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分开一笼蒸的两个包子必须会伤害到其中一只的外皮。

躺在床上发呆,感觉小腿外侧有些发痒,便用手去抓,抓得床上都是皮屑。伤口已经到了它的第三个阶段——结过痂,开始起皮。 越抓它越痒,更用力抓,与之竞赛似的,直到开始疼了。疼痛让我的头脑清醒一点,去追溯这些伤口周期性在身体上出现的历史。 我认为最早是在七岁,当时在学钢琴,因为钢琴业余等级证书能在考试中加分。七岁的小孩没那么喜欢音乐,至少是古典音乐,更不喜欢学钢琴。写作业的时候还会听“巴洛克音乐”,父亲下载在一张小sd卡里,插进收音机里播放,他说能集中注意力。后来我才发现那里面的如歌的行板,根本不是巴洛克。 周末下午不用上学,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在家练钢琴。龃龉便顺理成章地在不满十岁的小孩和不满四十岁的大人之间发生:我不想弹,我爸不许。他有未实现的音乐梦,学过笛子吉他埙,没一个有什么结果,希望就转移到了我身上。后来好像被他打了还是骂了,结果都是,我坐在餐桌底下哭,一边用指甲抓自己的膀子。 一个并没有造成严重伤害的开始,但一切开始了。 过了半年一年或是两年,我发现工具的确是人类的帮手,美工刀在这段历史里登台。像穴居人类用壁画记事一样,被打骂后在手背上用美工刀留下的印子就是我的记事方式,可惜皮肉不能长留,后来的考古学家没有办法读到来自我的信息。甚至因为不是易留下疤痕的体制,一段时间后连我自己也读不到了。 ——如果仅仅如此,可能历史不会长久,除了我,还会有人看见壁画。被发现了就会挨打,有时直接打在伤口上。我因此发现重击会使得裂痕更深更大,这奠定了后来自己捶打自己伤口的基石。 一个重大的里程碑事件发生在五年级,班主任特地为了我开班会。我打架,用牙齿把对方的胳膊咬肿了,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让全班同学悉数我的错误。班会结束跟着班主任去办公室再接受单独批评时,走在下楼的楼梯上,我的右手抓过我的左手,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抠下长长的两块皮。血从皮肤下面渗出来,我在电视上看过,就像冒着泡的火山口,不过是长条形的。 事后和那个被咬肿胳膊的同学先后去了附近医院的急诊外科,医生给伤口贴上纱布,几天后它们长在一起。分开一笼蒸的两个包子必须会伤害到其中一只的外皮,撕开纱布,血又一颗一颗往外渗。 初中最能带给我安全感的是厕所,最有安全感的又是厕所最里面的隔间,没什么人用,一根粗粗的白色水管立在角落。课间带上工具三件套,美工刀,透明胶,一包餐巾纸,走进厕所最里面的隔间,锁上门,身体靠在隔间之间的隔板上,抬高一条腿踩住对面的水管,开始我的仪式。有时还会带上mp3(学校禁止使用),一边听歌,一边举着美工刀,机械地在小腿上作业。一切结束后抽出一张餐巾纸,叠两次,盖在上面,用拳头锤打一遍,贴上透明胶,保证裤腿放下之后餐巾纸不会掉下来。走出厕所,像走进去时一样。 从这时开始历史走向成熟与稳定,后来唯一发生的变化是,高中得知有一种高效但易磨损的工具,剃须刀片。网购了三小盒吉列,十来块钱,还包邮。剃须刀片的包装像糖纸一样,外面印着商标的包装纸拨开了,里面还有一层和糖果糯米纸相当的半透明纸包装,每次用完再小心包回去,折好,非常甜美。 把床单上的皮屑掸掉,坐起,能看到窗外晾着的被套,如果翻到盖被子时朝内的那一面,就会发现上面星星一样呈十字型的血迹。之前逛超市买了新的去污剂,既能除血迹,又能除冰淇淋和鸡蛋。洗被套之前我涂上去了,按照说明等了十五分钟后放进洗衣机里。拿出来后发现其实没什么用,但知道血液和冰淇淋是同一种污渍,让我心情很好。

