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intheRain

早川秋头一回踏进特异四课,感到紧张,紧张之余有一点新人惯有的局促,显露在表面上便成了羞赧。前辈姬野猛力地拍他的后背,向大家宣布,这就是我们的新人哦,新人君,别害羞啊,介绍下你自己吧。他就顺着姬野的话说,你们好,我是早川秋。姬野叼着一根烟,外套松垮地系在腰间,反正不像一个公职人员,早川秋对她的印象就是这个,然后这个印象一直持续到姬野死前。 作为职场新人,领导和善,同事友好,业务适中,薪酬挺高——除了休息时间不固定外,到现在为止,早川秋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前二十年的规划都实现了,下一步计划干到合同期满退休,如果那时他还有寿命的话。不过现在没到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很年轻,杀掉乱蹿的恶魔、日常报告工作、下班和同事去居酒屋后便无所事事,前提是枪之恶魔没有出现。 姬野晃着酒瓶,脸颊绯红,一副喝过头的模样,却口齿清晰,不行,你怎么过得这么无趣啊! 他们出来喝酒,没有其他人,露天烧烤摊上烟火缭绕,早川觉得有点热了。他并未回答,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小到大都这么无趣?怎样才是有趣? 姬野说,去谈恋爱!跟我,跟别人,跟动物也行啊。 早川这才确定她醉得一塌糊涂。他把姬野载回自己家,从外套里摸出钥匙,姬野握住他的手,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语调上扬,干吗?想睡我? 早川秋说,前辈,你有点重。 姬野勃然大怒,骂了一声,靠! 早川秋的公寓第一次进外人,也是第一次沾上呕吐物的气味,当然不久以后他就习惯了,只是这一夜他没睡着,反倒是霸占他的床的姬野倒头就睡。过了几天,在任务的途中,姬野扭头说,那天我的建议是认真的哦。 ……是什么来着?早川秋没反应过来,准备再问,姬野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 于是一直没有问。 帕瓦拉开窗户,和电次嚷嚷“拒绝二手烟”“小心得肺癌”,新鲜的空气、阳光和噪音涌进来,他掐掉最后一根烟,认定自己活不到得肺癌的那天。 总有这样那样的人对生死耿耿于怀,早川秋从小就是,死掉的兔子、猫、人他都要一一葬好,并非讲究落叶归根,至少他知道姬野的根不在这里,不过他也去不了更远的地方,不如都埋在一块算了,但目前的状况是,他不能死,他身边的人也不能死。早川秋后知后觉,恶魔猎人的确是个高危职业,一不留神就会死。 他离开墓园回到公寓,平静地做好晚饭,面前坐着另外两人。吃着饭,早川突然问电次,死是什么感觉?电次一脸莫名,啥?我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早川换了一个问法,拉开环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电次好似觉察到了,龇牙道,就很痛啊……恶,痛得想死。 他转身去厨房给电次多加了一份炸猪排,像投喂捡来的小狗一样。

电次理好衣领,头发梳得整齐,特意练习了微笑和告白语录,只等蕾塞前去咖啡厅,拉开椅子和他面对面坐下,再说好的电次,我们交往吧。电次觉得上述剧情非常完美,如果这是Happy Ending,那么番外篇就是他们回老家结婚,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早川秋在他旁边刷牙,问,泥要粗蒙啊? 电次往外挪了挪,以免牙膏沫沾到他身上,本想学着早川一贯镇定的表情,波澜不惊地说“对啊”,但想到关乎于人生大事,又止不住傻笑,是约会! 早川漱了口,擦干净嘴巴,对此反应平平,哦,我也要出门,一起走吧。 电次瞬间就没有那么雀跃了,像一颗迅速破掉的气泡,整个人瘪下去,他跑向门口,先迈出一步,扭头说,我不! 出了门,电次仍旧设想着见到蕾塞要说些什么,尽管他们才十几个小时不见,却连面貌都快忘掉了,大概因为最后一面看到的是恶魔的样子,而不是人类的样子,看来热恋情侣还是要时时刻刻在一起才行。电次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蕾塞不会来,毕竟这又是另外一个结局了,不算好,但却是常态,电次的生活便由此组成,如果他的生活从今天改变,常态就不复存在,蕾塞会是他的Lucky Girl。他找好座位,自作主张地给蕾塞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我真的很不错!电次心想。 从上午到中午,蕾塞始终没有来,身边的客人换了好几拨,电次喝了几杯水,上厕所前特意叮嘱服务员不要动那杯卡布奇诺,回来时,对面也没有人来过的迹象。渐渐太阳落下去,橘色的光落到窗户边,电次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左手边的顾客手里捧着游戏机,时不时响起金币掉落的声音,咖啡厅的背景音乐一直唱oh darling please believe me darling,接着帕瓦来了,坐下后将卡布奇诺灌进嘴里,吐着舌头喊,好难喝啊—— 怎么可能!电次说,我不信。他伸手夺过杯子,喝了一口,沉默了。确实难喝,一股怪味,比早川泡的茶还难喝一点。 走啦,翘辫男说今天做寿喜锅!帕瓦指了指玻璃窗外站着的人。 早川秋等在马路边,手指间的烟没有点燃,只是那样轻轻地捏着。电次望过去,早川也刚好抬眼看过来,这个时候他福至心灵,觉得蕾塞应该是来不了了。 回家路上,电次一直没有说话。反倒是早川秋和帕瓦你一句我一句的没有停过,帕瓦用手肘捅了捅他,哎,你要吃什么啊,神户牛肉不行,刚才被否决了。 电次说,我觉得出门在外还是要买个游戏机才行。 早川说,你想都不要想。

