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intheRain

现在想来,台风来的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很平常,但桃吾深信自己见到了名叫“绫濑川”的幽灵。 円觉得他被球撞了脑子:“绫濑川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跑到大阪来呢?” “就是说啊!”桃吾同样感到不可思议,“可我真的见到他了。”

桃吾后面没有说,不仅他看到绫濑川,绫濑川对他的出现也表示了茫然,疑惑,和一点点的局促不安。 需要说明的是,桃吾升上高中,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像小学时那样喜怒形于色,因此当他和绫濑川面对面,只是平淡地、如常地发问,有没有积分卡? ——他在便利店打工,因为想换一副新的手套。 天气预报报导近两天台风登陆,傍晚开始,暴雨要落不落,到了九点已经没多少顾客来,桃吾去冷柜前清点商品,自动门打开,头也没转地吐出“欢迎光临”,数完生茶才走向收银台——最后,他看到绫濑川。 绫濑川说:“好、好久不见,桃吾。” 疑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好久不见吗?也没有吧?U15他们刚见过面,和初中相比对方又长高许多,好像开朗了些,可并不完全,依旧赢了不高兴,输了也不高兴,桃吾仔细观察过,绫濑川压下帽檐的时候面无表情。初中时他们在明治神宫棒球场比赛,绫濑川会跑来和他们打招呼,接着又被教练叫回去,坐上回程大巴绫濑川又站在车门口说桃吾、円,下次大阪见……结果一次也没在大阪碰到过,接着就去了U15。桃吾本来觉得绫濑川这时没有小学六年级那样可恶,如此便可以试着原谅他做过的蠢事,却在一瞬间领悟到他明明本性未改。 老实说,桃吾有点后悔过于仔细地去观察他了,可是现在他又不由自主地在观察绫濑川。 眼前的绫濑川,穿着棒球部的球服,身上有泥土的痕迹,除此以外看上去十分清爽,桃吾看了一眼屋外,地面是干的,确实没有下雨。 ……但就这样跑来大阪,一点也不像绫濑川,而且,他为什么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兼职的地方? 绫濑川羞赧道:“我没有带钱。” 桃吾很确定,他和绫濑川的关系不好。这种不请自来的行为让他火大,摆出一副熟稔的口吻令他临近下班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分明不是童年时代的对峙和互不相让,此番场景下,他感觉到久违的恼怒和厌烦。 换班的同事目睹二人的沉默,说:“雏,换班了哦。” 桃吾去换衣服,绫濑川在门口等待。等到桃吾出来,见他两手空空,连雨伞也没拿,不禁带了点好奇,问:“你来大阪干什么?” 绫濑川说:“想看看能不能碰到大和来着……” 桃吾没好气道:“那你找我干吗。” “在这里遇到桃吾也很开心。”绫濑川并不在意他的语气。 风把便利店门口被遗落的伞刮得簌簌作响,桃吾一动不动,绫濑川站在他旁边,也不挪动一步。 “你该不会没地方可去吧……”桃吾缓缓道,“现在搭新干线还能回家吗?” “唔,应该回不去了。”绫濑川说。 “那你要怎么办啊?”桃吾暗自嘟囔,掏出口袋里的手机,递给他, “给你,打电话给家里说一下。” 绫濑川不接。 桃吾又要怒上心头的时候,听见他说:“桃吾,不用了。既然走出了家门就不能再回家,不都是这样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雨的降落毫无征兆,他们都被雨点打个激灵。桃吾迅速地撑开伞,透明雨伞将两人笼罩,却仍有雨贴上他们的腿和手,砰砰的响声像要宣告什么,后来桃吾认真回想,绫濑川似乎真的打算宣告什么,只不过话到嘴边,他换了别的。绫濑川说,桃吾,你还会见到我(桃吾想,这完全在说废话),希望下一次不要在台风天…… 桃吾忍不住开口:“然后?” 绫濑川笑了,说:“没有然后了。”

