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事

mp.weixin.qq.com李松蔚 李松蔚

在疫情管控正式放开前,我发过一条微博,大意是讨论未来可能面临的一种心理冲击:

不远的将来,我们在疲于应对的混乱中一定会听到一种声音:“看到了吧?这就是当初要放开的代价。”这个声音可能表现为反思和懊恼,也可能是冷嘲,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指责攻击。它会加剧普通人在困难时期的煎熬感,对善良的人甚至会构成一种良心上的指控:“现在的代价是不是应该算在我头上?”-

如果听到这种声音,朋友们,一秒钟都不要信。

这个声音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叫“反事实思维”:“假设当初……今天就不用面对痛苦了”。但现实不存在这些“假设”。事情走到这一步,无论曾经有多少可以挽回的机会,已经来到这里了,就只有面对现实。现实就是,已经不存在任何可以“不承受冲击”的途径了。那些还在网上争论应不应该放开,代价孰轻孰重的人,说得简单一点,就还是在逃避,幻想只要支付“小一些的代价”,就真的可以一直不面对这场灾难的真实后果。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软弱。就像生病的人迟早要接受一次手术,他在忍受术后并发症的折磨时,就会寻求一种幻想中的解脱:“如果有能力一直采取保守治疗,是不是就不用面对现在这种痛苦了”。这种幻想只要一种方式就可以戳穿:那不是现实世界,朋友,睁开眼睛吧。

迟早都会来的,不存在奇迹。

这不是任何人的主观意志,这是现实。——如果你还想努力避免,你已经尽力了,但是当这件事已经不能避免时,请不要把面对现实的人当做你的敌人。

虽然我这么说了,但这些声音到时候还是会冒出来(其实现在已经有了)。这就像有的人痛极了就要发火骂人,这是心理上的弱点,无法克服。但如果我们能理解这些声音的实质,有一天真的被它纠缠时,会少受到一点伤害。

后来这条微博被站方隐藏起来了,可能是时机不到吧。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再拿出来说一说。因为这种心理冲击已经大量出现了,并且是以互相谩骂和仇视的姿态。社交媒体上到处在清算谁是清零派,谁是躺平派,哪笔账应该算到谁的头上,那个情绪的浓度很吓人。我前面发了几篇文章,为放开后的混乱期提供一些心理建议,后台也有人攻击我冷血:「你想没想过放开之后会有多少老人死去?你要怎么为他们负责呢?」

现在我们亲自经历了这段痛苦的时期,我的感受更鲜明一些。我意识到人们在真正的恐怖面前有多么脆弱,只能依赖各种各样原始的防御机制化解。有人说「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年纪/有基础病」——这话就已经没什么人味儿了,这显然不是人在常态事面对死亡的态度,而是一种扭曲的防御,叫合理化,用以抵消死亡带来的剧烈冲击。还有人拿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科普材料宣传「这个病的后遗症极其严重,远超想象」,这也不是蓄意散播恐慌,而是反向形成,用维持恐怖的方式证明自己有能力掌控恐怖。总体来说是一些初级的防御机制,也证明了我们的痛苦之深。

反事实思维也是一种防御:「假如当初不是那样的话……」,给自己制造一种幻觉,想象在现实之外,这件事还存在一种代价更小的解法。

可是比起这些防御,还有更重要的事。——我判断重要性的办法是这样的:一件事无论当下这一刻显得多么诱人或者有说服力,试着想象自己几年之后的视角。几年后尘埃落定,回过头看现在这段时间,还记得的是什么?能够沉淀下来被记住的信息,才是这一刻对我们重要的信息。

我来说说我们将会记住什么吧。记住的是,我们是受害者,这三年受到了惨痛的伤害,带给我们伤害的叫做新冠病毒。就这么简单。

我们是受害者,这是简单到无须证明的事实。但我们总在想方设法把它复杂化,变成人与人的交锋,路线与路线的争论。这是常用的逃避受害者这一角色的策略——融入到一个想象的「群体」,抵御个体的渺小和无助感。代价则是无休止的争辩,扣帽子,讲立场:你是什么派,我是什么派……朋友们,真的有这些派吗?99.99% 的人本质上不属于任何派,或者都应该叫做接受派。你持有怎样的观点,对整体决策的贡献度都是0,就行动而言,每个人只能服从于一个更大的意志,采取这样或那样的集体决策避免伤害——但是并不能完全幸免。所以,我们当然是受害者。

一味地划分派别,刻意把自己跟受害者的角色分开,这有点像看球赛,通过一个身份标签,自以为可以附身于某一支队伍,使我的意志在赛场上有所贯彻:「我喊得大声点,我们队就不会输」。心情可以理解,但只是一种头脑中的把戏。太当真的话,只会加剧对自己的折磨。

回归事实吧:每个人首先是新冠的受害者,这三年失去了收入,自由,健康,甚至生命。无论我们在想象中能为它赋予怎样的逻辑,道理,甚至反事实的解决思路,但失去就是失去了。

受害者无力反抗,所以受害者的身份很痛。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无能为力的三年——无论把它说成正确的三年、大无畏的三年,或是毫无必要的三年都一样。谁都不能否认,这三年是由各种普通人的悲剧铺就。人人都是代价,封控有封控的代价,放开有放开的代价,我们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担。因为封控而衣食无着的时候,我们想着:「还不如放开呢」,在感染中辗转呻吟的时候又会想:「早知道就继续封」,这些都是痛极的人发出的一点悲鸣,去追究声音本身对不对没什么意义。只是想象中的一点无足轻重的寄托,像漂浮在空气中的羽毛。等到尘埃落定,我们记得的只有体验过的苦楚,无助,与哀怜。-

比起在防御中淡化痛苦,更重要也更勇敢的选择是面对它,那就是面对自己身为受害者的不幸。这样才能把注意力拿回当下,力所能及地应对痛苦,把受伤害的时间熬过去。没有被感染的朋友,想办法保护好自己,晚一天是一天;正在感染中的,好好休养,对症用药;有多余的药可以分给身边有需要的人;有应对症状的经验多在网上分享。这些是更重要的事,是同为受害者的抱团取暖,尽量在这个冬天减少一点损失。

事实就是无力,没必要否认自己的无力。

是有些幸运的人,在这三年中没有承担太多个体的损失。但是从集体的角度看,别人受到的伤害也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成为整个社会的代价。一起好好哀伤吧。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们能够更冷静,更睿智地从这三年的经历中吸取经验教训,但在那之前,我们先要疗愈已造成的伤害,直面身体和心灵双重的疼痛。无论情愿或不情愿,你我都必须承认自己的渺小,承认我们无论在放开前还是放开后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甚至生命的凋亡。这是真实发生的痛苦。再多的雄辩,再怎么幻想自己站在一个更有力量更正确的立场上,也不能消解这份正在承担的哀伤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