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未曾愈美丽
如棠在浴室的柜子里放了一套清洁工具,以及玩具、润滑。上次商柘希翻找如棠的卧室,什么也没找到,因为都藏在浴室里了。今天商柘希当着如棠的面拿出来,如棠脑袋嗡的一声,脸也红透了。
商柘希把那枚假阳具掂在手里,一想到这东西进过如棠的身体,有种异样的感觉。商柘希看他一眼,如棠扑上来抢,把东西收进盒子,商柘希又拿起另一样研究,好奇地打开开关,关上开关,如棠跟着又收起来。
商柘希说:“玩过几次?”
如棠也就玩过一回,太大了好不容易才塞进去,后来就没用过。如棠板着脸,说:“就一次。”
“不好玩吗?”
“一般般。”
“还是这个尺寸满足不了你?”
“我都玩真的,谁还玩假的。”
商柘希还拿着盒子,杀人的眼神往他身上一撂,意思是,当着我的面敢说这种话。如棠有点心虚,商柘希捞住他,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只流浪回家脏兮兮的小猫,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得清洗干净了。
不然不让上床。
如棠不是第一次清洁,但商柘希是第一次给人做。如棠认为他一定中规中矩学了教程才会那么死板,两个人在浴室折腾了半天,折腾得如棠又难受,又屈辱,又想笑。如棠肚子里都是水,委委屈屈说:“别看我。”
商柘希无情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如棠哼哼唧唧,低头不想见人。商柘希像医生一样规矩认真,帮他处理。
如棠说:“我自己来,我有手有脚,又不是老头子。”
商柘希说:“等你老了,我也会给你做这些。”
“我老了,你还会活着吗。”
“会。”
如棠本是讥讽他,却听到这样的话。商柘希仿佛是在向他承诺,就算是为了照顾他,也会活得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如棠抬头看他,商柘希在他头上搓洗发水泡沫,用一种家常的语气,“小棠,我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
他爱这个人,很爱这个人,如棠忽然想。
他会因为这个人有欲望,也会因为这个人变得澄净,他一会儿欲火中烧,一会儿又像修女一样纯洁忠贞。商柘希刮走他耳朵上的泡沫,小心不让泡沫进耳朵,仔细得不像个年轻男人。如棠跟一些年纪大的男人上床,可年龄并没有赋予他们什么魅力,其实他有商柘希就够了,他不需要任何一个别的男人,不需要父亲,不需要情人。
他有哥哥就够了。
尽管心里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棠还是很紧张,从来没那么紧张。商柘希给他吹干头发,一丝不苟给他梳头发,喷好闻的喷雾,像在打扮一个小新娘。在商柘希眼里,他太美了,商柘希要目不转睛,一看再看。
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商柘希只觉得如棠十分完美,没有一处不好。商柘希喜欢他的眉毛鼻子,喜欢他眼睛嘴巴,喜欢他身体每一个部位,喜欢他颧骨上的一颗小雀斑,淡得几乎看不见,喜欢他上三年级补的那颗牙,在下面,张大嘴巴才看得到。
商柘希喜欢他为了方便工作修剪得短短的指甲,喜欢他膝盖不小心撞上石头磕出的伤疤,还喜欢他的年龄。
反正在商柘希眼里,如棠没有年龄,是永远比他小的小孩。
梳完了造型,商柘希捧住如棠的脸,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如棠也目不转睛看着他,于是商柘希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们都刷过了牙,商柘希又亲了一下他的嘴巴,凉凉的舌头碰在一起,一起尝薄荷味。
趁如棠意乱情迷,商柘希把人抱起来,送到了卧室。如棠被他平放在床上,一看到灯光又紧张地坐起来,但商柘希压了上来,两只手按着他的手臂把人压回去。如棠光溜溜、软绵绵的,陷在床铺里,像一盘等待的冰激凌。
商柘希低俯下身,尝一口他的脖子,又尝一口他的胸脯,落下一个个湿润的印子。如棠紧张得发抖,真到了这一步他浑身紧绷,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仿佛之前的游刃有余是另一个人。商柘希也紧张起来,他没碰过男性的身体,更没被男性碰过身体,今天是头一遭。
没想到,两个人面对着面,意外地青涩起来。
如棠只觉得他是要来吃自己的眼神,推他的胸膛说:“压死我了。”
商柘希抬起上身,让出一点距离,实际上是为了方便解皮带,如棠听到皮带窸窸窣窣的声音,脸就已经红了。商柘希抽走皮带,握住如棠的手往下,如棠要把手拿走,商柘希又重新抓回来。
如棠的手被放进西装裤,第一次摸到了那个东西。
虽然隔着内裤,隔着一层干燥的布料,可如棠感觉到了挺硬和潮热,如棠慌乱地看他一眼。商柘希觉得他的眼神很可爱,也很好笑,又不是第一回碰男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可爱又慌乱的眼神。
商柘希喉结动了动,把着他的手腕,指引他玩自己的阳具。如棠心怦怦跳,简直不敢喘气,商柘希已经硬了,膨胀成了很可观的尺寸。如棠不敢置信地摸了几下,摸清了轮廓,虽然平时也见过商柘希的裸体,知道他有些本钱,但硬起来比他买的玩具还大,也太过分了。
“不行。”
如棠快速地下结论,同时把手抽出来,好像被蛇咬了一口。
“为什么不行?”
商柘希只当他是羞怯,不允许他打退堂鼓,握住他的手,又要往那个地方放。如棠不好意思说他大,只能又说一遍,“不行。”
如棠在俄罗斯的片里看过一个差不多大的,当时就觉得夸张。他喜欢肩膀宽、身材好的男人,跟商柘希一样,看着会很有感觉——商柘希也一样看俄罗斯片,因为对深轮廓的脸很有感觉,女孩们身材娇小但又没那么纤细,跟如棠一样。
如棠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今天这场面他不敢见了。
商柘希放他一马,但人又顶回如棠身上,说:“不能说不行。”
商柘希摆弄如棠的两条腿,用膝盖分开,手指也强硬地掰开他大腿根。如棠隐隐害怕,夹起来不给他看,商柘希又掰开了,往那块暗粉色的地方看了看。如棠的心跳得不能再快了,刚想张嘴,商柘希的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
又强行伸进了他嘴里。
“嘘。”
商柘希贴近了看他,手指挑弄他的舌尖,如棠只能唔了两声,但商柘希手指探得更深,模仿性交的动作,不怀好意搅弄。如棠被迫承受,舌头像被强奸了一样,吃出啧啧水声。商柘希另一只空闲的手放在如棠的屁股上,一直揉着、摸着,让他放松,可如棠就是放松不了。商柘希拿出手指,终于剥开入口往里抵。
手指已经湿润过,可进入得还是很困难。商柘希做过功课,也提前剪过指甲,知道男性后面是比较紧致的,可还是紧得出乎意料,如棠轻轻叫了一声,发出难耐的疼痛声,商柘希哄他说:“别夹着。”
如棠很想捶他,又不是他自己想要夹的,异物入侵的感觉太鲜明,何况一想到面前的人是哥哥,如棠紧张得放松不了。商柘希拿润滑油,涂了好多又往里抵手指,这次倒是塞进去了,可是如棠一直受不了地呻吟,颤巍巍说:“疼。”
商柘希也觉得心疼,气氛也有点变了,他试着动一动,如棠抓他的胳膊,皱着脸忍疼。商柘希也想不明白,不是第一回怎么还这么难进。也确实是如棠心里过不了那个坎,怎么也放松不了。
“哥哥,你出去。”
不行,都做到这了,怎么能停。商柘希一鼓作气,一边亲吻他,一边用手缓慢地在里面插。如棠眼神都发直了,出了一身冷汗,说:“我恨你。”商柘希停了一下,也出了一身的汗,恨不能直接弄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了。
如棠还带着哭腔说:“我恨你。”
“小棠,再忍一下。”
如棠断断续续地哼叫,全程都在忍痛,像个小苦瓜。商柘希也有一刻想,要不算了,但狠一下心,接着开发他。
商柘希插了一会儿,感觉稍微没那么紧了,又要塞一根手指。如棠吓得流眼泪,他反应太大,商柘希也不敢再塞,如棠可怜地说:“别弄了,求你了。”他在床上说出这种话,看来真的难受,可商柘希也很难受。
“好点了吗?”
“我恨你。”
如棠说的是气话,可确实没有别的话比“我恨你”更能代表心情。
手指一开始只是在穴口浅浅滑动,过了一会儿进深了,如棠又哼得很厉害。只能看不能吃,商柘希烧得也厉害,除了开发他没有别的念头,一个冲动把手指拿出来,掰开他的臀肉试着把阴茎顶上去。
如棠简直又要哭了。
商柘希折腾了半天,又涂了不少润滑,说什么也抵不进去。如棠低着头,不看他,还是那种小苦瓜的神态,商柘希终于承认今天是没可能了。可一直这么憋着不是回事,商柘希把如棠翻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如棠没说话,可他咬着嘴唇,耳朵尖都通红。因为感觉到了商柘希在做什么——在对着他的屁股自慰。
第三十二章 愈夜愈美丽
中学毕业的时候,如棠给同学写毕业录,有一个问题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棠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商柘希经过看到了,低头看他要写什么。如棠终于写,一个爱人与被爱的人。如棠认为自己的回答非常伟大,正欣赏着,一抬头看到了旁边的商柘希,如棠不好意思起来,手忙脚乱拿试卷盖住了。
商柘希说:“我不能看吗?”
如棠说:“你忙你的去。”
商柘希弯身下来,拿走他的胳膊和试卷,点一点同学录上的空白,意思是,这里还没填。
那个问题是,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如棠说:“我没有最喜欢的人。”商柘希瞅着他,如棠变本加厉说:“尤其不喜欢你。”商柘希还瞅着他,如棠得意推开他,却又悄悄低头在答案的空白处写下,“哥哥”。如棠把同学录拿起来,装作不知情地说,“这不是我写的,是你写的!”