非常突然地,绫濑川想要出门,九月的中段气温异常灼热,气象预警总是在想要出门的时刻播报将来未来的台风,但无论如何,绫濑川决定出门。 右手刚搭在把手上,桃吾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柠檬沙瓦,讶异地看着他:“你要出去吗?” 绫濑川坚定点头。 “外面有34度哎。” 这是陈述句,或是一句不轻不重的感叹,绫濑川分辨不出来。分辨不了的时候他就选择转向另一个话题:易拉罐拉环已经被拉开,气泡涌起炸裂,细密的水珠汇成一股,他想此刻桃吾的掌心一定很凉爽。 于是他开口:“啊,那是我昨天买的——” 桃吾晃了晃易拉罐,说:“好啦我会还给你的。” “不是说这个,”绫濑川摇头,问,“味道怎么样?” “普通的柠檬味啊。”桃吾转动易拉罐,把成分表递到绫濑川眼前,“果汁原液,砂糖,酒精,碳酸水,都是这样吧。” 沙瓦的酒精度只有5%,桃吾平时根本不会喝,今天因为什么喝了呢?天气太热?口渴?喝到第二口,他皱起眉头说好甜,果然只有你会喜欢这种糖分高的饮料,然后将剩下的塞给绫濑川,凉意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绫濑川这下笃定了,桃吾的掌心果然很凉爽。 “还要出去吗,很热喔。” “嗯……” 他仰头,液体灌进喉咙,几不可察的苦味,更多的甜味,桃吾的评判像既定的事实,确实是普通的柠檬味道,他想起他们做过的糖渍柠檬,桃吾把半袋砂糖倒进玻璃罐,他觉得那些糖就像无法掌控的东西散落出去了,桃吾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糖渍柠檬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糖。 柠檬沙瓦又需要多少糖? 接着桃吾问:“今天有庆典活动?” “没有。”绫濑川回答,“今天是普通的一天。” 就算有庆典,对绫濑川来说也是普通的一天。桃吾在手机上划动两下,最后放弃了似的熄灭屏幕:“算了,我和你一起吧。” “……很热喔?” “我当然知道,”桃吾说,“别重复我的话。” 两只带着凉意的手交叠。 绫濑川握着对方的手,低头抬头,下定决心:“桃吾,我不出门了。” 他听到了桃吾短暂的笑。 他不明白桃吾为什么笑,可桃吾也把他的手握紧又放开,易拉罐就那样一直拿在左手里。 “绫濑川还是小六生嘛。” 绫濑川下意识否定:“我不是……我都成年了。”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小学六年级啊。” 绫濑川次郎抿起嘴巴。 “桃吾,柠檬沙瓦不用还我。”他重申道,“我不需要你还给我什么,你想要就拿去。” 桃吾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他看着绫濑川,如同很长的时间里,他目睹绫濑川因为他们比赛赢了笑,因为搞不懂发生的一切气馁,因为得到又失去愤怒,因为不曾做错任何事伤心……桃吾拿走一些东西,填补一些东西,但始终不会告诉绫濑川,每次当他说“永远不原谅”而对方同时也说“不需要被谁原谅”的时候,他都觉得下一秒绫濑川很需要有人告诉他“我原谅你了”。

第一下,绫濑川并未意识到这是“斗殴”。 所以他愣了五秒钟,直到第二下击打迅猛地落下来。 然后他抓住那个坚硬的、凌厉的、没有丝毫犹豫的拳头。接触的瞬间,拳头松开,他摸到了指腹的茧。 绫濑川觉得,那些茧很锋利。 和他的手不一样,和妈妈的手不一样,和他握住过的每一双手都不相同。他们很快被分开,脸上按了一沓湿巾,对着光,眼前只有白色,慢慢的湿巾沾染了粉色,他意识到那是自己流出去的血;耳边又十分吵闹,椅子拖动的声音,电话拨通又挂断的声音,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桃吾……在说,混蛋,渣滓,去死之类的。人在气急败坏的时候会口不择言,但绫濑川确定他吐露出来的都是真心话。 挪动手脚,抬起手臂,将染血的湿巾摘下,左眼红肿,嘴角破得张口带起撕扯感(于是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选择缄口不言),円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转而去看桃吾——如果没被拉着,或许还会再扑上去补两拳。 