夏天、化掉的巧克力、不停淌下水珠的可乐瓶,还有成堆的尸块,分不清是恶魔还是人类的。 早川秋面无表情地在那当中寻找什么,电次握着可乐要吐不吐,他咽下一口,说,等等等等,你就不能让别的人来吗? 早川秋没有停,回问,等谁来? 专业人士,总之不会什么也不戴就去摸尸体。电次说。 早川这才一副反应过来的样子,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手,表情平淡,说,哦,我忘记了,不过你连呕吐物都吃过,还嫌弃这个吗。 电次拉长了声音,哈——?这跟呕吐物没有关系吧,话说你晚饭要做什么? 咖喱吧,或者外卖。早川回答得漫不经心。 电次没有异议,虽然他们已经连续吃了一周的咖喱,但咖喱饭无论怎样都好吃,所以他也就无所谓。反而是帕瓦发出抗议,我现在闻到咖喱味就想吐。电次呛她,那你不要吃啊。帕瓦说,凭啥? 早川秋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别吵了。 二人充耳不闻,进行着毫无营养的对话,从昨晚错过的流星雨到今早闹钟没响,以至于三个人都迟到了。太阳仍像利剑似的悬挂,早川秋出了一身的汗,手上充斥黏乎乎的触感,那让他想到姬野以前对他说的黄色笑话。他的目光落在电次手里的可乐上,出声道,那是用我的钱买的吧。电次恍然一般,啊,哦,我忘带钱了嘛……早川秋打断他,说,给我。 电次有点震惊。第一个反应是早川秋没睡醒,第二个反应是,哇我才喝了一口,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伸手,将可乐递到早川秋嘴边,他喝了一口转身去洗手了。帕瓦抱着一桶冰淇淋,很不满,冰淇淋也花他的钱买的,为什么不吃?电次咬住吸管,说话含混不清,草莓味的谁要吃啊。

电次终于拿到工资,他买了很多糖,吃完就睡,夜晚开始牙疼,本来这种疼痛相较于以往受过的伤来说微不足道,但是电次觉得非常奇妙——原来糖吃多了牙会痛。他把早川秋推醒,惊奇地说,我牙疼!早川秋看了看钟,两点半,一掌拍过去,说,滚。电次又去推旁边的帕瓦,喂喂,我牙疼。帕瓦扯开嘴露出尖牙,说,你该磨牙了! 电次想,我会不会因为牙痛死掉,然后复活,又因此而死,没完没了。想着想着,他感到牙龈肿胀起来。早知这样,他就不会买那么多糖。 他抱着一堆糖走进公寓时,早川秋和帕瓦正在吃晚饭,看到他进门,帕瓦伸出手,说我也要我也要。可恶,这是我花工资买的!虽这么说着,却仍然分了一颗给对方。帕瓦叫道,哇哦,小气鬼!他朝早川秋扔了一个,绿色包装纸,大概是苹果味,或者猕猴桃味。早川秋没有接,那颗糖砸到他身上,他抬了抬眼皮,说,我不要。 烦不烦,我才不管你。电次说。 看来早川秋很有先见之明。他捂着半边脸颊,冷冷的月光钻出窗帘缝隙,倾盖整个房间,他看到早川秋坐起身,沉默地在书桌立翻找什么,最后回到他旁边,向他摊开手掌,那里有一粒药丸。止痛药,早川秋说。不知道过期没有——他没讲完,电次就抓过去吞了,末了评价,噫,怎么是甜的。 叫你不要吃那么多糖了。早川秋躺回去,满脸疲惫,睡吧,行吗? 电次舔舔自己疼痛的地方,兴许止痛药没有过期,这下好像真的不痛了,但早川秋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犹豫两秒,最终还是没有再说。 第二天早上,电次在玄关处发现揉成一团的绿色包装纸。

电次醒了,躺了一会儿眼泪就流出来。 哎,哎。早川秋抱着胳膊,坐在一边不耐烦地踢了踢病床,发出乓啷的响,他说,就算你哭我也还是要骂你的。 凭什么啊!电次喊道,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发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接着又发现早川秋连衣服也没给他换过,破破烂烂的沾了血,过了一天一夜粘在皮肉上撕不下来,他兀自奋斗一分钟,最终放弃了,仰面朝天失落地说,你这个人真的很冷酷。 早川秋认为电次的指控毫无道理,他秉着监护人的职责把烂泥似的人扛回来,不计前嫌不说,照看到现在已经算圣光普照,这样都被称为冷酷,那他真想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热心。 再回神,电次坐起身,向他伸直脑袋,说,来吧。 早川秋不解其意,问,干吗? 电次说,来骂我,快把我从浑浑噩噩的地狱里骂醒。 早川秋从一开始就觉得,电次很烦,住进他家后显得格外烦,加进一个帕瓦,他的生活便永无宁日。