商柘希摸他的头发,用力摸乱了,如棠一边嫌弃一边向后靠,靠进他手心,让他再多摸一会儿。窗外,草坪的奶白色架子上挂着床单,带着清爽的香气,被风吹得扬起,又在风里坠落。阳光在草坪上晒出床单的阴影,影子也飘飘然。
商柘希一直知道,如棠爱一个人时,是那么害羞无言。
他们就像是躲在明亮洁白的床单后,也在风里,忽闪忽现。
能被床单裹住就好了——
商柘希的手臂勒着如棠前胸,一颗颗解西装扣子,如棠想阻止他,可手指头都是软的,麻的。商柘希扒下西装,扔在地板上,嘴唇落在如棠的后颈。也许是洗发水的香气,如棠闻起来很芬芳,像一棵清新的植物,商柘希把他的衬衫领子往下拉一拉,手伸向前又去解衬衫扣子,鼻尖蹭着、嗅着,吻也往下走。
如棠说:“我没洗澡。”
商柘希顿了一下,亲他那一块后颈,说:“是香的。”如棠是不容易出汗的体质,还真是冰肌玉骨,亲起来让人很舒服。商柘希又亲了亲他的脸,低稳的语调,“让我试一试,如果你不喜欢,再说停。”
如棠没说话。
商柘希开始抚摸他的身体,隔着衣料轻轻游走,抚过他能触摸的每一寸,从纤细的腰,到圆润的屁股,以及诱人神秘的腿根。如棠闭上眼睛,感受那种酥麻,从心尖浮上来似的,像第一次学游泳,身体每一寸被水柔软包裹。如棠无法否认,他喜欢哥哥的抚摸,不再是友爱的抚摸,而是性意味的。
包含着某种珍视,又有恰到好处的把玩、粗暴。
如棠第一次对男人的爱抚有这么强烈的依恋,他好想往后靠躲进他的怀里,因为知道这个男人如此爱怜他,不会再有别人如此爱怜他。他忍不住颤抖,甜美的双唇也跟着发颤,想要被他亲吻,于是商柘希的吻落了下来。
两个人的嘴唇一碰,商柘希就用力拥住了他,商柘希一只手圈向前,抬着如棠的下巴向下深吻,强迫他向后扭头,从而攫取得更深,两个人的身体像受磁石吸引一样紧贴,都不想要分开。如棠下意识依偎他,手也轻攀住他的手腕,两个人的肢体交缠着、攀拥着。商柘希浅浅吸他的舌,吻技该死地好。
这个吻缠绵动人,如棠像裹了一身风露,往他的怀里不停沉坠,一直坠到露浓花纤,再也没有枝叶可以剥落。他们终于分开,商柘希托着他的腰,低头说:“我要把你衣服脱了。”一个通知,而不是一个请求。
如棠本想说,真的不行,话就到嘴边了却说不出来。他无法抗拒他,只能看着商柘希来解自己的纽扣。商柘希放轻了动作,好像怕惊醒他,解一颗扣子就看他一眼。如棠想拒绝他一千次、一万次,想合上每一颗扣子,却又渴望他的触碰。
小时候,他坐在浴缸里玩小鸭子,商柘希给他洗澡。他们赤裸相对,直视彼此的身体,可是心非常纯洁。小鸭子在水上飘飘浮浮,轻轻亲吻他的身体,从后背吻过去,顺流而下吻向小小的双腿。
商柘希给他洗头发,轻轻揉出泡沫,又拿花洒冲干净,然后让他站起来冲干净他的身体,用干净宽大的浴巾裹住他。他的头发留长,不好洗不好吹,洗完要拧干之后再擦。商柘希说他每次洗澡的时候都像一只长毛猫——如棠觉得他在说自己坏话,因为长毛猫洗澡会变得湿漉漉、光秃秃的。
头发尽数浸湿,仿佛只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解到最后一颗扣子,商柘希的手打了结似的,半天没解开,索性用力一扯,居然把扣子扯掉了。小小的扣子崩落,商柘希半跪在地毯上,仿佛是要捡那枚扣子,实际是半跪在如棠身前,吻在如棠的肚脐钉上。
气息呵在肚脐眼上,如棠觉得痒往后躲,但商柘希目光上挑,手掐在他的腰侧,一边看着他,一边舌尖舔过了银色脐钉。如棠别过头,忍不住把手放在嘴边,挡住自己溢出的喘息,却挡不住身上绵延的痒意。这个角度他看起来委屈又性感,目光躲闪,锁骨如雪山横亘,商柘希更加用那种上挑的眼神看他,进攻他,像诱敌的狼。
商柘希依旧吻肚皮那一块,脱他的西装裤,布料贴着肌肤滑下去,镣铐一样锁住他的脚踝。如棠觉得凉,低头想要制止,可已经被脱光了,手不知道往哪里动,只得落在了商柘希绒绒的发顶。
“抬脚。”
如棠觉得自己一定被下了蛊,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抬脚由他摘掉裤子,露出一双藕白的腿。商柘希又脱他的内裤,慢条斯理往下剥,像在剥莲,莲子清如水,莲心彻底红。薄薄的纯白内衣往下落,商柘希托着他的足心,帮他摘出一只脚,内衣勾在了另一只脚踝上,蝴蝶一样绊在那,商柘希又托起他另一只脚,拿走内衣。
他服务得太体贴,太珍视,如棠舍不得拿出对付其他男人那点东西对他。那点可怜的手段如棠全都抛在了脑后,像生平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光裸一样,唯一的心情只有委屈、紧张和羞涩。
如棠怕他拿起来看,拿起来闻,忍不住用足尖踢了踢他的手,但商柘希只是把内裤叠得整整齐齐,叠成了四方的一片,像放小帕子一样收在自己西装口袋。商柘希再次抬头,终于凝视他洁白的胴体,如棠突然很想流泪。
商柘希吻了吻他的膝盖,又吻他的大腿、胯骨,他站起来又吻他的锁骨,吻他的脸,像朝拜一样,也像引他朝拜一样。商柘希站起来之后,就用侵略的气势来压制他了,但如棠表现出抗拒,又往后躲,于是商柘希说:“我不碰你,带你去洗澡。”
如棠黏在他怀里,被他推抱着走。但男人的话怎么能信,进了浴室,商柘希又是一边亲他摸他,水放了多久,商柘希就把他按坐在浴缸边上亲了多久。水气往上蒸,如棠浑身泛出粉红,商柘希摸遍了他的身体,手指游丝一样在他双腿间抚过,第一下只痒痒地擦过去,如棠立刻反应很大,一下子夹紧了腿。
他几乎像没经历过一样,敏感成这样,被摸一下腿根就出水了。如棠脑袋很涨,刚才那一下他特别兴奋,快感突如其来,很强烈、很甜美的一秒钟,过了之后一阵空虚。他好想张开腿被接着摸,羞耻心却又让他无法打开腿,像贝类生物一样紧合住圆润的膝盖,可耸立的足尖,随着呼吸起伏的肚皮,都暴露了他的渴望。那枚钻石钉也轻轻蠕动,像被一条毒蛇钻进了肚脐,只卷着一点银白色的尾尖,尾尖诱惑地摆动。
他是被毒蛇操控了,他中毒了,所以才想要有人进入他的身体,替他引出那条蛇。
那双修长好看的手,就是最佳选择。
商柘希的手又轻轻滑向他的大腿,掰出一点细缝,往深处抚摸。如棠扶着商柘希的手臂,轻张着嘴巴,感受那种甜美与骚动。他感觉到商柘希结实的手指在用力滑动,真的像引出了那条蛇,蛇从幽深的洞口爬出来,一半还在他的身体收缩,蠕动,另一半贪婪地攀住了商柘希的手指,吐着艳红的信子,舔舐,收紧。
蛇在舔那只手,爬每一节关节,诱惑地蹭,传递优美的欲望,像是要把商柘希的手拖进他的身体里,吃掉。
如棠要晕过去了,咬住下嘴唇,按他的手腕,说:“哥哥。不要。”
不要。
可他的声调那么软,更像是在说,要。
商柘希抬了抬下巴,直视他,策略变得更粗暴,变成手掌在腿缝间大力摩挲、插动。
如棠闭上眼,敏感地受着那一股股刺激,很有频率感的耸插,爽得他想不了任何事。直到商柘希把手指滑深,滑向他的股间。如棠睁开眼,商柘希柔软的指腹按在一块温暖柔软的入口。
“不要。”
如棠急迫掐住他的手。
商柘希看了看搁在旁边的花洒,又看他,带着图穷匕见的意味。
第三十一章 金玉盟
如棠独自一人在露台上坐着,放眼望去,一片红瓦青瓦,间或几棵树立在屋檐旁。没什么好看的,也看不到星星,那月亮在云里若隐若现。通往露台的小门关着,一般人想不到来这里透气,他坐下,实在因为太累了。
过了有一会儿,那扇玻璃门吱呀开了,脚步声走近。如棠没回头,心想爱谁谁吧,结果是叶捐。如棠站起来看他,叶捐说:“你好,打扰了。”如棠也说:“晚上好。”两个人暂且不语,细细打量彼此。
叶捐脸上有一点清浅的、客气的笑意,他是个漂亮的青年,说不上哪一处长得特别美,但一眼看过去,给人的印象就是说不出的白净、舒服。如棠没笑,他不笑的时候有冷傲的嫌疑,可面对叶捐的神情是友善的。
两个人看也看完了,眼神也交汇过了,如棠走到露台边上,仿佛是为了离人群更远,两个人并肩站在栏杆旁。
叶捐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说:“我想过很多次,你会是什么样子的人,但百闻不如一见。”
如棠也开门见山,说:“你是为了赵现海来的。”
叶捐点头,又摇头。如棠说:“如果是为了他,大约不值得。”
“一开始是为了他,那天在剧院看到你,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改变了他,所以我想要了解你、认识你。比起相信你爱上了他,我更相信是他走火入魔。我想找一个理由说服我自己,他不过是贪图年轻美丽,贪图青春的肉体,我想要你走开,但今天看到了你,我的那些想法却消失了。”
也许因为叶捐这么坦诚,眼神这么真,如棠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说:“我不关心赵现海的私事,从来没问过他是不是有伴侣。也许你不信,我跟他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关系,那天之后我没再联络过他。”
“他还在找你。”
“我不会让他找到的。”
“如果我希望你去见他呢?”
如棠怔了一下,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高低要骂一句,但从叶捐嘴里说出来,他没什么感觉。叶捐又说,“我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告而别,他又刁钻固执,迟早还会找到你。如果他纠缠不放,对你的家庭,对你自身,只怕有不好的影响。”
叶捐冰雪聪明,如棠自然也立刻听懂。今天叶捐到这里来,说明他早一步查出了如棠身份,但没告诉赵现海。他又看出了如棠对赵现海没有情意,那点嫉妒心烟消云散,只希望如棠可以更好地全身而退。
如棠想了一会儿,没做出回答,反而说:“你跟我想象中的也不一样。”
叶捐莞尔,“你以为会看到一个被嫉妒心冲昏头脑的人,来让你滚远吗?”
如棠说:“当然你有嫉妒心,人人都有。有一种嫉妒,是嫉妒别人比自己过得好,比自己优越,但你不是。还有另一种嫉妒,当自己在乎的东西被别人碰了,就会生气、恼火,大发脾气,恨不得连在乎的东西也一起毁了。”
“那你,也会嫉妒吗?”
“会。”
“但你很压抑自己,看不太出来。”
“像你一样吗?”
四目相对,如棠与叶捐都觉得心有灵犀,尽在不言中。
“你怎么会跟赵现海在一起的?”