教练匆匆赶到,盯着绫濑川的脸,想带他去医务室,绫濑川站在原地,缓慢而沉默地摇头。 接下来的场景,仿佛在很多地方重演过。 一个教练会问:他们为什么打架? 另一个教练会说:小孩子有矛盾很正常。 最后一个教练,旋转办公椅,精确无比地停在他们面前,说:绫濑川,桃吾,互相道个歉吧。 绫濑川抚摸并不凌乱的衣角。有一瞬间他很想去看桃吾,但他忍住了,既然桃吾无论如何都想要揍他一顿,说明对方厌恶自己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而被讨厌这件事,太过稀疏平常,正如教练所说——矛盾。呼吸,对话,球场上,观众席到内野,不可调和,永远存在。 第一个音节使他嘴角撕扯,似乎又有血丝蔓延,第二个音节稍微容易了一些,道歉只需要四个音节。 “我不会道歉的。”桃吾说,“我不会跟混蛋道歉的!” “什么呀?你们不是搭档吗?” “才不是。”桃吾到此刻,像终于要将一件大事昭告天下一样,一字一句道,“我的搭档是円。” 好吧,剩下的两个音节也不用再说了。绫濑川暗自想。 绫濑川和桃吾,谁也没有道歉,但走到宿舍门口,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重归于好,桃吾被簇拥着走向另一个方向,他的身边空荡,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円走在末尾,平静地问他桃吾为什么要打你呢? 绫濑川就快要打开房门,闻言,反问,你想听真话吗? 円斟酌了两秒,最后说算了。 房间足够安静,细密的疼痛从四肢涌进五脏六腑,但花不了三天就会痊愈,所以,其实,从来,他并不会因此怪罪桃吾。 呆在这里会让他觉得这是人生中普通又很快消逝的时间,无论何时他都有处可去,第二天仍然重复着前一天,重复是一种状态,而消磨时间远比重复更加难捱;绫濑川,捡球,绫濑川,挥棒,绫濑川,跑。 也许他只是想要这样而已。 可是他知道桃吾不需要这个,桃吾很早就已经完整了。

千早瞬平是自愿在升高中的假期过上一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的。 早上,他在七点醒来,用冷水洗脸,晨跑的习惯还在,其实也想过不跑了,结果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人行道上,坡道并不陡峭,踩上去的每一步都刚刚好,所以就这么跑了下去,回到家正好八点半,去浴室洗漱后,餐桌摆了两片面包、一个水煮蛋和250毫升的牛奶当作他的早餐,客厅里的电视被妈妈打开,正在播放朝日台每周日早上的例行放送的英雄剧,吵闹的主题曲兀自响彻一分钟,他打了个颤,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抓起遥控器换台,换台,换台,很好,一只水豚漂浮在水里啃水草。妈妈从餐桌和电视的中间走过去的间隙,他说,妈——我早就不看英雄剧了!带有一丝刻意,但的确是实话,这个年纪讲自己还在看英雄剧未免太土,他连音乐都不听日本人唱的;妈妈对此表示怀疑,说你前几天不是刚去看了蜘蛛侠?他解释道,那个是super hero啦……根本不一样吧……妈妈说,搞不懂,话锋一转又问,你为什么不看英雄剧了? 鸡蛋卡在喉管不上不下,牛奶萦绕在口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他想吐,惯性使他全部咽进胃里。玻璃杯碰撞碗碟,椅子拉出一段距离,他端着餐具走到洗碗池前,回答,大概不喜欢了吧。可惜妈妈并未听到,所以很大程度上,他只是说给自己听。这样一想,“为什么不看英雄剧”、“为什么不打棒球”的回答竟然可以一模一样,“喜欢”很沉重,“不喜欢”却十分轻,说出去谁也不信,莫名其妙地,他很想叹气。 因为不打棒球了,他可以用正常的速度吃掉食物,等待它们变成养分;他不再经常性呕吐,食道的灼烧感迅速消退,青少年的自愈力比他想的还要强;他能去book off翻找两个小时的200日元CD,在tower shop听完两张唱片——这些,做完了之后,还剩好多好多时间。 ——所以要做什么?不知道啊。 ——要打棒球吗?才不要啊。 ——那就这么呆着吧。真的好吗? 总之,假期漫长地、缓慢地、像牙膏用到最后总也挤不完那样地消磨着。 他在下午三点五十进了唱片店,从ザ找起,略过ビートルズ、ブルーハーツ、クランベリーズ,手指停在一个随意停下的位置,普通、寻常、一如既往。耳机的音质约等于无,只不过放到第二首他决定买下这张专辑。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首歌里,含混的歌词在唱:你愿意走在我的田野上吗? 如果我英文好点,千早瞬平想,我就知道有些英文歌也很土了。 * 进入六月,常规训练过后,要圭一反常态地没有问他们去不去吉祥寺,而是掏出一沓电影招待券问,要不要一起看电影。山田好奇地问,什么电影?要圭把招待券扇出响声,说,《XX2》! 呃,山田艰难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听起来是第二部哎,你有看过第一部吗? 要圭说,当然没有! 这种系列电影直接看续作会很难懂吧…… 要圭信誓旦旦,既然都拍电影了肯定会照顾没有看过的观众的啦!小山你去不去?小叶流去不去?葵亲去不去?问了一圈,最后到千早。 “瞬仔去不去?” 千早瞬平沉默地看着递到眼前的纸。他想这个家伙完全不懂超英片,他们根本不会照顾普通观众,你以为那些电影上映前的“你需要知道的关于XXX的一百个细节”和映后“你错过的一百个关于XXX的彩蛋”是谁写的?路人只会在煽情戏份开演的时候就哄堂大笑。 但要圭看着他,说不上真诚、鼓舞、意志强烈,仅仅用一双没被任何东西沾染过的眼睛看着。然后他将其中一张攥住,想,好吧,那就去,反正周末的晚上他什么事也没有。 结果当天开场十分钟他便后悔了,在座椅上坐立难安,可观众笑,要圭也笑,于是将注意力放回银幕,绝望地发现这部电影是彻头彻尾的烂片。放映结束,山田他们去了卫生间,他和要圭并排站在电影海报前。 “你笑什么?” “嗯?”要圭惊讶扭头,“我没笑。” “看电影的时候你笑了。” “那个啊,大家都在笑嘛,感觉……是需要笑的时机?” 哎。那声叹息终于吐露出去。 千早瞬平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无所事事的假期结束了。

游戏一开始,樱井景和就知道自己要输了。 “‘正话反说’,”茨姆莉说,“字面意思。” “我不参加。”吾妻道长站在遥远的另一边,冷漠地说。 “好的,我知道了。”茨姆莉低头,在平板上操作一番。 下一秒挂在休息室的电子屏上显示参加者:樱井景和、吾妻道长。 吾妻道长转身就走,发现拉不开大门。 他回头,感到难以接受:“现在再补充说明这是不玩游戏就出不去的房间难道不突兀吗?” 并只有两个人,每人三秒反应时间,就算三十个来回也才过去三分钟,漫长的沉默后只剩永无止境的尴尬,一想到那个面面相觑的画面,吾妻道长便后悔坐上五点钟拥挤的电车,穿过如潮如水的人群来到这里;然后,游戏,每当事情悬而不决的时候他们总会玩游戏。 “你认输吧。”他对樱井景和说。 樱井景和很为难,双手放在膝盖上,说:“我不想努力了。” 吾妻道长后知后觉到游戏已经进行了一轮。 “假面骑士是世界上最好玩的职业。”他面无表情开口。 ——这当然是反话,如果樱井景和有自知之明就不会反驳他。果然,樱井景和思考一分钟,败下阵来,这一轮他赢了。 樱井景和有些焦虑。老实说他根本不想在圣诞节的夜晚待在这里——这和加班有什么区别?输了会怎样,赢了又会怎样,茨姆莉根本没提及,或许依旧是恶作剧。 “……十岁的时候,”樱井景和苦想许久,“我想当外星人。” 十岁之前听过最多的问题: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然后他写一些老套的回答,它们理所当然没有成真,在纸箱的最底层,随着搬家东奔西走,奇迹般地不曾遗失,直到现在从尘埃和过期杂志里翻出来,纸张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幼稚的笔迹让人啧啧称奇。第一页,海之日,去过海边后写想要住在海上,姐姐说那根本不可能,买艘船很贵,再说你想要和我分开很久吗?纠结许久后便宣告放弃,不久后,电视上开始播放宇宙人的故事,M78也好远啊,景和,不要当宇宙人哦!