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我换下的第一颗乳齿缝进了熊玩偶里,直到现在,每夜都与小熊,以及那颗乳齿一起睡觉。 ​​​

我换下的第一颗乳齿缝进了熊玩偶里,直到现在,每夜都与小熊,以及那颗乳齿一起睡觉。所以当车祸截下的断腿被缝进了更大的熊玩偶里,我并没有多少惊讶。 车祸后女友并没有及时来看我,我和小熊和乳齿,躺在病床上,自清醒以后等了一个下午。开始有些生气,准备好了一肚子的抱怨话。但当她抱着一只半米多长的毛绒熊出现在病房门口时,还是忍不住笑了。她说跑了五家游戏机厅才找到这么大的熊,又抓了一百多块才抓上来。为什么不买一个,我问。她把熊推到我身上,说这只熊至少要有些我的努力在里面。 当天晚上我早早睡了,女友坐在床边把熊背上的线拆开,把我的断腿放进去,借着床头灯的光再缝起来。第二天一早我便拥有了一只包着小腿的大熊玩偶。女友好像很困,我让她回家休息,她没有答应,想再继续陪我。 我抱着熊头,她坐在床边抱着熊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人赔偿了吗。”“还没,跑了。”“怎么办?”“只能等着。”“你不伸张一下正义,替我抓到他?”“我也不是警察呀。”“逗你玩的。”她没说话,用指腹揉熊脚底的刺绣,我却感觉断掉的那只脚底有些痒。 出院之后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文档继续写稿子。因为车祸,主编给我放宽了两周,但时间依旧紧张。女友在超市打零工,没有班时在家也闲着无聊。这几天我的精神高度紧张,为了不被打扰,就打发她去看电影或是唱卡拉OK。第一第二天还兴致满满,到了第三天就显得有些不高兴,在饭桌上不动筷子。我无暇照顾她的情绪,“再不吃就要冷了,我吃完还要赶稿,你在客厅动静别太大。” 第二天起床时感觉有些不对,洗脸时才看见右手无名指第一个指节已经发黑变小了一圈。我大叫,女友被吵醒,赶来一看也瞪大了眼睛。坏死,可能是被子的线头缠住了,要截肢,医生说,我的眼泪随之滚落。等候室里我不顾旁人号啕大哭,为什么又要截肢,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一个靠写作吃饭的人手指坏死。女友只是坐着,抿着嘴,轻轻拍我的背,一下一下。 我看着自己断掉的手指,痛苦像一口痰,吐不掉,咽不下。女友捂住我的手,说,你别写了,我去找份正式的工作,我来养你。听到这话我怒火中烧,“我怎么可能不写,我就是要写,别说手指断了,手断了我也要写。” 我们大吵一架,吵架的尽头是分手。她带走了家里很多东西,但我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了。那节断指也不知道有没有带回来,或是留在医院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两只熊也被带走,我苦笑,这样也好。

第二年春天接到通知,当初撞我的那个司机找到了,是前女友。我去看守所见她,我不理解,我想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回答,玩了半天手指。时间快到了,她说:“我后来又去抓了一只毛绒小熊,把你的手指缝在里面了。”

