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阴之赤
*没写完。半截雷文。
藤原忠通紧闭双眼,长发披散,蜷在枕席之间,没有涂粉画眉,肤白若久病缠身,较之铅粉,是更加透明稀薄的颜色。干净的眉骨微微隆起,投下苍白、惨淡的斑痕,缓缓起伏,透着呼吸,狡黠地沉思似的。看着它,宗仁联想起日阴处的苔藓。一阵心悸。一阵恶心。冷汗流下来了。
流干了所有汗水和厌恶的心情之后,自己变成一只空瘪的布袋,颓然地被忠通搂入怀中。
男人冰冷的手指不断下移。直到陷入敏感的腰窝。
“上皇大人……”
“请让我填满如此空虚、如此渴望爱意的您吧。”
忠通神魂迷乱,双眼凝痴,脸上泛起近乎痛苦的陶醉表情。潮红的脸颊蹭着宗仁的脖子,声音和平日吟歌时并无区别,却攀上妖冶之气,令人蚀骨销魂,仿佛是比梦更虚幻的梦。
宗仁被他吓到,抬手要打。对方惨白的身影更加朦胧。一片一片飘落。一片片薄薄的身体,在空中惘然地散去。他醉醒一般拥被坐起,双腿之间沾满湿润的黏腻。
宗仁的心情糟透了。
值守的女房提醒他,今日要同法皇一起赏樱。
宗仁闷闷地应下。对镜理容,发觉自己的眼角沾染不自然的嫣红。沾湿怀纸敷着,红晕褪下去一些,犹如朝露浸湿的花瓣。
他深吸一口气,决心与春梦的痕迹对抗到底。
余光闪过翠色。
手腕上蜿蜒一道绿色丝绦。
宗仁去碰,它于指尖微微鼓起,如伤疤初愈。
很奇怪。自己完全没有受伤,乃至于疼痛的记忆。再侧过指甲拨弄,绿丝纹丝不动。倒像是自内侧如藤脉般生长。皮肤光洁无瑕,倒是被指甲用力地划出几道苍白的划痕。
也许是梦中舒展手脚,在哪儿碰上的淤青吧。
相比于现状,只是一点微小的不幸罢了。井中多落下一滴雨,也不会改变任何事。细心藏在直衣宽阔的袖中便好。
鸭川东畔的樱花烂漫盛开。更加亮丽的是璋子和她身边的女房。艳阳辉映下,衣裳镶嵌的金丝银线流动异彩,单衣层层堆叠,缤纷缭乱,如四季锦绣同时花开成海。一瞬间,在熠熠闪烁,华美炫目的光芒中,妻子美丽高贵的容颜突然模糊了。
浓雾一般的世界里。
苍白的光晕。苍白的面容。像一朵靠得过近,看不见全貌的白花,于眼前闪动。
之后缓缓缠上自己的是。
黑色的束带。黑色的眼睛。
宗仁望着空中突然出现的黑暗,努力看清鬼怪真容似的,警惕地眨眼,不一会,目光定住了,变成一种柔软的,如同青春少女寻求与噩梦交流的眼神。被深邃的、阴森的魔力所蛊惑,忽然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在这片无光的深暗之中。然而,同它对视,里面甚至连自己的倒影都没有,更令人心安。
“上皇,您还好吗?如若身体不适的话……”
飒飒微风中,隐约透着一些甜腻的气息。由火苗点燃的薰香。从面前人的身上飘出,反而显得腥湿。
宗仁拼劲全力地摇头。
“嗯,那就好。春日日渐回暖,也适合沉醉其中呢。不过,您还是快些起身进入寺中吧。中宫和法皇都在里面等您呢。”
凝滞的黑暗松动了一些。现实的时空得以继续流动。
藤原忠通咧嘴微笑。艳如红果的口脂下,铁浆染黑的齿跃动柔美的光泽。宗仁隐约记得,自己肯定在哪儿见过他素面朝天的模样。所以每次见到现在的忠通,都忍不住往心里惦念:原本就肤色白皙的人,浓妆艳抹,反而浮夸。甚至有点滑稽了。
几年前,法皇罢免对宗仁宠爱有加的关白藤原忠实。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个人。
藤原忠通的年纪没比宗仁大上多少,自然不会像其父一样把自己当成孩子宠溺,侍奉时也没丝毫怠慢。
二人关系平淡,宗仁那时血气未定,总怀疑妻子是祖父的监察耳目。不肯与她多做交流。又总是很寂寞,拼命地想要找别人来说说话。
忠通和他圆滚滚的父亲不同。他身量纤细,柔美的脖颈时常谦恭地弯着,也涂满滑腻腻的白粉。即使掐在手心也随时都会逃脱。归根结底,难填寂寞。他每次拜见宗仁,总像是畏缩着什么似的,眯缝着眼睛,涂抹白粉的脸上裂开若新柳纤柔的两道缝。
失望之余,宗仁放弃尝试。放弃后的世界非常安静,美丽得有点残酷。宗仁不再反抗祖父。同时与中宫璋子的关系变得柔情蜜意。自皇太子显仁后,陆续诞下其他皇子皇女。待他退位,忠通继续做了显仁的摄政,据说成日忙于照看幼帝。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单独交流。
此刻,宗仁望着对方冰冷的笑脸,只觉腕间窜过刺痛。
——不会是自己控制不住想要打他吧。
暴力嘛,当然是不好的。
但如果能将那死物的表情揭下……也不坏。
嗯。还要再贴上梦中那副神情。
不过,自己早已不是会拿小弓射人的调皮劣童啦。
上皇优雅地挥舞了一下衣袖,仿佛只是为了剥去二人之间过于浓重的薰香,随后,和摄政藤原忠通一起进入法胜寺。
赏樱之后是春宴。樱树开伞似的伸展花枝,把周围的景物映照得鲜艳。身在其间,摄政涂抹白粉的面容也被映染得尽显绯红,看起来坐立难安。不一会,藤原忠通果真以忧心天皇为由,急急地告退了。
法皇微笑地应允,转头对宗仁说:
“这孩子,真是和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什么?”