有规律的日常被打破,离正确轨道越来越远,早川秋就此厌恶起同居生活——想到这里,他打了电次一巴掌,极其清脆响亮,在静谧的病房里掷地有声。电次呆愣愣的模样十分傻,他有些后悔,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冷酷。 尔后听见电次说,谢谢你。 早川秋说,你有病啊? 电次躺回去,说对啊,不然我怎么睡医院。 话说回来,电次完全是自找的。不要随意跟陌生人走的道理三岁小孩都牢记于心,只有电次一而再被漂亮的脸蛋蛊惑,丢掉胳膊、脑袋也当家常便饭,因为是恶魔人,所以做什么都不考虑后果,这就是早川秋想骂他的原因。但,电次又为什么哭?比起责骂,早川秋更想搞清楚这个,于是他这么问了。 电次说,烟火大会太好看了,亲嘴太痛了,干,真的好痛,再也不想和人亲嘴了…… 早川秋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不齿,他说,那你就不要像个笨蛋一样被骗。 电次说,可是那种感觉真的很像高中生谈恋爱啊,你这职场精英人士能明白吗。 电次没有上过学,高中生恋爱的情形无处可想,到底谁告诉他谈恋爱要看烟火大会,还是刚好烟火在他身边升起,他理所当然把那些震耳欲聋的响声当作跃动的心跳,凭借这样的错觉产生了恋爱幻象,早川秋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电次看了他一眼,说,哎……你不会在可怜我吧,千万不要,毕竟你没和可爱女生接过吻。 早川秋说,白痴。 他们回到公寓,电次说饿死了赶紧煮点什么来吃,打开冰箱,里头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罐零度可乐,电次露出痛苦的表情,捶地哀嚎,帕瓦!你这个恶毒女人!为什么剩的偏偏是零度可乐啊! 早川秋拉开易拉环,道,不都是可乐吗。 电次看着他喝下一口,下一秒流露出微妙的神色,由悲转喜,捶着地板哈哈大笑,你看,根本不一样对不对!他伸手夺过可乐,猛地灌进嘴巴,咽下后发出干呕的声音,评价道,啊,果然很难喝! 早川秋舔了舔上颚,甜味像一层薄膜覆盖在口腔里。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因他此刻想到很久以前,姬野接过他买的饮料,用嫌弃的口吻说,秋君,不要再买零度可乐了甜味剂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谎言你知不知道—— 他们到最后也没开灯,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用冰凉的可乐浇灌脆弱的胃……和脆弱的心。

埃里克第一次杀人,远没有他人揣测的那样混沌不堪,因为对方要来抢他的面包,他举起石头砸中对方的脑袋,于是那个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掉了。埃里克第二次认识到死亡是件轻飘飘的一瞬间的事情。 第二天他就不再上学。 要养活自己并不容易,远走他乡实践起来也非常窘迫,十五岁的埃里克开始思考他的父亲如何在陌生城市生存的,父亲没有教给他这些道理,因此他只能自己琢磨。他偷过钱包,给人做打手,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按照父亲原本的培养方向来看,到此时他已经彻底堕落了,被异国文化腐蚀得完完全全。他从滴酒不沾到整日酗酒,其间花了不过一个多星期,有一晚他在街头醒来,发现脖子上空空如也,这使他冒出冷汗,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将整条街摸索个遍,最后在垃圾桶旁边找到了那条链子串起的指环。埃里克坐在臭气熏天的呕吐物边,觉得自己不可能更好、也不可能更坏了。 指环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或许一辈子也找不到父亲的故乡;那更像一根绳索牵着他,一只脚踏向黑色的世界,另一只仍在原地,而他的父亲远远地看着,一声不响。他们缺少对话,在父亲死亡的那一刻,他们能够对话的机会便终止了。埃里克先是耿耿于怀,后来不得不说服自己,我和他说得够多,不——是太多了。 比如父亲口中最美丽之地,他听了无数回,夜里他会幻想,假如我回到那个故乡……等到父亲一次又一次说起,他变得不耐烦,心不在焉,他突然问,你没去过别的地方吗?比如纽约什么的?父亲便无话可说——直到现在,埃里克才体会到父亲当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无力的挫败感,他们什么也不能,连死亡都由他人决定。那么我,我的出生,我过的生活,有哪一样值得提起?埃里克心里的愤懑随着身上逐渐增加的印记不减反多。 埃里克有时候将这些怪罪于父亲,有时候又觉得父亲何其无辜,他的死太仓促,让一个奥克兰小孩无处可去,最后他谁也不想怪罪了,过多的杀戮令他疲惫、麻木,如果说最开始他的理由是报仇,现在这个理由弱得站不住脚,距离父亲死亡十五年过去,他长大成人,变成一个刽子手,却一步也未曾踏入过瓦坎达——父亲魂牵梦绕的故土。 