叶捐有些恍神,可能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问过他跟赵现海的事,他也没有人能够倾诉,像从箱子底骤然抖落出来,他下意识的反应是弯身去捡。
但如棠是大胆的,热烈的,又接一句。
“不用你回答,我也许猜得到。钢琴家是清苦的工作,有名气的话,又更奔波忙碌。不管怎么样都需要钱,录唱片、雇助理、开演奏会、各种社交应酬,打点起来不轻松,再加上你还在作曲写谱,外人只看得到你的光环,可实际上哪有这么简单。一个人有三头六臂,也很难应付俗世的法则,这种时候就显出了俗人的好处。”
叶捐笑一笑,原来如棠也查过了他,并且毫无顾忌对他贬赵现海。
如棠又说:“你心里明白的。赵现海是什么人,也许你比我还清楚。”
“有一些话,我可以对你说吗。”
“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一面而已,叶捐对如棠已经有了信任感,面对别人无法启齿的话,却可以说给他听。虽然他们表面上是“情敌”,却又可以理解彼此。
“听起来很难以置信吧,我跟他在一起已经十年了。”
如棠有心理准备,可听到十年,还是睁大了眼睛。当时叶捐不过十五六岁,赵现海就把叶捐当成情人养了。
“之前看过的心理医生对我说,人在感情上也有沉没成本,我只是在他身上投入太多,以至于无法抽身,做人要当断即断。但对我来说,那更像是醒不了的梦,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抽身了。”
如棠出了神,仿佛联想到了自己。叶捐轻声说,“我见你的另一个原因,是怕你受了他的骗,不知道他是三心二意的人,想给你提一个醒。不过,见了你就觉得,是我多虑了,人永远只会被自己真正在乎的人伤害。”
跟聪明人说话很简单,一个眼神就够明白了。在赵现海的想象中,他们见面要打起来,但实际上,反而只有情投意合。
“我们说了这么多话,好像还没有打过招呼。”
他们正式交换了姓名,又聊了好一会儿,抱怨四合院,抱怨这个无聊的宴会,两个人兴致勃勃,正在聊马勒第一交响曲,露台的门被推开,商柘希走了进来。如棠转头看,商柘希给他一个“果然在这里”的眼神,但因为外人在场,只是不显山也不露水,走近了说:“我正在到处找你。”
如棠把头一扭,视而不见。
叶捐说:“你们聊,我去喝一杯。”
如棠对商柘希说:“去跳你的舞,别打搅我们。”
商柘希说:“别跟我怄气了。”
叶捐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如棠冷冷地瞥着商柘希,商柘希也静静看着如棠,光是眼神就打起来了,谁都不让一步。叶捐看了看商柘希,微笑说:“追人也不是这么追的。”
一句话却立刻让两个人红了脸,如棠表情古怪,商柘希神色也露出破绽。叶捐后知后觉,他似乎说错了话,但应该没错啊。正在这时,又有两个人推开露台小门,喝多了走出来透风,为首那人看见如棠,咦了一声,说:“如棠,你跟你哥躲这里来了。”
这下轮到叶捐讶然,仿佛不敢置信。
如棠不得不挡上前,说几句场面话。兄弟俩站在一起,一个说完另一个接,多么和乐融融、兄友弟恭似的,如棠的脸色却一秒比一秒不好。商柘希应付了半天把人送走,扭头一看如棠,如棠终于翻了脸。
叶捐有时间,从头到脚看一看并肩站在一起的二人,又想到沙发上的谈话,无声呼出一口气。
心想,原来如此,这可就惊世骇俗了。
如棠一想起商柘希跟周小姐跳舞的样子,对他一阵嫌恶。回家的车上,商柘希拿手碰他,他撇开他的手,商柘希摸他的膝盖,也被他挥手撇开。两个人的小动作太密,商柘希又贴着如棠坐,司机察觉到了,往后视镜看一眼。如棠一想到他这只手亲密搂过了女人的腰,就想把他的手砍了。
一下车,如棠走得飞快,商柘希简直跟不上他,好不容易在卧室门口逮住了,如棠就要关门,商柘希手撑在门上,半只脚伸进门里,一把拽住了人,说:“你吃醋了?”如棠冷笑,推门夹他伸进来的手,说:“我吃什么醋,你要有本事带人回家演活春宫,我亲自给你们拍视频留念,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商柘希说:“开门。”
如棠说:“不开。”
商柘希说:“你打不过我。”
如棠说:“你有本事,打死我。”
商柘希倒不惯着他了,手上力气一掼,向里推开了门。如棠被他的力气一弹,差点跌倒,商柘希逮住了他,一脚踢上门。商柘希身上的酒气很重,老远都闻得到,如棠下意识往后退,撞在柜子上疼得嘶了一声,商柘希把他翻过来,像押犯人一样在后面扣住了手腕,然后把他抵在门上。
如棠的脑门在门上一撞,说:“疼!”
商柘希身体压上来,找他的耳朵说:“要我打死你,还怕疼?”
如棠无措地扭头向后看,闻到酒气,嫌弃避开。他喝这么多,难怪要耍酒疯,看起来连眼神都不正常了。商柘希从后面拥着他,山一样压下来,粗重的气息也压下来,把如棠整个人盖得结结实实,从后面看都要瞧不见了。
“熏死我了。”
那是很危险的信号,如棠努力抽手,却抽不动。商柘希看他挣动,压得更紧,头压上了他的肩窝,贴近他的脸,仿佛故意用烟酒气熏他。如棠恨恨,别不开脸,只能任由他贴过来,商柘希说:“是不是别的男人都行,我就不行。”
“放开。”
商柘希膝盖压着他的腿,胯骨也压住了他的胯骨,凑上来亲他,被如棠躲过了。商柘希拧紧了他的手腕,声音更低,气息更混浊,尽数拢在肩窝那一块,交头接耳说什么秘密一样,又逼问一遍,“我就不行?”
如棠被他的气息烫得难受,耳廓到脖子,粉粉红红一片,喘气声也跟着不稳了。他觉得眼前的房间在晃,一定是他自己喝多了,有一种失重感,仿佛是他被关在酒瓶里泡在酒水里,又酸又涩,又在水中上下颠簸。
如棠说不出一声“不要”,因为商柘希往前顶他,他的腿一下子软了。他感觉到了,什么东西顶着他的屁股,隔着布料也感觉到了温度和硬度。于是脸也涨得通红,着火一样烧起来,可是他的屁股那么软,软得要化,居然喜欢被顶住的感觉。
他身上第一感受到难受的地方是胃,沉沉下坠,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上床的记忆,连环想起了那些男人怎么搞他。
第三十章 兄妹
宴会开始之后,阮振荣陪蒋天薇开场致辞,蒋天薇一袭浅紫色旗袍,珍珠盘扣,衬出婀娜身段。那阮振荣已年过五十,高壮身材,头发花白,蒋天薇青春年华,依在阮振荣身边小巧玲珑,春风满面,两人倒像是女儿和父亲,在场每人和和气气敬酒,仿佛没人觉得不对。
致完词,祝了寿星,众人一同进餐,阮振荣喝了两轮酒就先退场了,留蒋天薇一个人应酬。毕竟不是正妻,宴会还算低调,请的是阮振荣私下交好的友人,上桌坐阮振荣、商永光等政商界要人,蒋天薇那一桌坐各位太太夫人,如棠自然坐小辈一桌,倒也开了六张桌子。
邀请函上的座位都是定好的,商柘希坐如棠旁边,没想到,那莫连成正正好也坐在如棠旁边,吃饭也不住地搭话。因为商柘希刚才把他扔下了,如棠赌气一样,也跟莫连成讲话,商柘希冷眼听了半天,也不打断他们。莫连成拿出手机要加微信,商柘希拿起筷子,冷不丁给如棠丢了一块肉。
如棠看商柘希一眼,继续加好友,商柘希又丢了一块肉说:“多吃点。”
两个人加完了,如棠低头玩手机,改备注。商柘希余光往手机上瞥,第三块肉又丢进来,如棠收起手机睇他一眼。桌上的人说话都是交头接耳,讲究一个文雅,他们也不例外,商柘希是侧过来说的,如棠也侧过去回。
“别光顾着说话,小心等会儿饿着。”商柘希冷冷淡淡。
“我不饿。”
“我看你真饿了。”
“哪能啊。”
如棠一边回复一边给商柘希夹菜,兄友弟恭似的,又微笑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多吃点菜,补充维生素,还去火。”商柘希一看,是他最讨厌的芹菜,吃了会吐的那种,忍了一下还是没拿筷子夹起来。
莫连成看了眼商柘希的碗,看商柘希碰也不碰如棠夹过去的菜,心道,寄人篱下的私生子还会这么不识好歹。
如棠吃商柘希夹过来的肉,倒津津有味。商柘希给如棠舀了汤,又问他加不加果汁,如棠点一下头,商柘希的动作都落定了,如棠又给他夹一筷子芹菜,柔声说:“多吃点,别光顾着说话,小心等会儿饿着。”商柘希飞过去一眼,不怎么好的眼神。如棠还笑眯眯的,简直柔情如水,体贴入微。
莫连成看在眼里,心道,私生子毕竟是私生子,挽袖子舀汤水这种小事也得做。莫连成又心道,谁说如棠性格骄傲的,简直像一只乖巧黏人的小猫。想到这里,莫连成低头点开如棠的朋友圈。
如棠吃着饭,还没来得及把他屏蔽,本来莫连成要去的那个分组看不到如棠的动态。如棠的朋友圈只给大学同学和商柘希看。莫连成一点开,就看到如棠发,“推荐找AAA建材王哥买大理石,最近买到最好的石头,这是王总微信号”,附一张建材王哥在仓库竖大拇指的照片,相当喜庆。莫连成头有点晕,往下一滑,又看到如棠发,“加急,流浪小折耳求领养,女孩子,做完手术了腿有点残疾,需要一个温柔耐心的主人。”
莫连成怀着复杂的心情关上手机,抬头再去看如棠,不禁怀疑旁边微抬下巴喝果汁的如棠,跟手机里的是一个人吗。他今天打了领带,有一种利落清爽的,中性化的帅气,坐姿挺直、睫毛垂敛,倒仿佛是目中无人的姿态。
如棠往后一靠,察觉到视线,抬眼看向他。意式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子,托出一段天鹅似的脖颈。
吃完了饭,阮振荣走出来陪蒋天薇切蛋糕,如棠跟商柘希站在一起,礼花掉落在如棠头发上,商柘希帮如棠摘掉。每一次如棠把头发扎起来盘起来,露出绒绒的后脖颈,那一点碎发很有让人摸一摸发根的冲动。
商柘希的视角能清晰看到如棠雪白的发旋。之前文姐说过,他们两个的发旋长得一模一样,如棠一听很好奇,按着商柘希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好看一看那个发旋。商柘希说:“给你系鞋带的时候,你怎么不看。”
如棠说:“你不提醒我,我忘了呀。”
切完蛋糕,就是自由的舞会。如棠坐下吃蛋糕的时候又看到了叶捐,他手里也拿一块蛋糕,站在角落跟人交谈,客气而拘谨。如棠看他两眼,叶捐忽然也看过来,他们隔着人群对视,如棠心道,躲不过的。
如棠本想过去打招呼,开门见山跟他摊牌。莫连成引着人走过来,在他们这一圈沙发也坐下,莫连成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周小姐,周欣然。”社交是不可避免了,如棠打起精神,脸上表情看起来很完美,几方人都互相做了介绍。
商柘希站在如棠身旁,也吃蛋糕,他知道这周小姐,因为他目前参与的收购案,竞争对手便是这周小姐父亲所在的利雅集团。周欣然穿深蓝礼裙,手上戴硕大的宝石戒指,微微按着胸口坐在了沙发对面,很淑女气质。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那周小姐对商柘希微笑过之后,一坐下,又飞快地看了商柘希一眼。商柘希向来会察言观色,立刻意识到她又看自己,便也看过去。两人视线一撞,周小姐倒也不避,脸红了,又是微微一笑。
方才吃饭的时候,周欣然不跟他们一桌,可她早就注意到了商柘希,没少不经意看他。商柘希吃饭时也有注意到。
他们两个目光一搭,莫连成察觉到了,给周欣然一个戏谑的眼神。周欣然不好意思地垂眼,可又忍不住偷看。商柘希习惯性打量她,彬彬有礼的君子似的接住她的目光,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老毛病犯了。
如棠忽然嘴角微沉。
商柘希不再看人,但莫连成开口了,把周欣然仔细介绍一番,算起来,那周欣然是莫连成的表侄女,两个人很熟。莫连成看出周欣然的心思,介绍的话像是对着商柘希说的。如棠淡笑看着莫连成,蛋糕往茶几上一搁,莫连成介绍完了人,招呼侍者来给他们上酒,接着活络氛围。
商柘希低头看看如棠,蛋糕也不吃了。莫连成招呼商柘希也坐下喝酒,一会儿的功夫,如棠身边坐了人,另一边的沙发也来了两人,商柘希只能远离身后的大玻璃窗,去坐那个单人沙发。如棠和莫连成对坐,周小姐坐在莫连成右手边,单人沙发又在周小姐右手边的不远处,因此商柘希一坐下,周欣然便自然而然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她有意搭话,递过来香槟说:“给。”
灯把酒杯照得剔透闪亮,酒水也分外诱人。
叶捐走过来,先看到了如棠,又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叶捐旁观者清,目光流转,看出沙发上的暗流涌动,倒无声笑了一下。他吃着蛋糕,跟人同坐,像坐在庐山脚下看山上的人团团转。
商柘希不好不接,欠身说:“谢谢。”
莫连成跟如棠说话,殷勤把酒杯递过去,如棠接了,也说:“谢谢。”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上帝手里的扑克牌一样,一张一张飞快闪过。仿佛是在赌场边上,飞牌,亮牌。每一幕都很鲜明地印在牌上,有自己编号,如棠闪过红桃,牌面花里胡哨,鲜艳铺下,商柘希也闪过方块,黑色实心,暗沉又暧昧。
商柘希瞟一眼如棠。
如棠看着酒。
有人问:“小商总有女朋友吗?”
