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拓展包

  日阴之赤

*没写完。半截雷文。

     藤原忠通紧闭双眼,长发披散,蜷在枕席之间,没有涂粉画眉,肤白若久病缠身,较之铅粉,是更加透明稀薄的颜色。干净的眉骨微微隆起,投下苍白、惨淡的斑痕,缓缓起伏,透着呼吸,狡黠地沉思似的。看着它,宗仁联想起日阴处的苔藓。一阵心悸。一阵恶心。冷汗流下来了。

  流干了所有汗水和厌恶的心情之后,自己变成一只空瘪的布袋,颓然地被忠通搂入怀中。

  男人冰冷的手指不断下移。直到陷入敏感的腰窝。

  “上皇大人……”

  “请让我填满如此空虚、如此渴望爱意的您吧。”

  忠通神魂迷乱,双眼凝痴,脸上泛起近乎痛苦的陶醉表情。潮红的脸颊蹭着宗仁的脖子,声音和平日吟歌时并无区别,却攀上妖冶之气,令人蚀骨销魂,仿佛是比梦更虚幻的梦。

  宗仁被他吓到,抬手要打。对方惨白的身影更加朦胧。一片一片飘落。一片片薄薄的身体,在空中惘然地散去。他醉醒一般拥被坐起,双腿之间沾满湿润的黏腻。

  宗仁的心情糟透了。

  值守的女房提醒他,今日要同法皇一起赏樱。

  宗仁闷闷地应下。对镜理容,发觉自己的眼角沾染不自然的嫣红。沾湿怀纸敷着,红晕褪下去一些,犹如朝露浸湿的花瓣。

  他深吸一口气,决心与春梦的痕迹对抗到底。

  余光闪过翠色。

  手腕上蜿蜒一道绿色丝绦。

  宗仁去碰,它于指尖微微鼓起,如伤疤初愈。

  很奇怪。自己完全没有受伤,乃至于疼痛的记忆。再侧过指甲拨弄,绿丝纹丝不动。倒像是自内侧如藤脉般生长。皮肤光洁无瑕,倒是被指甲用力地划出几道苍白的划痕。

  也许是梦中舒展手脚,在哪儿碰上的淤青吧。

  相比于现状,只是一点微小的不幸罢了。井中多落下一滴雨,也不会改变任何事。细心藏在直衣宽阔的袖中便好。

  鸭川东畔的樱花烂漫盛开。更加亮丽的是璋子和她身边的女房。艳阳辉映下,衣裳镶嵌的金丝银线流动异彩,单衣层层堆叠,缤纷缭乱,如四季锦绣同时花开成海。一瞬间,在熠熠闪烁,华美炫目的光芒中,妻子美丽高贵的容颜突然模糊了。

  浓雾一般的世界里。

  苍白的光晕。苍白的面容。像一朵靠得过近,看不见全貌的白花,于眼前闪动。

  之后缓缓缠上自己的是。

  黑色的束带。黑色的眼睛。

  宗仁望着空中突然出现的黑暗,努力看清鬼怪真容似的,警惕地眨眼,不一会,目光定住了,变成一种柔软的,如同青春少女寻求与噩梦交流的眼神。被深邃的、阴森的魔力所蛊惑,忽然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在这片无光的深暗之中。然而,同它对视,里面甚至连自己的倒影都没有,更令人心安。

  “上皇,您还好吗?如若身体不适的话……”

  飒飒微风中,隐约透着一些甜腻的气息。由火苗点燃的薰香。从面前人的身上飘出,反而显得腥湿。

  宗仁拼劲全力地摇头。

  “嗯,那就好。春日日渐回暖,也适合沉醉其中呢。不过,您还是快些起身进入寺中吧。中宫和法皇都在里面等您呢。”

  凝滞的黑暗松动了一些。现实的时空得以继续流动。

  藤原忠通咧嘴微笑。艳如红果的口脂下,铁浆染黑的齿跃动柔美的光泽。宗仁隐约记得,自己肯定在哪儿见过他素面朝天的模样。所以每次见到现在的忠通,都忍不住往心里惦念:原本就肤色白皙的人,浓妆艳抹,反而浮夸。甚至有点滑稽了。

  几年前,法皇罢免对宗仁宠爱有加的关白藤原忠实。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个人。

  藤原忠通的年纪没比宗仁大上多少,自然不会像其父一样把自己当成孩子宠溺,侍奉时也没丝毫怠慢。

  二人关系平淡,宗仁那时血气未定,总怀疑妻子是祖父的监察耳目。不肯与她多做交流。又总是很寂寞,拼命地想要找别人来说说话。

  忠通和他圆滚滚的父亲不同。他身量纤细,柔美的脖颈时常谦恭地弯着,也涂满滑腻腻的白粉。即使掐在手心也随时都会逃脱。归根结底,难填寂寞。他每次拜见宗仁,总像是畏缩着什么似的,眯缝着眼睛,涂抹白粉的脸上裂开若新柳纤柔的两道缝。

  失望之余,宗仁放弃尝试。放弃后的世界非常安静,美丽得有点残酷。宗仁不再反抗祖父。同时与中宫璋子的关系变得柔情蜜意。自皇太子显仁后,陆续诞下其他皇子皇女。待他退位,忠通继续做了显仁的摄政,据说成日忙于照看幼帝。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单独交流。

  此刻,宗仁望着对方冰冷的笑脸,只觉腕间窜过刺痛。

  ——不会是自己控制不住想要打他吧。

  暴力嘛,当然是不好的。

  但如果能将那死物的表情揭下……也不坏。

  嗯。还要再贴上梦中那副神情。

  不过,自己早已不是会拿小弓射人的调皮劣童啦。

  上皇优雅地挥舞了一下衣袖,仿佛只是为了剥去二人之间过于浓重的薰香,随后,和摄政藤原忠通一起进入法胜寺。

  赏樱之后是春宴。樱树开伞似的伸展花枝,把周围的景物映照得鲜艳。身在其间,摄政涂抹白粉的面容也被映染得尽显绯红,看起来坐立难安。不一会,藤原忠通果真以忧心天皇为由,急急地告退了。

  法皇微笑地应允,转头对宗仁说:

  “这孩子,真是和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什么?”

  “你那时还小。忠实放不下你。几次不管物忌也要进宫来寻你。”

  ……宗仁只是沉默。

  坦白来说。他对现状并无不满。

  但他觉得,忠实的事,本来做错的就是祖父嘛。对方只是打算将女儿嫁予他,像他们摄关家几百年来做的那样。法皇却不讲理地处罚他。

  自己平时当然可以一心一意服从法皇,任何出席活动的安排一一照做。只是,遇到这种自己理所当然拥有底气和抗拒能力时刻,某种执着更加强烈地燃烧。

  前任关白忠实的话题,法皇似乎也只是无意出口。并非刻意破坏和睦的气氛。乐声渐起。话题自然中断。

  悠扬雅乐,妖娆艳樱,并未把它们的旋律和花枝深入梦中。宗仁为自己对祖父小小的反抗而得意。心情舒畅。同初春的香气相拥,一夜无梦地深睡。

  直到被身上的异状钻醒。

  手腕刺痒难耐,整条手臂酸胀作痛。

  就算如今只是没有权势的上皇,也不至于有狂徒半夜偷偷打我。

  宗仁挤出一线目光。轻轻把手臂举到灯前。

  啊。

  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手腕上绿色的丝线层层舒展开,结出小小的淡青色花苞,经汗水打湿,绮丽地泛着珠光。与之相连的肌肤,仿佛被吸尽精气,冷感地白下去。

  他紧张地呼吸。花苞也随之摇晃。

  比起普通的花枝,更像是白玉观音像的缝隙间寄生的怪异。

  何等不祥之事……

  花苞凸起的部分,完全破开皮肤,可以用手指捏住,用力扯动,似乎有撕下的可能。持续地增加力量。变化的只有逐渐激烈的疼痛。宗仁不得不放弃。

  该怎么办呢?若是被祖父知道这事。自己估计肯定会被命令出家了吧。

  凝视着手腕上的花朵,他有点苦恼。

  出家?宗仁总觉得那和自己还很遥远,没仔细想过这样做的后果。至少,对于祖父来说,入道之人的身份并没有让他的权柄减少半分。那好像也不坏嘛。

  恐惧心一点点散去。

  眼前的花苞,似乎越发展示出应有的姿态。既圆润如珍珠,又呈现出半透明的细腻光泽。

  他感受到了某种美丽。

  一种从未在自己身上体验过的感觉。

  和自己时常被妻子所夸赞的“俊美”,也完全不同的东西。

  虽然还是有点害怕呀……可是宗仁喜欢这种身体变得美丽的感觉。他甚至想挽起袖子,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宫里每一个人看。

  不过,大家多半只会像他最开始那样感到害怕,就不好了。想到这里,宗仁吹灭了灯火。

  黑暗中。花儿依然闪着湿润的光。

  遮盖在层层单衣之下,花儿也大胆起来,渐渐蔓延,如疱疹扩散,几日未注意,已经扩散到膝盖乃至于脚踝。宗仁想,自己应该害怕的。看样子,它们总有一天会和真正的疫病一样将自己吞噬。

  然而,纤细的花草在肌肤上蔓延的姿态,比佛堂中的雕饰更加华丽,实在美得让人无法舍弃。

  只要能变得美丽,似乎什么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宗仁隐秘地爱护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华美之花。即使与妻子同寝,也固执地不肯脱下繁复的衣物。璋子湿润的双眸如同夜月一般照亮他的脸庞。宗仁一时觉得羞愧,连忙吹灭灯火。

  某日,春宵在细密的脚步声中挣脱。宗仁醒来,身上只披了件绢衣,料子倒是轻软舒适。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以至发髻松散,像是被硬塞进垂缨冠似的,鬓发如黑烟飘浮在颊边。寝台围了几个侍女,见他醒来,赶紧端上一碗新鲜的水。宗仁一边接过,一边抬眼瞧着其他更陌生的面孔,那是几个皱巴巴的老人,作医师打扮。

  真是好生古怪啊。

  自己一向身体康健。这般阵仗,倒像大限将至之人。

  然而,室内薰香浓郁一如往常。

  甘美妖艳的气味,逐渐消融心中不安。

  被不止一双眼睛焦灼地注视,宗仁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于是缓缓撩起袖子,露出最初的花丛。花苞虽久日藏于衣袖之下,却有如朝露濡染,晶莹剔透,交叉蔓生,如玉镯般环绕手腕,其中两朵已经完全盛开,花瓣挤压起皱,风姿哀艳。

  有一个医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宗仁松开了攥在手心的袖子,同他对视。

  “这是生灵或死灵作祟?”宗仁问。

  老人虽然和蔼可亲,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漆黑的深潭只在刹那间闪过苍白的花影,又重回宁静的虚无。

  被那双眼睛吸引了。宗仁专注地聆听老人的回答。

  “并不。这花形如水仙,实为一种寄孤寂为壤的异花,患者被吸收精气,直至身体衰弱……”

  “这么严重?那岂不是绝症?何药可医?”

  “无药可医。但也算不上绝症。只需以人心温度抚慰,断其根系,自然凋零。”

  “人心温度么,我明白了。”

  宗仁点点头。老医师满脸的堆笑松弛下来,就连褶皱都平复了几道。

  “……倒是奇怪。我对如今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无论同谁都是和睦之至。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

  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老人。对方似乎有些难为情,笑容战战兢兢地重新凝固,脸上满是皱纹,像腌脏的旧衣。宗仁大声笑着,从寝台和被褥间爬起,撩起纸障就要往外走。一旁的女官焦急地往他身上盖了件白色的单衣。宗仁用力攥紧,手中的布料为汗汽濡湿,温顺地弯折下来,再一扯,便服帖地披覆在身上了。

  宗仁走出住所,一动不动地站立。

  他没有失去意识。

  从未想过,这么年轻就要死去。甚至因为这种怪病。

  宗仁注视着仿佛现实与幻想变得模糊的太阳。水一般的潮湿、湛蓝的天空,也被夕暮的金光融化了,他迷迷糊糊地踏上了路途。

  都城的街道有些陌生,往左还是往右都没有区别。

  明明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身体却好像先行温习了路线似的,按部就班地被直觉,或者来自病中昏梦的线索牵引。

  最后,毫无征兆地停在当朝摄政的家宅前。

  想必宗仁异常的行动足够瞩目。藤原忠通并不意外。他从院中走出迎接,没有惊讶,神色安详如常,瘦削的脸颊上贴着不为所动的宁静微笑。洒满夕阳的天空下,黑色的束带透着里层衣物的颜色,熠熠生辉,宛如细沙流金。

  宗仁认真地盯着忠通的微微张开的嘴。

  铁浆染黑的牙齿,牡丹花般红艳的嘴唇,尽是浓烈的色彩,压得眼睛几乎眩晕。但雪白的脖子模模糊糊、隐约可辨。

  宗仁不知道为什么。不想离开他。

  就是不想走。至少现在不想。

  “上皇,这番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只要您召见忠通,忠通一定会排除万难到您身边的,劳烦您亲自过来。实在是臣办事不周……”

  藤原忠通那仿佛用雪白丝绦勒细的脖子里缓慢流出优雅的声音。

  宗仁不耐烦,马上打断他。

  “忠通。我生病了。说不定要死了。”

  “您一向身体康健。既然还能走到我这儿,想必算不上什么恶疾。请千万不要多想,安心歇息才是。希望您早日康复……”

  忠通隐秘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不再慢悠悠说话,舌头如同春日山谷里的黄莺一般轻快。

  宗仁没能体察到他的心意,只觉得和这个人的交流一如既往很无效。他心烦到了极点。更加严厉的指责几乎要从喉咙里脱出,但发痒的却是脖子后面。

  他一伸手,摸到陌生的纤细的凸起。

  宗仁马上想到医师的话。

  死亡的妄想似乎已经追上来了。

  温润的口唇,柔滑的舌尖,溜过他后背的每一寸皮肤,被唾液滋润的皮肤,到处都婉转地开出花儿……他顿时眼前一片漆黑,顺势要倒在地上。在那之前,忠通伸出纤细的胳膊,如同卡住鸟窝的树枝,谨慎而用力地抱住他。

  “……请多加小心。”

  宗仁没有回应,也说不出感谢的话语,只是安静地靠着对方。

  手腕上最先长出来的水仙,不知道什么时候凋谢了。

  纯白的花瓣落在黑色的衣袍上。其他花朵也在隐隐作痛。

我们将以何种色彩盛开   病房洁白明亮。除我没有别人。舒适之外,令人稍感奢华。原本是三人间。病友们陆续出院。幸好风调雨顺,没有灾害袭击城市,如今只剩我独自躺在这宽敞的房间里。

  ……入院已经四个月了。

  月份。陌生的单位。

  毕竟,自那天起,流逝的时间用年来计量。

  藤原忠通最终留在世界上的,只有残破的皮肉,骨头,粘连头皮的长长黑发。

  亲眼目睹一切的母亲。甚至没有尖叫。

  她无声地靠近,尽量避开满是血和内脏的地板,把我抱出来。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家庭背景这样方便。

  妈妈说:“睡在地板上会容易生病的。”

  “而且,身上脏脏的也不好。”

  “至少先洗个热水澡,再上床睡觉吧。”

  我晕晕地走回卧室,尸体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妈妈用了什么方法藏匿尸体。出乎意料很顺利。

  没有穿着警服的人闯进家里找我问话。生活一切如常。

  但不知为何,某一天起,身体开始频繁地不适。

  最开始只是感冒。

  打几个喷嚏。鼻子就不堵了。头也不疼,难受的反而是肚子。

  医生开了几剂药。我遵医嘱服用,健康状况却每况愈下。医生摇摇头。病症罕见。又经过数次检查后,要求住院治疗。

  此刻,望着窗外遥远的风景。粘腻的窒息感突如其来,我不得不弓起身子。午餐在食道里翻涌,随着低哑的呜咽,秽物溅落在白色瓷砖地面。

  颤抖着按下呼叫铃时,感到庆幸。自己及时把脖子伸出床单。没有给大家添太多麻烦。

  几个带着清洁工具的护工很快出现。最前面走着的人是主治医生。

  她叫勋子。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对长期住院的我格外关照。

  “哎呀,又出现了呕吐症状。”

  “是的……真是不好意思。”

  我躺回被窝,挪动肩膀。反复调整让身体舒服的姿势。

  ”真奇怪,胃镜检查结果,没有任何问题。”

  勋子打开窗户通风。

  北风裹挟凉意,吹动窗台上的花朵。

  弥漫呕吐物味道的空气里,花瓣在玻璃瓶中轻轻摇曳,亮如一角白衣,雪色明丽。

  “对了。醒来就看见这瓶花。母亲她来过吗?”