太阳有寿命,但在我们的人生里循环是无尽的。

往前看,前面,这条马路的尽头,包夹这条路的楼房凹陷下去的地方,夕阳余晖就飘荡在那里。往左看,往右看,往后看,每一个路口的终点都一样,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四处都是夕阳,夕阳的围城。 在斑马线中央发现这一点非常可怕,发现自己无处可逃,不仅如此,还无法违抗人群的流动,必须继续向前走。我的医生说,这是压力造成的紧张,并给我多加了一粒药,缩短了复诊周期。不,不是的,我们所有人迟早都会发现自己被囚禁了,你也会发现。医生说,好好休息。 我上网,搭建博客,成立了一个夕阳恐惧小组,我主张夕阳围城论,组员阿维雷克主张夕阳毁灭说——晚霞是夕阳用来烧光这一天痕迹的武器。还有夕阳诱饵说,美杜莎夕阳论等等。我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对夕阳敬而远之,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有一个追随者。 夕阳恐惧小组每周活动一次,在天文暮光到达极限后走出家门,聚集在市中心的小广场里。活动内容和夕阳毫无关系,只是聊家长里短。有时会有人带酒来,我们便用一次性纸杯分着喝。如果没有纸杯,酒瓶就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我们享受看不见夕阳的时间,尽管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它没有消失。 夕阳可怕之处在于它周而复始,太阳有寿命,但在我们的人生里循环是无尽的。 我的追随者,伊芳,上周的活动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她便径直走来搭话,这使我更加相信她也认为我们被夕阳包围了,毕竟很难有人能从外表看出别人在害怕什么。 一周后我和伊芳都缺勤小组活动,共赴属于我们的私人约会。餐厅昏暗的角落里,伊芳拉着我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提起“夕阳”这个词。她说夕阳的到来是无尽的,既然如此,我们也是永远的。共同信仰的二人之间浪漫表白。我被伊芳迷得神魂颠倒,我们喝了两瓶红酒,一瓶半都是我喝的,伊芳,只喝了一杯还是两杯。 结账时才意识到我的酒量并没有什么长进,我抓着柜台边缘站着,伊芳从我包里拿出钱夹付账。由于我在出租车上口齿不清说不出自己的住址,当晚是在伊芳家度过的。 像在羽绒被的海洋里醒来一样,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睁眼看不见东西,呼吸也困难。挣扎半天后,才发现是伊芳环抱着我。我的脸贴在伊芳丰满的胸部上,耳朵贴在伊芳滑溜溜的手臂上,伊芳的肚子挤压着我的双手,两腿钳住我的腿。向前,向左,向右,向后,都是伊芳庞大的躯体,还在一边膨胀。 在床上发现这一点非常可怕,无法违抗伊芳的拥抱,我被伊芳囚禁了。与此同时我发出尖叫,拼命推开伊芳,在床上踢蹬双腿。打翻了一个花瓶和一盏台灯之后终于来到了窗前。我拉开窗帘,从伊芳的房间,四楼,跳了下去。 我的腿好像摔断了,但没关系,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让我感受到了自由。 拖着打了石膏的腿来到办公桌前,我上网,搭建博客,成立了一个女友恐惧小组。

