亲喘着粗气,点了点头,“会有人来收的,”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该走了。”李俞福拿起双肩包的带子,被母亲制止了,他只好放下来,只抓着手机,跟着父母——同样没有带包,抓着手机,父亲还拎了一个纸袋——走出家门,走向车库。
车经过宜家门口时,李俞福看见朋友们在滑板场里,杨浩在喝水,封烨用毛巾擦汗,不难看出刚刚玩得很尽兴。李俞福想和他们招手,但越过车窗的防晒膜,他们看不见李俞福,他心里也隐约明白父母的用意,不被熟人看见比较好。
和父母从停车场走向直升电梯的一小段路上,李俞福想起来车没有锁,他家的小汽车,黑色的本田思域,没有发出上锁的滴滴声,甚至车钥匙都可能留在车上。李俞福什么都没说。
电梯停在宜家样板房的那一层,父母先后走出去,李俞福也跟着出去,一家人排成一条竖线,沉默地行进。样板房总是非常精致,每一粒灰尘都有自己的属地,灯光明亮,父亲眯起眼睛。
在一格餐厅样板房前,母亲停下脚步,拉住父亲说:“你看那盏灯怎么样。”父亲摇摇头:“好看是好看,容易积灰,打扫起来不方便。”母亲也同意,点点头,继续前进。李俞福走过去,拉了一下灯线,灯像花苞一样合了起来,再拉一下,又盛开了。快步跟上走出十多米远的父母途中,回头看一眼,后来者也对灯兴趣盎然,拉开,又合上。
在儿童房前,母亲指着上床下桌的套装对李俞福说:“豆豆小时候最想要这种床了。”李俞福,豆豆点点头,“你又不给我买。”母亲笑笑,说:“要不就在这吧,隔壁还有一张双人床。”父亲停下脚步,从纸袋里拿出一个棕色的瓶子,递给李俞福。俞福拧开盖子,液体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他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于此同时,父母也打开自己的瓶子,瓶盖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母亲抬起手,摸了摸李俞福的脸,说:“豆豆,现在是三点二十五,你是三点半出生的,十五年前的今天。”看来妈妈还没忘记他的生日,他想。母亲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吧,随后跟着父亲走进隔壁的样板房里。李俞福看着粉刷得五颜六色的儿童房,舒了一口气,爬上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些窄小的楼梯,蜷缩在伸展不开的床上。他开始觉得腹部疼痛,伸手抓住床沿的栏杆,身体抖动起来。隔壁的父母或许也拥抱在一起,身体颤抖。
李俞福看着手表,指针转向三十分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出发了。
朋友告诉我,市郊的那家宜家的瑞典肉丸格外好吃,不像是猪肉,不像牛肉,更不像鸡肉,口感独特,说不上来。我们对面坐下,开始享用,却发现并不像朋友说的那样,很普通,说不定还不如市内的好吃。朋友也心生疑惑,笑笑说,说不定那一批肉用完了,让你大老远跑过来,真不好意思。让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在车库,朋友指着一辆黑色本田说,上次他来,就看到那辆车停在那里,现在已经积了一层灰。我抱着盒子点点头,里面装着在样板房里看上的一盏灯,会像花一样打开,尽管灯光有些暗,我还是很喜欢。
我等不及来风,用手去碰,贝壳碰撞的模样正如女人胸口垂下的脂肪。
从仪河开来已经过了四个小时,途中去洸山服务区撒了泡尿,在吴店服务区吃了碗泡面,终于开进市里,找到一家晚上十点还有灯亮着的洗车行。我把车开进去,朝窗户上贴着磨砂纸的平房里喊,老板,老板洗车。没人应答,我又喊了一句,老板。门开了,出来一个穿着T恤和牛仔短裤的女人,女人说,老板出去打牌了,明早再来吧。我咋了下嘴,叹了口气,问她,那这边还有洗车的地方吗。她下巴指着车,说着急洗?我说着急,明天要去参加人家婚礼。女人把下巴收回来,那我给你洗。我有些将信将疑,问多少钱,女人说就收你二十吧。我觉得合理,点了点头,后退几步靠在平房的墙上,从裤兜里掏出烟盒。