  “早上的时候来探病。你还睡着,我们就没有喊你醒。”

  “又让妈妈担心了……如果我身体健康的话就好了。”

  “这不是你的错呀。话说回来,你的妈妈每次走得时候都很着急。她应该也很忙,但还是经常来探望你。被这样幸福地爱着,你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凝视着瓶中的花朵。

  白花交织绿叶,万般风情。那一定是妈妈在花店斟酌挑选,又精心打理的结果。

  忽然眼眶发热。

  曾经对我心怀恐惧的母亲。

  舍不得杀掉我,又恨不得扔掉我的母亲。

  这些年来,把往日纠缠不休的父亲落在一边。

  展露出近乎赎罪的慈爱。

  这份混合罪恶感的温暖,连同那个人永恒的死,时常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说胃镜检查排除了异常,但最近经常会出现胃肠不适的症状。是吧?一直这样呕吐。总之,继续检查是无法避免的。”

  点滴瓶折射着阳光,勋子关于复查的叮嘱,在耳后盘旋了一会,又渐渐远去了。女人轻盈地关上病房的门离开。

  最开始是血液检测异常,但无法确认病因。

  又进行各项综合检查,始终找不到病灶。

  甚至检查的结果每次都在变化,勋子小姐也很头疼。

  每一天都在消毒水气味中慵懒地流淌。食物也是由护士送到床边。整天都在休息。昨天,我还和勋子说,身体已经不疼了。可以下床走动,差不多可以快要出院了吧。可今天光是呼吸都觉得疼痛。

  一定空闲的时间太多了。才总是忍不住想起过去的事。

  顺带一提。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姑且不论疾病缠身,心完全是大人了哦。

  我有时候,想起那个人,或者说永远定格在三十多岁的幽灵吧。淫荡。而且软弱。死在自己的血肉之中。

  藤原忠通。我们不会再见面。

  我记得你,因为你从前教会我很多事。

  将来我老了,也许会像你一样。但我记得最开始遇到的你。风雅、美丽、多情。像我记得我自己。

  可是,如果被你问道:

  杀死我,有感到后悔吗?

  摇头就是我能给出的唯一答案。

  我很悲伤。但我不会因此痛苦。

  只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藤原忠通是一个寂寞的人。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讨论过和家人的事。虽然我也没问过。不算是刻意地回避。

  他也许就是因为无处可去。才来到我身边吧。

  明明已经接受了我的爱情。

  可是。

  最后的最后,为什么还是发出那样寂寞的声音呢?

  如果再见到他。我会这样问。

  啊——又来了。

  胃部的疼痛翻涌。

  我把手卡在牙齿下面。这里刚刚才被打扫过。不愿意给他人带来更多困扰。

  幸好,这一次呕吐的感觉可以忍住。

  手背的静脉微微鼓起,吸附嘴唇。隔着手指的缝隙。仿佛看见藤原忠通浸泡在湖水和阳光中的面容。

  弯曲手指,想触碰涟漪。

  幻影又钻进被褥的褶皱深处。

  泪水砸在青色血管上。

  分不清这究竟是迟来的悔恨,还是残存的良知。如果就是它们叫我生病了,我要怎么解释给医生听呢。

  到了第二天,身体状况稍有好转。

  妈妈送的花,好像比昨天稍微枯萎了一点。这是肯定的。它不是水仙那样的水生植物,离开了土壤,走向末路是必然的事情。

  从枕头下拿出母亲给我配的手机。对着花儿拍了一张照片。

  “您送的花真是美丽。今天还会过来吗?”

  “你喜欢就太好了。对不起,妈妈今天有事。”

  没有回复她。手机摔进被窝。我也把脸埋进枕头。可能是寂寞,可能是赌气。

  梦境里,迎接我的是记忆中最美丽的那张脸。

  那双比任何人都更寂寞的黑眼睛。

  纤弱苍白的身影。我想起夜空中寂寞的月亮。

  手指把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好像是为了看清什么。

  “显仁……”

  他开口。声音微弱湿润。

  我也想和他说话。

  想从他身上追问那份孤独的真相。

  “明明都和我在一起了,为什么还会感到寂寞?”

  我大声追问他。

  藤原忠通的脸上来不及露出对应的表情。血肉从眼睛两侧膨胀炸裂,像毛躁的花朵,雨露滋润后,融成一滩混合血水的肉块。

  而我像醉酒跳湖的人。从针扎般的寒意中骤然清醒。把被子裹得更紧。

  醒来之后,喉咙有点不舒服。

  用纸巾接住咳嗽。再展开。眼前一片通红。

  首先联想到的是,几年前和忠通在一起的时候。苍白如纸的皮肤上,涌动发亮的鲜血。

  我没有咯血的经验。也许是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太过头了,睡觉前也没有补充水分,因此黏膜破裂出血。感觉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还是通过护士向勋子报告了这个情况,毕竟明天早晨又要检查了。

  “最近有吃什么东西吗?”

  勋子盯着检查报告,没有抬头看我。

  “除了医院提供的餐食,应该是没有。”

  我淡淡地回答。

  “不过,前几天母亲带给我拌饭用的味增。她说,医院的饭味道很清淡吧。于是帮我浇上去了。”

  “哎呀……真奇怪。啊,不是说你的妈妈。是你的身体情况,出现了现在使用的药不会导致的副作用。”

  “不过,不排除是正常的波动。如果不是一直持续的话,这个数值也并不代表什么。对了,你的体重又减轻了。最近真的有好好吃饭吗?”

  她停顿了一下,给我留出回答的空间。

  “我吃掉了。”

  “好的。如果体重再继续下降,可能需要补充营养剂。不过,最好还是通过食物来摄取。”

  “我吃掉了。”

  像机器一样重复着现实。

  勋子挥手示意我离开。又突然“啊”地一声叫住了我。

  “如果要加调料才能吃得下去食物。稍微多加一点也没有关系。”

  结果,咯血的症状没有持续很久。

  走出病房。在廊道里偶遇了勋子。

  她称赞说:“你最近的脸色很好哦。”

  我点点头。早上站上体重秤。发现数字还在下降。让人误以为坏掉的其实是眼睛。

  正想下楼散步,手机传来提示音。

  母亲说她明天会来。

  我对着屏幕微笑。

  “请再给我带一瓶花。”

  于是母亲带来了和上次一样的白花。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也逐渐喜欢上了它。

  “最近,大家都说我的脸色变好了。”

  “是啊。不过有咳嗽出血吧。”

  母亲关心地提到。

  “没问题的。医生也说不算什么大问题。我已经没事了。”

  “真好呀……”

  母亲看起来很憔悴。大概是因为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很自责吧。

  “对了。显仁。给你带来了新上市的果汁。”

  母亲经常给我买果汁。在她眼里,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呀。我微笑着道谢。

  喝了一口。很明显的甜味剂味道。但很好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草莓作为柔弱易腐的水果,难以保鲜,只能通过其他方式去模拟口味。

  母亲回家后。护士送来了今天的药。她放下铁盘。眨了眨眼。有些焦急地说:

  “稍微等一下……真是奇怪。”

  护士用很小的声音喃喃自语。重新端起盘子。跑到病房外面去了。过了一会,再回来时,她脸上紧张的表情已经消失了。

  “抱歉。差点拿错了药。又确认了好几遍,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啊……在医院工作,很不轻松吧。也会有这种时候呢。”

  “不行啊,这可不是小疏漏。会是很严重的医疗事故哦!勋子小姐特意交代了。从明天开始,配药之前必须先和她确认。”

  我含了一口水,熟练地吞下所有药片。

  “你最近和妈妈怎么样了呢?”

  护士一边替我准备点滴,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比起感恩,更多的是,愧疚吧。因为一些事情,她和我父亲分开了。现在一个人赚医疗费供给我,很辛苦。但每次见面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你的妈妈,真很爱你呢。她似乎觉得医生对你有点严格了。两个人还争论过。”

  我有点莫名其妙。我记忆里的妈妈,对待所有人都是一副温顺的态度。勋子小姐也是好人。很难想象她们两个人吵架的场景。

  “勋子……主治医生她,叫我不要给你打营养剂点滴。说为了让消化系统保持健康,最好还是通过食物摄取营养。”

  “是吗?她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看了一眼反射在窗户上的自己。

  这么说来,不知不觉间,骨头稍微从皮下浮现出来了。

  眼前的窗户变得模糊起来。是靠得太近,呼出的水汽凝在上面了吧?眼皮渐渐沉重,总觉得很困。

  “最近越来越瘦了……我还是觉得稍微做一些营养剂补充比较好。放心好了,如果我去请求的话,勋子小姐一定会同意的!诶,你困了吗?”

  “啊?啊……好像是。是的。”

  护士把点滴架摆正。留下一个微笑:“不用勉强。睡个甜美的午觉吧。”

  这一整天,都是这种状态。身体无力。起床也很困难。闭上眼睛,也不像是彻底睡着了。没有做梦。

  再有人来到我床边。我不知道是谁,但是请求对方帮我测量体温。

  体温是我经历的所有检查里最正常的结果。

  真是不可思议。

  话虽如此,母亲来探病之前,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精神。

  这种程度的问题。我想,根本没有必要向医生报告。

  “显仁,妈妈来了哦。”

  她又拿来一瓶白色的花朵来看我。另一只手上是一件透明塑料袋。母亲把之前枯萎的花连着瓶子装进去。她微笑的时候,习惯把眼睛弯起来一些,眼角的皱纹,稍微暴露了真实的年龄。

  我也跟她一起笑起来。

  母亲只有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身上才缓缓有年龄和成熟的气息沉淀下来。

  之前她抱着花站在门口眺望的时候,完全就是个青春靓丽的美少女吧。

  我突然想到。

  如果我拥有了母亲的温暖。是不是就不会需要血肉的温暖了。

  那样的话……

  藤原忠通一定还活着。

  不会被我吃掉。

  “剩下一半的饭,还要吃吗?我带了垃圾袋,帮你一起收拾掉吧。”

  我还在维持着笑容。根本没办法停下去想忠通的事情。如温泉涌出,久久不息。内心被巨大的空洞填满了。

  “每天都在睡觉,还吃得这么多。可爱的显仁会变成小猪的呀。”

  妈妈笑着。我没吃掉的饭菜被浇在枯萎的花瓣上。

  “谢谢你。妈妈。帮大忙了。”

  妈妈又离开了。她映在窗户上的身影,慢慢褪色。

  哎呀,忘记问她和勋子小姐的事了。

  或许,我自己也想这样……

  尽管逃避了法律的制裁。内心深处仍然认为自己是杀人的犯罪者。自我惩戒的心情。与日渐消瘦的身体很是相称。

  像那个人一样纤细,美丽。

  最后,也像那个人一样,流出鲜血,撕成碎片……

  我看着窗户上自己憔悴的脸。现在和我十二岁的时候,忠通最喜欢的样子,想必相距甚远吧。

  寂寞涌上心头。

  那天,我也像参加仪式一样梦见了藤原忠通。

  梦的内容是我们在湖边的回忆。因为在做梦,波光粼粼的湖面大概被改造得比记忆中更美了。

  在梦中,忠通就像睡着了一样漂浮在湖中。

  象牙色的琴弦将他双手反绑在身后,勒住脖子。湖心无端旋转湍流,他沉到水下,再也没有出现。

  醒来时。眼睛仿佛被湖光灼伤。充满泪水。

  真相,大概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面对。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他的心。

  是我把他在寂寞中杀死了。

  想着,便要流下眼泪。却想到或许作为罪人,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于是,我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出来。

  身体虚弱的状态还在持续。

  简直就像是……

  这具身体里,除了我,还住着别人。身体无法同时供给两个人养分,所以开始凋谢。

  我不是一个人。

  因而变得平静。

  康复出院则变得遥遥无期。母亲又来看了我很多次。跟我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总是带来更换的白色花朵。我又惊讶又高兴。但每次都忘了问她这是什么花。

  迄今为止,二十年的人生,遇到很多疑问。我总是不愿开口。

  到最后,得到答案的契机总是让人目瞪口呆。

  几个病人家属在病房门口闲聊。

  “你有听说吗?”

  “真是吓人啊。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不相信也没办法。监控摄像头都拍到了。”

  “……悄悄替换了药物。”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想起了很多事情。

  被拿错的药品。

  味道浓烈的味增。

  化学香精的果汁。

  白色的花儿。

  总是在母亲回家之后,特别明显的症状。

  手机又在震动。我没有心情马上去看。

  即使我没有回复。母亲也不会冷落我。

  一如既往的微笑。果汁。新的花朵。

  我拿起已经拧好盖子的瓶装果汁。

  ……不过颜色看起来有点浑浊。大概是加了牛奶。

  “这次,不只是果汁了啊。”

  “嗯。勋子小姐建议说,你需要多补充一点蛋白质。它们会帮你修补身体的,快喝掉吧。”

  母亲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完全呆住了。

  只是,无论如何,她的笑容太美丽了。我希望它能够她脸上多待一会。如果可以,我就这么一直看下去到死吧。

  咕噜咕噜。

  奶味被甜味完全压制了。生产商真是吝啬。

  与此同时,化学剂的微妙味道无法掩盖,比以前更重了。

  “妈妈,这个……”

  “很好喝,是吧!除了牛奶,还混合了很多蔬果的味道。被摆在超市的货架上最显眼的地方。大家都喜欢。所以我买来了。”

  “是的,但这有点......”

  “你看,包装上除了水果,还有蔬菜呢。不对。你从小就不爱吃苦。即使是炖菜,也要加很多糖才会吃下去。难怪一直生病……都怪我。应该从小就帮你把坏习惯矫正掉。”

  “不是的。不完全是苦,而是……”

  “什么?”