我来找你啦。

外卖员把我的外卖放在门口,发了条消息,走人了。明明写的是当面收,万一被人拿走了怎么办。他不知道这是于我至关重要的一顿饭,因此这么不小心,送骨灰盒的就不会这么不小心。 我把塑料袋的死结剪开,碗一字排开,饭端在脸前,像阅兵一样一道一道吃过去。吃的时候一直在想妹妹,我的妹妹要是此时坐在饭桌旁一定手舞足蹈吧,尽情地吃自己喜欢的菜,吃得满嘴油光。我可爱的妹妹呀。 过年的时候妈妈给妹妹买了新衣服,粉红的羽绒衫,袖子小小的,扣子也小小的,上面的花纹只有我指甲盖那么大。这么小的衣服,不禁想妹妹是这样小,小得我也能抱住她,稳稳地,紧紧地。可是我还没见到妹妹穿上那件玩偶一样的衣服,都已经夏天了。 夏天到来的这段时间我什么也不干,只是吃,吃任何能吃的东西,偶尔也吃点不能吃的。阳台的吊兰盆里少了一抔土,我偷偷吃掉了。不好吃,只是土的味道,但我忍不住,先是吃了一小撮,后来抓了一把往嘴里猛塞,塞得呛出来一半,落在衣服上和地上。大部分时候吃能吃的东西,我能感受到它们在胃里的积累,像捏泥人,和点水,和点泥,就这样逐渐成型。面包最能带来这样的体验,我吃完面包总会看着自己肚子鼓胀起来,直到身体受不了了,才转头扒在马桶上,火焰烧过我的喉管。一转把手,它们就离开了。妹妹也是这样离开我的。 妹妹还没出生之前,我总是问,还有多久啊。爸爸就会说,很快的,你很快就要有妹妹了。我也高兴,开始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要有妹妹啦。 妈妈问我,爱妹妹吗。我说爱呀,你爱妹妹吗。妈妈说,妈妈是妈妈,当然爱。 爸爸骑在我身上的时候也说,很快的,你很快就要有妹妹了。我感觉很疼,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没关系,我要有妹妹了。 有个晚上我梦见和妹妹一起跳舞,拉着她温软的小手,妹妹转着圈一蹦一跳。她的笑声多么清晰,我们可以这样忘我地跳下去,直到爸爸妈妈也离开这个星球。但是跳着跳着我却张开嘴巴,竟然能张得这么大,把妹妹一口吞下去了。 醒来妹妹还在肚子里。 我的两腿之间流出血来,还有些血块,我知道妹妹也在其中,便一直观察着。妹妹流出来了,我立刻抓起妹妹给妈妈看。妈妈说你恶不恶心啊,抓着我的手,把妹妹扔进马桶里,冲走了。 我想去找妹妹。我吐了好多嚼碎的东西给你吃,你吃到了吗?有没有长大呢?会不会孤单?我把头塞进马桶,水面没过鼻子和嘴巴,我要来找你啦。

我们还有下一个今晚,下下个今晚,一千零一个今晚。

第一次把镜头拉近到阴部时,心说人身上竟然还有这么丑陋的部位,肚子上的赘肉都可爱起来。这样的部位在手的揉弄下一开一合,还流出些白色的水来,我看着屏幕干呕了一下。小刘笑着说:“你不也有吗。”我白了他一眼。

01、人行道 日 外 忻乔下班路过二手电器行,看见店主女儿湉端穿着包臀裙靠在一台冰箱上抽烟。忻乔转了转腕表,对她微笑一下。 湉端:买冰箱? 忻乔:多少钱? 湉端拍了拍背后的冰箱。又指了指旁边的。 湉端:这台一千二,这台一千八,那台两千。 忻乔点点头,心不在焉,打量着湉端包臀裙下交叠的双腿,是不是二手店生意不好,才让女儿穿成这样出来吸引人。

我喊停,这里应该在想店主是个什么样的贱人,不是在想她裙子下是什么样的逼。男演员挠挠头说我有在想啊,我挥挥手说重来。他又露出求知若渴的眼神盯着大腿缝,算了吧,我说。

02、店门口 夜 外 忻乔换上运动装出来夜跑,在二手行前停下脚步,抬头看挂在招牌下电视上的晚间新闻。湉端穿着睡衣从店里走出来,打了个哈欠。 湉端:又想买电视了? 忻乔:多少钱? 湉端:忘了。 忻乔:我没问电视,我问你。 湉端:我和电视一个价。 湉端转身招手,忻乔跟着进去了。两人在发黑的灯管下、狭窄货架间拥吻,湉端腰肢扭动,忻乔大手上下抚摸。其间二人转过身,湉端的肩膀碰到架子上电视机的开关,里面播放着男女正在上床的画面。

小刘问我,这里放什么片,我们从黄网上随便找一个吗。我说不行,一会儿找一部电影截一段出来。小刘翻了翻剧本,指着名字:“我还没见过哪个黄片男女主角有名字的,你也太当回事了。”“你不当回事。”小刘把头偏过去,大概是在翻我白眼。