女人提着水桶,从对面墙上挂着的一排毛巾里扯出一条,放进去,头也不抬地说,开挺远路的吧,要不进屋坐坐。我说不用了,外头凉快。她又问,谁的婚礼,大老远跑过来。我觉得应该把谎话说圆,回她,一朋友,小时候经常一块玩儿,好几年没联系了,想她。
女人俯身擦引擎盖的时候,T恤领口落下来,没有穿胸罩,两只乳房摇晃,我虚起眼睛看。她没有抬头,自然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顺着引擎盖的弧度,手臂的弧度越发大起来。我想起来小时候确实有个玩伴,曾去海边,送我一个贝壳制的风铃,我等不及来风,用手去碰,贝壳碰撞的模样正如女人胸口垂下的脂肪。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抛接话,终于迎来了两个陌生人的极限,沉默被晚风吹到我们的脸上,冻住。我找不到话题,就问她,平时洗车收多少钱,她说五十,我觉得也不贵,决定等会儿就给她五十吧,这么晚了,还帮我洗车。
半小时后,我抽完剩下的烟,洗车毕,掏出五十元纸币,塞进她手里,说不用找了。打开车门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臂,说做今晚最后一单。我不明白,把脸转向她,盯着看。她的睫毛粘在一起,我才发现她化了妆。
女人靠在我的手臂上,身体靠在我的手臂上,胸部靠在我的手臂上,热热的。我有些难耐,说不要,老板要回来了。她说至少今天老板不会回来了,我说好吧,其实是我的身体在说好吧。坐进后座,任女人坐在我的腿上。
后来女人告诉我,她不是这家的人,洗车行的老板是常客,干完她去干麻将,钱留在床头柜上,她可以在房子里休息一下再拿钱离开,这个空档我开车来了。我说,那为什么帮我洗车,她说好玩,我说洗得挺干净的,她笑了,我也笑了,觉得喉咙有些干。
我说,该给你多少钱,她想了一下,说刚才的五十够了,玩得很开心,只是开始看我愁眉苦脸,一时兴起。我又给她五十,问要不要送她回家。她从平房里拿出手提包,坐在副驾驶座上,我提醒她拉上安全带,然后倒车。
路上女人问我,你住哪里呀。我发现说谎确实是一件难事,方方面面要无懈可击。我说青旅,随便找一家。我们又沉默了,这回没有晚风,车窗紧闭,有些闷。
在我妈葬礼上,却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歇斯底里得很认真,分不清真假虚实。我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跟着号啕大哭。我能感觉到她在期间偷瞄我,我也偶尔瞄她,为了配合彼此的节奏,在我妈的遗像前尽情挥洒眼泪,袖子上沾染了一片温热的海。
当晚,我没问她是谁,和我妈有什么关系,只是拨动她的双乳,听见有风铃叮叮当当。
你们总有一天会死的,再等等。
你好,这是我的家,请进。你好你好,大家都好。
这是热水器,这是洗衣机,这是冰箱,这是厨房,这是厕所,这是浴室,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我的桌子,我的书,都是我的。
很多书,是的是的,很多书,我需要看书,这里,电子书阅读器,也有很多书。你问我都看什么书,如你所见,什么都看。你要看吗,请随意,请坐。
你问为什么会有自杀指南,想自杀吗。我说不是的,我和外星人有来往,外星人里还没有过死人,不知道死为何物。不是的,不是他们死不了,是他们活得长一些,生得晚一些。我说今天又有好多人死啦,因为这个,因为那个,因为那个那个。外星人问死是什么。我说你们不知道吗,死,挂了,翘辫子,death,死ぬ,mort,你们懂吗。外星人还是不明白,问我死过吗,我说当然没有,死了就不能跟你们说话了,世上还有幽灵,就是死了还能对话的事物,我没见过,也没成为过,外星人更不懂了。我要告诉他们,人怎么样才能死掉,就买了这本自杀指南,是外星人的教科书。