只有美,没有不足。

收到私信时,我正在对着折叠镜修眉毛,修眉刀已经钝了,家里最后一把,又懒得出门买,在脸上刮了好几次才刮掉一小块杂毛。通知弹出来,用户名BTM10H1,是同城老客,没有昵称,我心里一直喊他比痛吗,听上去好像很关心我。以为是着急来问新品,刚想回还要穿一天,谁知道他在你好之后发了一条方便见面吗。我手一抖修掉半条眉毛。 我身材平均以上,虽说不及模特,修修图还算好看。但脸不及我的奶子屁股和腿,因为龅牙甚至说得上丑。为了卖内裤拍的那些姿态夸张的照片从不露脸,感谢网络发达的这个时代。内裤赚到的钱供不起我去整容、戴牙套,每天每天都想把头卸下来,光着身子走到大街上,让所有人来爱这具身体,只有美,没有不足。 所以我和比痛吗说,不方便见面哦。对面发来,吃个饭也不行吗。镜子里脸上的一点五根眉毛说不行,我也觉得不行,万一见完面他不买了。身子始终走在脑袋前面,想着万一能赚更多的钱,在屏幕上打了“行,去哪”,立马收到回复“周五下午五点,上海路站见面,可以吗。” 周五我画了十来分钟眉毛,好把剃掉的那半边补回来。化了至今为止最满意的妆,前两天一直用舌头把龅牙往回舔,不知道有没有用,希望摘掉口罩后他不会吓到。其实没有什么显身材的衣服,又是冬天,这点倒是无所谓,我的身子他看得够多。 从地铁站出来前,以为至少会有意无意暗示饭后的活动,至少要带我去金鹰吃饭,至少是个男的。不至于在环亚广场二楼的萨莉亚,和一个女的相对而坐。 我又问了一遍,没认错人吧,她说没有啊没有啊,你看。举过来的手机上资料拦里写着比踢艾姆幺零诶吃一。 披萨端上来,她摘下口罩——比我好看多了。如果不是这张桌子太宽,她的脸早就被我划烂。我的菜也来了,但口罩还在脸上。她说,你不吃吗。我说没想到你是个女的。她笑了,左边脸颊上竟然还有一个酒窝,好想把铅笔直直插进去。她说我可喜欢你了,从包里摸出一个透明塑料袋,你看,我把买过的内裤全带来了。我心说还在吃饭呢。 接过皱巴巴哗啦哗啦的塑料袋,展开一条黑色蕾丝的,没有腥味,没有黄黄的渍,我穿过的痕迹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隐约的洗衣液香。 我说你喊我出来就为了给我看这个?什么意思?喜欢羞辱我? 有几桌客人朝这里瞟,她俯下身子压低声音说不是的不是的,没有没有,你听我说。我摘下口罩说你看,你可比我好看多了,你也卖啊,肯定比我赚钱。说完有些后悔,沉默着把饭吃了,毕竟不用我付钱。 快捷酒店墙纸剥落的房间里,散发着霉味的床上,她说,每条我都闻过了,我很喜欢你,喜欢你的味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你一面。 我住大学宿舍,藏不住那么多有味道的内裤,每次闻完了就洗了,然后自己穿。 我说对不起,一时冲动,话说重了。你是同性恋吗,要不今晚跟你睡,不要钱。她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女的,我们就睡觉吧,什么也不干。我说好,就睡觉。 她脱光衣服,走进浴室之前,我拉住她,问,不觉得我丑吗?她瞪大眼睛,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的味道。 我捡起她丢在床上的内裤,我穿过的,然后她再穿过的。床头那只装着干净内裤的塑料袋皱皱巴巴,我把头枕上去,闻着她腥臭的内裤,耳边的塑料袋被脑袋磨蹭得哗啦哗啦。 以前发过一条没有配图的推文,说我从小生活在内陆,没有见过海,如果有钱去旅游,想闻闻海风,听听潮声。没有奶子,没有屁股,没有大腿,只有BTM10H1点赞了。