“你那时还小。忠实放不下你。几次不管物忌也要进宫来寻你。”
……宗仁只是沉默。
坦白来说。他对现状并无不满。
但他觉得,忠实的事,本来做错的就是祖父嘛。对方只是打算将女儿嫁予他,像他们摄关家几百年来做的那样。法皇却不讲理地处罚他。
自己平时当然可以一心一意服从法皇,任何出席活动的安排一一照做。只是,遇到这种自己理所当然拥有底气和抗拒能力时刻,某种执着更加强烈地燃烧。
前任关白忠实的话题,法皇似乎也只是无意出口。并非刻意破坏和睦的气氛。乐声渐起。话题自然中断。
悠扬雅乐,妖娆艳樱,并未把它们的旋律和花枝深入梦中。宗仁为自己对祖父小小的反抗而得意。心情舒畅。同初春的香气相拥,一夜无梦地深睡。
直到被身上的异状钻醒。
手腕刺痒难耐,整条手臂酸胀作痛。
就算如今只是没有权势的上皇,也不至于有狂徒半夜偷偷打我。
宗仁挤出一线目光。轻轻把手臂举到灯前。
啊。
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手腕上绿色的丝线层层舒展开,结出小小的淡青色花苞,经汗水打湿,绮丽地泛着珠光。与之相连的肌肤,仿佛被吸尽精气,冷感地白下去。
他紧张地呼吸。花苞也随之摇晃。
比起普通的花枝,更像是白玉观音像的缝隙间寄生的怪异。
何等不祥之事……
花苞凸起的部分,完全破开皮肤,可以用手指捏住,用力扯动,似乎有撕下的可能。持续地增加力量。变化的只有逐渐激烈的疼痛。宗仁不得不放弃。
该怎么办呢?若是被祖父知道这事。自己估计肯定会被命令出家了吧。
凝视着手腕上的花朵,他有点苦恼。
出家?宗仁总觉得那和自己还很遥远,没仔细想过这样做的后果。至少,对于祖父来说,入道之人的身份并没有让他的权柄减少半分。那好像也不坏嘛。
恐惧心一点点散去。
眼前的花苞,似乎越发展示出应有的姿态。既圆润如珍珠,又呈现出半透明的细腻光泽。
他感受到了某种美丽。
一种从未在自己身上体验过的感觉。
和自己时常被妻子所夸赞的“俊美”,也完全不同的东西。
虽然还是有点害怕呀……可是宗仁喜欢这种身体变得美丽的感觉。他甚至想挽起袖子,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宫里每一个人看。
不过,大家多半只会像他最开始那样感到害怕,就不好了。想到这里,宗仁吹灭了灯火。
黑暗中。花儿依然闪着湿润的光。
遮盖在层层单衣之下,花儿也大胆起来,渐渐蔓延,如疱疹扩散,几日未注意,已经扩散到膝盖乃至于脚踝。宗仁想,自己应该害怕的。看样子,它们总有一天会和真正的疫病一样将自己吞噬。
然而,纤细的花草在肌肤上蔓延的姿态,比佛堂中的雕饰更加华丽,实在美得让人无法舍弃。
只要能变得美丽,似乎什么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宗仁隐秘地爱护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华美之花。即使与妻子同寝,也固执地不肯脱下繁复的衣物。璋子湿润的双眸如同夜月一般照亮他的脸庞。宗仁一时觉得羞愧,连忙吹灭灯火。
某日,春宵在细密的脚步声中挣脱。宗仁醒来,身上只披了件绢衣,料子倒是轻软舒适。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以至发髻松散,像是被硬塞进垂缨冠似的,鬓发如黑烟飘浮在颊边。寝台围了几个侍女,见他醒来,赶紧端上一碗新鲜的水。宗仁一边接过,一边抬眼瞧着其他更陌生的面孔,那是几个皱巴巴的老人,作医师打扮。
真是好生古怪啊。
自己一向身体康健。这般阵仗,倒像大限将至之人。
然而,室内薰香浓郁一如往常。
甘美妖艳的气味,逐渐消融心中不安。
被不止一双眼睛焦灼地注视,宗仁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于是缓缓撩起袖子,露出最初的花丛。花苞虽久日藏于衣袖之下,却有如朝露濡染,晶莹剔透,交叉蔓生,如玉镯般环绕手腕,其中两朵已经完全盛开,花瓣挤压起皱,风姿哀艳。
有一个医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宗仁松开了攥在手心的袖子,同他对视。
“这是生灵或死灵作祟?”宗仁问。
老人虽然和蔼可亲,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漆黑的深潭只在刹那间闪过苍白的花影,又重回宁静的虚无。
被那双眼睛吸引了。宗仁专注地聆听老人的回答。
“并不。这花形如水仙,实为一种寄孤寂为壤的异花,患者被吸收精气,直至身体衰弱……”
“这么严重?那岂不是绝症?何药可医?”