商柘希笑笑不答。
如棠说:“再给我倒一点。”
莫连成接了。
商柘希说:“没有。”
周欣然说小话,说:“你的名字叫柘希,好特别,是哪个柘,哪个希。”
商柘希说:“柘树的柘,希望的希。”
莫连成说:“喜欢酒吗?”
如棠说:“还行。”
商柘希说:“周小姐是我的校友。”
周欣然说:“那算起来,你是我的师哥了。”
莫连成说:“你们课程忙吗?”
如棠说:“不忙。”
硬生生聊了好一会儿,莫连成这边要跟如棠约秋游,周欣然那边跟商柘希谈上了电影,商柘希终于忍不住看一眼如棠,参与进来,微笑说:“听完过几天降温得厉害,可能会下雨。”莫连成拿手机看了看。
如棠也终于看一眼商柘希,微笑说:“天气预报也算不得准嘛。”
几个都是年轻人,集中一个话题聊来聊去,无非是那一些。沙发上其他人转了几个话题,最后聊起某科技公司董事长去世的新闻。外界流传最广的版本是,董事长的小女儿被哥哥逼得自杀,圈里人的小道消息却是,那一对兄妹是不伦之恋。
两个人本来联手争夺董事会席位,后来哥哥查出家族信托被人动过手脚,不得不联姻稳固地位。一开始他利用妹妹,只把妹妹当做弃子,把自己做的商业欺诈行为推到她身上,后来却又犹豫了,迟迟没有动手。
妹妹知道他利用自己,心甘情愿替哥哥坐牢,但在哥哥订婚的刺激下,她反悔了,在绝望中割腕自杀。后面的细节就没人知道了,只知道哥哥还是去坐了牢,也有传闻说,他尝试过自杀,被救了回来。据说,警方翻出一本妹妹的日记本,上面记录了他们两个的相恋,以及哥哥犯罪的事实。
周欣然问:“他们是真的……吗?”
其他人也好奇答案,这不伦之恋究竟是传言,还是真相。兄妹相恋,甚至发生关系,实在太耸人听闻了。
莫连成说:“对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亲生妹妹有那种念头,好恶心。”
一时间议论纷纷。
“只能叫畜生。”
“听说,他的妹妹订过婚,但后来又取消了。”
“是被退婚了吧。”
“男方家里也怀疑她早就不干净了。”
“有一段时间,她在家里不出门。”
“这个我知道,是因为怀孕了,后来又被她哥哥逼着流产。院长亲口告诉我的。”
如棠默然坐在那,遗世独立。商柘希拿着酒杯,并不言语,过了半晌看一眼如棠,但如棠并不看他。
身后舞池里响起袅袅舞曲,众人渐渐转移了话题,聊了一会儿家族信托,又各自去跳舞了。如棠旁边空下来,商柘希挪过去,拿过如棠的酒杯给他倒一杯酒,如棠接过,微笑着一口气喝了,但那笑容没有活气。
商柘希趁人没注意,揽一下如棠的肩膀,仿佛是关心他有没有醉,如棠抖了一下,撇开他的手。
周欣然站起来,邀请说:“商总,要一起跳舞吗?”
如棠笑一下,推一下他,说:“去吧。”
商柘希极快地盯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种细碎又残忍的光,仿佛是被伤到了,如棠却不给解释,然后商柘希站起来,携着周欣然走了。他们没走远之前,如棠还听到商柘希仿佛若无其事的声音,跟周小姐攀谈起来。
莫连成本想跟如棠说话,被人叫走了。如棠靠在沙发上看商柘希挽着女人跳舞,周欣然扶着商柘希的臂膀,在他襟前佩戴一朵兰花,又微笑抬头看他,商柘希顿一下,主动挽住了她的手。
小提琴曲缓缓流淌,跳了一圈之后,两个人搭肩抱腰,几乎贴在一起,看起来便如胶似漆了,商柘希脸上还有了笑容,眼睛只看周小姐,听她说话,一眼都不看如棠。他知道如棠在那里。又跳了半天,周小姐把头偎在他胸口,轻声说:“你喜欢兰花吗?”
商柘希一动不动,不看怀里的女人,终于想起看一眼沙发,但如棠不在那里了。
第二十九章 宴会
抱当然是没抱成的,如棠对他现在的态度很不习惯,甚至抗拒。他一动不动,他没做好准备,总觉得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因为他是一个只要下定决心,连命也舍得豁出去的人。
他可以扑上去抱住商柘希,但他想要商柘希永远都不放开他。
在这个世界上,朋友会疏远,夫妻会闹翻,他们以前只做哥哥弟弟就很好。如棠何尝不是没想过要他,真来到这一天,有顾虑的反而是他。他知道男人的德行,他怕发生了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如棠怕他们也不能免俗,像地球上其他情侣,热恋、倦怠、分手,最后连兄弟都没得做,甚至变成仇人。天知道如棠怕的从来不是道德的谴责,他只是怕他们两个迟早有一天会被毁了。
已经有被毁了的征兆。
如棠有他自己的痴心妄想,他总觉得,一个人如果爱另一个人,认定了另一个人,那么余生他们要对彼此忠贞。他嘴里的忠贞不是道德问题,而只是,爱怎么可能不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他可以跟不同的男人上床,但是他从未爱过他们,也从未期待他们的爱,他还在等。
像一艘海边的小船,装着月光在海波上轻晃,一边晃一边等,有时晃得他自己都晕了,可是他还在等,他等一个人扬起帆,带他永远离开这里,在船头刻下他喜欢的诗句。那么他会护佑这个男人在最凶险的风浪里也能活下来,他会浑身湿淋淋的,在浪尖上为他唱祈祷的歌。
去哪,也许是去哥本哈根。
阮振荣住在什刹海的四合院,阮振荣的独子目前在洛杉矶未回国,家里只住着阮振荣和蒋天薇。阮秋季跟家里不睦已久,阮部长要他从政,寄予厚望,路都铺好了,他跑去国外念商科。
连如棠都听过两句,这位部长夫人是阮秋季的同学,而阮秋季私下又有些花边新闻,为着这个,外头风言风语传得不好听。他们这种家庭,就算是做丑事也要低调行事,阮秋季做派算得上张扬了。如棠还听过两句,蒋天薇之前怀过孕,都查出可能是男孩了,不知道为什么没保住。
商柘希当时也在,凑在如棠耳边,仿佛只是随口说:“如果我是阮秋季,也不会让那个孩子生下来。”如棠怔了一下,阮部长雷霆之怒,父子相残的事说不定都做得出来,难道这才是阮秋季为什么去洛杉矶。阮部长也不是没有别的私生子,阮秋季没放在过眼里,但蒋天薇是唯一住进什刹海的女主人。
这可是鸠占鹊巢,跟当年商永光把何梦雨接回家有的一拼。
如棠不想参加,但商永光都赶他们了。如棠最讨厌的一种宴会,跟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进行一些社交性的应酬,挺背,微笑,谈论政治、经济、艺术,以及一些八卦。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良好的出身,接受良好的教育,看起来都有光鲜的外表、聪明的头脑、优雅的谈吐,他们是抱着胜利的决心以及继承的决心,才能够爬上金字塔的塔尖,定在那个地方。他们不看电视剧,只看音乐剧和话剧,但A片一定还是看的。男人穿定制西装,女人穿礼裙,交流八卦也要彬彬有礼、装腔作势,最重要是没有人情味。他们很少离婚,在家里闹着抓小三,第二天也要挽着手装恩爱,因为要保持人前的体面。
如棠敢保证,他们中的一些人这辈子没亲手洗过一个苹果。或者说,亲手洗了一个苹果,在观众眼里也是一种可爱的进步。
蒋天薇的生日宴会在周末,出门前,商永光独自坐一辆车,本想叫如棠和他一起坐,如棠拒绝了。商永光脸色不太好,讪讪上了车。商柘希没说什么,如棠坐进车后座,司机缓缓开动,最新款的宾利,全球也只有三辆,外公送给如棠的生日礼物。
天气太好了,下午三点的阳光还很晃眼,司机把顶棚放下,两个人都戴太阳眼镜,仿佛都很傲慢、冷酷,不好相处的样子,一路上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今晚回家吃什么馅的饺子,厨房一早就煮上了汤底。司机不由得也竖起耳朵听,听得差点流口水。
阮家的四合院说是雍容华贵也不为过,修出了皇家气派,倒像是王府,院落所用木材都是金丝楠木,庭院遍布珍贵花木、假山池沼。如棠从地下车库上来,穿过抄手游廊,逛了一个院落就累了,前面还有那么长的路。商柘希倒有兴味,站在翠绿竹叶的阴影里,看池中游鱼。
如棠坐下来,也低头看一会儿水,同情说:“我也要躲到LA去了。”
三三两两的客人在逛园子,声音不远传来,如棠不欲打招呼,拽一下商柘希的衣角,他们接着走。游廊一路点了彩花灯笼,流苏一绺绺地垂着,到了宴会厅门口,终于回到现代世界。衣帽间亮着大灯,堂堂挂了一副张大千,两个佣人站门口接待;旁边另开一间化妆间,妆台干净明亮,方便女客补妆,茶几上插放了新鲜花草,墙上又挂一副郎世宁。
之前商永光也想买四合院,差点掏腰包买下,突然想起来问一问如棠的意见。如棠不以为意说,老里老气,跟住在墓穴里一样。商永光差点被气得吐血,十亿的房产在他眼里跟墓穴一样。不过商永光又想起,当年如棠的妈妈也不爱住四合院,大概从小住惯了,说老里老气的,住在里面能老个十岁。
小时候,如棠放暑假也不找外婆了,说四合院太大、走路累,老太太就带如棠搬到另一栋洋房去避暑。她还不知道,其实如棠只是想跟哥哥一起过暑假。
如棠还没来得及拿香槟,要当水喝,先听到了钢琴声,那是一曲《平湖秋月》,很不俗的演奏。如棠入神听一会儿,拿着香槟走过去,终于看到了钢琴前的演奏者。一个端正的青年穿西装弹琴,很专注的样子,气质清冷,不卑不亢。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如棠对人过目不忘,只看到一个侧影,心想有些眼熟。一曲终了,演奏者抬起头来,分明是看向了他,目光直直穿过人丛。如棠一怔,是那天跟赵现海在剧院的那个人。
赵现海不在名单上,不可能来这,他不是赵现海带来的。不过,如棠记得名单上有一位钢琴家是特邀嘉宾,那么是他。
他就是,叶捐。
商柘希来到如棠身边,看他脸上有异样,问他怎么了。如棠摇头,商柘希看到叶捐,大概也发现了什么。
太巧合了,不太像是误打误撞。如棠倾向于,赵现海让他来的,或是他自己要来的,难道为了宣示主权,划分领地,警告他。如棠觉得,叶捐不像那一种俗人。
叶捐又去弹琴,这次换成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改得太好听了,柔刚并济,摧人心肝,弹出了李白诗的意境。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如棠在心里感叹,赵现海何德何能。
商柘希听完,对如棠低声说:“我也愿意做一只小羊。”如棠不明所以,又想起,这是人家原曲的歌词。下一句是,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如棠满足他,悄么声儿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商柘希只是看着他,仿佛是如棠听话的小羊。如棠说:“你算什么小羊,你是大灰狼!”