原来任何人都无法相信,特别是男,特别是女。

我和相亲对象说,三年前谈过一场网恋,被骗了钱,之后再没有男朋友。我是来打破这个僵局的,我妈的同事的朋友的邻居,你妈,让我来,他说。 我说我其实喜欢女的,他说没关系,我是来打破这个僵局的。我说我体检结果可能不孕不育,他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共同打破需要繁衍的僵局。我说我早和人做过了,他说没关系,只是少了一项来打破的东西。 我说好吧,快过年了,大家都需要给父母一个交代,交代完了我们就分。他问我可以打破这个约定吗,我说我他妈打破你的头。 到这里应该聊完了,但咖啡还没喝完,甚至很烫,无从下口。我借口去上厕所,事实上在隔间里拨弄自己的乳头和阴蒂。有一部分人小时候会幻想一个朋友,给他取名,和他说话。我有一个虚构的性爱对象,身高一米六七,体重五十八千克,不抽烟,喝一点酒。做家政,所以手指上有茧子,这样进入我身体时那块粗糙的皮肤会带来更强的刺激。 从厕所回来坐下,相亲对象说他也要去上厕所。我看他杯子已经空了大半,不知道是咖啡引起的,还是说也有什么其他的欲望需要发泄一下。 手机亮了,我妈的微信,一条三秒的语音,转文字的功能听不懂方言,我猜是在问相亲怎么样,回了个还行。过一会儿又来了一条十八秒的,服务员正要把对面的咖啡杯收走,我说等下,她点点头离开。 总觉得服务员有些眼熟,三年前我被骗钱的前几个小时也是坐在这家猫空咖啡里,有个服务员急着要收我们的餐具。那时我在打网游,用男性角色。在游戏里可以结婚,我就结了,和我见面的是游戏里的结婚对象。在网上是女的,现实中是男的,有些矮,大约一米六七。我们聊进了酒店,第二天早上,他让我先付房费,身上的钱不够,回头AA。后来再也没上过线。 我因此深受打击,游戏账号转给了朋友,开价三百,朋友以结过婚为由砍了一百五,好吧,一百五就一百五。感觉任何人都无法相信了,特别是男,其次是女。 我以为我妈看出来我在情感上有些挫折,所以让家政阿姨做些好菜。连着几天家里大鱼大肉,我妈抱怨她都胖了,五十八公斤了。后来有一天撞见我妈和阿姨亲热,像电视剧里一样抱着啃嘴。原来任何人都无法相信,特别是男,特别是女。 相亲对象回到桌前坐下,手里摆弄随着咖啡一起端上来的一小颗奶精,把塑料包装捏得伤痕累累,又把形状挤回去,从来没觉得奶精这么像乳头。我问他什么血型,他有些激动地说天秤座O型,你也信这个? 下午两点我们从猫空咖啡厅出来,他问我怎么回去,我说坐一号线转十号线,他说路上小心。地铁上有个人一米六七,五十八公斤,天秤座,O型,不抽烟,喝酒,做家政,正靠在我身上,迫不及待要回去和我发生性关系。