你怎么肯定自己是有家的?埃里克很想问他。 没有人会回答。 转机来得微妙,面对特查拉时,埃里克察觉到那股沉寂的愤怒又重新燃烧,他举着熊熊烈火,像一头关久了的凶兽,不要让他遇到猎手,也不要为他唱摇篮曲,奥克兰小孩十二岁起就忘记了如何哭泣。 有些人只能如此,生来站得很高。埃里克想把他扯下来,跌倒在阴沟里,假如他爬了上去,那么埃里克就转身走掉,再也不回来;假如他求救,埃里克就杀掉他。无论哪一种,埃里克都不感到释然,这一切未免过于刻意,特查拉甚至不知道他们父亲的过往,而自己不过是在重复,一种无意义的重复。这里不是他的家。 埃里克扔了武器,水流一遍遍冲刷上面的鲜血。特查拉,他的堂兄,静静地躺在水里。埃里克蹚着水走过去,在波浪席卷而来的那一刻抓住了他。

假设,他们解决了很多问题,如他们未曾见面之前那样解决了各自的问题,宇宙穿行连同拨打市民热线一样确切而已知,迈尔斯有时会到Earth-42…… “你来这里就为了这个?”莫拉莱斯意外之余,同时感到(不带嘲讽意义的)可笑。 迈尔斯拎着纸袋,和对方一起蹲在电视塔的最高处,他扯开纸袋,语调带着些许感伤,说:“朋友,学会珍惜,好吗?” 在他发现这个宇宙布鲁克林的狮子馅饼店仍在营业后,他有认真考虑过每天早起一小时,趁室友未醒来前来到这里买完可可面包再悄悄离去,很快莫拉莱斯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对此他的态度是:你在做什么梦?并举起手说我们有必要约法三章,第一,不许随便来他的城市;第二,没有大事不要找他;第三,别在他房间留下任何东西;第四……迈尔斯听到此处疑惑道,不是约法三章?怎么还有第四个?莫拉莱斯说“三”是个概数,具体内容看他心情增添。迈尔斯深感对方的武断专横,他说这不公平起码得让我知道你的联络方式!然后莫拉莱斯给了他一个只能单方面发送消息的电话号码,且特意强调不要企图破坏它的限制,“你办不到。”他说。迈尔斯小声嘀咕“那可说不好”的时候被莫拉莱斯踹回了自己的宇宙。 距离上次收到消息大概过去三个月?迈尔斯在放学铃响的那一瞬收到一条“速来”的未署名短信,手机在手中翻滚了两圈,甘克问他的塔可要不要加辣酱,他说当然……哦还是算了,甘克露出一副你很难搞的表情,将点单页面放到他面前,迈尔斯把自己的那一份删除了。他往背包里塞好制服,思考一番又将作业本放了进去。“别告诉我你打击罪犯的间隙还在补作业。”甘克略显崩溃。迈尔斯比他更惊讶,他拽起书包带,推开窗户探出上身,说:“不然呢?” 降落地当然是莫拉莱斯的房间。迈尔斯轻手轻脚,显然对某种局面产生了不小的应激障碍,很好,至少目前他没有听到任何异响——转身,看到莫拉莱斯在暗处目睹他进来的全过程。 “好吧。”他站直身,放下书包,“蜘蛛感应对你根本不奏效。”莫拉莱斯耸耸肩表示不懂他的所作所为,接着迈尔斯从包里倒出制服、作业本、糖和超市卖的廉价贺卡。“你干吗带制服?”莫拉莱斯神情莫名。迈尔斯迟疑了一下,问:“我不该带吗?你找我难道不是我想的那样需要‘您的好邻居’的帮助?” 根据莫拉莱斯的表现来看,他似乎错得离谱,“但你应该在短信里说明这是一场家庭聚会!”迈尔斯追在他身后,“天哪我什么也没买——” 莫拉莱斯说:“你带了作业,嗯,还有一些奶糖。” 迈尔斯抱头蹲在天花板上。现在解释奶糖是为了补充能量好像欲盖弥彰,他想说自己早在六岁就戒掉奶糖、树莓派、kitkat等一系列糖分超标的食物,牙医屡次夸他的牙齿保护得不错——重点在于,糖是谁放的? “也许是万圣节,”莫拉莱斯好意帮他回想,“你的制服让人们以为你在cosplay。” “不可能。”迈尔斯反驳,“布鲁克林的市民都认识我的制服!” 莫拉莱斯不置可否,他提醒迈尔斯最好把他的制服藏好,毕竟他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会推开门,收拾她眼中的那些垃圾。迈尔斯又将摊在地面的东西装回背包,与此同时,他的胃不合时宜地发出响声,有些尴尬,他想,莫拉莱斯绝对能听到,就算没有被蜘蛛咬过也能听到,他干笑两声,说:“你知道跨越宇宙还挺耗费体力的,对吧?”莫拉莱斯在他说话时拉开房门,说聚会要到晚上八点才开始,在这期间,或许可以请他吃顿下午茶。 回到最初。迈尔斯惊讶地发现这个宇宙的狮子馅饼店不仅仍在营业,并且持续不断地推出新品,他站在写着“新上市”的精美泡芙海报前,犹豫一番,依旧选了以前最爱的可可面包(备注:加牛肉饼,奶酪,意大利香肠,三圈辣酱),莫拉莱斯对他的奇特口味不予置评,迈尔斯绕着他叫“我以为你能理解我”“你怎么可能没吃过”“难道你不想尝试一下吗”。 莫拉莱斯抵住他靠近的脑袋,说:“你真的有点聒噪,男孩。” 不得不说迈尔斯的确感到一丝伤心,当然不是因为莫拉莱斯对加辣酱的可可面包毫无兴趣,而是那句“男孩”像在说“差不多得了”。 之后莫拉莱斯和他走路回家,路上他拦下一个抢劫完跨上机车准备扬长而去的男人、追回小朋友飘走的气球、把掉进下水道的幼猫拎了上来,莫拉莱斯说,你还挺忙的。迈尔斯对言下之意浑然不觉,他不好意思道,举手之劳,而且我习惯了。 在城市里,习惯不做一件事比习惯做一件事容易得多。莫拉莱斯觉得当蜘蛛侠桩桩件件都不算好,至少他没有将马路上的塑料垃圾扔进垃圾桶的闲心。 “所以,”迈尔斯问,“我待会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事实也确实如此。瑞奥夜班未归,参加家庭聚会的仍然只有三人,迈尔斯见到艾伦的那一秒后脑勺隐隐作痛,此刻艾伦褪去坚固的堤防,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迈尔斯手足无措,他说我不知道是……和我的宇宙并不一样……艾伦笑了声,轻捶他的肩膀,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们一起去厨房拿蛋糕,迈尔斯稍微有些沮丧。莫拉莱斯看了一眼他,说,我以为你会想来。他猜的一点不错,迈尔斯心想。分过蛋糕、唱过生日歌,又迎门拿来两个外卖,时间走向十点,迈尔斯觉得自己差不多该走了——但他不太想回家,十五岁,你要允许一个青少年突发奇想的叛逆行为。 莫拉莱斯总是了如指掌,他说你可以留下过夜,今天是例外。 他们不可避免地在同一个空间中聊起天来。 迈尔斯依旧处在和父母的拉锯战中,他和莫拉莱斯讲他们饭桌上的谈话,他说自己已经长大,你们都不知道我去过哪里干过什么(“拯救世界。”他向莫拉莱斯说明),我能做的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而杰夫说好的请你把盘子里的西兰花吃完,成熟的人不应该挑食。 “难以理喻。”他总结道。 “你会和你的朋友们说吗?”莫拉莱斯听完问,“比如甘克,格温,或者彼得·B·帕克。” “呃。”迈尔斯发出单音节,随后说,“不会,感觉太怪了,我不想被他们看作一个只会发牢骚的小孩。”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呢?”莫拉莱斯平静道。 迈尔斯少见地语塞了。莫拉莱斯显然也把他看作小孩,但他觉得不辩驳也无所谓。面对莫拉莱斯像在照镜子,但总归能从中发现迥异的、超乎手与脚的区别。 “莫拉莱斯,明天你去我家吧?” “你当这是什么串门游戏吗?”莫拉莱斯立刻拒绝并声明明早没人会叫你起床不想迟到就赶紧闭眼睡觉。 迈尔斯想到自己缺的六节课,痛苦地闭上眼睛。

捏他了Miles Morales: Spider-Man (2018)

十岁你随父亲工作调动搬到布鲁克林,很快进入新的学校,交了新朋友,在学业上几乎没有烦恼,老师说你很聪明,也许可以试着跳级,你和父母商量,他们让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生活,迈尔斯。”爸爸说。他试图把“生活”一词说得风趣幽默,不过显然他失败了,之后他戴上警帽,迅速出门。警笛由近至远直到消失,妈妈仍坐在原处,她的手覆上你的手,“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相信它有意义。”她说。思考过后,你选择不跳级。你想,过和大多数人相同的生活也不错,你拥有一些朋友,他们和你一样的皮肤,有时讲只有你们才懂的俚语,坐在草坪分享同一块苹果派的时候你切实感到这就是你的生活。 十一岁一晃而逝。穿过街区,停在快餐店前,你决定不买培根贝果转而去买墨西哥卷饼,等待的间隙警车呼啸而过,抢劫,暴力,枪支泛滥,一切稀疏平常。“我觉得那个戴红色头罩的家伙快出现了,你认为呢?”店员将卷饼递给你。“没这么快,”你说,“地狱厨房到布鲁克林,呃,有一段距离。”“你在说谁?”店员惊讶道,“我说蜘蛛侠,住皇后区的那位。”你举着卷饼说“闻起来真不错”,尽管你的人生从有记忆起就在摄入这个。美国人不看超级英雄漫画因为他们的日常被超级英雄塞满,而纽约的超级英雄出现在你能想到的任何地方,一本漫画期刊五美元,一个芝士汉堡五美元,然后你用五美元换来《无畏之人》第六期。 十二岁你被模型尖锐的边沿划破皮肤,除了轻微刺痛,鲜血冒出两滴后,伤口极快地痊愈;你和朋友去看街头篮球,你学滑板摔倒在地,你和叔叔用喷枪占领每一块空的墙,随后又被别人占领,你们面对斑斓的涂鸦,只差最后一笔,“要不要写上你的名字,迈尔斯?”叔叔指着角落的空白发问。你后退,跃到堆叠的集装箱上,巨大的壁画在你眼前展开,看了一分钟,你对叔叔摇了摇头,因为你想起出门时妈妈的叮嘱,“百里香,欧芹,鼠尾草,月桂叶,肉桂,”她细数道,“每一种都需要,不要买错了。”所以你得抓紧时间去买上述的所有香料,月桂叶似乎是为了红酒炖牛肉而买,但你却吃不了这道菜,就算它只是一道菜,在你们家,爸爸非常恪尽职守。 十三岁,你的日常可谓天翻地覆,你成了蜘蛛侠——这件事可以放到后面再说。首先,一只小到第一眼便足以忽视的蜘蛛咬了你,接着你长高了,然后你遇到了格温,那时她自称温达。没有人告诉过你当超级英雄并非易事,更多时候,你靠着本能,吐出蛛丝,连接网与网,在城市上空游来荡去。打击罪犯?找到漫画中所说的命中宿敌?这对你来说为时过早。你只是被蜘蛛咬了而不会成为蜘蛛侠,蜘蛛侠在皇后区。你继续翻看《无畏之人》,英雄又失去了他的挚爱,缅怀和懊悔将贯彻他的一生,你第无数次看超级英雄漫画,仍然感到十分难过。漫画不出意外地和你的手掌紧紧相黏,难过转换成窘迫,这意味着你要带着这本漫画招摇过市(家庭准则之一:爱护书籍),你不希望同学把你看作nerd(或者随便什么怪称),实际上你的同学们认为美国漫画是一种总要进下水道的东西,看这样的东西他们很难不把你视为nerd。