“如棠。”
他们在这边小声聊天,没注意一个跟商柘希年纪相近的男子走了过来,如棠回头看,却不认得是谁,商柘希自然也不认得。
那是一个端正英俊的青年,微微笑着,向如棠伸出手来,说:“你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你外婆家玩过,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如棠才想起来,说:“是你。”如棠跟他握一握手,本想握手就好了,没想到莫连成走上前,就势轻轻拥抱住了他。莫连成在国外读政法大学,这两年才回国,两个人上一次见面其实是如棠上中学。
莫连成松开如棠,微笑看一看商柘希,没问是谁,也没跟他握手。
商柘希目光转沉,看了一眼莫连成放在如棠身上的手,他知道莫连成这样的世家公子,当然是瞧不上他。如棠却落落大方给莫连成介绍:“这位是我哥哥,商柘希。”莫连成笑一下,这才对商柘希伸手,两个人握一握。
短兵相接,商柘希自然察觉到来者不善,莫连成也察觉到了。两个男人目光一碰,又分开落在如棠身上。
如棠和他交谈了几句,莫连成年纪轻轻,已在市人民法院当上了法官。他谈吐不凡,又很风趣自信,旁边的商柘希倒没开口,因为看出莫连成故意不给他话头,浓厚的兴趣只放在如棠身上。商柘希听了一会儿,恰好那边有熟人招呼他过去,商柘希笑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那边。”
“哥。”
商柘希丢下如棠,一个人走开了。电灯泡走了,莫连成终于能说点体己话,轻声说:“我一直记得你。”
如棠心不在焉把头扭开,故意不看商柘希。商柘希走到人前,却又回头看一眼,看如棠跟莫连成相谈甚欢,冷淡把视线撇开。如棠也沉着脸,喝一口手里的香槟,立刻皱眉,这香槟怎么尝起来有点酸。
第二十八章 画
师傅来量过尺寸,又让他们选了样式,如棠平时不穿西装,只定了两套参加过几天的生日晚宴。商柘希多定了几套,问如棠参考意见,如棠虽然不乐意,还是站在一旁提建议。他对人体比例很敏感,在西方艺术史方面也算博览群书,所以对西装设计也有一些心得。师傅很擅长商务成熟风的剪裁,但如棠坚持其中一套做意式休闲的尝试,两个人最后坐下一起画草图去了,师傅脖子上挂着软尺,跟如棠相谈甚欢。两个人从圣罗兰谈到先锋派电影的服装设计,文姐端着茶水过来,好奇地也探头看。
如棠不摆架子,师傅谈得入情,倒有点引以为知己的意思。商柘希心道,如棠就是有这种本事,能让每个人都喜欢他。
商柘希身材高大,穿略长的西装也不怕压身高。师傅画出一版最适合的草图,有些激动,如棠看了两眼也觉得对了,是他想要的优雅松弛感,但又不失利落的男人味。而如棠也清楚自己适合什么。
中午商柘希接了个电话,急匆匆上班去了,听起来有意外状况。文姐给商柘希准备晚上吃的便当,商柘希吃得不多,他对保持身材相当注意,左不过是三文鱼寿司和水果。如棠来到厨房,看着文姐准备便当,帮她一起装。
商柘希爱吃提子,如棠洗了手,把青色的提子一颗颗码好,码好了,又安好盖子。最近圈子里有一个新闻,某老牌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去世,留下一对兄妹争夺公司,小女儿被哥哥吞光财产,被逼自杀,但哥哥也涉嫌商业欺诈被捕。背后的家族信托基金似乎有问题,案子扑朔迷离。
有时候如棠想,他可以抛下这一切,但商柘希抛不下。商柘希参与的战争,是看不见硝烟的凶险。
商柘希走了,晚上留在公司开会,没回家。如棠在空旷的画室画画,他不经常在这里画,因为文姐会敲门提醒他吃饭,虽然是为了他好,但却会打断感觉和思路。他极其需要私密的空间,待在工作室才会自如。
颜料用完了,如棠起身找颜料,没找到他想要的颜色。他翻了柜子,又走到角落的架子前翻找,找了半天没有,一抬头看到架子上撂着一堆画,上面盖着白布。他平时从不碰这个架子,之前问过商柘希上面扔的是什么,商柘希当着他的面扔了一副废弃的静物油画,说:“不满意的作品。”
如棠没有多想,信手掀开白布,拿起一副看,这是一幅鲜花静物。其实画得蛮好,商柘希不是没有天分,哪怕这天分只是如棠的十分之一,可也是普通人中的翘楚。如棠又拿起另一幅看,这一看整个人杵在原地,血液凝固。
商柘希画的是一幅少年人的裸体。
如棠再傻也能看出来,商柘希画的是他,一瞬间,身上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如棠拿着画,一步步走到房间的阳光中,更看清细节。画上的他年纪大约16岁,慵懒躺在沙发上,身上什么都没穿,曲线起伏,通身雪白在阳光下午睡。风吹起窗帘,茶几上艳红的花瓣尖也被风吹动,莫名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色情感。
如棠知道这个房间为什么这么眼熟了,这是他们在香港旅行住过的公寓。之所以没立刻认出来,是因为画上的他更成熟一点,窗帘也是家里的样式。如棠回头翻架子上的画,果不其然又翻出一副裸体画,画的还是他。每一副都是不穿衣服的,睡在不同地方的,很色情又很纯洁美丽的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没当过商柘希的模特,这都是商柘希的幻想。不过商柘希当然看过他的裸体,从小一起洗过澡,泡过温泉,所以这么栩栩如生,跟亲眼所见一样。如棠的第一反应是羞耻,他还以为自己不会为了裸体感到羞耻,一时间血气上涌,脸颊和耳朵都变得通红,又热又烫。别的男人伸手脱他的衣服,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也为商柘希感到羞耻,从头到脚都在发麻,好一会儿都处于惊怔中。
他把画放回架子重新蒙好,怔怔坐回到椅子上,半天才想起自己要找颜料。他茫然地低头一看旁边的桌子,颜料明明就放在桌子上,他刚才简直没看见。
接下来的几天,商柘希忙得不可开交,又飞去日本跟某司负责亚洲业务的团队开会。如棠见不到他,余静初当然也见不到,电话打到了家里,如棠正在吃饭,问是谁的电话,文姐说:“是一位自称姓余的小姐。”
如棠哦了一声,接着吃饭。晚上商柘希打来电话,待在工作室的如棠不情不愿接了,商柘希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如棠回答得很模糊。商柘希说:“我雇了一个团队,如果你从工作室离开,或者见别人,他们会把你抓回家。”
如棠半信半疑,来到工作室门口,发现一辆奔驰车停在那,车窗放下通风,里头坐了四个壮汉,副驾的壮汉在吹泡泡糖,挥手对他打招呼,后座的壮汉做了个握拳的手势,展示自己胳膊上结实的肌肉。
“你监视我!”
“这是你的保镖。”
说的比唱得好听。
“你的余小姐打电话到家里,找你来了。”
“我和她分手了。”
轻飘飘的一句,但又明明白白地扔在他面前。
如棠默然。
商柘希说:“小棠,我这里能看到富士山。”
如棠抬头去看窗外的小花园,这一刻感觉到了商柘希的思念。他们好一会儿没说话,静得连呼吸都听不到,可心是安定的。如棠又开口问了两句工作,商柘希简单答了几句。如棠知道他一天只睡四个小时,说:“哥哥,早点休息。”
商柘希“嗯”了一声,却还不挂。如棠看一眼时间,柔声说:“我现在回家,你去洗澡吧,在东京别吃太多生冷。”
“知道。你挂了吧。”
商柘希给他打电话从来不先挂,只等他挂。如棠挂了电话,拿着手机却还在发怔,也许是因为在想那些画。他推开通往花园的落地门,走下台阶,走到高大的接骨木树下。如棠静静站了一会儿,垂着头,仿佛是在哀悼什么。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晃动,他抱紧双臂打了个哆嗦,雨夜仓惶的感觉又来了,仿佛兜头又泼来了一场雨。
事到如今,他也放不下那个心结。
在东京出差的第五天,商柘希回来了。西装也做好了,送上门来。商永光夸了两句,衣服不错。当着商永光的面,两个人不好表现什么,晚饭吃得规规矩矩。今天商永光没走,在家过夜,如棠听他上楼了,站在吧台前做酸奶碗吃。
商柘希也走到吧台旁,说:“再加几颗草莓吗?”