  “没有。虽然还是有点喝不太习惯。但是,我很高兴。谢谢你。”

  我人生的前十年。在吃掉忠通之前。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素食中度过的。

  所以不可能会有我吃不惯的蔬菜。

  大概是在原本的甜味饮料里加入了大量的药物。

  化学药品的气味飘进呼吸道深处,某种虚幻的轰鸣声连通脸上的腔道。朕想吐。

  尽管如此,我还是喝了。

  注视着母亲美丽的面容。我想。

  人类身上,最罪恶的东西就是微笑。

  舌尖稍微有点粗糙的感觉。

  药品被磨成粉末溶解,又沉淀析出了一些。

  我喝完瓶子里所有饮料。母亲已经离开了。

  不久之后,视野开始熟悉地波动。

  闭上眼睛,就像在一条船上,且急且缓地摇晃着……这样昏睡了过去。

  很多人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嘴巴被缓缓地敲开,放进管子。软管如同修长纤细的手指,滑进喉咙里,边缘处仿佛指尖的一点指甲,缓缓地刮着内侧。细细密密的触感,像沾满黏液的鳞片,顺着食道掉进胃里了。那儿就是终点吗?还是要直直地戳进内脏,将自己由内而外从容柔软地翻转过来呢?意识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人在讨论事情的经过。在某个事物松动的时刻,我急急地睁开眼,对上护士一双忧伤的眼睛。

  “勋子小姐说,明天会来找你谈谈。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问题的话,到时候问她就好了。”

  她刚说完。我的胡思乱想马上开始。

  我在书上看到过。

  外国的安乐死机构,会把致死量的安眠药混在橙汁里给人服用……?也许记错了,是巧克力。总之,和食物同时服用的话,本来应该会导致呕吐的药品似乎可以毫无痛苦地作用在身体里。

  总觉得和我的经历有点像。

  我又累了。与状况格格不入的思考回路停了下来。

  那天我做了噩梦。

  在梦中,我打碎了一缸金鱼。

  有活着的金鱼。

  有死后被水流冲刷,尾巴软软摇曳的金鱼。

  生生死死的金鱼。

  拼命挣扎。

  美丽的形象。

  颤抖的身体疯狂地扭动。

  像是呻吟般开合的嘴唇。

  灿烂的金鱼,恍如麻疹。

  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早上醒来,嘴里的管子已经拔掉了。但是勋子小姐还没有来找我。我只能继续无所事事地回味噩梦。在现实的空气里,它们的印象缓缓黯淡。

  突然。

  眼前的金鱼鳞片纷纷剥落。

  母亲放弃了我。

  在看到我贪婪地啃食着尸体的那一刻。

  就把和我有关的一切都放弃了。可能爸爸也包含在内。我应该感到幸灾乐祸吗?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好把我从世界上抹去。

  视野的边缘起了褶皱。

  我的主治医生勋子拿着一张像是病历的纸,漂浮到我的病床边。衣摆处的布料有点薄,灯光晃眼的刹那,勋子像个幽灵。

  “这是你的诊断书。”

  她把纸放在床边。

  用一反常态的冷淡语气对我说。

  我低头。只是一张白纸。勋子的眼睛像是白纸上的两个破洞。

  不对。

  那其实是一张照片吧。

  眼睛之外的五官模糊在苍白的脸上。

  如同绞动内脏的不快感袭击了身体。

  我马上冲进卫生间。泛了点月白色的瓷砖理应坚硬,此时却仿佛只是层薄薄的皮,好像有什么生物在那儿鼓动。蠕动肢节,从皮肤下一处爬向另一处。我喉头一紧,吐不出来。只好用力地把手伸进喉咙深处催吐,碎裂声钻进脑子里,池底洒满殷红的血,不知道是哪里受伤了。酸味灼痛眼睛。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漫长地闭眼,再睁开。

  ——刚才,有谁进来过吧。

  一颗草莓鲜艳地沉在洗手池里。

  卫生间的灯是青白色的。灯光将它的表皮照得透亮,内部的结构却仍然暧昧不清。它待在角落,显得有点寂寞。

  我因为恐惧而颤抖。

  实际上又出自美丽,或许出自于对美的敬畏心……我说不清楚。

  啊……

  但是,我看到了。

  藤原忠通。

  你在那里。

  我凭直觉这么想着。

  满脑子都是再次相遇的喜悦。

  泪水终于涌出。

  我弯曲手指,摘下那颗泡得软烂的水果。

  池水涟漪冰冷,烤着麻木的指尖。

  我想,此时爱怜地把我抱在怀里的藤原忠通,双眼一定叫人安心地空无一物,漆黑无光。

  “显仁。为什么发抖,你害怕吗?”

  “要是害怕,就看着我吧。”

  “我一直在这里,你就一直看着我。”

  他伸出鲜红的舌头,自我眼角舔掉眼泪。

  然后,自己也流下一颗残酷又皎洁,如同月亮一样的泪珠。

あまおう毒(4)   回家之后,显仁的睡眠开始紊乱。

  他回避所有人,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白天长远宁静,混沌不清地昏眠。夜间出游,于花园散步。连先前对他最漠不关心的人也不由得驻足立定。昔日苍白虚弱的面容,如今却从内而外透出淡淡的绯红。皮肤眨眼般闪烁湿润的光泽。一副漫不经心,少气无力的模样。如同宿醉。

  离家一星期不到。无论是言行还是外表,都出现如此惊讶地改变。父母不会不知道。但是没有一封指责的信寄来。

  稍作打听。母亲和女伴出门旅行。父亲前阵子很是忙碌。出于礼仪,他主动去拜访父亲。

  无人欢迎,也无人拦他。从恭敬的手上接过钥匙。房间空静,而角落处晰晰作响。

  是否又是有蛇了?

  他没有看见。

  爸爸转过头来,说:“显仁。我要结婚了。”

  爸爸的眼睛很亮。平滑的玻璃工艺品会流着的光。

  新家装饰简单,只有一个花瓶。现在不是水仙的季节,于是空了。窗帘封锁。没有开灯。阴影无处不在。

  显仁好似看见他身上缠了一只巨大的蟒蛇。

  鳞片鲜艳,绿金彩色。恋心灼灼似火。一圈圈缠紧,痛楚侵袭,骨头仿佛移位。

  ——妈妈也知道吗?

  他窘住。苦苦地把说不出口的话含在嘴里。

  蛇嘴部的线条向后延伸,略略上扬,毒牙往回缩。父亲笑起来。他也跟着笑。抬起嘴角很吃力。蛇长长的身体开始旋转。上一刻还是笑脸盈盈,这会又突然疲惫不堪,头晕目眩。

  他不想看了。睡眠不足的后遗症招致全身乏力,扶墙很缓很痛地逃走。

  父亲没有送他,站在原地扮少女祈祷石像。

  孤独之时,就愈发想念。

  藤原忠通的身影趁虚而入,长了淡白翅膀飞进了记忆之中。姿态非常瘦削而且安定。自己软弱的时候,他总是很坚强。魔性的手指,划开令他痛苦的现实。指甲养得长长尖尖,拨动他,拨一根柔韧的弦。显仁心神迷惘,唯有难忘地颤动。

  如果不是鼻腔深处还残留忠通的熏香,他一定可以鼓起勇气向父亲质问:

  您已经用愚蠢的恋情伤害了妈妈,现在还要去伤害别人吗?

  舌根生满多泪的刺,被泡软了,向内生长,卡住唇齿,不至于痛苦,只是反复被提醒,有什么东西存在于身体的事实。

  他突然想给忠通写信。

  现代,使用这样落后的联系手段,有点做作。显仁没有手机。他看过人用手机。想象着不知是机械还是生物的小东西,从方形的铁块探出头说这话的样子。真像个谎言。他更信任书信,只要抓着笔,可以连接的幻觉,可以被看到的幻觉,源源不断从掌心传来。

  “你好。这段日子不知怎样?先前同你的旅行很愉快。美丽的景色,和你度过的时光,真的让我无比幸福。”

  信纸被猛然抓住,揉作一团。几日未见,就退行至需要说客套话试探,才能袒露真心的关系。他不能接受。

  于是又铺平一张信纸。抓着笔的手指脱力,他就似涂鸦一般扭扭曲曲地写下:

  “我好想你。”

  “你不在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我们两个人,以后要怎么办呢?

  “比如说,你想要被我吃掉吗?还是,你想要吃掉我?”

  “或者,我们两个人一直这样也没关系。”

  “我之前很害怕。我在父亲和母亲身上见过的爱,是非常丑陋的感情。我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自然地长大,也会变成那样的人。一直都很茫然,逃避。”

  “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每次想你的时候,都特别寂寞。如果这些奇怪的欲望是天生的,对象是你,我不想再逃走了。同病相怜、相爱,也是命定的缘分吧。”

  “感情的事,忠通一定比我了解得更多,一定也知道要怎么做。你是怎么想的呢?如果我能活在你的世界里,一定会很幸福。如果你也喜欢我。就把我变成你更喜欢的样子好不好?我真的只要有你就够了。”

  “如果只是寂寞,才这样戏弄我。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做伤害你的事!然后你,说不定会讨厌我。那以后是不是最好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想让欲望玷污我们之间的友情。总之,请回信告诉我答案吧。”

  终于都说出来了。比起信件,更像是一则记叙梦话的日记。再多看几眼,自己一定会后悔。他从桌子前站起来,浑身是汗。夏天已经过去了。墨迹流动水光。无视它们,匆匆折好,就要装进信封里。忽然,他又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传递给对方的语言。比起真心话更接近真实的诗句。他又抓过笔,在最后一页附上一首诗:

  “碧泉奔涌急流中,浪碎离花复又融。恰似故人舟别浦,有缘自会再相逢。”

  托人寄去之后。显仁拿起书桌上的拆信刀。拇指在刀锋底部突出的部分来回摩擦。

  自己到底是期待,还是恐惧那个使用到它的时刻呢?

  对于藤原忠通的思念,不知怎的,揉杂着一种讨厌的感觉。

  就像曾经爸爸和妈妈还在身边的那个家。

  一个星期后,藤原忠通没有回信。

  他亲自过来显仁的卧室。

  日落时分,阳光橙紫。黄昏的溶液通过半扇敞开的窗户流进流出。他站在水箱的入口,夕阳耀眼的金光如此强烈耀眼,单单薄薄的人影在水下模糊,只余轮廓和剪影。显仁眨了眨眼。努力分辨阴影中细微的起伏。可对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长发扎起,似刚洗过,淡香湿润洁净,披在黑色外套上。

  显仁想质问他。想责怪他。想对他大喊大叫。

  可最后也只是咬着嘴唇。高洁纯白的心灵深处默默出泪。泪珠里装满闪闪发光的词花,随可怖的沉默层层包裹。

  显仁被它们硌得难受。他的心怦怦跳,脸容绷得扭曲。忠通盯着他看,没忍住笑出声。咧一排闪亮的白牙,瞬间不见了,嘴里黑洞洞的。这态度弄得显仁恼怒,再也装不了平静。

  “好过分!我写给你的东西,有那么好笑吗!”

  “哎呀……只是觉得高兴呢。”

  忠通身上的熏香梦一般地扑在脸上。

  “多么美好的邀约呀。如果和您住在一起,想必不仅是夜里,白天也……什么工作都做不成了吧。”

  与他的气息接触的皮肤立刻发热。

  “我是很认真的哦!今天要是不好好说清楚,就别想从这里走掉。”

  显仁无端地焦虑。肩膀渐渐绷紧。

  他预感到了。内心深处有些东西,立刻发生改变,或被摧毁。他想掩饰自己的慌张,展示自己的决心,马上钻到忠通的身后,砰地摔上门。余波麻木手掌,或者身上更多处。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话语的深意。面颊上的红晕更加清晰剧烈。

  “真是为难啊。一直以来,服从您的命令,才是我的愿望和喜悦。突然给我选择的自由,非常,非常地让人困惑。”

  忠通含糊地说。满嘴言不及义的无所谓腔调。

  “不要把我当成可以随便用甜言蜜语打发的小孩子。”

  显仁稍稍后退,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他看着忠通的眼睛。想弄明白对方的态度,想猜测沉默的后续。门把手戳在腰上。两个人的距离还是好近。因为身高的缘故,他不能很好地把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忠通脸上。他还是硬撑着,不愿露出羞怯的表情。

  对话真的就在这时戛然而止。

  忠通的动作非常缓慢。纽扣和布料摩擦。在几乎是凝滞不动的柔和空气中流荡回响。堵在显仁胸口,焦躁,不安的心。和对方身上沉重的黑色大衣一起掉下来。

  他瞬间明白了忠通给出的答案。猫一样眯上眼睛。睫毛出于惊奇而颤抖,抖落出冷漠的目光,同时含着询问。

  “忠通就像把自己做成了水果罐头。”

  藤原忠通一丝不挂地出门,除了仍然半挂在手臂上的大衣。感到被残酷地打量着裸体。

  显仁的目光漠然地从他身上掠过。

  仿佛与卧室里其他家具陈设没有区别。

  ……多么庄重高贵的、镇定自若的仪态。

  忠通的表情开始恍惚。

  仿佛自己置身于暗夜的海面。

  而显仁如同一颗星星掉出银河,兀自坠落,在这荒芜死寂的世界边缘。      脸上半红半青,素艳混辉,脖颈泛起粉红的底色。少年身上衣物清澈的皂香,对他而言也变成一种催情药。飘然欲仙。身体散发着异质的热度。更深处的肉块沸腾暴乱,几乎融化。

  “……因为……看了您的信,很开心……哈……我不知道要怎么回信,告诉您,我那愚蠢的感情。语言真是无力呀,这叫人痛苦万分……”

  他口齿不清。像在说梦话,喘气的声音难以忽视,好像要哭出来,细长的眼睛被泪水撑大。眼神更加缠绵,闪耀着湿润的渴望的光。

  显仁知道,这是在请求自己的抚摸。

  不打算为难对方。他伸出手指,格外怜惜肋腹处浮起的骨头。

  红润的粉樱色指尖与玉白的肌肤相偎贴靠着。

  他喜欢它们朦胧优美的弧度,象牙般淡雅光泽。

  指尖酥麻,传来满足的震颤。和处在浓郁情欲的狂态之中,不断滴水的下身相比,显露一种单纯而赤裸的优雅。

  “可是。这样会让我困扰。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你是这么淫荡的人,再也不准许我交朋友了。”

  “呜……那就不要有别人……”

  他的声音含混吃力,整个人像一团没有骨头的油脂般不住蠕动。身下肉洞肥厚柔软,淫艳的深粉色。显仁细白的手指放在里面,就像插在一朵不住流水的牡丹中。忠通颤抖地扯下发绳。长发散开,柔顺地披垂下来。遮住自己面容的同时,显仁也被裹入异样光滑的蚕茧里。

  男人的手脚渐渐抽条长长。生出好多树根的卷须,缠绕、扎紧。

  显仁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被对方的舌头伸进来,温吞地吃掉了。接下来被卷起的是他的舌头。

  已经习惯和忠通肌肤相亲。在室内。比起难为情,显仁更多的感觉是,好热。口舌纠缠打闹,皮肤黏在一起,身体里里外外,到处像是糖块融化了那样,被鲜活香甜的热气包裹。

  门窗紧闭。夏天也从未感到烦闷。忠通的影子笼住他。似在向上坠落。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旋转。头脑弥漫海雾般的氤氲水汽,一片空白。只好把身体交给本能摆弄。

  什么也无法思考。

  什么也不愿思考。

  觉得已经一切都无所谓了。

  一切全都失去了也不在乎。

  似乎是脑髓也被蒸熟,发白,变得萎靡不振,懒惰,海蜇似的疲软。丢进滚烫的糖浆,进一步熬煮。恍惚地浸渍其中,灼伤的黏膜里流出沾着没溶开砂糖粒的唾液,边缘泛着雪白的沫。

  哪怕连一层最敏感的、易于受伤的黏膜都没有。大脑直接同外界物象相接触。在凝重的世界被驯服。

  “呜……”

  显仁的眼皮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更多热乎乎的柔软肉块缠上他。无限延伸。没有尽头。无限甜美。如同无数皮肉鲜嫩的小鱼,层层裹住显仁的身体,温驯地逢迎。蠕动、翻腾、盘旋,甜蜜的热气愈发浓密地弥漫开来。

  与之相随的,是汗水喷涌而出的滑腻触感。

  身体的里里外外都浸泡在浮着烫热肉块浴池中一般。越是饮下热水,越是被烫伤,愈发口干舌燥,一时间连呼吸都被遗忘。

  同时,某种超出汗水范畴的异物,似乎正从体内源源不断渗出。

  忠通的喉间迸出短促的惊呼,声带仿佛扭曲。

  耳边传来有些寂寥的叹息。

  再之后,音调抖然走高。

  是痛苦的哀鸣,还是愉快的尖叫?