我吐完了,该你了。

14岁的一天,我从早吐到晚,直到最后吐出来绿色的东西。自此以后再也没吐过,不是因为我的身体变好了,只是每当我想吐,身体就会自己回忆起不快的经历来阻止我。 早上吃了什么,已经忘记了,中午吃麦当劳,晚上吃咖喱,然后胃就没由来地坏了,剧烈疼痛,我开始想吐。出门买药的时候还下雨了,走在路上我诅咒遇到的每一个人,如果我能吐出来,一定吐在你们身上。 天气很冷,特别是腿,裤子买大了,走几步就会踩到裤脚,这会儿肯定沾满了泥,白裤子。我弯下腰去挽裤脚,肩膀和脑袋没夹住伞,一阵大风过来它往前跑了十来米。 已经九点了,我害怕药店会关门,就跑了起来,抄了近路。距离药店还有一条巷子,能看见它的灯还亮着,便放下心来,脚步也慢了。事实上刚才的小跑让我愈发想吐,身体便愈发警惕这个信号,14岁的那一天像幻灯片一样首尾相连地播放。 巷子里站着一个人,没有打伞,好像在抽烟,烟居然没被雨浇熄,我这样想。于是经过他的时候注意看了一眼——烟确实没有点着,不仅如此,烟不是圆的,立体的,也不是长的,甚至不是他自己的——是个地上捡的烟屁股,他咬在嘴里。我更想吐了。 “等一下。”他说,我照做了,他站在坏掉的路灯下,看不清脸, “什么事?”我问。 “需要帮助吗,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说不用了,我正要去买药。 “明天就能抽烟了。” “神经病。”我低声骂了一句,继续走我的路。 药店里的胃肠药十几种,主题公园游行一样花花绿绿的包装,我的胃里也有花花绿绿的游行。拿了一种以前吃过的,好像不太管用,又放了回去。写着店员推荐的又太贵。最后决定了一盒把胃痛写在最显眼位置上的。实在是痛得厉害,想吐得厉害,或许也得带一盒止痛药回去,走到止痛药的货架前才想起它们对胃有伤害。 收银台只有一个店员,有些懒得理我。态度无所谓了,我想快点回家,但照常,如果我能吐出来,一定会吐在她身上。 回去的时候又抄那条近路,那个小巷子。雨停了,左手小拇指勾着伞,右手捂着肚子,就以这样怪异的姿势前进。 我想起明天是生日,希望胃能在明天之前好。并且明天也是成年的日子,一定要尝尝酒的味道。我双胞胎弟弟一直说长大了要抽烟,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明天就能抽了。 我一直不愿意回想他,但日子特殊。想起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玩耍是14岁,在山上,很愉快,直到野猪出现,逃跑的时候我把弟弟推了出去。身后传来弟弟的大叫,我回头看了一眼,弟弟的肠子挂在野猪的獠牙上。回家之后我满脑子都是一头在弟弟肚子里,一头在野猪角上的肠子,吐到半夜十二点。 那个坏掉的路灯下走出来一个人,长着和我几乎一样的脸。 我吐在了他身上。

脸映照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只眼睛。

真冬离开房间的时候锁上了门,另一侧未来把耳朵贴在门上,确认她已经走了。然后转身来到水族箱前,把头探过去,伸出舌头喝了一小口里面的水。 未来坐在真冬房间地上,两个月以来,什么都不做,只有头发像沾上餐巾纸的水,在地板上逐渐蔓延开来。真冬会把未来右脚上的袜子脱下来,穿到左脚上,或者把衣领和辫子上结都解开,再系上。小时候对洋娃娃也会这么做,未来是真冬的洋娃娃。有的时候真冬会想,如果用叉子扎未来的手臂,她是不是也不会大叫、逃跑、离开这个房间被其他人发现,只是看着银色的餐具陷进自己的肉里,反光里的脸被分成四份。 晚上真冬回来,放下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光碟,放进电脑,里面是社团至今创作的曲目。两个人都坐在地上听,看着房间另一端的水族箱,水草动摇。声音有些大,真冬站起来调小,又坐回原位。“水族箱里的水是不是少了一些?”真冬问,“可能是天气干燥。”未来搓了搓领子上的蝴蝶结。 最后一曲也结束,电脑风扇的转速逐渐慢下来,真冬把光盘弹出来,反光里能看见自己的半边脸——手指狠狠地捏在光亮的、不沾一丝灰尘的那一面,捏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光盘被掰断了。再拿出剪刀,剪成易于入口的小块。未来问为什么,真冬认真看着自己的脸映照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只眼睛。真冬把一小块光盘放进口中,然后和未来接吻,不太顺利,时常卡壳的吻。那块光盘从嘴里拿出来的时候,新鲜锋利的断口沾着口水和血液。 真冬聚起所有的碎片,手捧着,走到水族箱前,撒了进去。 书包里还有回家路上买的鸡蛋火腿三明治,真冬拿出来给未来,后者撕开包装,一小口一小口吃起来。未来想起真冬最开始告诉她,第一,不许走出房间;第二,不许发出声音;第三,不许回到没有人的世界。尽管她不需要,但真冬还是每天提供一次食物,未来因此遵守了每一条。吃到了一小块包装纸,未来嚼了两下,咽了下去。如果可以,也想把写着保质期和成分的纸标签撕下来吃掉。 另一面真冬躺在地上,头枕着未来的头发,未来动不了。一小时后,真冬好像已经睡着了,于是未来也闭上眼睛。 早晨,真冬抱着未来已经比她还要高的头发,把脸埋进去,如果一直这样,或许会被闷死吧。