如棠点点头,商柘希帮他把洗好的水果拿出来,如棠正要拿刀切水果,商柘希忽然从后面握住了他的手。如棠回头看他要干什么,商柘希低头吻住了他,这个吻太唐突了,可他只是太思念,不得以只能吻。如棠咬牙不让他的舌头进来,吓得推他,推不动,正在这时,商永光的声音忽然又从楼梯上传来。
“对了,KK4软件那边,你要东京的团队再提交一份客户分析。”
两个人立刻分开。商柘希抬头看商永光,如棠扭头继续做酸奶碗。商永光走下来了,一边跟商柘希谈公事一边倒水,当然没看见他们黏在一起的场景。商柘希漫不经心应着,吧台下面的脚却蹭了一下如棠的脚踝。
如棠瞪他一眼,拿勺子狠狠吃酸奶碗,商柘希抢走他手里的勺子,抢他的酸奶碗。他们两个人在这边无声打架,商永光还背对他们输出大道理,商柘希吃到了酸奶碗,如棠伸手拧他的腰,商柘希也拧他的腰,两个人打闹中,水果刀掉在了地上。商永光听到了动静回头一看,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商柘希正圈着如棠,拿着如棠的勺子。
商柘希和如棠都在他的目光中一动不动,做坏事被发现了一样。
商永光没觉得什么,转过身接着一口水。他的目光一走,如棠用手肘捣人,商柘希则抱住他的腰,让他贴在自己怀里。商永光上楼去了,如棠确认人不在了, 这才说:“不准亲我,你别无法无天。”
商柘希说:“外国礼仪。”
如棠说:“那你找一个外国人当弟弟。”
商柘希说:“我只要你。”
如棠一口口吃酸奶,太甜了,甜得他发腻,想喝水解渴。他给自己倒水,商柘希接过水杯,帮他倒。如棠组织语言,还想说点什么,商柘希说:“我在东京睡不好,一直在做噩梦,梦里失去你。”
如棠心想,了不得,还会卖惨装可怜了。抬头一看,商柘希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应该的确没睡好,累,又疲乏。当然容易做噩梦。商柘希低头,像是兄长的命令又像是请求,说:“过来,让我抱一下。”
第二十七章 哥本哈根
商柘希第一千次从噩梦中醒来。他梦到自己失去了小棠,失去了一切,一无所有。一如从未拥有过。
通州的秋天,银杏叶子落黄,夕阳的光投在身上,在地上拉出很长的暖融融的影子。九岁的他离开阳光,一个人穿过阴暗昏沉的小巷子,又爬上阴暗昏沉的楼梯。妈妈在家,门里传出她跟男人说话的声音,但他往上一层爬,爬上了楼顶眺望远方,每次他站在楼顶上,都觉得自己翻过那道墙就能逃走,会有新的人生。
楼顶上摆着一张小小的折叠桌子,他坐在地上摆出课本,开始写作业。他们家住在五楼,五楼就到顶了,所以楼顶算是他们家的地盘。旁边扯了一条线,用来晾衣服,衣服都干了,清爽地迎风招展。
妈妈不做家务,也不接他上学放学,衣服是他放洗衣机里洗好又端出来晾的。隔壁楼的楼顶,也有一个女人经常上来晾衣服,看到他每次一个人端着沉重的塑料盆上来晾衣服,都很不忍似的。有一次,那个女人家的小孩在楼顶骑小车,女人走过来把巧克力糖扔给他吃。他们这一片都知道,他是陪酒女的儿子。
妈妈对他说,等你爸联系我们,我们就能住进大房子,到时候有保姆照顾你。妈妈又说,你干这些活干什么,低贱的活!商柘希没说话,他不干,就没人干。他要上学,每天要跟同学见面,不可能脏兮兮地去,他要脸。
后来搬到商家,他也养成了习惯。他不想做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大少爷,也做不了大少爷,而且他害怕会被赶出去,总要学会生存。半夜他站在洗衣机面前研究按键,没想到如棠抱着娃娃,悄悄跟下来了。如棠问他要洗衣服吗,他点一下头,如棠张手示意他把自己抱起来,因为如棠个子矮,看不到洗衣机上的按钮。
洗衣机旁边是烘干机,商柘希把他抱在上面,如棠穿睡裙坐在烘干机上,教他怎么用洗衣机。按键旁边是英文,如棠英语很好,一个一个教他认识。如棠弯着上身,柔软的长发不住往下垂,只露出小小的鼻尖。
学完了,如棠期待地说:“哥哥,给我讲一讲外面的世界吧。”
商柘希不知道怎么讲给他,他是琉璃冰雪一样的小人,生来就要被人捧在手心里。如棠就坐在那里,坐在烘干机上,穿着小小的拖鞋,他太小了,像只雪白的小猫,皮肤薄而脆弱,商柘希怕自己稍一用力就把他抓伤。所以商柘希最喜欢的一个动作是,抱。不管是把如棠从烘干机抱下来,还是把他抱到床上,亦或是,吃饭时抱在膝盖上,晒太阳时抱在怀里,睡觉时抱在一起。
而在楼顶上,他写完作业扭头看天边的晚霞,太阳落下去了。楼下的窗子飘出电视机的声音,有动画片,也有新闻,还有肥皂剧。那些人住着大房子,让人想要拆开屏幕,玩滑梯一样钻进去,但他只能穿过绣球花的盆栽,走到铁栏杆旁边,低头往下看。绣球花很难养,还是被他养活了。
电视机里,财经新闻在播报一件收购案,股市动荡。成年的他站在了楼顶上,他低头看,除了空荡荡的风,除了天边的落日,别的什么都没有。那块遥远的水泥地也光秃秃,如此贫瘠。
“哥哥。”
商柘希蓦然睁开眼,卧房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如棠的存在,只有闹铃在响。只是他幻听了。他又躺了半分钟,坐起来关掉闹钟。有时候,连商永光都佩服他惊人的自律,哪怕小有成就,也数十年如一日地自律。
洗漱完了之后,商柘希下楼到健身房跑步,一边跑步一边开始看财经新闻。过了半小时,他回房间简单冲洗一下,换了衣服下楼吃早餐,又在看财经数据。刚端起咖啡,如棠也下楼了,看他一眼之后坐在旁边。
天塌下来了,日子也得照过,饭也得照吃。
如棠上午没课,但还是习惯性早起了,正好商柘希请了三个小时的假,上午文姐约了师傅来给他们量尺寸,定新西装。如棠吃得很慢,胃口不好的样子,商柘希看他吃得艰难,终于说:“不舒服吗?”
“胃不太舒服。”
也许是情绪波动导致的。吃完了饭,商柘希去给他找药片,一样样放在旁边,又倒一杯温水。如棠看他一眼,商柘希站旁边说,“这个吃两片,这个吃一片。”又拿来了草莓茯苓曲奇,用来压药的苦味,昨天厨房刚烤好的。
如棠从小都不怕吃药打针,但他看其他小孩都怕,所以也学着怕,只是为了在商柘希面前撒娇,让他哄哄自己。小时候是为了演戏,但演戏演成了习惯,这么多年了,商柘希也就真的以为他怕吃药打针。如棠吃完了药,又吃草莓茯苓曲奇,这个配方还是商柘希扒出来的,交代厨房烤给他吃。
文姐开玩笑说,厨娘干活可带劲了,现在每天变着花样烤西点,以前她还不擅长西式点心,天天怕商柘希不满意给她辞了,因为商柘希挑嘴。其实商柘希也不挑嘴,只是怕如棠吃不好。
如棠小口小口吃曲奇,商柘希没办法不盯着他的嘴看,又回味起昨晚的吻。他进食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商柘希没忍住,伸手在如棠的耳垂上捏了捏,如棠抬头看他,正想伸手挡,商柘希自己松开了手。如棠转头看有没有人看到,商柘希又捏住了他的耳垂,暧昧地轻轻碾着,摸着。
如棠吃掉曲奇,喝一口水,扭头做一个咬他的动作,啊呜一口。商柘希还不松手,把耳垂都揉得发红了,如棠就真的一口咬上他的手腕,用力地咬,像是要用牙尖刺破血管,注入致命毒液。商柘希还不松手,如棠觉得没意思,自己松了嘴。红艳艳的,有种吸引人亲一口的诱惑力。
师傅还没到,如棠撇开他的手,站起来出门散步。商柘希这种行为叫什么,叫偷情,如棠必须谴责他。
如棠步行到玻璃花房,商柘希也跟着来了。人在大起大落睡一觉之后,会短暂地有种新生感,会觉得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可现在他们吃饱了,喝好了,有一些问题不得不面对,又觉得也许死了比活着好。
四下无人,说出来也只有花知道。
“商柘希,你别做一些让我误会的事。”
“误会什么?”
“让我觉得,你对我有那种心思。”
“我没有吗?”
“你没有。”
“你想要我怎么样?”
“管好你自己,反正你可以管好自己。我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像之前一样。”
“你确定还能像之前一样吗?”
“必须跟之前一样。”
“你说的是哪个之前?是我不知道你在外面……被你蒙蔽在谎言里的之前吗?”