你将它揣入怀中,姿势不免略显怪异,“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你默念。直到格温拍你的肩膀,你目睹她长短不一的头发,越发窘然。“迈尔斯,”她说,“你需要帮助吗?”漫画里,这一段经历通常被称作“起源故事”。总之,你和其他的英雄相似,你失去了亲人,无法避免地陷入缅怀和懊悔,而皇后区的蜘蛛侠也永远不再出现在这一宇宙,在布鲁克林,你成为蜘蛛侠。 十四岁之后你想要获得一些超于年龄的能力。因为你聪慧,在八年级就自学了高中乃至大学的所有数学知识(及其他),于是你宣告从初中退学。起初妈妈强烈反对,她认为你走入了极端,而你的生活不该如此。你不发一言,在往后的时间中,你有许多时刻都不发一言。妈妈说,这是你的生活,迈尔斯。她拥抱你,像拥抱那个未及臂长的你,她说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相信它有意义。你从天台一跃而下,生硬的、滞涩的、跑动着再撞上水泥地的、在每一幢高楼间摇摇欲坠的,你抓住一根水管,然后是窗户,小心翼翼踩在狭长的截面,俯瞰你的城市。到处是长鸣的救护车,闯红灯的男人和女人,哭泣的孩子;你看向远处那面没过多久却已经开始褪色的墙,“怀念杰佛逊·莫拉莱斯”——有一个不成文的命题是,人类是否值得被拯救?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英雄,大多数肉体凡胎,因本能而趋利避害,又因本能锄强扶弱,归根结底,你无法判断你的选择是对是错,也许让世界变得更好?也许让世界变得更坏?你选定那些坏的和更坏的抉择。在布鲁克林,你没能成为任何正义人士。 你拯救一些人,你损毁一些人;你在高速疾驰的城市电轨上孤独地吃芝士堡,你一次又一次在流血中熟练地给自己缠好绷带;你依旧看超级英雄漫画,那些重启宇宙和大事件令你眼花缭乱,你依旧学习数学、物理,偶尔学习美国历史,你对《汉密尔顿》票价高达八百美元感到咋舌;你穿过六边形的光棱来到宇宙之外的宇宙,遇到奇奇怪怪的英雄角色后你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小屋,你走在黑暗的屋顶而霓虹灯从不照射过来,你察觉到一丝熟悉却又慌乱的脚步顺着楼道降落。 十五岁,你们在42号宇宙相遇了。 十五岁,你们在这个宇宙相遇了。

马克摸到缠绕脖颈的绳子,他努力回想为什么会系上它,此时他看到落在脚边的军刀。他盯着那把刀就像见证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你开始回忆前一晚同时就要回忆更多:十二岁,你头痛欲裂,父母送你去精神科,医生说你没有任何问题,但头痛不曾停止;十三岁,你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三个小时后你睁开眼睛,脑中的神经犹如细细的弦,每一次拨动和酷刑毫无区别;接着你十四岁,习惯阵阵剧痛仿佛痛苦与生俱来,你踩在地板上,感受震动,争吵,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腐朽气味——他们把门锁住了,他们,爸,妈,医生,并告知这对你是好的,你相信这是好的;很好,时间流动得过于快了,你坐得端正笔直,手中的刀叉正在切割松饼,鼻腔满是枫糖和黄油混合的甜腻,有人在你身旁坐下,他的餐盘里是鹰嘴豆和不知道什么蔬菜组合的沙拉,他问你电击的感觉如何。电击,你咀嚼这两个字,电击。感觉真他妈的不赖,你好像这么说了。可怜的马特,男人的怜悯显而易见,不止电击,他们还会有些别的测试。他说对了,等到你准备逃走,他们给你打镇定剂,绑束缚带,让你目视强光,之后,你被安排和心理医生对谈。一张白纸,或很多张,她放到你面前,她说马特·斯佩克特,你还在做超级英雄的梦吗?谁会——你下意识否认,眼光落到白纸上,陌生的披风英雄,熟悉的笔触,旁边写着“月光骑士”。 在此之前,一定有着其他征兆。马克解开绳索,他对精神科很熟悉,从战场回来后他遵守既定的规则,一个月前往一次,PTSD,大概是以防这个。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算正常,只是绳子而已……他小时候经常做一些怪事,但也完整无缺地长大了。马克把它扔到一边,去往盥洗室,对着镜子他察觉到下巴的伤口,也许伤口前几天就在,剃须泡沫用完后他就没有再买,这当然是正常的。思索过后,他往伤口处贴了防水贴。他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空间小到一分钟便走完,接下来,他应该拉开门,在公寓对面的快餐店买一份热狗面包当作早午餐,走到门边垂头望着门把手时他犹豫不前,似乎,也全无必要,热狗面包吃得太多导致他想起味道就从胃里反刍上来,有些恶心,他退后……直到撞上一具没什么温度的躯体。 有时候,神就像美国的超级英雄一样多到令人发指。孔苏问他干吗不打开门,又指了指他脖子上的痕迹,带着轻飘飘的包容说,你把自己绑得太紧了,下次别这么做。马克和祂空出距离,他想叫孔苏滚开,一旦冒出这个想法,他的脑袋又变得混乱而疼痛。你需要我,永远需要,孔苏说,你十二岁时我就对你说过,维持一无所知的生活不太容易吧,马克。 马克咬紧牙关。 他背靠房门,压下把手,一些冰凉的沙子从门缝钻进来。他跑出去,孔苏在原地嘲笑了一句“天真的小狗”,目睹马克在圆月下奔跑起来。