“无药可医。但也算不上绝症。只需以人心温度抚慰,断其根系,自然凋零。”
“人心温度么,我明白了。”
宗仁点点头。老医师满脸的堆笑松弛下来,就连褶皱都平复了几道。
“……倒是奇怪。我对如今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无论同谁都是和睦之至。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
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老人。对方似乎有些难为情,笑容战战兢兢地重新凝固,脸上满是皱纹,像腌脏的旧衣。宗仁大声笑着,从寝台和被褥间爬起,撩起纸障就要往外走。一旁的女官焦急地往他身上盖了件白色的单衣。宗仁用力攥紧,手中的布料为汗汽濡湿,温顺地弯折下来,再一扯,便服帖地披覆在身上了。
宗仁走出住所,一动不动地站立。
他没有失去意识。
从未想过,这么年轻就要死去。甚至因为这种怪病。
宗仁注视着仿佛现实与幻想变得模糊的太阳。水一般的潮湿、湛蓝的天空,也被夕暮的金光融化了,他迷迷糊糊地踏上了路途。
都城的街道有些陌生,往左还是往右都没有区别。
明明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身体却好像先行温习了路线似的,按部就班地被直觉,或者来自病中昏梦的线索牵引。
最后,毫无征兆地停在当朝摄政的家宅前。
想必宗仁异常的行动足够瞩目。藤原忠通并不意外。他从院中走出迎接,没有惊讶,神色安详如常,瘦削的脸颊上贴着不为所动的宁静微笑。洒满夕阳的天空下,黑色的束带透着里层衣物的颜色,熠熠生辉,宛如细沙流金。
宗仁认真地盯着忠通的微微张开的嘴。
铁浆染黑的牙齿,牡丹花般红艳的嘴唇,尽是浓烈的色彩,压得眼睛几乎眩晕。但雪白的脖子模模糊糊、隐约可辨。
宗仁不知道为什么。不想离开他。
就是不想走。至少现在不想。
“上皇,这番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只要您召见忠通,忠通一定会排除万难到您身边的,劳烦您亲自过来。实在是臣办事不周……”
藤原忠通那仿佛用雪白丝绦勒细的脖子里缓慢流出优雅的声音。
宗仁不耐烦,马上打断他。
“忠通。我生病了。说不定要死了。”
“您一向身体康健。既然还能走到我这儿,想必算不上什么恶疾。请千万不要多想,安心歇息才是。希望您早日康复……”
忠通隐秘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不再慢悠悠说话,舌头如同春日山谷里的黄莺一般轻快。
宗仁没能体察到他的心意,只觉得和这个人的交流一如既往很无效。他心烦到了极点。更加严厉的指责几乎要从喉咙里脱出,但发痒的却是脖子后面。
他一伸手,摸到陌生的纤细的凸起。
宗仁马上想到医师的话。
死亡的妄想似乎已经追上来了。
温润的口唇,柔滑的舌尖,溜过他后背的每一寸皮肤,被唾液滋润的皮肤,到处都婉转地开出花儿……他顿时眼前一片漆黑,顺势要倒在地上。在那之前,忠通伸出纤细的胳膊,如同卡住鸟窝的树枝,谨慎而用力地抱住他。
“……请多加小心。”
宗仁没有回应,也说不出感谢的话语,只是安静地靠着对方。
手腕上最先长出来的水仙,不知道什么时候凋谢了。
纯白的花瓣落在黑色的衣袍上。其他花朵也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