“也许也是我被你蒙蔽在谎言里的之前。”
“小棠,那我们回不去了。”
“回得去。”
如棠几乎斩钉截铁地说,商柘希默然。如果他们都想粉饰太平,那是可以做到的,可经历了这么多,尤其在知道如棠跟男人上过床之后,商柘希不想装了——别人都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世界上男人这么多,偏偏他是最不该碰如棠的那个男人。
“小棠,回不去了。”
事实上就是回不去了。如棠默然,他们两个的心都太乱了,还没能力消化掉那一吻的余震。商柘希说:“给我们点时间吧,答案也不是一时能讨论出来的。”商柘希还想说更多话,这么多年积压在内心的嫉妒与欲望,从前说不出口,并且不打算说出口,所以今天当然也说不出口。
如棠站着不说话,有点悲凉感。商柘希伸手抱他,如棠没推开,商柘希抱他一会儿,吻他的脖子,如棠说:“别这样。”但商柘希不听话,依旧抱着他,维持那个似是而非的吻,手搭在他后脑勺,收紧了双臂。
商柘希是个目标清晰的人,从前打定了主意默默无闻,那便不让如棠知晓自己的感情。现在知道他不排斥男人,而自己可以得到他,头脑中的目标像电子日历一样不停滑动,最后赫然变成,结婚。
商柘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想跟如棠结婚。
这个念头如此离奇,又如此自然。他内心经过短暂的震动之后,很平静接受了它。在商柘希眼里,家的定义本来就是,自己跟如棠在一起的地方,商永光只是附带的,名义上是父亲,实际上跟看门的狗没有区别。
结婚,只是多给他自己一个名分,从如棠的监护人,如棠的哥哥,变成如棠的丈夫。那有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项性方面的义务,而他肯定会让如棠满意,让如棠喜欢。
如棠不知道商柘希的心路历程,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刻,商柘希就开始在头脑中规划,跟余静初分手,工作版图重新铺路,大不了多辛苦几年,走得更险一点,大不了就是一死。不行,他不能死,他死了如棠要怎么办。他们要在哥本哈根注册结婚,在无人的,小小的教堂披上婚纱,手捧礼花,他们交换戒指,发下誓言,然后在北欧扬帆起航,买一艘最豪华舒服的游轮,海上蜜月旅行。
他要把如棠喜欢的诗刻在游轮卧室的床头,今生今世,让他们两个枕着入睡。“从忘川的黑车厢中走出,走向你,纯洁得像个初生儿。Step to you from the black car of Lethe,Pure as a baby。”算了,普拉斯。有点傻。
人一旦明了自己想要什么,开始憧憬未来、幻想幸福,这种时刻总有点傻气,商柘希知道自己很傻,可这就是他想要的。钱、地位、金字塔的光环,他也一样想要。因为当他有了地位,攀上塔尖,他们才能去哥本哈根。
第二十六章 树
如棠跑了。真的是跑,一把推开商柘希之后就跑了。他本来想跟商柘希对峙,讲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就逃了。也许这个吻太可怕。商柘希摸一下嘴唇,摸到了被如棠咬伤流下的血。
如棠穿着拖鞋,一路跑出房间,跑下楼梯,抓着扶手差点摔倒。文姐独自在客厅看单子,抬头看了看,被吓了一跳。如棠冲出大门,又一直跑下台阶,在草坪上被绊了一跤,然后拖鞋也不要了,赤着脚穿过宽大的草坪。
风呼啸而过,吹拂着发丝,草丝。他一直跑到那颗高大的橡树下,树上扎的秋千在风里摇晃,然后他这才停了,手扶着树干筋疲力竭滑下去,头靠在树上。过了没多久,黑夜的草坪上出现了商柘希的身影,他远远走过来,一开始是剪纸似的漆黑薄影,逐渐变得清晰立体,一直走到了如棠面前。
小时候,如棠跟爸爸吵架就会爬这棵树,赖在树上不下来,然后商柘希就来接他。少年的商柘希,站在树下对他伸出手。
成年的商柘希,半跪在草地上,头发被风吹乱了,不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商柘希对他伸出手,敞开了怀抱,可是如棠不看他。商柘希上前,用力把他拥入怀中,如棠被迫抵在他的肩头,眼睫湿润。
如棠捶打他,说:“连你也欺负我,你怎么能欺负我。你把我当什么,当成女人才亲我,你也把我当成妓女!”但商柘希扶着他的下巴,又一次吻住他的嘴,堵住他的话。在茂盛漆黑的橡树下。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女人,那是我说的混账话。我亲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你就是你,你是绪如棠。”
商柘希仓促亲一会儿,停下来抚摸他的头发,他给的反应都是及时的,立刻的,只怕如棠听不见。
“哥哥,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
“你怎么能亲我?”
“小棠,我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可能,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永远不想坦白。我不应该亲你,刚才一定是魔鬼附身,我才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或者真的是我疯了,我是畜生吗,才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只是……不想看你跟任何人在一起,他们凭什么碰你?在我心里,任何人都不配碰你一根手指。
那天我去酒店,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想杀了他。而你还有别的男人,不止那一个,你不只是在践踏自己,也在践踏我。你知道我受着什么样的煎熬吗?我想杀了他们,把眼睛挖出来,手和腿砍断,扔在你脚底下!我真的想那么做,因为他们全都该死!”
“你疯了。”
“要么你杀了我,绪如棠。你做这种事。要么你杀了我。”
商柘希对着他,像在发某种誓,凿进如棠的心口。
四下都是植物簌簌的声音,一刻不停。一千片叶子,也像一千片的舌头,倾诉着他们内心的痛苦。商柘希倒真的希望叶子能倾诉,这样他就不需要忍受煎熬,说出这么多可怕的话,竟然说出来了。
如棠说不出话,更不能杀了他。
商柘希依旧扶着他的脸,但这一次没再吻嘴,而是另一只手携起他的手,低头吻在手背上,热烈,又滚烫。商柘希气息如叹,亲了好几遍,如棠才颤抖着说:“你恨我,你在报复我,你亲我是在报复我。”
“你不恨我吗?”
“你恨我不是清白的。”
“你也恨我,不是清白的。”商柘希突然抬起头,说:“小棠,你折磨我。你明知道我没得选。”
如棠也抬头说:“是啊,我知道。所以我没有阻止你,我眼睁睁看着。你是什么样的处境,我怎么能对你提要求,那只是在害你。那是你想要的地位、名利,你想要抢,我没有阻止过你!哥哥,我在乎的只有你!”
商柘希忽然贴近了,又想要吻他,只有吻才能让他们不那么痛苦,感受彼此的真心。可如棠一扭头,手指护住了嘴唇。
因为当吻结束了之后,真心只会更加痛楚。
天色那么黑,风吹得树丛那么响,他们被树的味道吞没了,只有一丝丝冰凉的月光,让他们看得清彼此的脸。商柘希凑近了,仿佛想要更看清他的眼睛,也更闻出只属于如棠的味道,而不是树的味道。
也许是流水一样的风声树叶声,冰凉浸过去,把他的声音变得凄楚。
“小棠,那你爱我吗?”
“你是我哥哥。”
他当然爱,怎么不爱,但只能是对哥哥的爱。
只能是哥哥。
“小棠,小棠。”
飘渺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文姐打着手机的手电筒,撑着伞走近了,“两个小祖宗,下雨了怎么不知道躲。”
下雨了吗,这么冷,这么凉,他还以为只是风在身上淌过,只是泪打在脸上。如棠抬头,商柘希接过伞,撑开来遮在如棠头上。他们在树下,没那么明显感受到雨点,可其实雨渐渐下大了。
商柘希把人扶起来,如棠也让他扶,任由他抱着自己走。文姐仔细看了眼他们两个的脸,吃了一惊,因为那既不是和好之后的释然,也不是吵架时的愤恨,而是一种遭受打击之后的麻木。
她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往前走。草坪又该修剪了,风擦过去,草俯下去,几乎有凄厉的声音。
如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回到童年,他第一次见到商柘希。
那时候,他才5岁,穿一条纯白色公主裙,头发盘起来,戴货真价实的小王冠,因为外婆喜欢把他扮成小女孩。两个保姆围着他,一个整衣服,一个教导他听话。但他听到外面的汽车声,立刻从她们手里逃走了。
他从楼上跑下去,又戛然而止,客厅里,爸爸搂着一个女人,佣人正在搬行李。一个小男孩站在那,穿戴整齐,身边放着小行李箱。如棠停在楼梯上,好奇地扑闪眼睛看他。商柘希察觉到视线,抬头看过来。
保姆跟着下楼,担忧地牵住如棠的手。如棠看看她,又看看商柘希,不太明白为什么保姆脸色不好看。
在商柘希的目光中,如棠踮脚,凑近保姆的耳朵,悄悄说:“他是谁。”保姆勉强对他笑,如棠又凑近了问:“是来陪我玩的吗?”
女人抬头,商永光也抬头,看到如棠在楼梯上。两个人方才你侬我侬,没看到如棠也在,商永光立刻松手,怒视保姆,说:“怎么让他下来了?”
如棠看看女人,看看沉默的男孩子,虽然不太明白,但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挡在保姆前面说:“我自己想下来的!”又硬气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如棠的妈妈是很温柔的人,但如棠不完全像妈妈,另多了一分任性骄傲。年纪小,正在活泼的时候,没那么好哄了,有时都让商永光头疼。
商永光走上楼梯,一把抱起如棠,让他靠在臂弯里,说:“行吧,这是你家,也是爸爸的家。爸爸给你带回一个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如棠眼睛滴溜溜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在他们中间打量。
如棠知道,哥哥这种生物理应跟他同一个爸爸妈妈,是亲人的一个种类。于是如棠问:“哥哥也是妈妈生的吗?”
女人神色微变,忍不住了。商柘希低头,手指攥紧看着地板。
商永光说:“哥哥是阿姨生的。”
如棠没说别的什么,但脸颊鼓鼓的,看起来在生气,或者说,无声的愤怒。如棠挣扎跳下去,商永光说:“你干什么去?”
如棠冲下楼梯,来到商柘希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飞下来的,扑啦啦的,皎洁的蝴蝶一样。商柘希瞪大眼睛,不由得放开手中行李,不知道如棠要干什么,但如棠拉着他跑下了台阶。
两个大人惊疑不定,追出门叫他们,各叫各的。如棠拉着商柘希,嫌他跑得慢,于是松开他,一直跑过草坪,商柘希只能追上他,又拉起他的手,两个人跑得飞快。
女人穿高跟鞋,商永光穿皮鞋,俩人看草坪上在浇水,赶紧回屋换鞋去了。
如棠一头扎进树丛,还是气鼓鼓的,商柘希说:“小……”第一次开口总是艰难,几乎是沙哑地叫出那个名字,“小棠。”
穿过草坪的时候,王冠掉了,头发也散开了,如棠披头散发,当着商柘希的面开始爬树,在商柘希震惊的目光里,如棠像猫一样爬上了粗壮的树,也不气鼓鼓了,低头对他说:“你上来吗?”
商柘希不太会爬,但学模学样,也跟着爬了上去,如棠还把小小的手递给他,拉他上去。商柘希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低头凝视。小小的一只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也有这么大的能量。
如棠趴在树上,抱着树枝,商柘希坐在一旁。如棠忧愁说:“我不喜欢大人。”又看他一眼,说:“你也是半个大人。”
商柘希说:“我不是。”
如棠说:“你还没有长大吗?”
商柘希说:“没有。”
虽然他在心里想,对,我早就长大了。至少比你大。
如棠说:“哦。”
然后如棠忧郁地趴在那里,再不说话,商柘希听着风吹过橡树叶,心还在因为漫长的奔跑而剧烈跳动,灿烂的阳光洒在树叶间,金光闪烁。
远处赶来的商永光和女人只是两个小小的点。
商柘希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俯身小心看他的脸。白裙在绿叶枝头飘荡。如棠对上他的眼睛,脸偎在手臂上,忧郁说:“你是我的哥哥吗?”
商柘希不说话。
“我可以叫你哥哥。”
“哥哥,请当我已经死了。”
发现还是得说一下。大概就是,哥对小棠承诺,自己只是假订婚,并且再也不会跟女友发生关系,小棠拒绝了。哥想要强上,但哥根本没有经验,小棠又很紧张干涩,一直进不去,那一次就失败了,甚至在两人心里留下阴影。之后又强行试了一次,还是进不去,小棠被他碰会有心理障碍,哥也开始怀疑自己。
哥发现了赵现海的事,接近赵现海,提出了4p。小棠什么都不知道,绑着眼睛就上了床。叶捐握着他的手,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哥的目光越过叶捐,落在被干的小棠身上。换了姿势之后,哥跟小棠接吻,拆下他蒙眼睛的布,小棠吓死了,可是已经来不及,还是被哥上了。
就这么一场,两个人的第一次。克服了障碍,发现彼此相性很合之后,只有1v1了。这段大概在故事中间,快写到了。不能接受就弃了吧。
《尽有苍绿》Fiveseven
第二十五章 吻
医生在这时候敲响了门,随即门推开,那样的目光又轻扫而过,他把两份检测交给商柘希,点头示意。
商柘希等他走了,这才打开报告,先看如棠的,再看他自己的,从头到尾认真看完。如棠看他的神色和缓下来,知道大约没事。如棠自己也有点后怕,在某个时间段,他抱着自暴自弃的念头,所以故意不用防护措施,他心想如果自己得病死去就好了,年年岁岁,商柘希在他的墓园放下鲜花。
后来他就没了那种想法,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学习、画、雕刻。再后来,他接受了自己跟男人上床这回事。
商柘希合上报告,通知说:“从今天开始,你要跟他们断绝往来。把手机给我,注销那个账号。”
“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凭这种交往会伤害你。”
“你歧视同性恋。”
“你可以喜欢男人,可以是同性恋,但你需要一些正常的、健康的关系,而不是随便跟男人上床。小棠,我还没那么封建。”
如棠不说话了,脸仍旧沉着。
“把账号注销了,要么我没收手机。”
“你别管我。”
商柘希翻他口袋里的手机,拿在手里据为己有,如棠抢不过他。商柘希接着拷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人逼你的吗?”