三井寿是不良。 三井寿做不良半年有余。 三井寿当不良前是高校篮球新星。 当然,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细节已不可考证,露出端倪只因走在路上他做了一个抬起手臂上跃的动作。 “等等,三仔,你在干什么啊?”来者捶他的肩膀,和他一样同是不良,头发被发蜡涂得一丝不苟。那个时候,空气投篮并未流传至远,在他人看来,三井寿只是突然跳高又落下。他闭紧嘴巴,双手插兜,笔直地向前走,路过篮球场一步也不停留。透过网状的格子,落日的余晖四散,偶有路过的小学生大声喊“大叔——”,喂,过分了吧?我穿的可是高中校服!三井寿内心深感荒诞,想要回击却发现小学生已经跑远,旁边的人一脸习以为常。 三井寿第一次思考起未来,起因是他觉得这种日子太漫长了。他问不良的日常活动,对方掰着指头数,打柏青哥(“你们哪来的钱?”“拜托,一招手就有了啊!”),看成人杂志,打架斗殴……吧。无聊,真的很无聊。以上每一个他都不感兴趣。升到三年级,他每天都在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尽管不感兴趣,他仍旧无法避免地和另一群不良打架斗殴。与一排嚣张的飞机头面对面,正确的做法是等到他们踏上第二道阶梯他就该跑,三步并两步、踉跄地、毫无目标地,跑得越远越好,上天台,或废弃教室,锁上门锁……那些纷至沓来的脚步和拳头就与他通通无关——接着,三井寿滑倒了。据他后来所说,是因为室内鞋不适合跑步。 空气凝滞一瞬,对面的不良们似乎很努力地没有笑出声,举在半空的手臂,紧握的双拳,几乎用不上的棒球棍,一时间成了尴尬的存在,它们略显多余,但如果不存在,这番场景也毫无意义。三井寿在一片静默中站起来,煞有介事地,弯曲左臂,摸了摸膝盖,不痛不痒,甚至察觉不到到底哪块骨头断裂又愈合,可最终还是愈合了,不处于任何一片球场上,而是这样滑稽的地方。他有一点愤怒,不太多,足够他走向飞机头少年,用投三分球的架势,抬起小臂。 握紧双手、屏住呼吸。 将爱意脱口而出,这是高中生。 将拳头砸到某人脸上,这是三井寿。 他打架全无章法,凭本能挥拳,十有八九捶向空气,脸上反倒挨了更多的打,被抱腰拦下时德男说好了好了算了算了。他想怎么就算了,我又没输!直到发现自己鼻血流了整个下巴,正滴滴答答地往地板落,旁人退开一米远,惊惧地看着他。搞什么,真够莫名其妙的,来找茬的不良不是你们吗?三井寿甩开了德男的手,男厕所在走廊尽头,他迈步过去,周身的时间好像停止流动,直至冲刷的水声响起,血液随着流水消失不见,他才看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比从前更长,因汗水和血而打结,眼睛里的血丝慢慢消退,转身,看到同伴簇拥在门口。 嘴角和鼻梁贴上创可贴,指节也缠了四五圈绷带,他再三说明身上根本毫发无损,其他人才放弃把他架去医务室。下午三点,高中生放学,这副样子任谁都避之不及,德男说,咪酱,去卡拉OK吧,别伤心了,大声发泄出来就好了。 ——我不伤心。也不想唱歌。你想去卡拉OK我就去,但我不想唱歌。三井寿张了张干裂的嘴巴,没有说出任何一句。 他们最后还是去了卡拉OK。三井寿坐在角落,既不点歌也不发出声响,他听到跑调到八百里外的“爱情就像跳舞跳舞跳舞跳舞*”,感觉比挨打更让人头痛欲裂。三井寿想,还不如再被打几拳啊!一开始,他的目的明确,要在篮球场崭露头角,被抓拍那一瞬,贴上杂志封面,此后路途笔直坦荡——总之不应该在十七岁的某一天和人挤在破落的沙发里。 第一次面对酒精,他神情严肃,说我还未成年。面前的人笑道,酒都不会喝还当什么不良?好吧。他想。一些液体,无足轻重地来或走,喝到面目通红,思维却还很清醒,像飘在海上,冷酷地看着自己的躯体游来荡去。他跑到卫生间,预感到早饭快要吐出去,事实上只是干呕几次,心跳剧烈。 没什么。他对自己说,这样也没什么,那样也没什么,既然逃跑没什么,那么回去更没什么。三井寿回到包间抓起外套,宣布,我要回去了。

DESIRE -Jounetsu- 中森明菜

——“停!” 铿锵有力。 南烈从地上爬起,摸了一手血,后知后觉发现不是自己的,说不上事出有因,身体比大脑永远快一步,回想起来,正反打,慢动作, 四分之三的特写,转身、跃起、碰撞、对视的长镜头,无声情景剧,才过三十秒。藤真的眼里首先是不可置信,接着不再看他,血流过他的上眼皮,紧闭右眼后顺势流到脸颊和下巴,最后一滴一滴打落到地板,南烈不自觉眯起同一只眼,人群从他身后奔过,体育馆里的中央空调变得忽热忽冷,要过很久,将此情此景反刍一百遍之后,他意识到这是比刺痛还像刺痛的“赢”。 比赛结束,教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双手撑在南烈并不瘦弱的肩膀,告诉他篮球场远没有棒球场那样广阔,一切有成有败有失有得,南,是你赢了。返程的新干线上,南烈一言不发望着此起彼伏的田野,岸本说,哥们别装深沉了,赢了还不高兴?