04、二手店 夜 内 忻乔看见男女云雨,亲得更激烈了,双手欲解开湉端的上衣纽扣,被湉端捏住。镜头转向两人中间,缓缓拉近,湉端指着货架深处的门,意说我爸还在里面。 忻乔:那我们就在这里做。 另一面朝向大门口,时至十一点,二手店该打烊了,卷帘门还没放下来,人行道上偶有行人通过,没人注意二手店内的男女。路灯下一群飞蛾乱舞。 镜头从人行道拍店内,两人渐入佳境,互相剥下衣服。

女演员脱下裤子,阴部光洁,连一根毛茬都没有,她皮肤白,显得阴唇更黑。这年头找个有毛的都大海捞针,有点经验的都激光脱掉了,男人的脱毛视频反而有了市场。我想湉端更适合杂草丛生的阴部。

05、二手店 夜 内 二人做爱。

男演员说这里怎么就没有了,我说就是没有了,这不是你们专业内的事吗。说到这里又想起先前过目难忘的女阴,这个世界上本应有没有一方阴部露出的色情片。 他们开始做我便后悔没写了,写一些“湉端闭上眼睛双手抓在货架栏杆上”也是好的,男演员只顾着挺胯,女演员则配合着节奏叫起来。我想喊停,小刘拉住我,“这里不太好停呀。”我不想面对屏幕,只好看着小刘,房间里的灯泡该换了,频频闪烁,小刘脸上一明一暗。 “怎么没写了?”小刘问。 “我不会写。” “没经验?” “没经验。” 灯暗时小刘脸上的痘印都被隐去,我竟心生几分欣赏。转头看了眼屏幕,两人还在忘我地摆动,像两根纠缠的海草。

06、二手店 夜 内 二人双双达到高潮。 湉端:我们只有今晚了。 忻乔:不会的,我们还有下一个今晚,下下个今晚,一千零一个今晚。 湉端:你会因此破产的。 忻乔无言,其实他连那台一千二的冰箱都买不起。

我问小刘,要不我们也做一下吧,取材。小刘有些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我脱光衣服,一具木乃伊一样笔直在床上躺下,小刘拨开我的双腿,用手指摩擦着。 我们也有节奏地摆动、喘气,我感觉腰很痛,干燥的海带就要折断了。做到一半时,我总感觉边上也会有摄像机把镜头移到我的阴部,丑陋的阴部也会因此保留下来,便闭上眼睛,双手举过头顶,想抓栏杆,但是那里没有。 小刘从我身体里出来,射在一旁的剧本上,纸微微发皱。

“我扶你过马路吧。”

从监狱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小学老师常和我们说“要换个角度看问题”,于是低着头走路,被地上玻璃片反射的阳光刺了眼睛。 一下眼前发黑,狗屎的角度。趔趄走在大街上,无意踩上盲道,发现鞋底竟然这么薄,薄得能体会到有几个点。干脆闭着眼走盲道,直到撞上一个人。 “不好意思啊。”我睁开眼睛,低着头,还未适应正午的强光。 那人手上搓捻着一根棒子,也闭着眼睛,没有看我,说:“没事。”一看遇上真正的盲人,又想起小学老师说“要帮助行动不便的人”,便谄媚地问:“我扶你过马路吧?”他笑着说不用,又问:“牧柏路怎么走?”我不知道,九年零六个月双脚没有踏足这个城市的土地,已经连回家的路都记不得了,只好回答不知道。他很失望,我更加失望。失望与失望成九十度角,往两个方向去了。

我没回家,不是因为真的记不得回家的路,只是想在没有围墙的世界多走几圈,再走几圈,又走几圈。但我又怕真的回不了家,只是绕着四个路口打转,低着头。一路上有一只灰棉布手套、一顶钩在栏杆上的蓝黑帽子,一只黑色运动鞋(究竟如何才会丢一只鞋)与我擦肩而过。还有一只俯冲进隧道的鸟,我们对视了一霎。行人的脸,一张都没记住。