“好想把雨水浸泡的银杏喂给你吃”

车里在放上个世纪的曲子,凯特咬着指甲想这里是什么和弦,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行进了两小时三十一分钟,左右树木匆匆后退,前后尽头渺茫。其间问了十四次“我们到哪了”“要去哪里”“到了吗”,都没有得到回答。经过了一片针叶林,一片常绿阔叶林,现在两边的树长着很好辨认的金黄色,叶子落进积水里,车轮碾过去,烂成泥。“好想把雨水浸泡的银杏喂给你吃”歌里这样唱。一阵风骤起,枝条上的叶子颤抖,凯特打开车窗伸手去接,落叶便像细雪一样化了。 又过了二十六分钟,地面已经不是人工铺就的水泥和是沥青,车在一处稍微开阔的地方停下。“到了。”特雷因说。但两个人都没打开车门,茫然看着眼前不知是杉树还是什么的植物们。凯特没问到这里要做什么,他醒来就已经在车上,在特雷因眼里是在半途醒来,或许是红茶里放的安眠药剂量不够。没有熄火,广播里还在唱着诸如:“我们滑倒了,在世界尽头的门前……”不知所云的歌词。曲未毕,特雷因熄火,把最后一小段间奏随着发动机的声音一起拧掉了。 凯特松开安全带,一只脚跪在座椅上,上半身越过二人中间操纵杆和手刹的峡谷,双手把驾驶座上特雷因的脸转过来——对方有些惊讶——俯身吻上嘴唇,几秒钟后,用牙齿撕下来一块死皮,在嘴里嚼了两下,开门出去了。 特雷因看着他从车头绕过去,低着头拖着双脚走向树林,落叶像海浪被踢开。走出二三十步,凯特回头看见特雷因双手扶着方向盘,看飘着薄雾的公路。六七十步后车子发动,没有开走,一只鸟停上引擎盖,特雷因打开雨刮器便飞走了。一百步后再次熄火,打开车门,跟了上去。 找到凯特的时候他已经不走了,把脚搭在一根长满青苔的粗枝上面,滑下来,再搭上去。 在高树环绕的森林里,跪在枯枝和苔藓的地上,凯特抓着特雷因带着手套的右手,把食指和中指放进嘴里,就像平日里在家做的那样,伸出舌头舔舐,牙齿轻轻摩擦布料,用虎牙勾住上面的褶皱。特雷因探进喉咙深处,凯特猛烈地干呕起来,落下的眼泪被青苔吃掉。 凯特讶异于特雷因带了两瓶药,一瓶给了他,另一瓶用没有被口水沾湿的手拿着。 始终用左手拿着。

一周后特雷因刊登了凯特的寻人启事,在超市里买了印着他黑白自拍照的牛奶。回家路上汽车广播里又在播放那首歌词怪异的曲子,上一次被掐断的最后一句唱着:“即将降生于世的我,在黑暗的甬道里迷路了。”