外星人尝试过很多,很多很多死法,但他们太顽强了,都没死。我说,我有药,多余的药,给其中一外星人全吃掉了,但他没死,他只是变色了。变色的外星人成为外星潮流,其他外星人争抢着要那些药,我给了他们仅剩的几粒,他们很聪明,几天就生产了成千上万颗,所有外星人都变色了,索然无味。
翻开一页自杀指南,我指着坠落死的那一页,告诉外星人,人类从很高,也不需要很高,的地方跳下去,就会死,死得七零八落,落地的果酱面包,难以收拾。外星人排队站在外星最高的楼上,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成为了跳楼的流水线。外星的引力太小了,他们在半空中飞起来,手拉着手,一条长长的外星人链漂浮在空中,让我很憧憬。
所以我说,你们要不要再等等,宇宙里的东西都有生命,星球也会爆炸,你们总有一天会死的,再等等。
外星人说,等不及要死,这个世界上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就是死。我说你们都死光了,没有人留下来,后来人也不知死为何物,又相继赴死。
只是外星人不在乎,他们要来地球体验死,现在在找死的路上,坐着飞船,很快就要来了。他们带着武器,带着毒药,带着能造成死的一切东西。
这个世界要毁灭了,所有人围坐在火炉旁,低下头,裤裆臭烘烘的。
我没有特别想要回到的过去,只想永远活在这半小时里。
我向一个漂亮的蓝灰色筒里投烟弹——只是觉得好玩才买了这个,筒上面有个漏斗式的盖子,中间掏空,烟弹,白色的小棍子就会顺着漏斗转圈,最后掉进洞里——但这一次,烟弹像一根独木桥架在漏斗中央。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香烟加热器,轻轻推下烟弹,它又如常滚了一圈掉进去了。
虽然没有看完,但也开始觉得疲惫,我把电子书也关上,腿从床上放下来,两只都麻痹得疼痛。时间是下午三点零八分,距离日落还有三个小时四十五分,算上路上七七八八,剩下三个小时十五分,足够睡一觉,保存一些体力。但我已经有一周没在闹铃响时起床,现在也没有自信去打这一个赌。
我为如何消耗掉三个小时十五分钟发愁。
其实可以看一场电影,或者干脆提早出门去商场,在明亮的灯光中蒸发掉多余的时间。我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放弃了。本来应该有比我更重要的人出生,但他们也放弃了,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放弃的事情已经可以再造出一个我来。
去检查冰箱,发现一盒过期的酸奶,过期了十天,因为我放弃消耗它最重要的使命。丢进垃圾桶后,我仰面,脑袋放在硬硬的椅背上,看窗帘缝里漏出来的光线,光线游移,转过一个五分钟左右的扇形。没有时钟,经过车辆的反光成为指针取而代之,这个房间是五分制的。
三个小时十五分钟是三十九个五分,数到第三十八个的时候,我开始换衣服,把日记本放在桌上,备用钥匙放在日记本上,摆正桌上的小摆件,穿鞋,然后走出家门。
路过附近的高中时,学生都走光了,也有可能早已进入暑假。学校的铁栅栏上孤零零挂着一个女学生,穿过身体的尖刺闪闪发光,一颗不合时宜的圣诞树。我从钥匙扣上卸下一个挂件,放在女孩脚尖正对的地面上,希望有人能收下不合时宜的礼物。抬头时,看见了她的内裤,浅紫色,没有花纹,我本可以脱下来,进入另一个温暖的世界,但我决定继续赶这三十分钟的路程。
景色从城市渐渐褪色成荒野,我很享受这来路,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是现在,日落前半个小时。我没有特别想要回到的过去,只想永远活在这半小时里。
已经能看见从其他方向而来的同伴,旷野坑坑洼洼,其中一人被石块绊倒,摔在杂草里,翻过身,面部朝上,正好在夕阳必经的路线上,他的双眼剧烈燃烧,再也没有起来。我,我们所有人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继续前进,夕阳也在逐渐接近它要回到的摇篮里。