走到天黑,黑到连走了整天的路都模糊的时候,决定回家。 拐向仲荆街的路口,红绿灯坏了。我又看见了白天的那个盲人,棍子倒在一旁,他紧紧抱着盲人过街按钮,嚎啕大哭,大拇指疯狂按着毫无反应的按钮。 “怎么了。”我问。“我迷路了,我迷路了啊。”他还是没有看我。“你家人呢?”他摇摇头。 几个光脚跑步的人经过,没有侧目。 “别按了。”他停了一下。“别按了。”我说。“我扶你过马路吧。” 他不哭了,也没起来,开始念:“我老公死了,煤气炸的。我也给煤气炸了。我老公死了。” 我拉他,“你的眼睛是给煤气炸的?”他往地上赖,“我要去找我老公。” 他大约是脑袋也给炸坏了,我有些不耐烦,“我给你找警察,你叫什么名字。” “傅矢坚。” 我愕然,入狱前有个男友,也叫傅矢坚。 “你住在哪里。”“仲荆街。”“去牧柏路做什么。”“找我老公。”想是他老公埋在那哪个陵园里。

在派出所,警察告诉我,牧柏路在郊区,没有坟地,只有一家看守所。我问他是不是记错了,他说没有,那会儿眼睛还是好的,亲眼看着男人进去的。我有些狐疑,问,你男人叫什么,答曰罗贺。 我就是罗贺。

出生的喜悦总是伴随一种强烈的寂寞,让人手足无措。

和我见面的中介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中介一样的黑白西装,中介一样的皮鞋,用中介一样的口吻说“请坐”,我说:“我要卖房。”他便像一个中介一样开始介绍流程了。 阳光从窗帘缝中挤进来,照得我后背发热,只好坐直身体前倾躲避。他见我好似非常认真,也挺直脊背,愈发热情。让人有些烦躁,但并不反感,毕竟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想赶快卖掉房子,他把我当作不被开除的救命稻草。我们都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九号床的华姐是今天上午走的,孩子一岁,在妈妈离开人世的一瞬间咯咯笑个不停。小脸红润,在场的众人却毛骨悚然。 在妇产科的时候华姐抱着刚出生的宝宝让我给起个小名,我说这任务太艰巨,她笑:“你文化比我高,我相信你。”于是孩子就叫端端,端正的端。华姐高兴地摇着他喊端端,端端哇地一声哭了。想是我不太胜任这个工作。 华姐一向是信任我的,尽管我年轻,方方面面都不成熟,她也不在意。开始我喊“严女士”,她说太正式了,不习惯,非让我喊华姐。“要是被知道了可不好。”我有些为难,“那你就偷偷喊。”这种信任或许是出于年长者的一种直觉,以前总是不以为然,现在每每想起还是会感激。 今年调了科室我才知道华姐又住进来了,什么病没打听到,总之活不长了。我想起端端,心里有些发紧,很快又释然了。我没有关心的义务,更没勇气。主动申请调科正是因为不想再看到新生命,出生的喜悦总是伴随一种强烈的寂寞,让人手足无措。挂了院里的精神科,开了点药,也很久没再去了。 但华姐待我不薄,我还是趁着午休溜去了她的房间。华姐像一件忘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衣服,皱巴巴地挂在病床上。我眼睛一酸,赶紧用手抹,抹了半天却是干的。 我小声说:“华姐,是我。”她没有回答,我又喊,才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撕扯着,带出些许欣慰:“呀,小吴。”我拼命点头,她轻轻握我的手,又不说话了。临走时我看到她身下压着什么文件,末尾歪歪扭扭地签了字:“严华”。 华姐住院这段时间,我也为今后做好了安排。写了辞呈(或许不只是起名,作为护士也并不够格);搜了点中介,打算卖掉房子;起草了遗嘱。看起来都是大事,其实很早便开始打算了,不过一直没有让我能下定决心的事。

今天上午10时,华姐准时走了。仪器测定剩余的生命还有三年,这三年不出意料地转让给了端端。 我听到这个消息转身上楼提交了辞呈,是时候了。 同时,申请了生命让渡协议,剩下的日子应该很多,全部让给3床的喜欢画画的女孩。签字的时候院长打断我:“你下定决心了吗?”我说是的,想了半年了。他拉开厚重的门,里面巨大的机器极具压迫感,他又问:“不后悔?”我盯着舱门,一旦走进去,就是天门了。“不后悔。” 看上去很吓人,其实生命让渡就像是剪电影一样,从这里咔剪下来,再贴到另一个人的胶片末尾。我剩下的生命是六十一年零一个月,转让六十一年,剩下一个月用来随意挥霍,也防止我改变主意。