  我们明明已经靠得这么近了,还是无法分辨……

  忽然产生了一种哀伤和怨恨的心情。眼底迅速攒起丰沛的泪。越过水雾,显仁朦胧地瞥见窗玻璃上倒映的影像。自己的脸。这段日子凭附在身的妖异倏然消散。面容透出异样的清明、平静。

  ……他还看到。自己现在并未吻着藤原忠通。

  好像只是一滴血落在嘴唇上出现的“感觉”。

  视觉神经在临终前所产生的光学现象,通过血液,传进脑中。毫无科学依据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显仁茫然地望向忠通。

  他也没有告诉显仁答案。

  一阵痉挛剧烈地摇动他的全身,兴奋的血液渐渐平静下来的余波。

  藤原忠通越来越像一幅画。拆信刀割破的画布微微卷曲,松弛的卷角上浮凸着近乎尸斑的血痕。

  碎裂从脖子开始。

  颈部到肩膀的弧度。有些地方是松弛柔软的,赘皮如蕾丝一般层层叠加。有些地方紧张、富有弹性。皮肤纹理玲珑剔透。仿佛从内部被灯盏照亮。

  红色的裂痕延伸到胸腔,向下流淌,蔓延过平坦腹地,微微鼓起的肋骨。红线松散地织成一张光泽流动的网,团起那具青白的躯体。

  显仁用拆信刀割开了忠通的脖子。

  之前留下的伤口,就像某种指示线一样醒目。沿着它们动刀,并不费力。

  他甩开藤蔓一样依在身上的,已然流失生命力的手臂,从尸体上爬起来。

  鲜红失去节制,开始涨潮。无边无际。温柔地流淌,经过的世界化成一缕虚无。从被地板磕得发红的脚踝骨往上,蛇形缠绕,软绵绵地贴合身体。描摹膝盖、腿根、腰窝、腹部、脖子的曲线。

  死者身下,新生的河流潺潺流动。

  他的轮廓,特别让显仁感到一种既抽象又具体的瘦。

  多么丰盛的枯瘠。骨头浮起的痕迹,斑斓鲜丽的伤口,像树枝分叉填满窗格一样在视野里伸展,招致深长的凝视。

  显仁坐在宽敞的卧室里,第一次感到它很拥挤。

  视线的终点。化为颤抖的刀尖。

  胸腹处,苍白透明的皮肤,纠缠不清的静脉,肌理复杂的组织,像是礼物的包装,层层揭开,没有暴力的撕扯,被刀尖温柔地剔开,剥下,怜惜地放在身边。

  可真奇怪。人死了之后。无论是柔软滑嫩的皮肤,还是殷红流血的内脏,现在都可以像鲜花的花瓣,无所谓表里,同等地让人感到迷恋。想要更多纠缠,轻柔地将它们翻来卷去。

  突然一下子发展成这样奇怪的情况。

  践踏、威胁、蹂躏的欲望,究竟是从哪里产生的呢?

  捧着鲜红淫靡的肉块。血液。一直以来渴求的血液从指缝间流下。

  显仁不觉得激动,也不觉得恐惧。

  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进而为这种不好意思感到委屈,澄澈的焦灼困扰他……

  “明明从最开始都是忠通对我在做过分的事呢!”

  “接吻也是啦,拥抱也是啦,湿漉漉地走过来,把我家里的地板弄得乱七八糟的……还对我说一堆淫乱的话……所以,大概我有以任何形式报复他的资格。”

  他自我宽慰。没能彻底排解紧张。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神经质地重复某些行为。显仁不安地抚摸像玉石、象牙一般,有着优美弧度的雪白肋骨。手指因为冰凉细腻的触感,很舒服地蜷起。

  “原来比皮肤还要雪白的是骨头。”

  他第一次见到骨头,就是在藤原忠通身上。像是新年挂上的灯笼,内部由白玉支架撑起,弧度亲昵地对称,包裹湿润的火焰。火焰,在神话故事里是很珍贵的东西,可是这盏灯笼里面安放的并非火苗,而是更加脆弱的脏器。除了还在跳个不停的心脏,其他部件都像是在静谧地沉睡似的。但眨眼的瞬间,仿佛能捕捉到它们正悄悄地蠕动,如同停驻港湾,被深夜的海潮轻轻拍打外侧甲板的游轮。

  白色环成的红色,数只忽隐忽现的细长眼睛,被泪水折磨得又红又肿,目光凄惨。显仁意图替它们抹去泪水,一团红红粉粉的脏器自肋骨滑入掌心。

  他想起宴会上大人吃的半熟鸡蛋。破开清白的蛋壳,强行抠挖出来雏鸟胚胎,尚存温热,甚至嵌着绒毛。

  显仁将它们聚集在自己的手指尖玩耍。

  摸到稍微粗糙的地方。总觉得是比羽毛更加复杂的结构。索性用力一捏。它显示出柔韧的弹性,被压挤着的花开一般的肉感。

  从指尖传来微细的静电般的颤抖。

  以往他是不被允许吃这些的。

  被回忆围绕、拉扯,即使显仁现在并不饿。但是不得不吃了。放在唇边。他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在表面研磨涂抹,把它沾湿,含在嘴里,仿佛包裹唾液的小块果实。

  咔嚓一声咬下去。

  口感很脆。像是新鲜的水果。

  伴随每一次咀嚼,汁液挤出,填满口腔,直到被吸去大部分水分,余下松软的渣子,也有难以言明的醇厚甜美。

  啊,吃掉了。好像是很重要的器官。

  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器官,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器官。在身体里结合。

  显仁又好奇别的部位了。

  毫无餍足。伸手摸索。如同摸一只充满惊喜的什锦糖果罐。

  肝脏的口感绵密,一抿即散,在舌头上晕开鲜味,久久地流连。

  肠子弯弯绕绕一大截。这一口爽滑鲜甜,下一口又变得肥厚丰腴。

  肺管吃起来倒不像肉了。坚实粗糙。更接近蔬菜的茎,会有人专门把它切出来解腻吗……

  他吃空了大半个体腔。最后剩下心脏。

  藤原忠通,现在你再也不能张口扯谎了。

  那么,我想听听,你心里真正的想法……

  失去内脏的身体,非常瘦弱而松浮,像一个泄气皮球。

  显仁把撕裂他的巨大伤口再撑大一些,顺着它倒进忠通里面。

  皮肉相接。重新填满内脏的空缺。

  心跳声。像保护显仁似的,抱紧了他。既不装腔作势,也没有扭捏不安。清清楚楚地在头顶的空腔里回响。渐渐变得温顺。

  藤原忠通回到了他的身边。

  甚至不属于那颗装满坏心眼的大脑。

  而是彻彻底底属于自己了。

  显仁感到满足。

  无数水滴从黑暗中涌起。就像被很深很深地爱着……

  可惜。血的气味,一点也不甜。而是腥膻,昏浊的。

  他第一次从那气味中尝出不适,忍不住痒痒地打了个哈欠。

  那些都不重要了。

  与离奇的光景正相反,比肉欲更加娱悦身体,从未体会过的舒畅感,包围显仁。

  那一定不是陌生的感觉。

  是在遥远的某处体验过的感觉。

  温暖的雨露,拥抱显仁的肩膀,滴滴答答地洒下。

  就算登上镶金嵌玉,飞檐绘彩,栋梁雕花的仙宫,也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了。

  想到这里,他又幸福又害羞地笑了。

  躺在爱人的身体里。这段日子来第一次平稳地睡熟。

  窗外。黄昏最耀眼的瞬间已经过去。

  余留晚霞余晖的天空,如一日初始时那般宁静地铺展开来。

  窗玻璃只好无聊地同黑暗眉来眼去。

  黑暗中,又裂开一条比黑夜更加黝黑的缝隙。

  门缝的阴影后,归家的藤原璋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切。

  满身是血的男人。

  地上散落着内脏的残渣。

  自己的儿子躺在满满的血与肉之间。仿佛刚刚被生下。

  

あまおう毒(3)   天气暖和到开始出汗的时候,显仁答应旅行的邀请。他没想过拒绝。他喜欢和忠通待在一起。

  阳光照在身上。也许能把小孩子的稚气冲刷掉一点。

  他在信里写道。

  或许没有必要给每一件事都强加意义。

  毕竟对象是藤原忠通。从父亲那里得到许可是很容易的事情。

  忠通为他租了一处别墅。庭院里,明亮的草坪尽是野草,走到近处看,新绿满目,亦有细小的蓝白色,数不清的无名野花冒头。草坪时而凹陷,时而膨胀,如同柔嫩的皮肉,显仁小心地沿着石板路走,避免踩伤它。

  道路的尽头,山穷水未尽之处,出现一湖池塘。菖蒲依水而生,池水呜咽,倒映紫白色的花瓣,无风无波,仅简单的光影变幻,也缤纷得如同矿石般闪闪发光,盯得稍久,视野的边缘蔓生斑斓光晕。汗一滴一滴流下来,黏在太阳穴上,越来越凉。在眩晕到来之前,握在一起的手松开了。显仁清醒地望着替自己打理好旅途中一切的大人一言不发跳进池塘。水花四溅,明明连头发尖都没触到,就被吸入湖心。凭空生出的一阵冰冷。仿佛被凉凉的水藻缠绕,显仁的脖颈正在因为畏惧寒冷而微微蜷曲。

  周围没有别人,他不知道要怎么呼救。

  很快,忠通的脸仰上来。深绿色的池水里,纯白的睡莲花,极其缓慢地浮在水面上,随水波荡漾漂流。花蕊的深处,覆盖薄冰般的阴影,色泽深沉,仿佛某种阴沉艳丽的视线。忠通转动脑袋,眯着眼睛看向显仁。睫毛沉沉缀满水珠,他眨了有两三下,眼皮才彻底撑开。在此之前,合上眼睛的一瞬间。显仁凝视他的脸,想到溺死的人。

  他不曾见过死人。即使尸体在可怖之下真的蕴含美丽,也无从感知。

  他想,就像是在水中睡觉一样优雅。

  皮肤浸在浓郁的翠绿里,血气进一步丧失。忠通张开嘴,小口地呼吸,冷感的嘴唇下露出口腔,桃红的黏膜,成为整个空间里的唯一的暖色,在眼膜烙下鲜烈的印象。

  “要我稍微拉你一下吗……?衣服被泡湿会变重,很难站起来吧。”

  显仁想往池边走。然而走着走着,脚下开始变得沉重,甚至完全陷入了草丛之中。

  他感受着被小草拉扯的感觉,竭尽全力地伸出手。

  忠通的脸上看不清拒绝和接受的神情。

  原以为忠通的手湿漉漉的,摸上去会打滑。但不可思议的是,忠通整个人仿佛都顺着手吸附于他。十指痒痒凉凉地交缠,不知是在半空中停顿还是凝结。

  “显仁,就这样陪我一会吧。”

  忠通挤着眉毛,说话的语调却好像挺开心的。

  声音在显仁听来,也总是那么令人愉快,忍不住独自笑起来,但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行啦!你快点上来吧,这么泡下去会生病的。”

  “这样呀。您对我的温柔,真是叫人愧疚呢……”

  藤原忠通水淋淋地走上岸来,留下了一段深深浅浅的脚印。七月,如果在正午,阳光有足够的狂热去点燃树叶,但他披黑色的长袖外套,像一套拆解不下的皮毛,沉甸甸的袖口划破湖面,静水微澜,一时哗啦作响,渐渐又都沉寂了。清脆的水声消失的同时,某一个细微的,有点黏糊糊的念头突然钻进显仁的心里。

  “刚才,忠通他是在对我撒娇吗?”

  这个念头实在太奇怪了。

  水珠像细细的丝线一样落下,几乎要密密缝上眼皮,忠通那张只有黑白红三种色彩的面容,缓缓从眼前的清流中驶过。显仁眨了眨眼,用另一只手抹掉脸颊上的湿漉,指缝里的水痒痒地被阳光烤着,大概很快就会蒸发,连同刚才莫名出现的想法消失在夏季平静的空气里。

  夏天的天空可真亮。到处都是明晃晃,如梦似幻,白色火焰似的阳光。

  夏天好像永远烧不尽似的。

  和家里的花园不一样。远离故乡的陌生庭园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显仁坐在树下休憩,理应觉得心安,奇怪的事却不断发生。

  在这样明亮的天空之下,微风卷起雨点,树叶茂盛得稍微有点毛骨悚然,叶脉把春天尽数吸收,得以转换季节,光影纠缠,有如落入笼中的鸟鸣,不断从树叶细致的网眼筛下。透过叶片,日光洒在忠通脸上,鲜艳的青绿,仿佛依附内侧的血管,又暗又亮地闪烁。

  忠通身上只有清澈的水汽,神情温文尔雅,动作却仿佛喝醉了一样。

  他捧起显仁的手,贴在嘴角。

  轮廓鲜明的嘴唇,软软地隆成拱形。

  显仁浑身颤抖得很厉害,但并未反抗。

  他确实被吓到了。

  他从来没有被刻意剪短指甲,总是多出一截,指尖肉从未碰过东西,因此变得最敏感。口腔黏膜柔软地包裹纤秀的手指尖,湿腻腻的闷热,一下子延伸到全身,又很快抽离、消失。他们仿佛只是通过梦的介质在互相接触。

  “先前,把您的手弄脏了,我虽然带了手帕,但应该也淋湿了,只好这样清洁干净。”

  一双眼睛从指甲湿润的反光后升起来。仍然是不变的纯黑色,目光黏稠、持续地滴落,仿佛可以顺着毛孔浸入大脑,探索、追踪、吮吸,眼前孤立无援的幼弱生命。

  夏天应该是不会着凉的季节。

  取而代之的,也许会中暑。

  如果在以前,我这样被忠通盯着,一定会不好意思。

  以及,相当的温暖,正在被感染某种甜蜜的、可爱的、催人入睡的、朦朦胧胧的意识。

  要是刚刚我也跳进湖水中……

  “不是的。”

  显仁抽回手。

  “诶?”

  “这里的湖水,打理得很好,没有落叶,也没有看见水藻。你只是自己想喝而已吧,不然刚才,为什么会跳下去呢?”

  “哎呀,真是瞒不过您。确实是清凉又爽口的滋味呢。”忠通斜眯着眼睛,挪动双腿,靠得更近了,直到坐在显仁命运的阴影里。“所以,您口渴了吗?”

  ……没有好奇心是不可能的。

  显仁连喝饮料都不被父亲准许,不同的滋味,哪怕仍然是水,对他来说也是极其新鲜的。忠通会意,起身朝着池塘走去,没走几步又刹住,回头盯着显仁。

  “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他笑了笑,显仁看到他张嘴,露出相当优雅的笑容,牙齿都蜷缩在嘴唇后面了。

  显仁不知道湖水的味道。

  他也不知道亲吻的感觉。

  原来都是这样的,好的,非常、非常地舒服,柔软……

  最开始,不免有些闷闷的,喘不上气,自己的嘴唇在忠通下边无意识地发抖。忠通的嘴唇湿湿的,却又很薄,显仁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截涂满糖蜜的刀锋吻着,他的舌头伸了进来,显仁不太习惯,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咬下去。

  两个人的锁骨相隔衣物贴在一起,摩挲着灼人、温和,像伤口完全愈合之前那样钻心的痒痛。

  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

  热浪腾腾地从四周浮起。把庭园里的景色都扭曲了,一切好像被漂白脱色。

  显仁转动眼睛,躲避刺目的阳光。

  视野里顿时充满着白色的肌肤。

  柔和的白色,就算马上碎裂,也是如同扑了满脸毛茸茸的棉花。没有镜子坚硬的碎片插进眼睛里。

  渐渐地,一切都被阳光照得困倦了。连同五感,全都处于酣睡边缘,若无其事地漂浮在幸福之间。

  似乎置身于温暖的浴中。

  只是从上面流下的并不是水,而是光。洒在脸颊、肩上,温柔地在头部周围缭绕,又仿佛要沁入身体深处,心中混沌顿时化为澄明。

  显仁无法从中辨别出更具体的感情。仿佛入睡时听到一首远处飘来的乐曲,一个个单音已无法听清,只能隐约同音乐的节奏和旋律共鸣。舌头之间用力地交缠,吮吸,味蕾被一股流着鲜血的潮湿味道刺激,牙齿不为所动,它们被无微不至地扫过,也只是温顺地依偎着唇舌。

  不是血。

  而且哪里有什么湖水。

  应该是唾液的味道……

  藤原忠通松开缠绵的嘴唇。显仁没有动作,忠通却像是被用力推开了一样,踉跄地后退好几步,之后又如一根拉断的琴弦,背部疲倦而虚弱地弯下去,整个人轻轻俯倒在显仁跟前。

  “您觉得滋味如何呢?”