六时五十三分,夕阳完全沉进旷野中心的巨坑,随之而去的人跳下去,乘滑梯一样转了一圈,无影无踪。我蹲下,助跑,纵身一跃,然后卡在了夕阳不知是灼热还是冰凉的表面上。我想起那支没能顺利下滑的烟弹,一架没人通过的独木桥,我祈求有后来人把我冲下去,但是天黑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眼眶只是两个燃尽的深坑。只有一颗星星,不知用什么手段感觉到它,我向其走去,花了大约三十分钟。我去拥抱那个光芒,却抱到两条细长的腿。我终于能脱下那个女学生的内裤,温热的液体流了满面,不知道是我的泪水,还是她的体液。
等我回家,脱光衣服,走进去,最后的骨肉也融化了。
我不是一个活在当下,或是未来的人。很小的时候就有写回忆录的癖好,用父母的手机,录家里房间的视频,一边录,一边解说。“这是大房间,爸爸妈妈的床……这是客厅,这是餐桌……这是小房间,我的床……”父母会把那些没有意义的视频删掉,我觉得拍得不够好的时候也会。
后来我们要从那栋老楼里搬走了。为了卖掉房子,家里重新刷了油漆,把我满墙的涂鸦盖住,又贴上墙纸,把新刷的油漆盖住。尽管如此,一些地方还是能隐约看见油画棒画的面目全非的人,还有同学的名字,不知为何写在墙上。想到这些可能会吓到新住户,以为是什么诅咒,我就笑了。父母问我为什么笑,我说,没什么。彼时他们正在着急拍下老房子的照片,留作纪念,但已经刷过漆贴过墙纸的房子,看起来像别人家一样。现在你们总会后悔删掉那些解说视频,我想,又开始笑,父母以为我在对镜头笑,说这样很好,再拍一张,我就不想笑了。
现在我躺在床上,因为没有力气拿起笔,没有力气打字,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我说话,慢慢地说,还有力气开口,助理八方给我录入变成文字。八方沉默寡言,我说一句,他才会回一句,其余时间都在工作。他本身有名字,和他一样的助理都有一样的名字,八方是我给他取的。我说,你叫八方,叫我四面。他说,好的,从今天开始,称呼您为四面。但没有接受八方这个名字,即使喊八方,他也不会回应,我必须和其他人一样,称呼这种助理为原有的名字。
八方让我想起,常见机器人的功能还仅限于扫地的时代。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新的房子了,家原来大了将近两倍,打扫卫生也要累上两倍,父母很忙,请过清洁阿姨,但最终还是买了一台扫地机器人。我也给它取名,同样的,它也不会回应我想的名字,父母也只管它叫机器人——家里只有一台机器人,不会分不清。
这么说的时候,八方不语,只有我的话在空气中流动,随着微弱的气流落在屏幕上变成文字。
后来父母发现,扫地机器人的轮子会划伤新家昂贵的木地板,便不再用了。我去丢垃圾的时候看见它坐在地上,充电座放在一旁,也许有需要的人会捡回家继续用,像捡走没人要的襁褓里的小孩。但我把他的一束刷毛掰了下来,偷偷带回家,就算是再慈悲的人,捡走一个残疾的孩子之前,还是会犹豫。
我的确是爱活在过去的人,但不是对过去带丰富感情的人。我先后剪下刷毛,学理发师的样子剪出层次,点燃,塑料制品发出难闻的味道,被我立刻熄灭。最后也被我丢掉了。拿着那一袋装有刷毛的垃圾去垃圾站时,残疾的机器人还坐在那里,我就说吧,然后笑了,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笑。我把垃圾袋放下,它和那条伤痕累累的腿仅距离大约六十厘米。
