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子竞技不相信女性》之后:关于优绩主义和其他一些讨论

问:我的问题是,菜是原罪似乎是竞技体育里的共识(like it or not)?女性打不出来,直接原因是“菜”,即实力不足,而非性别歧视?

《看不见的女性》里讲到了「优绩主义的神话」。在优绩主义的观点之下,大家会相信在某一个领域当中,实力是决定出头的唯一标准,是性别中立而完全客观的。但事实上,《看不见的女性》(核心的方法论和切入点是“性别数据的缺口”)指出,优绩主义只是一个神话和谎言,当人越觉得自己是纯客观的时候,越容易掩盖或者忽略自己携带的性别偏见。

记得里面提到一个爱乐乐团招聘的例子。在面试官可以看到应聘者性别的面试当中,被录取的应聘者当中男性的比例显著高于女性;在引入了应聘者性别不可见的盲测之后,女性乐手被录取的比例骤然提高。在这个面试里,决定录取和不录取的仍然是携带有性别偏见的人,优绩主义的信念不仅不足以修正既有的偏见,而只是掩盖了偏见。

问:我觉得这个例子放到能分胜负的竞技领域并不恰当。

我们更结合这篇文章来看,如果细读了那篇文章,可以注意到的一个重要事实判断是「在电竞领域(至少是王者荣耀),女选手没有男选手的训练条件」。这就意味着,在相同的天赋和能力条件下,女选手无法得到和男选手一样的发展机会:没有充足的比赛机会、没有好的教练、没有资源倾斜等等。

从最终的结果上看,得到的结论是「女性选手的竞技成绩不如男性选手」。如果再加上「成绩等于实力」的前提,那么当然也可以说,「女性选手的实力不如男选手」——这句话从逻辑上说是正确的。那么,接下来我们将要从这句话继续推导出什么结论?是继续在男性选手身上做更大的投入,因为「女性选手不如男性选手」吗?类似的,举一个或许并不那么贴切的例子,「贫困山区的孩子成绩不如大城市的孩子」,那么,基于这个结论,我们应该在大城市的孩子身上做更多的投入吗?

如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就产生了一个「弱者恒弱」的循环:因为缺乏支持所以「实力不济」,所以无法获得更多的支持,进而更加「实力不济」。在这样的循环下,弱者就背负了自我证明的负担:必须有一个女选手在劣势的环境下突出重围、脱颖而出,打得比男选手都强,才可能开出一个口子、得到打破「弱者恒弱」的局面的机会。通过自我证明以打破循环的过程中,相当于以个人的努力对抗了结构性的资源分配不均。同样的,放到前面的例子里就是:山区孩子付出更多的努力考进了好大学,以证明「山区孩子不是不能考好成绩」。

这样一个角色就是文章里的蒋雨珂。尽管她没有压倒所有的男性选手,但是至少要比很多的男性选手的排名要高——从优绩主义的话语说,蒋雨珂的排名更高,所以她比排名更低的男选手实力要强。但是,纵使蒋雨珂成为了那个「突围者」,她面对的又是什么?优绩主义所承诺的客观对待是否在此时终于成为现实?是否一切资源都围绕着「排名」这个纯粹客观的数字来分配?

从文章里看,显然并没有。即使有更高的排名,蒋雨珂进入男队仍然困难——表面的理由是「没有住宿条件」,也或许有其他隐藏的理由。即使在蒋雨珂排除万难进入男队之后,她进入到的不过是一个男性绝对主导的领域,教练是男性,队员也是男性。这个环境对女性并不友好,蒋雨珂在训练时遇到阻碍、在融入团体时遇到阻碍、和教练交流时遇到阻碍。

可以看到,在跳脱出了「弱者恒弱」的自我证明循环之后,蒋雨珂又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恶性循环当中:因为某一个领域本身由男性所占据,所以这个领域本身有强烈的「男性气质」,对女性不友好、对女性是「挤出的」——而这种排斥女性的环境,又进一步加固了男性主导的性别构成。蒋雨珂无法融入讲黄色笑话的男队员,晚上没法去找男性教练做更多的讨论,训练的时候也被盖过声音、很难发表意见。

如果蒋雨珂最后没有打出来、没有成绩,在优绩主义的话语下,我们又可以再次得到「蒋雨珂不行、蒋雨珂没有其他男队员强」的结论。可以看到优绩主义时隐时现,被承诺的「客观的资源分配」并没有实现,性别偏见仍然时时刻刻笼罩在女性选手的发展过程中——优绩主义不过是性别偏见的遮羞布、是自我实现的预言,当需要一个「女性不如男性」的结论为结构性的分配不均正名时,优绩主义便走前台成为看似无可置疑的审判者。

更重要的问题是:接下来呢?我们是否还能苛求蒋雨珂和其他的女性选手付出更多的努力,以自身的努力挑战分配不均的社会结构和不友善的大环境,还是意识到「结构和环境应当改变」?