不出半个月房子就卖掉了,留了够用的,剩下全部捐了。那一瞬间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十分释然,好似人生即将完成。 又半个月上午十点,我站在生命让渡机舱门前,接受让渡的人女孩站在另一个扇门前,彼此对视一瞬后,双双跨了进去。舱内正好包裹身体的大小平静而温暖,像是回到母亲子宫里。

机器的运作声音停止,我睁开眼睛,走出舱门,回头看我的生命赫然是100,而那女孩是0。 胶片贴反了。

一种闲谈。

一千五百三十八年前,这个国家曾经生活过一种会飞的野兽,有的人说只在白天见过,有的人说只在夜晚见过,有的人说只在夏天见过,有的人说只在冬天见过。在他们弄清楚这种动物的真面目之前,它便像一阵风,从少数人的记忆里掠走了。 我活着的时候,吃东西没有用过餐具,常常仰着头,把盘子里的东西倒干净。脖子因此定型了,动物都是这么进化的。 但我活着时日日望天,雨滴在眼睛里发出哒哒的声响,却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不是从天上落下,而是从地上飞去的。 死了之后,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有工具可以把食物送进嘴里,再不济也可以用手。如此宝贵的建议,偏偏迟到了几十年,一如身处此地,才见到传说中的鸟兽。 它飞来时我便意识到是珍奇,难免发出惊叫,大呼:“哎!”它闻声停下来,落到我身边。伏在地上才勉强用扭转的脖子看清那兽的样貌——两只眼睛白的多黑的少,毛发根根立起,体型宽大,脖颈细长。我问它:“你能听懂我的话?”它不回答,眼睛里黑的盯着我,白的盯着两边。我嫌它目光瘆人,又嫌趴着不便说话,从地上爬起来,眼前重回往日空无一物的天。 它突然飞起,落在额头上,羽翼撑满视野,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想这鸟定是死后的救赎,竟使我站着仍能摆脱一尘不变天空的压迫。 又问:“你用什么吃饭?用手、用筷子、还是仰起头,用嘴接食物?”它从头顶飞走,飞来时衔着一个盘子。我们是一样的,这令人心生愉悦。 “我以前没见过你,为何其他人见过你?”它用嘴啄我的脸,想是同样没见过我。我们又是一样的。 “为何有人白天见到你?有人晚上见到你?”它挪开半边身子,我的左眼看到白天,右眼一片漆黑。我不明白。 “为何有人夏天见到你,有人冬天见到你?”鸟叼来果子,扔进我的嘴里,果子早已腐烂,恶臭从鼻孔和耳朵里溢出,连忙歪着脑袋吐出来。我想那些人一定是忘记了,白天看到,晚上便忘记了;夏天看到,冬天便忘记了。就像这颗果子,忘记及时吃掉,就彻底死了,烂进核里,烂到这个世界来。 “为什么我死了,才见到你?”长着翅膀的野兽又飞走了,这次带来的是一面镜子。我看见镜子里宽大的身躯,高高昂起的细长脖颈,眼睛白多黑少,立起的毛发缝隙中,空白一片。 我们竟是一样的。 或许我生时忘记了,死后才想起来。