我喜欢回忆是涨潮的感觉,所以不写日记,一是坚持不下来,二是风平浪静,不会有东西被冲上海滩。只有突如其来的冲动会让我写回忆录,近年这种频率变短,可能是我知道快要死了。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养过的宠物,同学,朋友,也都死得差不多了。会回应名字的人,所剩无几。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孤独的概念,不知父母,没有朋友的孩子大有人在。他们不说交朋友,聪明的小孩都会制作朋友,因为来自自己的双手,朋友都会回应他们被冠上的名字。但我不一样,躺着的这张床,这个房间里拥挤不堪,所有东西都有名字,大脑几乎全部的经历都用来取名和记住。我不聪明,不能干,而且老了,包括八方,都是我买来的,只会回应制造他们的工程师取的名字,我取名的行为,不过被看作是占有欲强烈的表现。
此时我的护工正在小憩,指示灯一呼一吸,每每看见,都会随着那个频率跟着一呼一吸。最近常常感觉那个频率太快了,我跟不上。
我还有力气走路的时候,最后一次回家坐的是公共交通。列车经过一些不经停的车站时,我感觉有一块皮被车站的柱子挂住了,电车还在行进,整个人被拉得好长好长,和那些灯光一样拖在车窗后面,直到皮被揭下来。一趟车,我整个人被剥去一圈。
我下车,往最后一节车厢的方向走,我觉得能看见那一条人皮,永远挂在曾经路过的车站,长长的旗帜随风卷动。但该回家了,因为我知道八方已经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等我回家,脱光衣服,走进去,最后的骨肉也融化了。
我们也不是什么朋友,顶多是同事。
“我在餐厅打工的时候,”我说,一边晃动饮料杯,让冰块碰撞发出哗哗的声音。“男朋友在后厨工作,”“那个老男人,是不是,是不是?你就喜欢老的。”朋友插进来,我没理她,继续说。“遇到过两个客人,一个高高壮壮的,另一个戴黑口罩,以为他是女的,没想到是男的。”
“一开始没想到是两个男的,以为是情侣,还把七夕的菜单放在最上面递过去,结果两个人看了一眼就放放旁边了。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没什么人,想着还有其他服务员,我就去后厨找前男友。后厨很热,本来天就很热,店里空调不好,外面还能忍受,后厨就像火炉一样。前男友也闲着,但实在是太热了,我们都不想动,随便聊了两句就靠在墙上不动了。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出去正好遇上那两个客人要点餐,他们的桌子正对着空调风口,我示意其他人让我来,过去吹吹风。”
“他们点了什么?”朋友也摇晃杯子,但她没有加冰,什么声音都没有。
“没点什么,就点了饮料和甜点。黑口罩明明坐在最凉快的位子上,还一直在用湿巾擦额头和脖子,我想他为什么不把口罩摘了,就说对不起,店里空调有些问题。他对我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听声音我才知道是个男的。
“那两个人确实挺印象深刻的,外观上,但是没怎么说话,我也觉得无聊,又去后厨了。
“后厨只有前男友一个人,其他人不知道去干什么,大概是在巷子里抽烟。前男友从冰箱里把甜点拿出来装盘,我嫌热,把制服上衣脱了。”
我在回忆,还记得那块水果挞冻得硬了,在盘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在那一声结束,前男友转过身。
“前男友转过身,朝我胸上摸了一把,让我把衣服穿上,给人送过去。摸都摸了,好歹亲我一下,他就把盘子朝我肚子上捅,让我赶快走。
“当时莫名其妙,捅得我好疼,我居然没生气,穿衣服端出去了。放到桌子上才发现,水果挞的草莓都给震掉一个。
“黑口罩看到凹了一块的水果挞,问,是不是少了一点,我装傻,说可能是切的时候不太均匀吧,真是对不起。高个子看起来很凶的男人反而说,没事,就这样吧。
“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怎么的,黑口罩没吃,也没把口罩摘下来,让高个子全吃完了。那天晚上我就和前男友分手了。”
朋友好像听到什么很有意思的事一样,大笑起来,“你觉得是那两个人让你和老男人分手了?”我说,也没有,只是记得比较清楚,当天的事。朋友说:“你迟早会和那个老男人分手的,他只是……”我嗯嗯啊啊含糊过去,不然她又要开始自我陶醉地奚落我。