最后想说的是,「菜就是原罪」这句模糊不清的话,掩盖了太多东西。因为「菜」是一个结果论的概括评价,结果如何形成的复杂机制被掩盖了。水平不够到底是因为天赋不够,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优绩主义认为这个问题不重要、不值得回答,因为他们要么天真要么恶意地假设了「社会结构是平等的」。举个例子说,我们说「中国男篮菜」,要得到怎样的结论:是体制不行,还是队员懒惰,还是黄种人不配打篮球?同样的,如果说「女性打游戏菜」,又要得到怎样的结论:是游戏环境和社会大环境不友好,还是女性不配打游戏?

问:假如有个顶尖女棋手或女电竞选手,无论是成绩上看还是从商业价值上看,都不会因为她是个女生而无法在赛场上发挥实力或者愁没有舞台之类的吧?

假设蒋雨珂真的「打出来了」,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或许可以考虑以下两点:

第一,蒋雨珂最终「打出来了」是她个人努力的结果,而不是体系的结果——换句话说,蒋雨珂的成功并不能说明「这个体系是公平的」。正如,并不能通过「因为山区孩子也有最终成功的」,就得到「没有地域分配不均」的结论。

这样的逻辑和现在很多人持有的错误论证是一样的,说「某一领域也有很多女性,所以这个领域没有性别歧视」——但是,这个领域的女性是克服了性别偏见阻力才进入这个领域的,是付出了超出其男性对手的努力才进入这个领域的。以她们的成果来论证性别歧视不存在,不是讽刺又荒唐吗。

第二,即使蒋雨珂「打出来了」、走过了优绩主义的一关,但是「电子竞技是男性的领域」的观点仍然存在,对电子竞技行业对女性不友好的大环境还是存在。这篇文章里也提到,女性选手要不停地遭受质疑、不停地自我证明:证明自己不是代打,证明自己真的有实力,证明自己不是花瓶,证明自己不是靠别的原因上位。

类似的现象也同样存在于其他传统上被认为是男性主导的领域,比如数学。可以看到朱雯琪的例子,与女性选手要面临的困境如出一辙——因为整个大环境不友好,女性的困境就会被不停地在各个领域重复出现。

牛津数学建模系第一名朱雯琪:「数学又好又有钱」=「学术媛、微商、网红」?

三联生活周刊:「当一个年轻女性“数学又好又有钱时,她会遭遇什么?」。在朱雯琪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以牛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数学建模系毕业了」的一段视频之后,网友质疑朱雯琪是网红、微商,质疑其学历真实性,质疑「牛津没有数学建模系」,甚至进一步上升到人肉朱雯琪。未经求证就对朱雯琪发出质疑的同样包括「(朱雯琪)关注过的教育博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朱雯琪在匿名向这名教育博主发私信征询两个牛津博士奖学金的选择意见时,评论并无质疑,并且默认朱雯琪为男性。

这段遭遇中,女性一直处于一个「必须说明理由」「必须证明自己存在的正当性」的地位,男性是一种「默认设置」。朱雯琪必须通过自我辩白、提出证明乃至做题,才能证明「女性真实且正当地存在着」。由于朱雯琪「侵入」了传统上由男性主导的数学领域,似乎激发出了一种「女性抢了男性的工作」的防御情绪:要么千方百计地尝试证明朱雯琪并不属于这个领域,以便男性继续占据统治地位;要么表示「朱雯琪都可以,感觉牛津我也可以试试」,通过贬低牛津来降低朱雯琪的价值,维护男性自尊、对抗「阉割恐惧」。

问:只分析问题,不提出解决方案的讨论有意义吗?感觉是不是不够实用主义、不够接地气?