我心说是啊,如果你不来,这无聊都要漫出二层的闸机,无聊得都要疯了。

在铁轨上留下了电话号码,希望有人来找我。 时间一天天变长,无聊与无聊叠加,快有一个站台那么高了。 起先数轨道里的枕木,从一个道口到临近的另一个道口。接着是铁轨的螺丝,最后是道砟——至少相比于数沙漠里的沙子要容易得多。计数,人与漫长时间的对抗,传统、经典、永不过时。 我不能从这个站台离开,我的电话号码还记在这里。电话是个座机,铁轨是线,我就是那个座。 第三次清点那些石头,我已经记不清前两次得到的数字,而这一次的结果应该也不会相同。然后一个女孩来了,一千三百二十六被她打断,我本满心期待他人的到来,这下竟有些恼火。不过很快便平复下来,习惯了电车里上千人在身边来往,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我们对坐在轨道上,中间隔着三块螺丝比较特别的枕木,像是坐在茶几两端。我问她名字,她开口——一辆准急经过,连同她的名字一起开走了。她反过来问我,我有些犹豫,想再问一次,又想还是先说自己的名字——一辆特急把这段没有意义的对话吹飞到不知何处。 她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条内裤,我便问:“你来的时候就穿这些?”“我在家是这么穿的。”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校服,一件令人厌恶作呕的衣服,如今是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看见她我才生出一些后悔。 她问我一直留在同一个站台会不会太无聊。我心说是啊,如果你不来,这无聊都要漫出二层的闸机,无聊得都要疯了。但我却指着不远处的道口,每天不同的人,相同的人,人来人往,像看电视一样。 她跳起来坐在站台上,弓着背叉开双腿,模仿沙发上看电视的样子往嘴里送薯片。她有些胖,大腿肉像装满水的气球,放在地上便摊开流向两边。我看见她内裤边露出来的阴毛,一瞬间有些想笑,或许是想起了袋子里露出来的大葱。 她见我笑了,也跟着笑。最终我们狂笑不止,笑得站台上等车的人都要听到了。 我们开始聊天,聊种种事情,从别人手机里看到的流行趋势成为微不足道的谈资。尽管如此,我们依旧不停地聊,不停地,不停地,夜以继日,通宵达旦,焚膏继晷。一旦停下来,无聊便会如同海啸一般把我们冲散。 我们聊到无法再聊了,开始聊自慰,既然彼此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必感到难以启齿。她好奇很多,因为听说男生自慰的频率高于女生。我讶异于很少有女生被插入有快感。我们同时抱怨黄网上找不到好看的视频。 她突然问:“男的也会看男的自慰吗?”“或许有人会吧。”我含糊地回答道。 最后的最后,我们终于来到了那个话题,一直被我们避讳的话题。 她是因为校园欺凌跳轨的,就在前一站。她捏着肚子上的肉盯着我说:“就是这些脂肪把我推下去的。” 我对于自己的原因沉默了,像一口怎么也咳不出来的痰。她说没关系,有机会再讲吧。我很感激。 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聊的,比如“后悔”——我自认为如此。后悔会把我们带向一个漩涡,永远在里面打转,就算是无聊也无法平息的漩涡。 她却先开始问:“你后悔吗?”我把目光转向别处。“还没有和别人做过爱就死了,后悔吗?”人生中想要体验的事情,其中的禁地,疯狂地吸引着我们的领域。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因为被强奸自杀的,被男人强奸,就穿着这身校服。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选择我这样相貌平平的高中生,也许是看见了我手机上男人自慰的视频。 做爱是我们在这里也无法了却的愿望。 “做吗?”我还是问了。她侧躺在铁轨上点了点头。但我们都知道,消磨时间的方法千万种,只有这项是做不到的。我依旧望着她,抱着千万分之一丝期待。 一辆各停缓缓进站。最后一节车厢从我头顶离开,她平躺在道砟下面,闭上眼睛,像是等待什么。 她穿着红T恤,一块掉在铁道上的寿司,被坚硬米饭盖住的生鱼片。