  “忠通,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又这样欺负我。”

  “哎呀,这是又怎么了。”

  “别装傻。接吻是朋友之间会做的事情吗?”

  “在西方的国家,说不定存在这样的礼仪。但是,不必拘泥于此。如果能够让您舒服一些,我什么都可以做。”

  又来了。显仁最不喜对方露出这样装模作样的态度。总是巧妙地利用退让的手段,迫使他屈服。他很想接着问下去,哪怕显得太鲁莽,太突兀。急促,犹疑的声音,吃力地挣脱唇齿的禁锢。

  “你喜欢男人吗?或者,喜欢儿童的……”

  显仁的话卡住了。

  忠通立刻握住他的手。

  似乎担心这样也不足以使他安心。弯曲十根手指,珍重地把显仁的手掌握在掌心。

  “我对您,一直都是尊敬。然后,可能是因为我太自大了。在您身上看到了寂寞……因此不自觉地想要怜爱您……”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动听,犹如另一种爱抚。

  “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但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致命。也不会是绝症。”

  “一直以来,我都在尝试:通过文字,传达和抒发掉多余的感情,这样,身心都变得轻盈起来,即使是拥抱着寂寞,也可以呼吸了。顺理成章,我开始迷恋精美的文字。”

  “因为只有美是值得被爱的。”

  “如果不能用比任何人都要美的结构去展示,真心,苦恼,眼泪,感情,都没有价值。反过来想。文字唯一的价值,不就只是巧言令色了而已吗?越是依赖文字的人,也越是容易被文字背叛。”

  他的语气凝住了,停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猛地朝显仁凑近过来。

  “我,藤原忠通,贪心地不想让这件事在与您的关系里发生。”

  “也许通过身体接触,才有可能赋予飘渺的话语以实感。全身心地享受官能的娱悦,才能让心灵变得纯洁。所以,在知道您对我也有这种索求的时候,我很庆幸。可是,这种幸福又实在是太巨大了,简直像是幻觉的烟雾一样,说不定也会在梦醒之后悄然消失。”

  “又自顾自说了这么多……请您原谅。除了您,我再也没有能说话的别人了。以至于连怎么跟人平心静气的交谈都不会了。一开口说起来,话就语无伦次,直往外涌。在不堪忍受的孤独之中,在啮蚀灵魂的渴望之中,我已经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显仁晕晕地听着。忠通的花言巧语有如水晶般清透。不管他以什么角度把它们对着审视,折射出不一样的颜色,但都是美的。一瞬间,他仿佛离开了闷热的夏天。转身又走进那更加闷热的,探视灵魂的热望之中了。

  “忠通一直在担心的东西,我竟然一无所知。不想让你痛苦。我,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黯淡模糊的光线,好似忍着泪。忠通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低沉而富有旋律的声音继续往下讲。

  “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哦。我之前就说过了,您只要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一片轻微的红色泛上显仁的面颊,眼睛里光华变得强烈了。随后他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说道:

  “有好多想从你身上知道的事……”

  忠通听到了。嘴角翻起一丝浅浅的微笑。

  “不用着急的,可以慢慢地来,在您彻底对我厌烦之前。忠通会一直在您的身边。”

  “那么,请先告诉我……接吻结束,再应该做什么?”

  没有应答。忠通只是轻轻拨转显仁的肩头,让他面向自己。显仁不知所措地沉默着,视线斜向一边,四周的草木疯狂地旋转着,他只好又看了回来。男人低头,像蜕皮一样剥去那层湿漉沉重的大衣,瘦削苍白的身体一寸寸袒露在树荫下。他坐到显仁身边,扳着少年的双肩,将显仁轻轻摁倒在草丛中。

  手指以脸颊为起点,温存地蠕动着。

  温凉的指尖,不仅写字,大概也适合弹琴。显仁想。温度太低,会麻痹触觉,无法控制力度。温度太高,会不断渗出黏腻的汗水。

  它们划过脖子。那儿平坦一片,尚未鼓起喉结。又至胸口。犹豫着,终究没解下扣子,反倒将细碎的褶皱捻得平整。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宽大的手掌像是拨开路前的芦苇丛那样,敞开少年的腿根,轻轻揉按两腿之间细嫩的性器。而后,毫不犹豫地纳入口中。

  自己的一部分,被湿润溽热的口腔粘膜包裹,好像在膨胀,如生命跃动。

  忠通的动作温柔到极。

  对显仁却是完全陌生的刺激。

  喉咙底下的哽咽声,如潮水上涌。不愿这样任自己完全陷入对方的摆布。又不至于不解风情地挣脱,他用力把身体深处的躁动压下去。还是不够,只好攥紧身下的小草,草叶细碎地颤动,一滴呻吟也没有漏出来。覆水竟然能收。但仅限于他,上身的衬衫还是整整齐齐,头发也一丝不乱。而忠通已经脱得干干净净了,先前落下的湖水,被阳光和体温夹在中间蒸干了,只余浑身滚烫。他捉住显仁无动于衷的一只手,压在自己的头发上,眼皮深处,含一点媚态的眼睛,无声地恳求。

  ……您也摸摸我吧。

  不要一直在冷眼旁观。至少,用您的冰冷缓和我烈火中烧的苦楚。

  睫毛颤抖不停,投下足以让一切感情迷路的复杂枝桠,显仁听见小鸟似的心跳。手指插进发间,惹得发丝垂落,黑发如流,挠过腰,侧摩过膝盖,扫过之处几乎都要满地开花,熏香翻搅着溢出,覆盖,紧贴皮肤,充盈肺泡,溶入血液。忠通的脸颊飘满红晕,鲜亮的颜色,被灼热的吐息包裹,同显仁泛着粉色的肌肤连成一片。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既痛苦又陶醉,端正的脸上被不止一种液体晕染得一塌糊涂。不似眼泪也不似汗水的白浓浊液淌下,缓缓地,轻柔地,悬挂在腮边。

  未成年人不能饮酒。

  显仁也不是坏孩子。

  此刻,他跨越现实地产生了一股醉生梦死的眩晕,心底不可抑的情感。自一角缺口溢出洁白的泡沫,如癌之扩散,至死之前,找不到合适的角落刻下休止符。他年岁尚轻,对自己的身体缺乏足够认知,甜蜜的苦楚和困扰难以言说,唯一能命名的感觉就是恐怖。

  我一定是要死了。

  死在爱之中。

  死很恐怖,爱也是。

  如果这就是大家在追求的痛苦。我……还是更喜欢寂寞吧。

  眼眸湿润地凝着水膜。却依然拼命地辨识幻觉与现实。柔弱却不挠的姿态,漂浮着一种比任何花草风物都要高贵的香气。显仁轻抿嘴唇,迟迟不愿泄出呻吟的同时,忠通缠着他下身的舌头慢慢地松开了,仿佛故意要让他感受唾液顺着腿根流下的异样触感。微风舔舐肌肤,倏地变得又干又冷。每一寸皮肤好像都活过来,旱得太久、太久,渴望一场雨,疼痛地渴望着怜爱。若是一直旱下去才好呢,刚品尝过雨露,又被坏心眼地收回一切,比起焦躁,更激烈的哀伤……

  显仁一边含糊不清地唤着忠通的名字,一边扭动身体,好让彼此的皮肤更多地亲近。藤原忠通直腰端坐,怜爱地,残忍地,长久地凝视显仁。他阅读少年的眼睛,如同阅读一对甜美的伤口。

  深沉的寂静。呼吸声之外,只有微风发出节奏单调的歌声,热潮把自己抛向摇曳的树冠,就像投入一个可亲的怀抱似的。

  高贵矜持的少年,终于因真诚的渴求而迷乱地失态了。忠通不止一次领悟过他冷淡节制的言行,现在的情景,似乎只会出现在最不知所谓的梦里。犹带天真烂漫的稚气面容,却又糅合了不可思议的妖艳之美,可怜又妩媚的神情,宛如一朵悬浮风中的透明花苞。

  若是富有理性的常人,大概会心生恻隐,坚决不愿让那恍若来自别世的纯洁之美,与世俗的邪念勾连的。

  而藤原忠通是个诗人。一向对那充满魅惑的可怕吸引力没有节制。

  想要被拥抱的丑陋欲望。

  理性不断告诫的罪恶感。

  心意不定的摇摆没有持续很久。

  “请赐予我被您拥抱的权利吧……”

  他一心只想让这朵来自天上的花儿彻底绽开。

  跪坐在那片无人涉足的粉红新雪之上,如同朝圣。撑开双腿,细白的腿根之间,肿胀的性器官像是被男人遗忘了似的,软绵绵地垂下。他优雅地撩开它,仿佛那只是裙上赘余的蕾丝花边,之后要做的事,并不需要使用……忠通细细地呻吟,急促而自制。

  他的身上也有一朵熟裂的花。

  金属的栓塞从绷紧的花心抽离,肉穴呼吸似的收缩,翻出一圈水淋淋的软肉,淫蜜如口水般垂落,煽情地点缀着大腿。

  显仁和它同样泪眼朦胧地对视。觉得那更像是拔去蛇牙的口腔。自己稚嫩的性器被捧起,连同合不拢的鲜红,嵌进身体里。松软的肉穴立刻欢欣地吐出春水,献上谄媚,自觉之前过分冷落显仁带来的生涩,又道歉般追着他拥吻。肉穴里原先就已汁水淋漓,如今更是从褶皱与性器的接缝处慢慢挤出白沫。

  “呼——忠通一直、一直盼着这一天……所以,每次见您之前,都有做好准备。”

  显仁被搂进怀里。身体像两片嘴唇一样互相紧贴在一起。他轻声喘息,贴在忠通身上颤抖,无力的手缠住男人的肩膀。身体痉挛,一阵一阵酥软,被贪婪地吸着,瞬间又苏醒过来,在忠通的身体里松弛、紧绷,沉落、下坠。无法适应情欲的煎熬,四肢藤蔓似的伸长,关节失去了连接,血肉像黄油一样被切下,逐渐离散,而灵魂往上飞。困惑,快感,交织成波纹,快乐的颤动蔓延全身,从口唇中,化为美妙的声音洒在忠通的侧颈。那姿态,飘渺地萦绕着凄艳的哀愁。

  忠通感受着显仁温暖的气息在皮肤上轻抚,随之战栗不已。

  毫无征兆。顺着肩膀而上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不断收紧。

  那痛苦的折磨,几乎要扭断脊椎。

  在从身体内部发作,甜美得无可救药的快乐面前,疼痛只能增加快感。

  忠通不顾形象地弓起身体,发出嘶哑的呼吸声。下半身却淫乱地扭动,渴求更深处的刺激。

  大脑顿时因窒息带来的尖锐快感错乱了。

  或许,如同远山深处的花。正因迟绽,盛放瞬间,迸发出近乎癫狂的绚烂,积蓄春夏两季的沉默,骤然化作滚烫的星火……

  诗人的本性发作。他不由得在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拼凑句子,腰部抽搐似的滑动,埋在草丛里的脚趾怪异地扭曲。而后,一直以来垂头丧气的性器,紧紧地贴着显仁的小腹立起来,随着摩擦泛红的顶部,迷迷糊糊地缀满欢喜的泪珠。肉穴深处开始蠕动,随着艰涩的呼吸,不断交替收缩和松弛。一阵阵痛楚般的美妙涟漪把显仁卷入其中。连为一体的两个人,互相摩挲着身体,在痛苦与快乐的交织中到达高潮。

  显仁抬起头。忠通此时徘徊于疯狂和死亡之间,眼白泛青,白沫沾湿唇角。而即使已经被注入花蜜。湿软的肉穴仍然痴缠着显仁不放。

  他被对方的淫荡惹得有些恼怒,眼里含着美丽的泪水。双手有心无力地挂在对方的脖颈。直到饱尝了让身体麻木的官能余韵。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

  藤原忠通依偎着他躺下,劫后余生般喘气。

  白浊从大腿内侧不断下行。如同包扎礼物的丝带缠绕脚踝。

  “您开心吗?同我做这种事。”

  忠通侧过身体面对他。

  脖颈扭转。蔓延的淤痕,绝非零星数点。无数指印叠加而成。浓淡深浅不同,记忆了时间和力道的幽微差异,如同盛开的艳丽花朵,周遭飞舞着颜色相异的花瓣。

  显仁为这份景象感动不已。

  头脑,或者说在那之内居住的意识、灵魂,冲进温暖明亮的白色光焰里。神思飘忽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将视线移到了忠通的脸上。对方一直没说话,在等他的回答。

  “不讨厌。”他说。

  “好让人伤心的评价呢。可以理解成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但是,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你一些。”

  “这样啊。那么,我想努力让您更喜欢我一些……”

  他眯起眼睛。长长皱皱的两盏灯,斜斜地亮着。

  “然后,我也更喜欢自己一些。”

  栖身于无人监视的庭园,藤原忠通比显仁更加懂得可以怎么做。他心怀痴念,又有充足耐心引导。不觉满足。不感困乏。欲望似乎无穷无尽。

  显仁稍微有点遗憾。

  难得出一趟远门。却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返回的日子临近,他终于心怀不宁地早起。那时忠通还未醒。一切都好静,显仁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潺潺地在太阳穴内流动。仿佛那里确实住着太阳,日出之时,光痛至无法视物言语。他静坐,等它们平息。真的下定决心起床,又遇到难题。身上绕着对方的手臂,显仁很难挣开它抓到衣服。他们睡前将它们尽数脱下,纠缠不清地挂在衣架上。

  热乎乎的细汗柔腻在二人之间,连同对方肌肤的纹理。显仁一向是非常喜欢的。既叫他兴奋莫名,又深深地不安,甚至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的情况,也让他困惑了。自己在家里从不这样。微风掠过,又抖落窗棂上的雨水,不知什么时候下过雨了,雨的遗骸抚摸锁骨,那儿灼热的皮肤慢慢冷却下来,显仁方才恢复一些冷静,或者一种迟来的恐惧。

  他难以克制地黯然神伤。

  二人之间的温暖,总有一天也会这么消失的。

  那一定是一种和所谓的“喜欢”大相庭径的东西。就像对方的父母,又如同对方的孩子。在互相伤害、又被对方伤害的过程中,情欲的锐角固然存在,同时,有一种不同于情欲的眷恋。

  “喜欢”,“爱”,这样的词语,太沉重了。委身于爱,彷徨终日……与之相比,他更偏好“眷恋”这种小巧轻盈的感情,如同身处寂静荫凉的森林,为了取暖,才燃起湿润的灯火。

  不可思议的是,沐浴在什么都无法点燃的火光之中。明确的杀意孕育成形,等待诞生。

  杀意。人们听到这个词,一般都会联想到愤怒、憎恶,总之,尽是一些沉重的,充满怨恨的负面感情。

  但是,他的心底,生长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不同于一些自以为是的偏执狂常有的傲慢想法:只有终结生命,才能将他人从现世的苦难中解放出来,到达永恒的幸福。

  显仁讨厌离别。

  如果无法避开的离别到来之前,通过自己的双手杀死对方,就等于拥有那个人的一切了。正因为眷恋着温暖,才会发自内心地产生杀意。

  知道这份欲望不是好孩子应该持有的东西。

  显仁不想放手。

  已经品尝过血肉的滋味。更进一步,将那具躯体更多地吃掉吧……那一定是,为这场两个人互相伤害,又互相疼爱的仪式,画上正确句点的必要行为。

  更何况,那里有他最后想要从藤原忠通身上知道的事。

  当我割开他的身体。

  当这个总是流露空洞眼神的男人支离破碎,化作养分,奔流全身。

  我会涌现怎样的情感?

  会是悲伤吗?

  还是喜悦呢?

  他会哀求我不要杀他吗?跪在地上不好意思地恳求。又流眼泪又发誓。即便如此我仍要下手吗?