如棠冷淡看他,说:“哥哥,没有人逼我,我自愿的。小半年了,我享受那种出卖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健康的关系。可能在你眼里,跟女人上床才是正常的吧。我跟你没有区别,你跟不同的女人上床,我跟不同的男人上床,你不花钱地嫖女人,我收了钱被嫖,就这样。”
“我跟她们是恋爱关系。”
“有什么区别?你不是也利用她们吗?你不是在享受性吗?”
“够了。”
“你问我的问题,我也想问你,你跟多少女人上过床,玩爽了吗——”
“够了!”
商柘希终于无话可说,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商柘希开车带他回家,手心有汗,心神不定。好几次,商柘希差点以为自己会闯过红灯,他开得很快,仿佛人间没有收留他的地方,一路飞速向前开。
仿佛他们两个私奔逃走,再也不回来。
音乐声飘向天际,唱的是,“So you're lying in your underwear in someone else's bed。”
你赤裸地躺着。
在别人的床上。
商柘希麻木地踩下刹车,切掉歌曲。如棠坐在副驾驶,沉默不语看前方,只留给他一个小巧的鼻尖。
风很大,车放下了敞篷,开到一半,如棠的棒球帽忽然被风用力掀走了,如棠伸手抓帽子,但风飞快将白色棒球帽拉向路边,像一只自由而轻盈的鸟义无反顾离去、坠毁,车子开得快,不可能掉头捡帽子。
如棠跪坐在车座上,目送棒球帽变成一个小小的点,他扭头看商柘希,长发在风中飘飘拂拂。
商柘希也扭头看如棠的脸。
风吹不断目光的连结,但商柘希的情绪在一个极点,仿佛行星飞撞,在车停的那一刻就会爆发。
当车停下的那一刻。
他一定要——
车子在大门口就停,商柘希停车、熄火,摘安全带。
如棠还没来得及解开,商柘希一把掐过如棠的腰,上身压过来,如棠吓了一跳。他一定要——
但还是,无法吻上嘴唇。
有罪。
商柘希看他两秒,忽然埋进如棠的脖子,紧紧抱他,嘴唇贴紧了他跳动的脉搏。这算吻吗,商柘希喘息,几乎无法克制。
不是吻,为什么嘴唇贴着温热的皮肉不愿意放。
是吻,为什么嘴唇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他根本不敢,不敢咬食,也不敢做出任何色情的暗示。
而如棠,如棠待在副驾,向后偏头,似乎想要躲开,又似乎是在邀请。他纯洁的表情,仿佛仍旧是处子之身,袒露出他脖颈上最脆弱的一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出。像是在说,你来吃掉我。
“小棠,如果你真那么喜欢男人的话,为什么会下意识躲开我?”
商柘希说。
如棠看他一眼,脸色发白,无法回答。人在一刹那的反应骗不了人,刚才他的确在躲,商柘希猜对了,他没那么喜欢跟男人做,没那么享受。
他答不上来,正想怎么狡辩,商柘希克制地抽身,放过了他。
回了家,各自收拾心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餐厅,没想到商永光在家。
商永光坐在上首,放下手机抬头看他们,有话要说的样子。商柘希脚步顿一下,若无其事拉开椅子坐下,如棠径直打开冰箱,拿出冰好的蓝莓,一颗一颗捡着吃。
商永光像是专门等着他们,叫住如棠说:“先别走。”
“过两天,阮部长的太太过生日,要举办一个慈善晚宴,你们两个一起去。”
“阮部长的太太,不是早去世了吗?”
如棠回头说。
商永光变了脸,他们这个圈子都知道阮振荣的正妻去世多年,阮振荣没再娶。蒋天薇年纪轻轻跟了他,虽然没有婚姻关系,但到底给了个名分,办了婚礼,出入社交场合,也算半个妻。
这位新任的阮太太,背景清白,名校毕业,在机关单位工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这样也挣不到一纸结婚证,听说是因为,死去的阮太太娘家不同意。
商柘希倒茶,没说话。商永光跟阮太太交好,就是跟阮振荣交好,选择了站队。按理说,商柘希的身份进不到这个圈子,但他这两年的事业上升,蒋天薇选择把人纳入社交圈,也是一种对商家的示好。
如棠当然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当然知道蒋天薇,但他故意这么说,因为很看不上这些人的嘴脸。
同时,他也是在影射商永光。
商永光正要发作,商柘希说:“知道了,爸爸,我们会去的。”
没想到如棠反对了,说:“我还没说话,你替我做什么主?”
“你要去。”
“我爱去不去,我自己会说话,用不着你多嘴。”
商永光惊讶地看看商柘希,倒没想到他们吵架了。如棠拿着蓝莓走了,商永光说:“怎么回事?”
商柘希只是沉默。
商永光又做出威严的样子,说:“算了,如棠就那种脾气,也就你惯着他。你心里有数,我这是给了你一个机会。你自己抓紧吧。至于如棠——真是把他惯坏了,早知道把他送出国。”
商柘希倏然抬头,看着他。
商永光笑说:“你不舍得了,你当然不舍得。那得看你了,如果他说话做事太没规矩,我真会考虑把他送出去。”商永光怡然自得看新闻,指挥文姐给自己端茶倒水,商柘希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离开。
商永光的话又给了商柘希危机感。他心里太清楚,他没有根基,仅凭这两年的努力不足以站稳,有钱不一定能办成事情。他目前的地位只是空中楼阁,如果有人想毁掉他,很容易就可以做到。
他回自己书房待了一会儿,处理工作中,屏幕上余静初的电话闪起来。他想了一会儿,这才接起来,说:“喂?”
余静初也说:“喂。”
因为商柘希的口吻听起来还算温和,余静初试探说:“那天我喝醉了,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没有。”
余静初没说话,像是在等他表明态度。商柘希拿着手机忽然抬头,如棠站在书房门口,静静看着他,目光幽暗。
商柘希说:“我今天有点忙,明天接你下班吃饭,好吗?”
余静初在那边又说了什么,商柘希看着如棠,如棠也看着他。余静初当然松了一口气,别别扭扭腻歪,商柘希简单地应了两句,挂断了电话。如棠这才说话了:“把我的手机还给我。”商柘希说:“不行。”
如棠说:“你想怎么样?”
商柘希说:“你注销账号,断了联系。有性心理障碍的话,去看看医生。未来哪怕交一个正常的男朋友女朋友。”
如棠说:“你,想怎么样?”
商柘希看着他,如棠走过来,手撑在桌子上俯身说:“你要结婚吗?你要生小孩吗?那你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不想要你怎么样。你觉得自己没得选,你觉得还是受害的那一方。我没资格管你、要求你。”
兜兜转转还是吵那些事,不同的立场,永远是不同的选择。
“我说过你要我分手,我就会分手。”
“那你分手吧。现在,打电话,说。”
商柘希看他一会儿,真的拿起手机,要拨电话。如棠夺走手机,用力扔出去,打碎了窗玻璃。商柘希眉头隐忍,忍不下去,一把拎住如棠的衣领,把他揪过来,说:“不是要我分手吗?”
“少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让你断了联系而已,很难吗?”
“我受够了你指责我,管我,一副只有我错了的样子。而你在装,在逃避。”
“我逃避什么?”
“你心里清楚。”
商柘希站直了身体,向下逼视着他,如棠也跟着抬头,但红着眼睛,丝毫不畏惧。如棠不想揭穿的,商柘希一步步逼他,剥削他的心,把他逼得没有生路可走。他甚至还在这打电话,当着他的面,若无其事又找女朋友。
“我不清楚。”
“哥哥,你在嫉妒。”
商柘希脸色阴得可怕,仿佛是被蛇咬了。
“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
“小棠。”
“哥哥,是你先开头的,是你管不住自己。你都做了什么,你心里都没数吗?反过来问我?”
商柘希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睫毛都抖了一下。他一直以为他藏得很好,没有任何人知道,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隐秘。
“真正喜欢男人的,不是你吗?”
如棠往前走一步,反逼近他,扔下一句,不啻于惊雷一声。
“你为什么吻我用我的杯子?那天,你为什么吻我的咖啡杯?”
如棠又向前一步,几乎贴在他身上了,像小蛇亮出了尖牙,商柘希身形只晃一下,但并不后退,眼神也不退。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可是并没有雨,只是阴天而已。
空气沉闷无比,不适合回忆,仿佛连带着回忆也带了沉闷、苦涩的味道。如果闪回到春夜,商柘希一个人站在餐厅,拿起如棠用过的咖啡杯,杯子还温热。那一幕也是苦的,咖啡味的。
杯沿沾了一点咖啡渍,唇印过的证明。
商柘希低头看着那只杯子,轻轻吻在边沿上。
夜雨欲来,风在餐厅里回荡,掀起桌布,也掀起窗帘,流苏雨点一样轻轻晃着,墙上的挂画、头顶的玻璃吊灯在轻抖,柜子上的陶瓷、玻璃制品也轻抖,发出窸窣声。但商柘希整个人都很静,吻也像落下的蝴蝶一样静。全世界随风动,可是他捧杯子,寂静到底,仿佛这个吻也带了点荡气回肠的滋味。
吻他吻过的地方。
冰凉的、寂寞的嘴唇,感觉到了温度。
他以为没人知道的,永远没人知道。男人的嘴唇微微下沉,阴郁的弧度,仿佛要带着秘密一起沉没。
“小棠。”
“你解释,为什么?”
商柘希是一种晦暗破碎的眼神,像风把玻璃吹破了,留下一个空空的洞,风直吹进来,要把他嘴边的咖啡杯也吹落。他不回答,如棠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快掉下来了。但像演练了上千次那样,商柘希忽然用力扶住他的脖子,低下头来。
撞在一起的先是鼻尖。
过了那一线。
吻在动荡风波间。
如棠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愣在原地,贴在一起的一瞬,嘴唇肿痛,又麻又酥,他浑身发软,像被蛇缠住咬了一口。如棠仓惶后退一步,又一步,逃跑的意愿那么强烈,腰都要往下折,可商柘希也一步一步逼近。
直到如棠撞上墙壁。
商柘希一只手还扣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圈住了他的腰,吻得更紧、更凶,像要一口气就把他吃了。
完全是强吻,舌头都伸进来了。
如棠终于缓过劲来,心里轰然一声,这个吻带着赤裸裸的,揭开底牌的目的。
他不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