姐姐郑重道。那就不当了吧!抚摸皱起泛黄的纸,好像也从未后悔放弃做宇宙人。樱井景和,与执拗的言辞相反,容易被奇怪的理由说服,再被或多或少的于理不合打败,一个成年人的躯壳里装了那么多错与对——吾妻道长说他是矛盾的结合体。 听起来并不是好的评价,可樱井景欣然接受。 直到他们打完架后,樱井景和躺在原地,突然捂住了眼睛。 这是导播切掉的部分,据Kekera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谁要看你的眼泪啊? 但樱井景和的眼泪就是顺势落到水泥地里,太阳像血块一样,电车从头顶轨道疾驰而过,鸣声,大地摇动,变身到此为止。吾妻道长本想一走了之,他觉得和陷入悲伤的人讲不了什么,更何况樱井景和并不想听他的陈词。向前第一步需要较大的努力,接下来第二步第三步顺理成章:他没有拿出十成的力气,那些击打可以说不痛不痒,因此樱井景和绝不是因为受伤而哭,在他的记忆里,“哭”是存在于七岁以前的一个动作;他来到樱井景和旁边,一起躺了下去。 很奇怪,之前冲他发出诘问的人此刻安安静静,他们的呼吸渐渐同频。 结果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当英雄很痛苦,当反派也痛苦,把自己塑造成截然相反的样子最痛苦,吾妻道长到最后也不打算告诉樱井景和黑色风衣根本不适合他,那么长的眼线是要干吗?要去当摇滚明星吗?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樱井景和又穿上摇粒绒,吾妻道长神色复杂,“你”“呃”“算了”在嘴边滚动一遍,最终决定按下不表。 吾妻道长一点也不在乎樱井景和十岁时的白日梦,时钟走向十一点,最后一班电车总比游戏输赢更重要,他站起来,说:“你真的不适合当英雄。” 一点保留,一点敷衍,占比百分之二的实话实说。 茨姆莉宣布他赢了,樱井景和跟着说道长先生真厉害,吾妻道长推开门想这种烂游戏到底谁在玩?

姐姐:你放错便当餐具了[图片.jpg]

收到信息时,樱井景和正在对付邪魔徒。提示音突兀地响彻在武器与盔甲冷硬的碰撞当中,樱井景和侧身后退一步,嘴里说“稍等!”后从兜里艰难地翻出手机,又竭尽全力按开键盘锁,变身状态下打字颇为不便,“不好意思”打出半截,邪魔徒冲他砍来,距离十厘米,另一把刀挡在他面前,救下岌岌可危的手机和他本人,与此同时,发送按钮被轻轻点下,发出不合时宜的送达声。 “那个,”樱井景和维持姿势,不确定发问,“我可以继续了?” 然后,吾妻道长不带犹豫地将邪魔徒打晕在地。 他神色复杂,说:“你就不能把你的警察采用考试考完了再来当假面骑士?”

“这次真的不是考试的原因。”樱井景和重申,“我只是在回消息。” 无论哪种缘由,老实说,吾妻道长都不感兴趣。咖啡厅,一半的桌面被字迹密密麻麻的试题占据,另一半放了蛋糕,咖啡和方糖。尽管他一再表示自己根本不吃这种甜到看着就血糖飙升的食物,樱井景和依旧拉他坐下,说这是被他拯救的感谢礼。“你分得清‘拯救’和‘顺手’吗?”吾妻道长开口,语调冷静。 樱井景和同样十分冷静,说:“分得清,总之道长先生救了我。” “总之”与剧情相差甚远,樱井景和坚定的模样让吾妻道长反思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个中细节,导致对方得出如此结论。“拯救Tycoon”绝非剧本的一环,吾妻道长想,彼时彼刻,无论谁站在那里,他都会出现在必要的位置,当假面骑士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里放置几个反派角色,一个主角,过多的无关紧要的配角,49集的漫长时间里他们总有地方可去,比如咖啡厅。 吾妻道长扔下一颗方糖。褐色液体溅开,鼻腔涌进苦涩的香味,樱井景和在他面前摊开厚重的参考书——他感到眼前场景充斥古怪。古怪之一,他们很久没有平和地坐在一起而不拳脚相向,争斗毫无来由又顺理成章,无数预料之外的因果构成的幕间像电影卡碟片段,回放,回放,停,就在这里: 米饭早就变冷变硬,除了他不会再有人吃,但用剩米饭做饭团稀疏平常,他把米饭捏紧,形状并不好看。来打赌,贝罗芭靠在门边说,你觉得他会不会吃?