我只是用眼睛,用手脚身体丈量,你要睡多大的床。

很难想象人会如何移情。 我们最讨厌的本能就是制作容器。因为天地仅仅一面,只能向下挖,或是向上建。 你已经死了。 我当然知道你已经死了。不会相信你还活着,不会去人群中寻找和你相似的面孔,不会和你的遗像紧紧相拥。 但我不是一个冷静的人。我看过你的遗容,看你火化的全程。我只是冷静地接受,并不代表这些不令我疯狂。 我开始四处挖洞——尽管你不是土葬。只要见到无人的空地就闯进去挖,开始时用手挖,挖到半个你的时候被赶出来。后来买了铲子,为了尽快挖出一个你的大小,脸皮也厚了,一边听着管理人的谩骂一边挖。 挖洞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这个洞能保持多久,管理人还能骂多久,你死了多久,都不想。我只是用眼睛,用手脚身体丈量,你要睡多大的床。 后来挖到无处可挖,便开始挖儿童公园的沙坑。沙坑很小,至少得挖出一半的大小才足够你躺进去。小朋友们并没有不满,只是看着我挖,我一下一下铲进去,再抛出来。看一个沉默的大人沉默着沉默地制造一个沉默的空间。 待我挖好之后他们轮番躺进去玩,一边在坑里打滚一边大笑。我想这个坑对你来说还是有些窘迫,但冬天那些蜷缩着的夜晚,或许刚刚好。 日暮,孩子们都散了,只剩下我,我的铲子,我的坑——你的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终于感觉到那些溜进鞋子里沙子的存在,但我太累了,累到不愿倒出来,就这么放任他们它们硌着脚底尽是茧子的皮肤。没有灯光,沙坑几乎看不出起伏,我站起来寻找我的坑——你的坑,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面前只有一片平坦。向前走几步,却被边缘一圈砖块绊倒,面朝下栽进坑里。 我突然从沙子里闻到了你的味道,我不是真的疯出了幻觉,那的确是你的味道。我像狗一样闻,拼命吸气,被沙子呛到鼻孔,想擤出来却连带出了眼泪。顺势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坑里大哭起来。 我唯一一次把坑填回原样,儿童公园的沙坑里埋藏着一个失魂落魄大人的眼泪。 这是最后一个坑,我不再挖了,希望这样的发泄就此打住。你已经死了,我也得正常活着。 我们唯一的联系只剩下一个空花瓶。你死后我没再往里面插花,生前也从未告诉过你,我其实是害怕植物的,包括美丽的蔷薇向日葵满天星月季鹤望兰非洲菊百合唐菖蒲。我害怕这种活着像是死了一般的没有动作,死了又像是活着随时要将我吃掉的生物。行道树树干间的一个灯柱都能为我的恐惧带来救赎。 但你很喜欢。鲜切花的寿命很短,我们几乎每周都要买一束花插在花瓶里。斜着切茎,往水里放一点盐,浑浊了就换水。你教我的,我也很熟练,哪怕面对这些可怖的生命。 空花瓶放在靠近窗台的柜子上,你的骨灰盒就在花瓶的旁边。我一直以来认为那个花瓶是你骨灰的最佳容器,简单透明。但我没有勇气打开那个陶瓷罐子,怕我会猛烈地砸碎它,抓着陶瓷碎片和你的骨灰往嘴里塞。 也曾想过要不要再买些花来,毕竟你很喜欢,我只是害怕,但因此很难讨厌。假花很好,不需要为此费尽心思。当那些精致的塑料插在花瓶里时,我竟不可遏制地呕吐起来,如同看到了腐烂许久的尸体。 我没再试图还原曾经生活的模样,你的花瓶,你的骨灰,便一直陈列在柜子上。 直到我打扫卫生,抽出柜子里的书,花瓶一阵晃动之后掉在地上。你的花瓶,你的容器,我无处安放的情感的容器,曾经放入我生殖器的容器,碎了。

坐上电梯,从二十二层到一层,只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从地面向上看见那些难以移动的牧羊犬,仍有打碎它们的冲动。