  返程的路上,显仁靠着忠通的肩膀,反复思考。一连串念头令他深深地震栗。激动得轻轻发抖。忠通以为他晕车,一下一下地拍他的额头。咬着铁道的列车跑得越来越急,直至被黑暗吞没。他好像真的有些发晕。和困倦盘旋交织。冲刷心中的疑云。在它们彻底散开之前,显仁开始做梦。

あまおう毒(2)   可是,全靠信念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呀。

  显仁没搬过家,出生开始就一直居住这里,却没有一次好好地欣赏花园。

  远远遥望那一片姹紫嫣红,视野的边缘被亲切而富于怜爱的花香浸泡成彩色,已经是这具文弱躯体的极限了。

  春天的土地仿佛刻意关照他,有一种温和的弹性。

  又或者是承受太多阳光雨露,才由冷漠慢慢变得软弱。

  泥土间溢出有些焦烂的味道。

  显仁垂下目光。看见贴近地面的空气被炙烤,露出了有些毛茸茸的轮廓,像不安定的烛火一样摇晃,犹如一场微型的海市蜃楼。

  那些纠结缠绕的野草、念不出名字的鲜花,在午睡后的花园里燃烧。

  细嫩蓬松的小草,犹如病菌一般蔓延滋生。过于柔软,反而放大了属于生物性质的惶恐。

  显仁眨了眨被阳光刺痛的眼睛。

  鞋子周围是绿色。远处的树荫也是绿色。两种绿色连在一起,却完全不一样,边缘如同洒满金粉。

  也许是太接近天空了。

  而且树下还站着一个藤原忠通。

  他浑身披厚厚的阴影,整个人像刚刚从海水里爬出来那样,呈现出湿答答的深色。

  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沙沙的斑影。脸上贴满仿佛皮肤病一样的,发亮的,颜色瘆人的白癫。体内长满蓝紫色的纤细血管。微风吹动树叶,它们就仿佛身体透明的蠕虫一样活动起来。

  显仁望着眼前的男人。胸口涌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黏稠。混乱。目光难以聚焦。

  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的人,却比园中一切花草都更陌生。

  忠通好像不是忠通了。

  一直以来都那么优雅、风姿绰约的大人,如今,性质比起人类,更接近某种妖怪。

  远远看到可疑的影子,应该马上转头就跑。一旦和妖怪对上视线,双腿会像扎根了一样动不了。甚至能感觉到靴子里脚趾挣扎的动静。

  如果他是要让自己就这么长成一棵可以乘凉的树,好像也不坏。

  这种要求,早点提出来就好了。

  自己大概应该把这些事一件一件说出来。

  可是喉咙被某种果冻状的物质堵住了。

  温暖,黏腻,潮湿。好像自己不知不觉吞下了妖怪的眼球一样。

  显仁乱糟糟地想。

  随后,妖怪朝他伸出尖细的五指。指甲微微闪烁太阳遥远的炽热光芒。视野被一团绵软奇艳的紫色雾气笼罩,引发阵阵昏沉的眩晕。

  他接受命运般闭上眼睛。

  “哎呀,真是抱歉。我记错了,牡丹通常要到春天的末尾才会开,前几年大概是太热了,才会开得早些。今年似乎又冷回去,它们的花蕾仍在酣睡呢。”

  忠通的声音从妖怪苍白的肉体中传出来。有点哑哑的,像色彩斑澜的碎纸,很慢地洒向纤细的花枝。它们背靠温柔的微风,流淌过羽毛般柔软的幻觉的丛林,飘散细小的白色绒毛,最后无声地沁入天空蓝色的深处。

  忠通伸手挡开稍长的枝条,以免树枝刮到显仁。

  显仁俯身握住他伸过来的另一只手,打算顺着两个人的连接,一点一点踩进树影里。

  轻轻碰触的刹那。对方的手指迅速地、战战栗栗地和自己缠在一起。

  “啊,没关系。你不用道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而且,花总有一天会开的吧,到时候再带我看吧。”

  “可是,已经劳烦您在外面等我,还被这太阳晒了很久吧。到底要怎么赔罪才好。”

  忠通松开手,很是苦恼地转过身。

  “我都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啦……”

  顺着衣角旋转的弧线,一片盛大的奇景出现在树的后面。

  灌木上覆满大团大团的艳红花朵。簇拥,丛生,填满每一处空隙和裂隙间。忠通在他脚边优雅地跪下。没理会华丽花哨的花朵,手腕伸进灌木里翻找。不一会,摘下一支差点被压碎的黄蕊小花。

  “啊……是水仙。”

  显仁近乎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

  一片滚烫的红晕在他颈项的皮肤上热烈地灼烧。口腔和舌根干燥、苦涩。像是病症发作之前。

  他认得出它,因为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花朵。

  娇弱无力的花朵身悬比花丛的顶点还要高的半空。对于现状有些羞涩,像是告白前被紧张心绪冲昏头脑的少女。花瓣洁白,顺应精致的纹理构造向内弯曲,仿佛昏迷前紧紧抿住的嘴唇。

  显仁刻意维持凝视水仙的姿态。

  视野的边缘蔓延着红色的斑点。

  像是指甲用力嵌入之后留下的印痕。

  深深地渗入、瘀积,无法忽视……

  “是的。真没想到水仙竟然会和玫瑰长在一起呢。”

  水仙花一下子消失了。

  忠通把它别在显仁的头发上。

  显仁猛地惊觉过来,勒在脸上的神经突然涨大。变得麻木,一股电流般的脉冲自眼皮的内侧蹿升,就像一道春雷瞬间击倒玫瑰花丛,任之幽幽阴燃,又或许焚起熊熊大火。

  他再也没办法假装看不见了。

  眼前那只手腕,被灌木的倒刺扎破。

  血液缓缓流出来,色彩鲜艳、骄傲、教人难以忍受……

  头脑中的一切词汇变得苍白空洞,思绪骤然停摆。

  已经不需要能被语言概括的事物了。

  显仁没来得及在眼前的一片鲜红中察觉到更多东西,满布神经末梢的双手犹如刚出生的动物,以自身的求生意志,将忠通的手臂拽过来。

  嘴唇贴到伤口上。血液在心跳和脉搏的轰鸣声中流出。

  几乎不用费力吮吸,它们就顺驯地流进嘴里了。所有的感官在梦寐以求的欢乐中加倍地敏锐,反而变得自私冷漠,紧紧攥着幸福,不愿把它们分享给大脑,味觉和嗅觉随之被切断,树叶间萌生出清澈的氧气,慢慢地聚集在身边,显仁逐渐恢复冷静,沉入迟到的忏悔,仍然没有松开忠通的手。肌肤冰凉的纹理抵在脸上。心中激荡不宁,茫无着落。飘忽不定的心宛如一只蝴蝶,自暗褐色的幼虫蜕变成另一副华美面貌,却对自己该飞往何方毫无头绪。

  忠通没有阻止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大人实在是太狡猾了。整天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在他最茫然的时候却无动于衷,甚至不打算给他指路。

  显仁有些不满地加重了力道。急促的呼吸吹拂在耳垂下方的皮肤上,忠通终于开口了。

  “没关系。您可以继续,我没事的。”

  柔声劝慰,嘴角却难捱地泄出甘甜的叹息。

  显仁感到,自己身体深处被挑拨起某种惺惺相怜的隐痛。他羞怯地用额头蹭了蹭忠通的手臂。口中的伤口好像也在逐渐愈合,已不再有陌生的触感流进舌尖。

  如果就此停下,一定能回到平稳的日常生活。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现在,松开他,然后,从他身边走开,这样应该才合乎情理。

  显仁抬起嘴唇。

  舌尖恋恋不舍地在伤口上停滞。

  告别的瞬间,缺席至今的味觉和嗅觉出乎意料地复苏。

  空气中本来尽是树叶明亮的气息,却在此刻突然变得浑浊,包含雾蒙蒙的甜香,宛如千百片细腻如天鹅绒的花瓣落在身上,迷梦似的褶皱将他层层包裹。

  显仁被微风吹落,直到柔软甜蜜的深处。

  他抬起头,藤原忠通那双无光的眼睛正在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注视自己。

  平日里忧郁地半眯的眼睛,被一种极端的喜悦或痛苦撑大了。

  藤原忠通看着他。

  也没有看着他。

  看到了他。

  也完全没有看到他。

  男人的脸上露出虚无缥渺的表情。年轻而又苍老,快乐而又悲伤,正在开裂的眼球因为高涨的疼痛,或是振奋的欢喜,微微地向外歪斜。

  同丰盈漆黑的温暖对视,显仁有一种比冷更冷的感觉。

  他在冷颤中确信,自己已经彻底夺回了感官。香气正源源不断涌入脑海。鲜血的腥味,忠通身上郁馥的熏香,整个花园都包裹在一种浓稠的、异态的状态里。腐蚀而甜蜜的气息策动着他,诱惑他在冷静的情况下,为了纯粹的本能而疯狂。显仁还在犹豫,忠通的指尖掠过他弓起的脊骨,绕过衣服下露出的一截皮肤,最后摊平宽大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揽住他的背。

  心和重心一起倾斜了。

  他被迫屈服于地心引力,缓缓向前倒去。

  二人躺倒在软绵绵的花丛中。顶端的花朵遮掩下面的刺。显仁没什么心思去为余光里零落粉碎的花瓣而悲伤。满园春色尽皆黯淡、迟钝,模糊不清,他的全副精神都献给了渴望。

  血块凝固,堵住伤口。那就轻轻撬开。被吮吸得粉红的皮肤,在他的嘴里柔软地开出好多花来。

  “呼……”

  头顶传来了吃痛的呻吟。

  显仁害怕听见被拒绝的话。

  错乱之下,颤抖的手指掐住忠通的脖子。

  气管被皮肤包裹,仿佛作出回应,于指尖微微鼓动。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很寂寞。

  滋润、滑腻的皮肤下,一定会有一阵看不见的浪涛。汹涌翻腾。且疾且速。那是鲜活的,炽热的血。他们被一层薄薄的皮肤惆怅地隔开,不知何时能再相逢。心底随之传来一阵痛苦的哀鸣,但是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听见。

  短暂而又长久的,叫人难以承受的沉默后,忠通仿佛凝视着清醒的美梦,梦呓般地微笑:

  “现在的您,很漂亮哦……”

  “像神明一样美丽,脸上泛着比往年的牡丹花更加娇艳的光彩……被这样高贵的您喜爱,是这具身体的荣幸。”

  “您只要对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啊啊……想要为您做更多,想要为您奉献一切,这就是我的意志。”

  先前,忠通面颊上的红晕已经染得炽烈,此时因为缺氧,显得非常苍白。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管弦乐器深不可测的内脏一点点拉扯出来的,修长而俊美的睫毛神经质地抽搐着,空气被切成碎片,零落在显仁的额头,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觉,一直沁入肺腑,轻轻撇去黏腻在内脏间的污垢。

  我果然还是很渴。停不下来。

  但是,你说的话,让我稍微没那么害怕了。

  因为,要是水源近在手边,再长久、再剧烈的干渴也总是能平息的。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扶着忠通的脖子,一口咬在肩头上。嘴唇和皮肤仿佛久别重逢的情人、互相痉挛般地紧紧纠缠,无数个滚烫的噬咬,随着血管里的血液奔流于二人之间。显仁闭上眼睛,试图以此抵挡汹涌澎湃的心跳,但闭上双眼后,心跳和眩晕感都更加强烈。于是,他又睁开了眼,将一切变成现实。

  自己正缓缓碾过那些美丽的花瓣和恐怖的倒刺。趴在唯一的朋友身上。啃咬血肉。

  甜蜜的,难以捉摸的伤感,滚烫地压在他焦躁的感官上。牙齿立刻用力地撕下一小块皮肉来。口感一时软,一时脆,血液的辛酸,混合被满足的甘美。

  总觉得,似乎比起血肉,更像在吃草莓呀。

  他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嘴里黏黏糊糊含着的东西,仿佛只是无足轻重的迷梦和幻影织成。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不用对梦的内容负责吧。他迷茫地想着,一心只想继续随波流去,放纵身体在暧昧的快乐和满足的波涛中浮沉,重复边吸边嚼的动作。风不知何时静止了,林间只有血肉摩擦的声音,缠绕急促的呼吸声,艰涩地振翅飞翔。

  凭空开拓一个伤口,对于一个只有牙齿作为工具的青少年来说,还是太困难了。没多久,他感到疲惫。深深呼吸着,饮入腹中的,只有如今成为累赘的激动。脸颊贴紧肩上的伤口,不知道怎么能快点让它愈合。忠通抚摸他的头发,显仁悄悄撇过目光看向他的手腕。那只手没有受伤。皮肤光洁,有如瓷器的青白色,蒙着细汗,散发出澄净的光芒,像是安慰,像是挑衅。

  “哎呀,您竟然真的吃下去了。”

  忠通的声音变得和平时一样了。

  如同水草柔柔地掀起轻波细纹,顺着耳道缓缓流进大脑,先前融化在浮香热云之中的脑髓,随着它们摇晃,没多久,竟然沉重地凝固了。直到藤原忠通把他扶起来,显仁仍然不知所措地沉默着,仿佛垂直地倒在空气里。眼前突然砸过白色。他原以为是昏厥的征兆,而精神却无处扩散,仍然拴在原地。

  他绕过目光,看见半枝水仙花落在脚边。

  鲜亮的花瓣即使沾染泥土,依旧蕴含着高贵的情韵。

  它们完全被揉皱了。聚拢在一起,像是幻化成显仁不认识的另一种花朵。组成水仙的各处接合点慢慢松动。正当他打算俯身捧起它的时候,手心似乎被尖尖的指甲很快地划过,懒懒地依偎在指缝之间,花朵的线条颤抖了一下,随后彻底崩溃,似乎被耳后来自他人的呼吸声吹散,无可挽回地陷入一片虚空。

  显仁这才彻底回到现实当中。

  一下午发生的事在大脑里短暂飞快地闪过。

  他吞吞吐吐、羞怯地开口了:

  “实、实在不好意思!我会帮你包扎的。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一直在花园待着,有很多虫子什么的。被不干净的东西污染伤口就不好了。”

  少年忧戚的唇角,吃力地悬着一颗纤细的血珠,像小蛇的信子一样发出闪烁的光芒,以某种怯懦而悲哀的姿势呼吸,拉扯。忠通一路上毫无反应地被显仁拉着,从庭院跑回屋内,看着那粒血珠越缩越小,最后被完全甩掉了,只剩下一层胭脂般迷人的浅红。

  显仁一进屋就往柜子里翻找医疗箱。让忠通躺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被摇头拒绝了:“要是我的血弄脏了被褥,再让您被误会就不好了。”藤原忠通弯曲手指,很是怜惜地遮掩伤口,靠着床脚坐下,像蛇一样蜷起纤细又挺拔的身体。

  他只好叹了一口气。现在的情况,说什么都有点虚伪。显仁很快捧着消毒水和绷带走到忠通身边。揭开消毒喷液的蓝色瓶盖,消毒水的气味如同玻璃砖块,透明,澄澈,坚硬,填满嗅觉,轻浮的血腥味无地自容,竟然凭空消失了,像是昏暗的影院里,放完片尾的最后一句字幕,满屋灯光如昼的瞬间。冲动和本能褪去,理性伴随寂寞涌上心头。先擦干净脖子表面的血迹,涂抹消毒液,正打算继续包裹绷带,藤原忠通突然开口,声音如某种让人产生荧光幻觉的冰冷材质。

  “显仁。”

  第一次被喊了名字。

  显仁的脖子抽动了一下。

  仿佛忠通身上的疼痛随着语言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剧痛让幼嫩的双臂前所未有地沉重,显仁咬着牙,坚持做完包扎。用剪刀剪断多余绷带的瞬间,痛苦不可思议地消失。

  而忠通没打算放过他,继续往下说:

  “我的肉,尝起来怎么样呢?”