几率对半,每个结果都显得他自找麻烦,最后他说“不赌”。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吃那个饭团?”他问。 他看到樱井景和闻言抬起头,睁大眼睛。 吾妻道长本意并不想由饭团引申到另一个话题。有时候,食物被用作讲和的道具,当他们打完一架又从泥泞里爬起,樱井景和会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话锋转换十分生硬,而樱井景和永远理所当然;随后分泌一些眼泪,因为故事中必定有不遂人愿的事情发生,六岁把流浪猫带回家,十岁见过姐姐太多的哭泣因此想做个英雄,二十岁真的做了英雄,这是遂人愿,上演无数次的晨间剧重新布景,手与手,相握、攥紧、分离,眼泪已经不再和天真相提并论,仅仅从五脏六腑蔓延的痛就让人不堪忍受,可仍然在忍受。 “吃掉了,”樱井景和按响圆珠笔,“两个都吃了哦。” “什么嘛,”吾妻道长嗤笑,“还以为你很有原则不会碰。” 樱井景和认真反驳:“食物是无辜的。”

你要学会思考。他郑重其事说。 比如? 比如你点了太多次荞麦面,就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爱荞麦面吗? 说到这里,吾妻道长把米饭倒进了汤碗中。葱白,白芝麻,味噌酱,不可缺少的红姜,老套且传统的吃法,樱井景和在他对面,筷子举在碗上三寸。如果说,从学会咀嚼到能够自由选择食物是终于成为人的标志(之一),那么樱井景和从六岁那年便选择了站在狸猫荞麦面的一边,“为什么”的确没想过。 吾妻道长不打算终止话题,他问,为什么没想过“为什么”? 樱井景和知道这是吾妻道长的坏心思,他追根问底一定不是为了无趣而莫须有的回答,他只想看到樱井景和被困难绊住脚、不得不从地上爬起的滑稽场景——樱井景和早在对方拿来本该在他身上的道具时就洞悉了一切。他并不聪慧,更多时候靠直觉生存;实际上他也对“救世主”没有太大兴趣,比起当拯救者他觉得还是做个普通人更加脚踏实地。起初他以为吾妻道长是那种冷酷决绝的角色(至少表现出来很像),后来他推翻了这个结论。时间节点大概是他目睹吾妻道长拎着冷便当走向小公园,他会坐在草坪还是台阶上?樱井景和离他十米远,看着吾妻道长坐到最高的台阶。冷便当是流水线产品,塑料盒和工业调味的颜色看上去令人食欲不增反减,但吾妻道长似乎不太在意。 樱井景和站在原地,然后转身重返自动贩卖机,投下200日元,按下柠檬碳酸水的按钮,吾妻道长绝对不会买的饮料,他拿到手上走过去。 有一个前提是——东京很大。这种偶遇未免显得过于刻意,一次算巧合,两次算剧本安排,第三次呢?冥冥之中?命中注定?吾妻道长不信这个,他半垂着眼睛,米饭变硬了。樱井景和将碳酸水递给他,并贴心地拧开瓶盖,气泡升起后炸裂。我应该感到尴尬,他想。但这里又不是DGP的赛场,普通的午餐间隙,有人不请自来。 樱井景和说,果然还是要请道长先生吃一顿狸猫荞麦面才行。

命运。樱井景和思考一番,回答。 吾妻道长一脸疑惑。 命运让我成为狸猫荞麦面的信徒,所以没有为什么。樱井景和摆出虔诚的姿态,与此同时吾妻道长充耳不闻地吃掉一口汤泡饭。 DGP会让人脑子变坏吗?随后,他发问道。 话说出口他便开始懊悔,和樱井景和坐在一起吃饭已经如梦如幻,也许他自己才是脑子变坏的那个,而命运……如同冷便当,你能遇到狸猫荞麦面,也会遇到别的。吾妻道长决定保留一些人的天真无知。 二月仍然够冷,他们沿着昏暗的灯光走一条没有人的小路,直至樱井景和向他张开双臂。 那是一个未成型的圆弧,孱弱、摇晃、不堪一击,也许又只是他的错觉,细雨落下,雨水打湿了那双手。 ——你想要什么?他准备这样终结话题,冷淡而生硬,小说写到结尾通常戛然而止,读者把这叫作开放结局,很多时候他们相信结局是好的,主角过一种意料之内的美满生活,那些微不足道的痛苦轻而易举地被揭过,想要抓住它们则会被定义为多此一举。 人类通常难以自知那些不必要的举动,但现在,吾妻道长走过去,使微弱的空间变成坚固、真实、牢不可破的拥抱。