电视里的男女接吻,天上便下雪了。我们也接吻,只有口水淌下来。

表哥过年要结婚了,却连一千块的份子钱都出不起。水费再欠下去就要冲不了马桶了,电费账单最好永远不要来。但是还想换一部新手机,或是龟田诚治用的爵士贝斯。 刚喝完菠萝汁的女友同我接吻,像一只深海鱼,让我的舌头有些发麻。房间的空调开到三十度,她只穿背心和短裤,我还没脱下保暖内衣,汗如雨下。三天前开始谈分手,于是连着三天晚上都做爱,脚下一只用过的避孕套,液体被挤到一边。女友说,要不你还是娶我吧。我说没有钱,她说哦,对,家里抽纸没有了。我把背上的琴放下,靠在门边,转身出门。 红灯的几十秒间总是容易发呆,家里的抽纸怎么又用完了,是不是这几天晚上都拿来擦下身,还是因为我有些感冒,为什么女友没被传染。几个红灯一过,才发现走错到了车站。门口的报亭排了十来米,等着买彩票。举着牌子穿红马甲的人说,今天是吉日,容易中奖。我花了一根烟的时间来思考要不要把不多的钱用在彩票上,其间队伍又长了五米,羽绒服摩擦,沙沙,沙沙。跟在一个老太后面,摸了摸裤兜才发现钱包从早上就被忘在家里。身上的钱只够一张彩票,或者一提抽纸,大不了今晚不做。 排队的半个小时里,女友没打电话来催我,估计在看电视剧。报亭的老头把机子里打出的彩票递给我的时候,我摸了一下他的手,勾到了一小块皱纹。我想干脆就不急着回家,站在报亭后门又点了一只烟。门突然打开,老头从门后探出头,朝外吐了一口痰,清完嗓子,看了这里一眼,我微笑点点头。 回家,女友在门口迎接,迫切地问纸呢,“没买,”我说,她猛咬嘴唇,嘴边粘着一小块纸屑,“但买了彩票,今晚就开奖。”我把叠成小方块的彩票展开给她看,她接过去合在手心,我说你小心点,是热敏纸。 五点钟天就完全黑了,没有开灯,我们坐在沙发上,都不想起来。电视里的男女接吻,天上便下雪了。我们也接吻,只有口水淌下来。女友问,住到什么时候,我知道她在说分手的事。“到圣诞节,我们再接吻,下雪了就不分。”我说不用那么久,看今晚的彩票开奖,中了明天就结婚。黑暗中她好像点了点头,开了一包零食吃起来,咔嚓,咔嚓,总觉得不像是吃薯片的声音,或许只是电视太大声的错觉。 八点二十七分,我终于站起来,活动活动压麻的腿,打开灯。女友闪电一样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我只想着三分钟之后的开奖,没有在意。 八点二十九分,我捅捅女友,快把彩票拿出来。女友身后挡着的我的钱包掉出来,还有一张被啃了一半的钱,她摇摇头。我说张嘴,从她嘴里拿出来一张沾满口水的彩票,还好,数字都在。 八点三十分,没中。

通常来说事情到了第二次就不再免费了。

这是第二只掉在你面前的死蝉。你知道夏天已经过去了,但不愿意承认,所以要给点提示。虽然只是参考答案里的略字,也带来了足够的信息。且这是第二次。 通常来说事情到了第二次就不再免费了,就像你上周花了一百五十块钱修电脑,为了完成被退回重新修改的方案,如果还不通过,就会面临革职。尽管到此为止都才发生了两次。 你看周围没人,把蝉捡起来(翅膀脆脆的,像死皮一样很想抠下来),放进口袋,确认收到了这条提示,回家了。 门口摆着快递,拿起来的瞬间,一只蟑螂迅速逃跑。里面装的应该是前些天买的收纳盒。你一只脚顶着门,一面把盒子搬进玄关。迷路的蟑螂又在脚边打转,你猛一踩,把脚震得发麻。 这栋公寓以前死过人,是你能力范围内租得到最好的房子。人死于意外,邻居聊天时,你也站在一旁,不时点头附和。那个27岁的女孩,曾是男孩,或者按照邻居的话说,是人妖、娘炮。晚上喝完酒,带着酒吧认识的男人回到住处。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你作皱眉状,说:“哎呀。”讲话的邻居看了你一眼,其他人很着急,“搞了吗?”好像没搞上,又好像搞了,结果都是一样的,她觉得不过瘾,但人已经走了,便自我排遣起来。把绳子拴在门把手上,套住脖子,每每如此都能带来无上的快感。但右脚踩到了硅胶玩具,玩具滚了出去,她也顺势滑出了人世。邻居纷纷咂嘴,你也咂,脑子里想的却是纪录片里,从妈妈阴道里滑出来的小鹿,旁白说人的脑袋大生育才这么困难。 你用小刀划开快递,把折叠收纳箱展开,叠放在墙边。有一块塑料皮粘在上面,用手抠,死活抠不下来。收纳箱要用来放换季的衣服,夏天过去了,尽管你还没有接受,但穿最喜欢的玫红短裙出门已经会起鸡皮疙瘩了。你把它们一件件放进去,带着给亲人下葬的心情,合上盖子,坟上的最后一铲土。 你的屁眼正在被钢制的东西塞着,只是怎么也没有兴致,干站在阳台上抽烟,从第二根,到第二包。 夜晚来得正是时候,烟没有了,你出门去买,顺便把垃圾也带下去。去超市的路上遇见回家的邻居,你点点头,邻居也点点头。擦肩而过几步后,你听见他小声嘀咕:“恶心死了。”你这才想起来似乎没带钱包,伸手掏外衣口袋,只摸到了一个椭圆的东西,死蝉的翅膀已经在口袋里被磨成碎屑。 你把死蝉重新放回口袋,站在路中央,脱下外套,再脱下T恤,然后脱下裤子。你思考了半分钟要不要脱下内裤,但你已经跑起来了。你大步穿过躲闪的行人,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 你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木质的,很凉。他们说你性别男,你从手上抠下一块死皮,吃掉了。