  “会好吃吗?哎呀,明明是那样污浊的东西。”

  眼前端庄的面容,笼罩着淡淡的哀怨,唇角倾斜,细碎地抖落暧昧不明的表情。肌肉拉动脸颊凹陷,露出僵硬冰冷的结构,正在生锈,变咸,游荡的电流发出无以名状的低语,开始意有所指地闪烁、眨眼。

  显仁打了个冷颤。

  他羞愧地低下眼睛,准备好接受任何形式的要求,或者勒索。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忠通忽的靠近,贴上显仁的额头。

  他的目光漆黑。没有尽头。可怕。虚无。在身上越扎越深,很快要撬开肋骨,用它纤细的箭头吮吸心脏了。显仁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黑暗便又重新吞没了他脸上被短暂照亮的那几根线条,白皙的面庞,如同落在地上的水仙花瓣一样消散了。显仁无可抗拒地对这片黑暗的深渊产生了好感,全身的血液都被微妙地吸引,指向与之对视的眼睛。瘀积了太多温度,难耐的干渴,一旦忍不住眨眼,血液一定会从自己的眼睛迸射而出,再灌进他的眼睛,融入那并不完全生疏的血肉。

  “没事的。花儿一旦盛开,就算把伸展的花瓣揪掉、也变不回花蕾的。您就连这样沮丧地道歉,一举一动中,也有着不可动摇的尊贵。但我的伤没办法一下子治好哦。呀,随口一说,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只是好奇,您这样伤害我,是因为讨厌我吗?还是喜欢我呢?”

  听到对方的话,显仁仿佛失去了全身的温度。

  即使此前已经用各种感官都感受过了伤口。

  但直到现在,他才迟缓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造成了伤害。

  显仁第一次品尝到伤害他人的罪孽。

  他讨厌愧疚。那种冷酷、深刻的尖锐性质。

  “是……喜欢!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喜欢。喜欢。喜欢……”

  他重复着同一个词语,仿佛这是解除痛苦的咒语。

  第一次说出口的音节,抚过脑海里记忆的碎片,发出亮晶晶的发光。

  自己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爸爸和妈妈互相说着喜欢。

  那两张哭丧的脸。爸爸用散发着水仙气味的身体,压在妈妈粉红的身上,痛哭不止。

  作为回应,妈妈也发出闷闷的哽咽声。

  ……我最讨厌这样的爸爸妈妈了!

  可是,我又和他们一样,是一不小心就会将自己的血泪与对方的血泪混成一起的那种人……

  显仁难受到了极点。

  一阵颤栗贯穿了他薄薄的背脊,随后,温热的泪水流出眼眶。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您难过了。”

  忠通搂过显仁,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潮湿的呼吸拂过耳朵,脸上突然被水汽和眼泪以外的物质打湿了。

  软绵绵、滑腻腻的东西,包围着脸颊。

  余光里,对方伸出鲜红的舌头,正在舔舐自己脸上的眼泪。

  那团柔媚灵活的肉,缓缓爬升到了眼角。吮吸,旋转,刺激出更多新鲜、丰沛的泪水。

  “但是。我真的好高兴。与您和睦相处的证据,比我想像中的更美。”

  身体被亲近地贴着,显仁本能地感到沉浊的郁闷。

  但是,似乎并不像父母之间那样难受、厌烦。

  没有推拒,没有反抗,任凭摆弄,无声把身心交付给那搂着他,偎着他,围着他,饮着他的泪水的生物。

  之后,忠通用嘴唇蹭着他。

  不完全是一个吻。

  男人皮肤上的纹路和裂口,像是飞蛾干燥的翅膀,轻轻扫过他,泪水,血液,和唾液,已经混合好了,被推至显仁的口中。他恋恋不舍地将它们咽下。

  忠通的眼睛在皱纹深处眯了起来,好像在微笑。

  藤原忠通和自己,至少在他人目光所及之处,相处都是非常温和、愉快的。

  显仁这样确信。

  在他的处境上,除了忠通,没有人会以朋友的身份来探望他。

  他给父亲写信。

  藤原忠通想带我去他的家里学习汉诗。请您准许。

  父亲没有因为他罕见的主动请求而流露出太多惊讶,显仁很快收到了一则同意的答复。

  忠通的住处僻静,而且十分古朴,进门是很长的走廊,旁边开枝散叶似的区分出几格房间。

  显仁被领到书房。

  书架上令人震惊地充实,微微向前佝偻着,显仁靠近它们,就会羞涩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娇声。

  他围着书柜,蹑手蹑脚地走着,终于忍不住好奇,摸了摸有些发黄的硬书壳,把它从紧挨在一起的同伴中孤立出来。

  显仁尽力辨识汉字。但所有的页面都被纤细的脉络围拢,如烧如焚,仿佛在流淌梨子金黄色的果酱,剥落片片灼人的反光,一行行方块字狡黠地顺着它们溜出去了。忠通的手指扶着书本,像是从鱼缸边上捞起金鱼一样,重新把濒死的诗句安放原位。

  他耐心地教显仁阅读它们,手指不断摩挲文字,指甲闪耀柔和的微光,直到空白泛黄的页面突然模糊不清,金鱼鲜丽的鳞片片片剥落,如眼翳般坠下。显仁不断转动着目光向下,特殊的晕眩和闪烁的光芒印面而来,油墨印刷的潮湿气味,奇异地转化了身姿,畅通无阻地被他的意识分辨和接纳了。合上书本,诗句描绘的形象,依然在灵魂深处燃烧明晰的火焰。忠通把它收回书柜,显仁觉得他似乎在把一团彩虹收纳起来,哄它入睡。

  眼前忽然闪过炫目的火光。似乎不仅是幻觉。

  窗外,夕阳西斜。忠通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长长的拆信刀,金色的刀尖缀满夕阳漫游的暮色,淤青般深浅不一的紫红。

  不知道为什么,显仁一点也不害怕,凝望着忠通那一两丝黏在脖子上的湿濡的头发,想:

  他这是要对书做些什么吗?

  难道是想从它身上拆下书页送给我?

  到时候我应不应该收下呢?这不好吧。要怎么拒绝才不会伤他的心……

  ——藤原忠通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这几乎是显仁作为本能的认知。

  被夕阳蛊惑的刀尖于空中快速穿梭,往忠通锁骨靠下的皮肤划破一道伤口。红色的血珠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圆鼓鼓地冒出来,又破裂在透明皮肤上,被血污稠地黏上之后,它变成娇艳的粉色。

  显仁的双眼因为即将到来的事情愉快地恐惧着,几乎忘记眨动,可能就此失明也说不定。

  太阳还没有落下。

  星星错位地在他的眼前闪烁,眼白融化,溃散成一片银光,一切都错乱了,血的气味像雨后的涟漪,轻盈地四处飘散,很快就到显仁的面前了,粘得紧紧的,在官能中掀起诡异迷乱的味道,混杂着兴奋与饥渴的骚动,转瞬之间颠覆了灵魂的构造,到达了统治的顶点。

  显仁低头埋首于忠通的身前,在狂喜中一心不乱地啜饮鲜血。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我一定也不是喜欢向别人施加暴力的坏孩子。

  渴望血肉。

  渴望做什么都能被你原谅。

  也许我真的是生病了吧……

  在更小的时候得到了诊断,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治好。对不起。那一定是很严重,很恐怖的绝症。

  可是。对你的执念,如果被轻飘飘归结成某种心理或者精神上的症结,稍微地,有点反感这种事情。

  他被忠通抱着,坐到书房的沙发上,好像只是在接受治疗一样,高高抬头,后脑抵着靠背,黑色的头发不断散落在显仁的面前。忠通的头发虽然长,但是又细又软,仿佛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向下坠落中这件事本身。显仁全身的感官经由血腥味的刺激,悉数放大,敏感的身体完全经受不了这种戏弄。他一把推开面前的发丝,连同那根如同植物茎杆的脖子,用力地圈住。披散的头发在忠通青白的脸上洒下些微死亡的气味,仿佛缭绕黑色面纱的未亡人。显仁在他窸窣作响的阴影里休憩,闻到身边传来晦暗的气味。

  明明被毫不留情地勒住脖颈,意识也扩散模糊,却还是因为生命掌握在我的手里而感到兴奋吗?

  显仁茫然地想着。这种想法令他不安,又反过来安抚着他身上正在崛起的欲望,让它们安静下来。

  说不定有一天,两个人会把彼此的生活都折磨更加破碎……

  想到这里,他没有用牙齿进一步地破坏伤口。

  伤口被吸去污血,又被分泌的唾液打湿,皮肉相拥着愈合了。他将手肘靠在沙发扶手上,慢慢从忠通的身上爬下来,期间,手臂被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那肯定不是沙发的骨架吧!显仁不打算深究。他躺在忠通的膝盖上,那具肉体不情愿地复苏着,全身因为自相矛盾的欲念而颤抖不已。

  如同被晨风吹拂着脸庞,真舒服。

  显仁很快睡着了。

  待他睡醒,发现身体下面的只是床铺。

  是藤原忠通把自己抱过来了吧。

  显仁稍微有点空落落的感觉。

  忠通总是做着为他好的事情。

  那种大惊小怪的体贴,他不算讨厌。

  可有时候,他又有点闹别扭。不想被忠通操纵和摆弄。近似于屈辱的后悔,沉甸甸地压上脊背。

  显仁第一次对自己身上幼稚本身的丑陋感到绝望,对如同孩子哭过后干涸的泪痕般的丑陋感到绝望,虽然他还没有哭,但身体上的懦弱总是让人联想到精神上的懦弱。

  要是我的身体再结实一点,忠通肯定抱不动我。

  要是我的力气再大一点,也能让他昏迷,两个人一起沉沉地睡着,没什么不好。

  “您醒了吗?抱歉。因为工作的事情,出去了一下。”

  藤原忠通像神出鬼没的天使,出其不意地从窗户里爬进来。他不断用手帕擦拭满是汗水的额头,高大的身形瑟缩着,如同沾水的海绵。显仁的眼睛被他滴下的汗水黏住,又让惊讶给强硬地扯开了。

  “藤原忠通!”

  显仁不知所措。他第一次喊了对方的全名。

  “嗯?嗯!怎么了?”

  “保险起见。我要和你确认一下。这里真的是你家吗?虽然我是未成年人,不用负法律责任。但擅闯民宅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让人很羞耻。”

  “当然是呀。”

  “……那你为什么不走正门进来。”

  “这房子也不高。我这样的身体素质都可以轻而易举爬上来。而且,实在放心不下您。”

  “我也放心不下。和你一起住在这里,安全程度相当可疑。”

  “没事的啦,这里平时也没人来——等等,您刚刚是说了,要同我一起住吗?哎呀,要是可以一直一直待在您身边,会有多幸福呢。忠通真是太贪心了。可惜,就算不在意安全的问题,住在我这里,对您来说也不太方便。”

  他拉上窗户,刻意留了一条透气的缝隙,和显仁一起坐在床上。风从那条蓝色的线流进来,忠通身上的熏香压过一切味道,仿佛嗅觉溢满了花瓣之间沙沙的哀鸣,飘动游走于整个卧室,花园的碎片在显仁身边漂浮。

  “果然还是多在意一下安全的问题……”

  显仁小声嘟囔着。忠通绝对听见了,他的嘴唇颤动着,模棱两可地泛起一丝笑容,真正从嘴里流出来的,则是一个新的话题。

  “说来,显仁君似乎没有问过我家里的事。”

  “诶?”

  “您也许察觉到,从早到晚,家里一直都没有人在。”

  “而且,这样放肆地在身上留下伤口,就好像根本没有人会关心一样。我还以为您已经注意到了呢……啊,不要误会,没关系的,我不是希望您同情我。”

  显仁没来得及开口,忠通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只是想告诉显仁。现在的我,只有显仁一个人了。”

  “那么善良的您,一定不会因为这种事情高兴吧。但是呀,我希望您可以高兴,哪怕只有一点点……”

  显仁很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

  忠通的眼白微微泛着清澈的浅蓝,与之相反的漆黑眼神谛视显仁,比以往都更加空洞。

  被那样的目光盯着,只要稍微表现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情绪,一定会羞愧万分。

  不是的。

  我非常地……兴奋。

  甚至,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期望着。

  激烈的告白回荡在肋骨之间,直到疲倦,没能说出口,慢慢渗入了心里。满心的温柔,为什么在总是在自己身上转变成过分的冷淡呢?显仁正襟危坐,脸颊涨得绯红,怯生生地,久久地沉默,以一副泫然欲泣的姿态,眼睛里闪烁着的热切的光辉。

  忠通也没说话。沉默的纱帐下,半遮半露地掩饰着情欲。他似乎在等显仁的眼泪落下。过了一阵子,没有等到,有点意外,却也没有表现出失望,忠通以一种吟诗般的语调,又一次转移了话题。

  “显仁。夏天的话,会有假期吗?”

  “嗯。”

  “真好。那和我一起出去玩吧。之后,我有点忙,一段时间不能来找你。”

  他说话的语调像是在唱歌一样。

  耳边是一种比天使的声音更官能性的,缥缈的歌声。

  显仁把下巴搁在忠通瘦削坚硬的肩膀上,优雅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忠通的话被他当成某种隐晦的告别。

  这段跨越年龄的友情,说不定已经到了尾声。

  显仁的内心感到无限的悲伤。

  春天的结尾里,某种东西腐败、松脱了。而春天本身,竟然已经是稍微有点遥远的事情。

あまおう毒(1)   自他五岁起,每逢周末,父母彻夜吵架。充满火药味的会议,每轮议题不尽相同,殊途同归,分崩离析,化为一场混合诅咒和啜泣的暴雨。吵嚷声不休,平日囤积的寂静碾成薄青色香粉,薰染居室,单调、永恒、无限地散发,到处热闹又明亮。显仁半夜醒来,走到客厅。窗外溢满星河。幸福和痛苦协力编成一根绳子绞紧他。

  从前,他模模糊糊察觉,自己的家庭和故事书里的不太一样。如今更是认知爸爸妈妈的非凡之处。

  那两个人,似乎是通过互相折磨而深入彼之血肉的。

  所有能量,脉动,情感,悉数交换,与异常猛烈心跳一起波动。永远不知疲倦,倾吐绸缪怨怼。

  显仁听不懂,听不清。他非常困了,而且很饿。佣仆手脚勤奋,厨房清扫干净,雪白瓷砖散射明朗的色彩,像一张熨得极平的绸缎。哪里都没有食物残留的迹象。

  他打开冰箱沉重压抑的门,看见一块肉。红色的。

  妈妈教育他不能吃过期食物。

  对于没有标注保质期的食物,要怎么判断呢?