你完全睁开了眼睛。 猜猜你身处何地。左手一半埋进泥土,一半被藤蔓覆盖,这使你心下一惊,但仍然不动声色。你觉得皮肤微痒,似乎有虫子在爬行,稍微抬起手指,它从手背钻到叶片中;你闻到湿润且浓烈的香味,温室的温度,流水的响声,奇异植物的繁茂姿态,一切都让人头晕目眩。你开始怀疑自己不是死了而是被外星人带走,接下来要躺在实验室一般的地方待人分解。骨骼深处传来细密的撕扯,和以往的痛楚不太相像,你坐起身,发现那些藤蔓不是从别处伸展于此,它们依附你,好像与生俱来——如果这是特效使然,那么眼前的景象应该由后期添加,或许你在一个贴满绿幕的空房间里。 你想将它拉扯下来,也确实这么做了,枝条紧挨血管,簌簌掉落后,鲜血也随之滴落。应该是一种突兀的变故,你盯着地面想道。要怎么形容此刻的情形是件困难的事,你不善言辞,疲于思考,机械的劳动磨损了你的大脑和躯体,同时又要和无休无止的战斗纠缠,你很清楚当中绝大多数人在说假话,但对你来说无关紧要,你变身同样为了那个假到不行的优胜奖项。你不会把“胜利”挂在嘴边,说得更多的是“打倒”,听起来似乎没有区别,你清楚到最后也不会有区别。复生与否,你依旧觉得得去打倒什么。 接着你看到人(也许不是):直播,投票率,悬在空中的眼睛;台本,真人秀,老套的冲突设计,你看向提词卡,摄影机晃动,示意你专注镜头,嘴巴开合(女声:表情呢?),以往做凶狠的表情很容易,现在却花费更多的精力,眼球胀痛,下颌牵动喉管,你表现得更加咬牙切齿,你知道有人爱看这个,五秒之后,摄影机挪开了。你恢复冷漠的表情,重新思考到底要打倒什么,一些人或怪物? 这个举动令你头痛欲裂,于是停止了剖析、回忆和无人在意的警惕。 “你很紧张?”她说。 语气很像下一秒会拿出电锯、长鞭或者别的。 但她只将水果软糖放进嘴里。 你们达成不算共识的共识,踏出温室的时候冷空气钻进衣袖,你最好跑起来,随便去哪里,总之不该是走向爆炸的废墟,你说,敌人。 现在你确定假面骑士是你的敌人。你的每个步伐方向明确,每个动作精确无比。绿色的骑士说你真的没事,为什么不把这一句剪掉?寒暄可有可无,多余的话听了只会厌烦。你的眉头紧皱,嘴唇紧闭,变身过程和你想象的相差甚远,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压迫脊骨,你不得不弯下膝盖,一秒,两秒,三秒,十秒。 你会习惯的。 你想,我会习惯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站起身来,看了看毫无所动的人,又坐下。 他重复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吾妻道长觉得他聒噪且缺乏观察力,毕竟自己也不像有解决办法的样子,所以他并未答话。 青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吾妻道长。 你不想从这里出去吗? 这里,一个漆黑的空间,两把椅子,一盏聊胜于无的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吾妻道长睁开眼看到如此景象,彼时只有他一人。他当然想过离开,向前走了十分钟,回头看,灯和椅子似乎不曾挪动——他便坐下了。对面的椅子等谁来坐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想,原来这就是游戏失败。回想一下,他不管不顾冲上前去的姿态的确急迫,退场台词俗套又千篇一律,如果重来一次……好像他仍旧会那样做。 这大概是症结所在,你玩RPG,角色死亡前存档再读档,Game Over不止一轮,终于打败BOSS获得奖励,发现永远有人比你更早一步,但你宁愿死一百遍也不看攻略,并非顽固的好胜心,你只是在第一百次重生后意识到,原来你非常、极其厌恶这个游戏。 通关了能干什么?先打个差评吧。 可惜你没能通关。 吾妻道长作为失败者,十分烦躁,很想找个人来打一架。接着樱井景和出现,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他问,道长先生在这里待了多久? 老实说,吾妻道长有点惊讶于他的自来熟,随即想起他找人来是要打架,手放在腰间,没有腰带、带扣、引擎,赤手空拳怎么看都落了下风,而樱井景和,对此尚且不甚察觉,露出一贯的神情,仿佛来到此处是命运中必定的环节。吾妻道长了然眼前这人不是真的。 我让你不要把Boost给别人,他开口道,又补充,两次。 