“最古老的书已经在我手上了。” 在这个进出不自如,窗户只能打开一厘米,不允许鞋带存在的地方,总有人自愿站出来,当一个飘渺的精神领袖。 我坐在连排塑料椅最靠边的位置,方位不算太好的观众席。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忘记是什么了,作为我的掩护,单薄的碉堡。实际上在看她,我们的吟游诗人,正抱着一本《中医养生宝典》,在四十平米的空间里流浪。 “我早就掌握苹果醋的做法了。” 但苹果醋究竟怎么做,她没有说。就像酿酒,人们也说酿醋,它们的原材料都是时间,这里有海啸般击溃我们的时间,或许是可以做出苹果醋的,只要我们一直留下来。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关心她的演说,她自己似乎对听众毫不在意。 这个地方,笔和一切电子设备也是禁止的,吟游诗人的理论没有留下记录。 只有一个例外,那个头发又直又长的,常常一个人占有一整张四人座桌子的女孩,有一支铅笔和一本横格本——是她男友从外面的世界带来的。探视时间到来的大多是亲人,她的男友也是例外。他们见面便说着咒语一样的情话,很多人听到咒语都会沉默,包括此时仍独自一人的吟游诗人。 神秘的咒语让女孩时常颐指气使。有一个有些驼背的干瘦妇人,曾借用男友的手机打了一回电话,此后一段时间就只会说:“小伙子是个好人,小伙子真不错。”女孩因此骂她,对于青年男子的特别情感作为盾,她依旧重复着“小伙子真不错,小伙子真不错……” 洗澡那天,我恰好排在女孩的后面。我们同时挤进一个不足两张床大的浴室里,她的裸身正是想象般、睡莲一样的骨头与肉。我小心不碰到她的身体,却总是碰到冰凉的瓷砖墙壁,溺水的我从湖底看着被氤氲热气包围的睡莲。她喊我用肥皂帮她搓背,我照做了,牧羊人站在门口笑:“真会使唤人。”让人有些脸红。 日后我向她借纸笔,想画画,画完她,再把本子还回去。但她拒绝了,“这是我男朋友给我的。”我想这也应该也是咒语。 我落败之时,吟游诗人开始唱歌:“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照亮它的脸。”或是:“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总能把冬天变成秋天。”我只好带着失败的心情听这些失败的歌。没有人纠正她的错误,我一直在等她想起正确的歌词。 有些人听得烦了,让她闭嘴,此时就会爆发一场争吵,这样的争吵总是没有结果的。吟游诗人口干舌燥,像中咒语时一样沉默了。 难得万籁俱寂的此刻,我通常透过那些包围整个房间的窗户看外面。窗户干净透亮,像是为了弥补它只能打开一厘米(或是完全打不开)的遗憾。这是一层飘在市中心上空的牧场,早上七点起床,打开羊圈,我们一同涌入四十平米的活动空间。从这里能看见其他浮在空中的商业楼,但它们不同,它们有一条电梯与地面相连。白框的窗户是代替牧羊人看管我们的,被拴着绳子的狗。在想象中,我们一同挣脱枷锁,飞向那些自由的草场。 现实我端着已经凉了的稀饭,喝了几口,放下碗,把煮鸡蛋的蛋壳剥进剩下的稀饭里。什么都不会长出来,我仍然享受播种的乐趣。常常发怒的胖女人突然坐到对面,抢过碗,带着愤怒的耐心把鸡蛋壳一个一个挑出来。喝了几口,喝到了没挑干净的蛋壳,嘴里不知道骂些什么——我认为是另一种咒语,虽然意义不明,却带有明显的威慑力。 胖女人扔下碗走后,羊群里一只和我、和其他大多数一样普通的人,或是说羊,拿着抹布擦干净那些裹着稀饭的蛋壳。她的温顺和这样带着狡猾的积极表现又显得不那么普通。这个牧场里总有的,会帮牧羊人做事献殷情的人,或是说羊,为了早日离开够不着地的土地。 可牧羊人决定不了这事。 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幸运,能够自由活动,尽管只有四十平米,尽管日日嘈杂,尽管只有一个厕所,尽管一周只在小小的浴室里洗一次澡。一回早晨,我空腹站着被护士抽走三管血,两眼发黑,摇摇晃晃倒坐在加护羊圈门口的椅子上。看见了着柜子的那张床上坐着的小女孩,雕塑一样冻在那里。医生问她:“还记得我吗?”我便明白有些东西被落在电疗病房里了。还看见了被绳子捆住手脚的,待宰一般挣扎的羊。眩晕过去,我立刻逃回我们的高原牧场。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也是有电梯的,和那些高楼同样被钢筋水泥托举着,牢牢站立在地。 牧羊人为我打开大门时,追求他人男友的干瘦妇人跑过来跟着,问:“为什么她能走呀?她怎么这么快就走啦?”我无法回答,牧羊人不耐烦地赶她回去。 坐上电梯,从二十二层到一层,只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从地面向上看见那些难以移动的牧羊犬,仍有打碎它们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