  显仁是有点跳脱,又有点聪明的小朋友。

  他注意到,水果放得久了,驶入苍白褪色的最期,不久,铜绿的斑点从视平线的彼端升起,恍若重返青涩的错觉。

  与之相反。色彩鲜明的。就是新鲜的。好的。

  微温空气流进冰箱里,围绕肉块,恐怕正一点点变脏。

  他的手引导他。坚决,毫不犹豫,像是人们在神像前还愿的手。显仁把肉块放进嘴里,肉块泣出红的汁水,他不想浪费,仰起脖子,拼命吮吸,含含糊糊地咀嚼着,很快吃完了,舌尖上的滋味暗示它曾经存在,笃定,反反复复,一盏冷火压在上颚,夕阳绵延一样辽阔,新鲜的深呼吸。

  父母骤然哑声的注视中,他吞下一口纯粹的鲜红。

  “——那是大概是我最初的,和肉欲关联的记忆。”

  之后,医生来家里诊疗。下了结论,是家庭因素导致的异食癖。父母为此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意图让那畏怖的病症在温馨的皱褶里窒息。又过了几年,父母分居,婚姻名存实亡,他们之间的种种,就连显仁自己都未发觉的秘闻,在他的耳朵里不停地循环。脖子上的绳索好像连同那两个人的关系一起松垮地坠下。再往后,童年的残渣,顺理成章地被人群里的议论之声吹走了,没能留下任何印象。

  “所以,从那以后,家里就只有素菜能吃了。”

  “明明已经尝过肉的味道了,也可以习惯吗?您真的非常厉害呢。”

  “嗯……”

  不。完全不是。显仁想。

  在我的身体里。肉块所持有的血的温度,是和亲人的爱直接相连的。冰凉的蔬菜。就算加热。熬煮。调味。换着不同法子烹饪。完全不行。还是会感到饥饿……

  但是,被夸奖了。不好意思说出不堪的真心。

  嘴里的绿豆粥第一次把非自然的热度传递到脸颊上。手中的汤匙松开。更用力地握紧。

  突然被靠得好近。

  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那种比他认识的所有大人,都更加微弱、匀称的呼吸,软绵绵地贴在后颈。一只细白的手伸到眼前,折了四叠的纸巾,擦拭嘴角,柔韧、迅速地弹回。

  显仁顺着手收回的方向看去。

  春天天气很好。在苍白欲坠的阳光下,藤原忠通像永远不化的雪山,浓郁的水白粉一直涂到脖颈,脸上是让人完全感受不到温暖的颜色。阳光盈满于眼角棉纸般的细纹当中,眼睛却彻底拒绝了它,淋漓水光黯淡熄灭,含两碗无波的漆黑,像白纸上被切出两道细长的刀口。

  忠通弯着脖颈,认真地把手里的纸巾反复折叠。绿豆的残渣没能被完全盖住,不安分地鼓起来一些。手腕也是类似的光景,几乎透明的肌肤上浮着青紫的血管。

  如果撕破那层纸。流出来的不是绿豆粥,会是非常鲜艳的红色吧。

  “好可爱呀。您这么认真地和我说话。不过下次还是更加优雅一点吧。边吃边讲,把嘴弄脏了,会让爸爸妈妈很苦恼哦?”

  忠通虽然这样说,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语气和声音都很悦耳,稍微有点让人昏昏欲睡的感觉……待在这个人身边,竟然比和父母相处还安心吗?

  简直就像是从我身上的某处长出来的人一样。

  和忠通相处的时候,显仁总在反复确认,对方实实在在地存在,而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大人朋友。父母分居以后,有时会到这个宅子里探望他。爸爸看到他和忠通呆在一起,欣慰地点点头,不会如临大敌般再喊来医生,而妈妈无论何时都在微笑不语。

  冷清的家里,轮到新年最热闹隆重,爸爸妈妈在这天同时出现。平时封存的宽敞会客厅,于年前铺上绒毯,极为雅致。蜂蜜般高贵柔软的微光,在丝绸帷幕、名贵家具、水晶吊灯,以及满桌精致的菜肴之间来回游移。显仁向父母和其他长辈敬辞,说的话像盖章一样的定型文。他只被允许吃素菜,执行完空洞的仪式,礼貌地转过一碟盛着豆腐的漆器盘碟,小口吃完,继续背诵身体不适藉口,穿过闷热、停滞、闪着金光的玻璃拱廊。

  空调温暖的风吹过来,带着巨大的灰色的单调氛围,化学物质荒芜、甜香的气息。

  突发的睡意浓重,显仁的脑中一片漆黑。他乖乖被击倒了,侧躺在波浪起伏的地毯中间,仿佛置身于五彩缤纷的花园。

  窸窸窣窣。好像有人踩着繁芜的花草向他走来。

  是母亲吗?

  显仁对母亲一面愧疚,一面总是暗怀怨气。

  他听到的传闻里,家庭破裂,很大程度上是母亲的错。而她竟然如此轻易地走出了自己的生活。或许显仁从未在她心底生根,被爱情轻飘飘以手拒之,因此只能永远漂浮在生命的边缘,那个半实半虚的空间。雾霭层层叠叠的深处,燃烧着阴郁粘稠的脚步声,一股虚幻、愉悦的气息飘逸至眼前。

  手被牵住。握在微温的手心里好一阵子。

  显仁浅浅地、甜蜜地叹了几口气,胸口胀满了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但那只手却没有把显仁拉起来。手的主人以同样的姿势倒在他的身边,像个歪倒的陶瓷人偶。

  二人对视,显仁想:妈妈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双浸满黑暗的眼睛吧。

  “我稍微有点担心,就跟了过来,幸好……这里的仆人真是疏于职守。明明知道您身体不好,怎么可以丢下您一个人不管呢?”

  他的形象很朦胧,像是某人留在空气中的一缕叹息,说话带着点痛苦的喘气音,体内阴凉的幽暗,随着搪瓷一样苍白发蓝的双唇开合,一点点吐露出来。显仁很不安,他想马上收回突然被陌生人抓紧的手,却于慌乱中握得更紧。模糊不清的谜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一切都混沌了。

  他分不清现实梦境,白天黑夜,死与爱,四季轮转,混在一起,全数被耗尽了。叮咚叮咚,显仁听见冰雪融化后,一颗种子被埋下的声音。自己很快就要发芽,破土,乃至于出生了。蜷缩的五指只是一朵错误地闭合的花苞,他的脸已经在春天到来之前绽放了,连绵的鲜红,和水仙依偎在一起,花瓣赤霞似的灿烂。

  “虽然想要一直睡在这里也没关系。不过爸爸妈妈看见,会很担心吧?就让我带您回去,再好好休息。啊,虽然刚刚说了仆人的坏话,但我并不是趁机潜入进来的可疑人物。我叫藤原忠通。之前都是我的父亲来这里拜年,今年他老人家不方便,所以是我代替他。”

  自称忠通的男人眯起眼睛笑了。略施红妆的眼皮对显仁充满信任地眨动着,笑容雪白一片,让他想起无数次被爸爸丢进碎纸机的离婚协议书。

  显仁顿时从春天虚幻的气息中苏醒。

  一股冲动抓住他幼嫩的心脏,他慌忙站起来,想要跑,不知道要去哪里,唯一确信的是,自己遇到了危险,必须逃离。

  地毯把他绊倒,像世界末日,到处掀起永远无法跨越的滔天白浪,显仁只能用细小的手指抠抓它们雪白的触须。

  那个人也从身后站起来了。他用纤细的双臂抱住显仁,让无端燃烧的慌乱在怀里被扑灭。香气郁馥的十指同心脏之间,隔着厚重的御寒衣物,时轻时重地抚慰,宛若早春的枝头上一抹薄薄的残雪,在飘忽不定的鸟鸣花影里,或沉或浮,仿佛春天的气息,本质上和忠通身上令人迷惘的甘美与馨香,同一种味道。

  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滑入卧室。在暖气里挤了整天的毛绒玩具围拢起来,对现实世界的充裕感知自显仁氤氲云雾的脑中复苏,没有末日和洪水,显仁安全地坐在床上。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

  “你……忠通,你冷不冷呢?你的脸好白,好凉。”

  藤原忠通的目光仿佛凝滞,显仁被他盯得好不自在,紧张地眨了眨眼。那双一动不动的黑眼睛,有如正午太阳的余像,挂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忠通推开卧室的门,转身要走。显仁慌忙下床拉住他。

  “你就再在这里待一会!毕竟外面这么冷。还是说,有很要紧的事,不可以吗?”

  “不。我也想和您在一起。只是,之前忠通的言行似乎过分唐突,以至于吓坏您了吧。我应该安慰您,但是,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想到离开。”

  忠通好像很羞愧似的偏过头,脸上依然挂着冷淡的微笑。卧室的暖气充足,如同蒸笼,也没能让他的表情稍微蒸熟、发红。他话中的忧愁、羞愧和遗憾,像是水中的月亮,和他走得越近,眼中倒映的影像就越来越支离破碎。

  “我没事!今天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所以头很晕,有时候对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没有印象。我没有什么朋友,你能陪我回来,我很开心!”

  显仁主动拉过忠通的手,对方也毫无挣扎地顺从他。同忠通相处,显仁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明明是他跟在自己后面,自己却觉得好像被他牵引了,于薄暗朦胧的雾气和欢快轻盈的嬉闹之中踱步。

  显仁心想,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过,自己见过的人,除了爸爸妈妈,来家里上课的老师,恐怕就只有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偶尔见过几次的曾祖父了。

  “您想吃草莓吗?”

  两个人坐回床上,忠通低头打开随身的挎包。

  “我很喜欢吃草莓。这盒草莓和水果店里卖的不一样,是郊外的果园新鲜摘下,直接送过来的。很好吃的。您不嫌弃的话,拿几颗走吧。”

  忠通掀开包装盒,手被塑料壳刮了一下,从那层透明的波浪后拖拽出一团暧昧的烟霞,拇指根部发红的皱纹,如同揩拭胭脂的化妆绵纸,看来他的年纪应该和爸爸差不多,或许更年长吗?显仁拿了一颗草莓,青草色的叶蒂已经被分开,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水珠。

  他伸出舌头,把它舔掉。

  没有任何味道,就是普通的水而已。

  “不是这样舔着吃的哦。”

  忠通把舌头抵在牙齿上,摇了摇头。

  显仁睁大了眼睛。

  红色,和雪白的皮肤,原来这样相称。如果有血液喷射在脸颊上,如同被无数舌头细细地爱抚一样。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真想看看想象中那张脸。

  ——显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

  “和糖果不太一样呢。它的味道都关在果实里面。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咬碎吧。”

  显仁照做。

  草莓哭泣着,在他的嘴里蹦出汁液。内里暴露出十足的水分,泪水潺潺,甜美丰沛,流进身体深处。

  “嗯嗯,怎么样呢?果然很好吃吧。这里还有很多呢。剩下的也都可以给您。”

  “这些都吃掉的话,舌头一定会变得很红很红吧。”

  “您的脸,本来就像花儿一样明媚呀。舌头,理所当然也会是红色的。不是被草莓染红的哦。所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嗯,谢谢你!”

  不知道是从水果中汲取了能量,还是被夸奖了,显仁听见嘴里发出很快乐的声音。果然,忠通是很奇妙的人。和他说话的时候,自己像是小孩子一样,总是停不下笑脸。

  再和藤原忠通见面是在春天。

  显仁结束了上午的课业,意外地看见他坐在客厅里。脸涂成纯白色,像戴着面具。春天,除了寂寞以外,并没有什么果实成熟。

  忠通拿了几盒点心,一边吃一边和他闲聊。点心不怎么甜,多半是大人成熟的味道吧,在嘴里软软地咀嚼,变得更软,迫不及待吞下。显仁还是希望自己的嘴能有更多时间和对方讲话,显仁喜欢他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文雅气,又兼具惹人怜爱的颓靡。

  藤原忠通自称是一名诗人,瞄一眼窗外的风物,就能漫不经心地随手作诗。

  显仁拿起来看,他作出非常愧疚的样子,垂下脑袋,像是被训斥的学生:“哎呀,真是献丑了。”——但其实写得很美。

  忠通通常会在这里坐到太阳落山,起身的同时露出优雅的苦笑:“抱歉,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显仁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不讲理阻拦。他敏锐地从暧昧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顽固的坚决。

  就算是大人,也要在天黑之前回家吗?

  显仁一次没有问,他细声细气地说:“好的。那我们会再见吗?”

  忠通点头。眼神看起来很奇妙,既满溢着无光的深暗,又显得空洞。他走进夕阳的金光里,好像两个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面。

  但他第二天仍然准时来了,像梦影一般与显仁会面,往后也不缺席春天每一阶段的花信,

  留有汉诗的草稿纸,显仁渐渐攒下来一大叠。换做是文人墨客之间,早该源源不断,有如泉涌地加以回应。显仁尝试过,绞尽脑汁也只能编出上半阙,往后是长久地搁笔沉思。拜托,只要不是汉诗,作为回应,他可以和忠通分享自己的一切。说是一切,但自己刚刚步入第二个十年的人生,又有多少东西可以讲呢?

  只有童年最珍重,最难忘的回忆。

  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的事。从第一次见面就在思考的,不安与饥饿。

  “……我渴了。”

  “但是喝多少粥都没有用。”

  “我每次看到你手上的血管,就会想到,要是那里有血流出来的样子。”

  “我这样,是不是特别特别奇怪,特别特别坏的孩子呢?”

  忠通一瞬间睁大眼睛。但转瞬又恢复往日里双目半眯的微笑。

  “哎呀。这有什么。我小时候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被人说过几次,脸色完全像死人一样,可能确实连流血也是不一般的风景。所以干脆就把脸涂成白色。但手毕竟是遮不住的。如果连手也涂上,滑腻腻的,笔都握不紧了。我又是那种除了写字以外什么事也做不好的人。抱歉,又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话呢。”

  然后,眼波流转,凝固成某种锐利的眼神。却又毫无攻击的意图,更像是在恳求一个答案。

  藤原忠通盯着显仁,问道:

  “您想看吗?”

  显仁脸红了。自尊心让他不愿低下头,积攒在脖子里,硬化,僵在半空,一半出于被迫,正面迎上忠通的目光。

  “是的,我想看你的血——”

  不能这样说呀!完全相当于恬不知耻地说“我就是想伤害你!”这么过分的话,在大人还是孩子的友谊里,都不会成立的吧。

  他不想让忠通伤心。

  但是,那份期待,早在和对方认识之前就已经深深扎根了。

  一向透明而孤独的头脑,被近在咫尺的肉欲刺激得缭乱,让他必须全神贯注地培育着渴望。它们繁殖到显仁小小的身体无法承载的程度,压缩凝结漆黑的怨恨,微细地沉积在骨骼相接的每一处缝隙。

  “对不起。我不知道……”

  结果说出口的就是这样的违心话。

  忠通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充满悲伤,静静地凝视着显仁,一双眼睛像是困倦的时候,拼命定住目光,想要看清眼前的事物那样。看上去很美。显仁看着他温柔的面容,小心翼翼地确认没有生气的迹象。他想再说点什么补救。忠通撕下一小张草稿纸,用钢笔的盖子压好。

  “请给我一滴你的眼泪吧。”

  “我想舔你的眼泪。”

  手指抬起,不小心蹭到未干的墨迹,升起一轮轮让人眩晕的黑色漩涡。忠通并不在意,接着往下写。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

  “如果泪水落在如鲜花般光彩照人的脸颊上,会不会像是沉重得压弯花瓣的朝露呢?”

  “如果可以同时品尝你的眼泪和花露,那该是多么至高无上的幸福……”

  “眼泪,据说就是血液变成的。”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忠通写完最后一句,转头看了一眼窗外。色素浅淡的嘴唇微微鼓起。

  随后,它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那般,柔媚地蠕动着:

  “我想,在我下次来的时候,花园里的牡丹就要开了。花开花落,不过二十来天,很珍贵的花期呢。主人,您要同我一起去看吗?”

  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吹过窗外的樱枝,脆弱的花瓣就像叹息声一般坠下,甘酸,苦涩,难以形容的风味,总之不太甜。显仁呆呆望着忠通的脖颈,白粉涂到这里,只剩下薄薄一层,像是被温水泡至半熟的蚕茧。他咬住嘴唇,仿佛蚕蛾湿润的翅尖很快就要伸进来了。

  自己怎么能拒绝藤原忠通呢?

  显仁甚至想不出一句用来搪塞的定型文。

  他真想立刻流下泪来。哪怕从此人类的面孔也将随着第一颗眼泪模糊地跌在地上,徒留没有形状的哭泣的肉团。显仁轻轻闭上眼睛,把哭泣的征兆无声地锁在里面了,在约定的那天到来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脸被泪水弄脏。教养良好的高贵血液中流淌着好几个世代的训练。显仁可以从善如流地控制情绪表露。

  更何况,这是被你说了喜欢的脸。

  心口无端被塞进一颗冰冷坚硬的水晶,不算珍贵,而且真是难受呀!不过,为了你,我必须伸展柔软的身体内侧包裹它,不管多么酸痛、肿胀,也不能停下,倒不如说,越是痛苦,反而越能想起活着的意义吧。一直到你亲口说:今天,想要看看那块石头的光芒……

  妄想中的奉献令显仁陶醉。他感到如同水晶一般,在光辉中逐渐明亮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