南烈更加不想说话。回到大阪,南烈依旧沉默地打篮球,他做队长,“沟通”占据得极少,在这个队伍里,所有人像组成一把枪的一部分。教练说,去全国大赛吧。既然能赢,为什么不?于是训练,以及更多的训练。相撞的地方早就恢复如初,在某天,南烈得知了自己“王牌杀手”的称号,那块皮肤和骨肉却毫无征兆地开始跳动,“王牌杀手?哈哈哈哈!”岸本摸着下巴,“你说我叫王牌高手可不可行?” 他张口闭口,声音消散在喉咙间,总之说的不是“和你打篮球真无聊”。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投篮的动作干脆得到夸赞,因为得分的气势凌厉受人嘉奖,那么多社团活动,选一个赞美比受挫多的总不是坏事,然后便一而再受挫。 “这称呼给你要不要啊?”他说。 大阪距离神奈川五百公里,怎么看都相隔甚远,除非同样打到全国大赛,他和藤真的交集到那一刻就结束了。日复一日的训练结束后他除了回家哪里也不想去,谁要跑到那么远的城市去看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他觉得翔阳能赢——结果相反。他庆幸自己没去看比赛。 赛后相遇的契机既不高明也不理所当然,我们都知道为了剧情进行下去必定有什么因素让对话发生,而南烈与藤真之间永恒不变的话题是,伤疤。与发际线相隔半寸,放下头发很难被发现,随着年龄增长伤痕越来越浅,但仔细看也能找出蛛丝马迹,迟来的寒暄总是过犹不及,还不如不要寒暄,比赛结束的第一秒印着赛况的报纸便迅即下印,标题无非是“爆冷”“湘北、进军县决赛”,为数不多的版面里,只有一句会提到翔阳的落败,可又有什么稀奇?总有人会输。 从地方到全国大赛的每一步都像踩绳桥。 南烈走到半程,以同样狼狈的姿态摔落,藤真也不曾观看IH的任何一场赛事,夏天宣告结束后依旧是漫长的酷热,那让他们错以为时间流动缓慢,能和下一次奔跑的速度相抵。

“试试不走那条路回家。”他的手点在漫画上,说,“我看过了,你会被高年级的人痛打一顿,然后流下眼泪说和你们打球真无聊。哎,你那时候多少岁?” 泽北荣治贴到他臂膀边,说:“十二岁?” “很奇怪啊,你跑速快,想逃完全可以逃走,为什么站在那任由他们打。”宫城良田问。翻开下一页,没有后续,泽北荣治初中生涯遭遇的一次霸凌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想看他们到底要干吗。”泽北说,“结果……” “结果。”他阖上漫画,“还不如不走那条路回家。” 因为好奇心,莫须有的憧憬,抑或身处于此调理不好想撞飞所有人的心情,由此选择一条注定会被殴打的路。说是自讨苦吃都勉强,十二岁,已经不属于不谙世事的孩童范畴,泽北荣治依旧用触角丈量一切,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推到在地。宫城良田发出轻微的、烦躁的、迟来五年的,舌尖碰撞牙齿后像投掷飞镖命中标靶的气流声。久违地,他感到指尖发痒,很想找什么东西来重重拍下,等待它与视线平齐。 “你不想知道我之后去了哪里吗?”泽北荣治说,“毕竟少年JUMP也没有出过番外。” “诊所?”宫城良田试着猜测,“你看上去被打得好惨。” 泽北荣治摇头。 “那就是篮球场,”不想放弃,不能放弃,猜谜游戏突兀开始,“这个时候你会很想打篮球。” 泽北荣治再次摇头。 宫城良田有点不耐,他说:“你回家了。” “猜对了。”泽北荣治露出笑,“聪明呀宫城。” 等到他说完那句可以评选年度名台词的话后,腹部又遭受两脚飞踢,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但——确实太痛了,一手抱着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好似能让疼痛来临得不那么剧烈。过了两分钟,人走光了,他松开手,仰面躺在地上,鼻腔里的血液倒灌进喉咙。再过五分钟,他勉强站起身,走向车站,乘上公交车,衣服脏得有些不堪,所以他只站着,越过田野、河流、铁皮工厂,家在最后一站,尽头处不是大海也不是平原,仅仅是一处黑暗的平地和从中耸立的房子,门敲响第一下过半就会被打开,妈妈吃惊地抱住他问发生什么了身上是不是很痛?爸爸赶来说谁欺负你我去教训那个家伙,他犹如婴儿蜷缩在妈妈怀中,同时不觉得爸爸需要教训什么人。 “其实被打了除了家也无处可去吧。”宫城说。 就算要忍着疼痛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踩在地上的每一瞬间都锥心刺骨,穿插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的反复自我询问,也还是从陌生的地方回到陌生的家,家就这么大,依然有六叠半的空间让人不管不顾地把身体放进去。 “说的好像你也被打过一样。” 宫城说:“我还手了,你呢?” 十七岁,泽北荣治仍然觉得:“……没必要吧?” 随后,他察觉到宫城似乎生气了。手与手的距离拉开十公分,漫画杂乱地摆在桌面上,他找出红色标号的第一卷,问:“你走哪条路回家的?” 宫城良田回答:“漫画里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