朋友突然抬头,我也跟着目光转过头去,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估计是她的客人。朋友离开座位,把小票推给我,让我请客,然后抱着男人的手臂走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想,我们也不是什么朋友,顶多是同事,小气的臭婊子。
过了一会儿,我的客人也来了,粉色头发,嘴上有两道疤,还带了一个大包,显眼得不能再显眼了。总觉得有些熟悉,算了。
我开好房,走向浴室,显眼的客人还站在门口,把背上的袋子放下来。他脱下外套,我看见里面的西装背心上,有暗红的污迹。
后来的事情因为疼痛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空调开得很低,冷风一浪一浪打在身上。那个客人一直在把玩从我腹部伤口上流出来的肠子,爱不释手。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早知道留下一截,队长的肠子……”
我想呼救,但能喊的人好像只有前男友,想到分手那天遇到的两个人,高个子的也被称作“队长”。
有些相近,但还是不能过瘾。
路过一家情趣用品店的时候,我不禁多看了两眼。队长见状,问要不要进去。我说算了,还未满十八岁。队长拨开帘子,进来吧,没人在乎的。
店里在放很黏腻的音乐,粘在脑子里,抠不动,擦不掉。粉红色的灯光在玻璃柜里林立的假阳具间跳动,我感觉温暖,其实是燥热。队长走在前面,漫不经心地拨弄那些玩具,硅胶的东西都封在盒子里,就用手比划长短,开一些下流的玩笑,我努力附和。狭长的走道,我们穿过各式布料精简的内衣,动物耳朵和尾巴,用来堵上人身上每一个开口的塞子,电动的手动的塑料的硅胶的玻璃的长的短的人的动物的阳具,用来润滑或是催情的液体,在尽头突然刹车,差点撞上队长的后背。队长侧过身,我看见玻璃门里,站着一个裸体女人。女人长着黑发,化了妆,靠在墙上,双手随意搭在腹部,下方也是黑色的毛发。
店员走出来说,最新款性爱娃娃,很逼真吧。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柜门,可以摸一摸,皮肤也像真人一样。我伸手握住娃娃的胳膊,确实像真人一样,里面还有骨架。店员笑了,奶子也可以摸摸看。队长从后面过来,抓住左边的胸部揉了两下,示意我也照做。手扶上乳房的时候,乳头卡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缝间,我故意夹住乳头抽开手,女人轻轻晃动,好像看了我一眼。
离开情趣用品店,我一直在想柜子里的女人,女人下身的毛发里,应该也有不输于乳房逼真的性器。
今天只有18度,半夜我却被热醒。去阳台吹了一会儿风,回来又觉得难耐。我想起白天,那个和真人相差无几的女人的乳头夹在指间的感觉。于是找来一支笔,放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怎么摆弄都不对劲。队长侧身熟睡,我从衣摆伸进去,尽管是男人的乳头,被抚摸还是会立起来,我用手指夹住——其实多么真实的硅胶都和人的皮肤不同,人干燥的皮肤只会想把指甲嵌进去——有些相近,但还是不能过瘾。
玻璃门后的女人让我有了用指缝夹住东西的怪癖,只是那些东西都不是想要的答案。
后来队长死了,我抱着尸体再一次把手指放在乳头两侧,身上的血已经变得有些滑腻,我稍微用力,乳头里面有些硬硬的弹性和硅胶娃娃的触感一模一样,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不是活人。
后来组织变大,我也有钱,便买了一个硅胶性爱娃娃,比当初见过的更加像人。我从不使用,只是偶尔把她放在对面,举着没有温度的手,同我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