其实今年根本没有雪,我们常常把日期写错,是因为去年冬天的雪还没有化。

在特雷因眼里凯特在笑着向他招手,每一个凯特都在站在对面的站台上向他招手。 2月18日上午10时24分,森特线因为人员伤亡事故部分电车停运。特雷因要坐的车也不会来了,他站在9号站台上,看着橙黄色衣服的救援队抱着大块蓝色的布跳下轨道,在那辆停在8号站台的电车旁边拉开,遮住他们这些围观者的视线。因此特雷因和9号站台上看热闹的人都不知道从车底下抬出来的究竟是一个完整的人,还是一些留给医生的拼图。 蓝布下,只有救援队的靴子在匆匆移动,一只巨大的多足虫。 特雷因后退几步,在站台的座椅上坐下,人群立刻流过来填上他的空缺。一周前他也是这么坐着,凯特跨坐在他的腿上自慰,只穿一件衬衫,面对着他,在办公室里。其间有人敲门,敲了三下,喊了一声特雷因老师,又敲了三下。还有电话打来,他们都沉默着,铃声在房间里四处碰壁。现在仿佛还能感受到时不时落在身上的凯特的制服领带。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凯特没有射在他身上,事情就这么结束。 他还看到凯特手臂上整齐的割伤,结疤的地方发黑,隔着手套像在摸一面刷得不均匀的石灰墙。青少年容易耽于这种承受范围内的痛苦,凯特把袖子扣好,事情就这么结束。 今晨特雷因出门时,看见凯特站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抠指甲。走过了一条街再转头时,凯特仍然站在马路对面,等着同一个路口的红灯。他默许凯特近乎光明正大的尾随,事情好像就这么结束。 9号站台上特雷因抱着双臂,正对面的8号站台上,凯特笑着向他招手。 今年冬天下雪,和去年冬天下一样的雪;9号站台的上班族等电车,和昨天等一样的电车。 8号站台上五个一模一样的凯特,挥着一样的手臂。 其实今年根本没有雪,我们常常把日期写错,是因为去年冬天的雪还没有化,还留在站台屋顶上,阳光照射,积雪刺眼。 9号站台一辆站停车驶入,特雷因没有上去。 今天的电车永远不会来,所以永远和昨天过一样的日子,好像就这么结束。 8号站台一辆特急电车进站,请乘客站在安全黄线内等候,广播这样播报。 凯特和凯特们停下挥手,转头看向即将进站的列车。五个一模一样的男孩,手牵手,跳下站台,在半空中像中断的走马灯,变成了一个。 随着汽笛,今天的电车急刹停在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