我倒觉得「悬空」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更愿意把这称呼为「分工」——因为人总有局限性,社会运动一方面需要分析的、理论的,另一方面也需要活动的、实践的。

这也是当然也是我长久以来的一种挣扎,回答「写这些有什么用」总是很困难的:相比于走上街头的、真正参与各种援助和社会活动的,仅仅纸上谈兵,总是让人觉得相当没有意义和没有价值。

但后来似乎逐渐开始意识到,这约莫是一种分工、是「做擅长的事情」。如果硬要追求「不悬空」、盲目涉入不了解的领域,要给体育、电子竞技、职业招聘、土木工程都提出看似切实的解决方案——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能力,难道不是一种自大吗?最终的结果只是展现了自己的浅薄而贻笑大方。

相比之下,纸上谈兵大概是自己更擅长也更有兴趣的事情:把看似没有问题的社会现实,通过分析而剥出来看「为什么有问题」。至于问题怎么解决,也许可以给出一点建议,也许不可以。但毋庸置疑的是,一定有人可以。把问题拿出来之后,具体领域中的人再解决具体领域的问题。这也就是为什么不是所有的女性主义者都谈分析、谈理论,而是女性主义者应该进入各行各业、存在于各行各业之中,这样解决方案才可以在各行各业里实现。光靠纸上谈兵自然是没法实现这样的局面的。

于是这里就出现了逻辑上值得区分的两个表达:「光靠纸上谈兵不行」和「纸上谈兵没用」。

光靠纸上谈兵不行,是承认人的现实局限性,是自知。因为我并不认为写一些文字就可以改变游戏行业、提出解决方案,瞬间消除性别歧视。

但是,纸上谈兵有用,是自信。因为有人会读我写的东西,有人会觉得我写得有点道理,有人会沿着我写的东西去读更多的东西、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的「现象」不仅仅是看起来那样的。或者夸张地说,有人因为读过纸上谈兵而「觉醒」。只要有一个两个三个人看,有一个两个三个人思考,有一个两个三个人来讨论,我做的事情就有用。

改变一点点就好,不要对自己的意义有过过高的估计和期待,这样就不挣扎了。潘绥铭老师也说:「别老想着改变什么,地球没变你不活啦?」

补充讨论:女性的「短期生存策略」和「长期抗争策略」

举例而言,女性「不走夜路」是在不友好的大环境下的短期生存策略,这种方法可以在大环境尚不改变的前提下,保护女性个体的安全,但是整体上看这种方法压缩了女性的生存空间,并无助于改变大环境。而「改善夜间治安、惩治性犯罪」则是长期抗争策略,但对于女性的个体安全而言,并没有短期生存策略那样立竿见影。

这篇文章里,也可以看到蒋雨珂面对的短期策略和长期策略的选择:

在我的稿子写完之前,女经理从MD离职了。临走前她和蒋雨珂吃了顿饭。她对这个女孩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你必须要融入他们,要融入这个全是男生的圈子你就要把自己当成男的。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利用自已的性别优势。”她是真心为她好。

如果蒋雨珂真的想「打出来」、真的想有机会,那融入男性、「成为男性」和利用性别优势,顺应于父权制的结构,是客观上可能性最大、最快速的方法。同时,蒋雨珂不会对这个结构产生影响,因为她让自己融入了现有秩序当中;乃至于如果她真的利用了所谓的「性别优势」,她可能再生产这个秩序。但是,如果从结果论的角度来说,这条路可能对蒋雨珂是最有利的、最能得到结果的方法。这可以说是蒋雨珂的短期生存策略。

这里很值得注意的是,文章在这里对「性别优势」的使用方法:正好展现出女性被认为是男性的附属物、花瓶、利用自己的容貌的刻板印象——这些是「女性的性别优势」。

“我尝试去理解她说的这个事情,”蒋雨珂说,“但我觉得挺离谱的啊。不应该是要把自已当成男的吧,应该是在那个平等的尊重当中,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啊。”

……

在女子赛夺冠的那年冬天,蒋雨珂曾经在王者荣耀年度颁奖盛典上对着麦克风发表获奖感言:“我想证明电子竟技只有强弱之分,没有男女之别。”现在她不再想证明这件事了,“可以有另外一个苦苦珂去证明”。

但蒋雨珂想对这个结构产生影响,她觉得这个秩序不对。所以她不想要「成为男性」,更不想要「成为男性的附属物」。她希望让电子竞技真正只有强弱之分,这就要改变这个结构,所以她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

问:这里好像有一个「男性的优绩主义」和「蒋雨珂的优绩主义」的区别。「男性的优绩主义」是在一个不平等的系统下,拿「菜就是原罪」去掩盖系统的问题。这是一种既得利益者的托词,而「蒋雨珂的优绩主义」则是完全不关乎性别的,完全决定于实力的,是性别平等前提下的优绩主义。

我觉得是这个道理。当然,优绩主义可能会忽略其他的问题,但是那是更大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