樱井景和点头说,你还叫我别多管闲事,少当滥好人,既然决定做假面骑士就做得像样点。 前两句算有迹可循,后面则是无中生有。不过吾妻道长没有立刻反驳,想象“像样的假面骑士”,无非变身、打倒敌人、拯救世界、当正义的伙伴,吾妻道长确信自己和以上所述全无关系,倒是樱井景和看起来乐此不疲。他不过普通人的生活,一心一意扎进漏洞百出的游戏,蠢笨的人已经够多了,每个人都以为理想的世界只有一步之遥。“理想世界”如同某种悖论,实现新的要毁掉旧的,实现时又有人告诉你能够实现的有限,规则之上还有规则……吾妻道长有一瞬间明白了一些玄之又玄的秘密。 他说,我想到出去的办法了。 樱井景和——或者幻象、执着而无用的骑士,和很多次他们面对面那样,视线齐平,等待他的最终答案。 吾妻道长的计划如下:首先让他别再说废话,其次让自己停止虚构一个樱井景和,最后,他将拳头砸在对方脸上。

他说赢了也不会怎样,很多事情没有好结果,通常戛然而止,有些尾声也不够好,首播率和完播率要分开看……喂,你有在听吗? 樱井景和附和道,我在听,道长先生,迄今为止你赢过几次呢? 纯属没话找话,他想,他完全可以什么也不说。 但对方的表情真挚,似乎真的想要探寻一个回答,他的视线由那双瞳孔转到别处。把仅有的记忆翻开,拿出来,闪回,暂停,再丢进垃圾桶,他觉得自己可以给出一个无关紧要的答案。 他第一次在游戏结束时存活,说不上幸运或不幸,穿黑白表演服的女人蹲下来问他需不需要止痛药,他察觉到这是跳脱于游戏外的对白,于是他说需要。之后,她宣布你现在是假面骑士Buffa了。为此他费了很多力气,达成目的时并不感到意外,止痛药有效且快速,缓慢站起的过程中疼痛悄无声息地从胸腔和骨骼中消散,伤口要花费两个小时愈合,一天结痂,三天脱落,在这当中他又必定会失去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游戏循环三轮过后他知道那些是他命中注定要失去的,就算不在此处,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结果同样如此。 然后他和“永远差一步”作斗争。 他又将眼神放回到对面的男人身上。如果翻旧账,倒数第一笔应该是樱井景和拒绝给他Boost——连续剧早该在这个时刻宣告完结。樱井景和的选择就像宇宙衍生另一条分支,结局未定,而他接下来的每个选项都不再重来,并分割出另外的宇宙。 吾妻道长说,我没有赢过。 樱井景和语塞,想说的不能说的憋在嘴边,双手端正放在膝盖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需要说漂亮话的时机,但道长先生讨厌漂亮话;他能对一群小孩直言不讳,吾妻道长却不需要这个。他去做义工的福利院,向院长说起,院长听完说看来她也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平心而论,樱井景和不参加DGP或许永远不会和类似的人打交道,在这之前,他的人生单纯,得不到的犹豫十秒后就会放手,因为世界上总有不属于他的,姐姐告诉她你无法要求别人十全十美一心一意——和吾妻道长对话后樱井景和觉得他是姐姐所说的反面,他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得到,认定一条路便一路撞南墙,就算所有人看来他必输无疑。樱井景和参加DGP,认识的这类人也只有吾妻道长一个。 他犹豫道,赢了也不会怎样…… 吾妻道长没好气说干吗重复我的话。 樱井景和本想说我赞同你的看法,可听起来未免过于自大,加上修饰也略显单调,用合适的、精确的语言表达,他开口,因为道长先生说得对。 诚然他也没有赢过,他不怎么去想参加比赛的结果,可能他下意识认为结果不该太糟糕,退场的人回归旧生活,完满的世界总有一天以不经意的方式到来,所以他觉得无论输赢也没什么好失去。 从吾妻道长的反应来看,他的回应远远算不上好。 他站起来,稍微低垂眼睛,说,组队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抽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