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掌摊开,会看到细纹。母亲说,靠近自己的那条叫“生命线”。她凑上来看了一眼秋的掌心,说秋的生命线好长,肯定能长命百岁——
左手还是右手?记不清了,总之,剩下这只手的生命线远远达不到一百岁的长度。平心而论,一百岁有点多了,活满两年零一天都算奇迹发生。这一天,他站在洗衣机前张开五指,发现掌纹断断续续,凑不齐一条完整的线,合拢、伸展,如此重复几次,从恐惧到释然,花了十几秒钟,之后他叫电次过来收衣服,语气斩钉截铁。电次午睡刚醒,揉着眼十分不爽,嘴里念着“凭什么”,却仍是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手伸进洗衣机,将衣服一件件掏出来。
很奇怪,衣服洗完时皱皱巴巴,到了早川身上又变得整洁挺括,电次怀疑他每晚偷偷熨西装,早川却否认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时间——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无解。
或许早川秋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做事一丝不苟,出门必须检查水电煤气是否关好,关门前得确认两遍钥匙在不在口袋里。据说这叫强迫症,在公安上班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早川秋的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不影响生活,他便不太放在心上。症状刚冒出征兆的那会儿,他还在为了维持有限的寿命做努力,同样也以此劝诫前辈。
他对姬野说,酒精会腐蚀大脑、牙齿、肝脏,如果要活得长久,最好戒掉。
姬野笑了一下,说,你完全还是个未成年嘛。
酒精不行,烟更可恶,这些道理姬野从认字起第一次看到“吸烟(饮酒)有害健康”的标识时就知道了,你会对二手烟深恶痛绝,也会暗地鄙视夜半酩酊走在路上的酒鬼;你记不清第一次拿起烟的姿势,也忘了在哪个角落的垃圾桶旁吐了一地,事情总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她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觉得搭档是个未成年这件事既好笑又痛苦。
她去居酒屋,隐去当事人的性别和姓名,对旁人讲了此事,对方不解地问,我说,这位小姐,未成年也会长大成人啊,你在担心什么呢?
犹如冷水浇下,姬野瞬间清醒了,她握着酒瓶,为了某种必要的、又微不足道的理由给早川打了一通电话。早川秋赶到居酒屋,已经过了后半夜,店里只剩下姬野,尽管如此,她还是将酒灌进他的嘴巴。
那味道辛辣,咽下去像被人打了一拳,之后的之后,早川秋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酒不可以。他回过神来,瞟了一眼说道。
电次悻悻地收回触碰酒架的手。
五颜六色的很好看哎。他装作不经意地说。
早川秋说,五颜六色的冰棍很适合你。
电次没话了,只得扫荡似的往购物车里扔冰棍。
他们最后一次购物,食物买得不多,堆在车里冰棍好像能吃到明年夏天。
早川秋在离家前叮嘱电次,苹果烂了就不要再吃了。只不过在场的两个人充耳不闻,反而问他能不能在回家时顺带买鲷鱼烧。
……不能,那个要排很长的队。他拒绝。
不要啊,我们今天吃不到就要死了!电次双手合十。
早川秋看着电次,钥匙就在手里,棱角分明,硌得十分难受。他最后貌似没有答应,但电次认定他会买来鲷鱼烧。
难以名状的到底是什么,悔恨吗,不安吗,幸福吗?
早川秋在踏出步伐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这个,接着又想起家里最后一个苹果已经被自己吃掉了。
第一眼,是飞来的子弹。
你弯下腰,捡起钥匙,连带拾起零星雪子,它们迅速在你的手中融化。你把钥匙递给旁边的人,他说,你拿着吧,本来就是给你的。你问,为什么给我啊?他说,不知道,总觉得要给你一把,钥匙给你了,房子也就给你了,如果我回来我会开门,如果回不来你就自己开门,总之钥匙给你了。
你们穿过树林,走向小屋,钥匙在你手中变得温热,渐渐灼烧,宛如烙印。你握紧它像握着一团火。门前的雪铲平后又落下一层,你说,还是不要给我了吧。他不解,嗯?你说,还从没有人送我东西,我的第一次是留给女人的。他说,你神经病啊。
你叹气,说,好难,我要这个有什么用嘛,不能吃也容易掉,光是每天攥着它就够让我烦恼的了。
他没有搭理。接着,他扯掉屋檐下的一根草绳(貌似晒过萝卜),拿过钥匙(用力地掰开你的拳头),串了个圈,打结,最后放回你手上。
他说,看清楚,不要开错门了。
你说,我不识字啊!
他狐疑,阿拉伯数字你不认识?
你生气道,汉字!
哦。于是他用树枝在雪地上开始写,边说,电次,记得住吗?
你朝那里看去。你看不懂,但你认真记下了笔画。
单薄的雪上写着:早 川 秋
第二眼,是堆叠的烟头。
黑暗中红光点点,窗户大开,但夜里是没有风的,沉闷的气流盘旋,你想到了小时候奔跑过的雪地、树林、河堤,它们迅速倒退。二月份你跑出家门,爬到树干上,惊动了很多人,他们搞不懂你想做什么,你说你只想体会一下又高又冷的感觉。妈妈仰头看你,弟弟也仰头看你,他们——当然也不懂你在干什么,他们都在等你。
接着你跳下来,牵起他们的手。
你握了个空,五指伸展。楼上又在开午夜派对,咚咚作响,从天花板渗透下来。你想冲上去破门而入,想到修理费需要你来出于是作罢。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你突然发现那首歌叫《妈妈我杀了一个人》。
你的上司让你和你不认识的新同事同居,你心说不对吧这个房子明明是我买的,嘴上说好的玛奇玛小姐,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不对、不对。我没想过和谁同居,你想。事实就那么发生且存在了,新同事——姑且这么叫吧,你说不上喜欢,但听了对方的悲惨往事后涌起一点怜悯心,又被随之而来的争吵碰撞散了,你不喜欢他。你第一次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好像有微弱的电流钻过嘴唇间。
你说,电次。
他不耐烦地回应,干啥?
最后一眼,其实你们都看不到了,耳边响起的是什么?你们同时想。
或许是风声,毕竟从几十层的大厦上一跃而下,疾风割裂你们的衣袖和皮肤,又快速愈合;与此同时,子弹碰到电锯,被分成两半。
干,你知不知道很痛啊!你骂道。你一直说个不停,你想,如果这个恶魔回我一句,我就不打了,烦死了,在家里吵架我从不动手的。
你们掉落到平地,你想,啊,这是闯关游戏吧,到了终点大家都会变回去,或者互相杀死对方,大家也会变回去。可是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存档也不能重来。
我要杀死你吗?你能复活吗?你大声问。
然后你说,能。血液喷涌的瞬间,你的骨头碎裂了,没有复原的迹象。
你想,不要复活。复活之后又得死,没完没了,这样就可以了。
你想,快点复活!
恶魔只是躺在那里。
男儿有泪只为美女,你却为了男人哭得想吐,这让你更想吐了。
于是你真的吐了,低下头,看见破烂西装口袋里的钥匙。
我只在七岁那年见过萤火虫。
很小,在黑暗中飞得很慢,却在人伸手的那一刻迅速飞走。我看了一会儿,慢慢阖上眼睛。之后夜里下了大雨,妈妈说那是秋天到了。有时候,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会把它想得很重要,她说“秋天到了”,那么秋天就很重要,我这样说的时候,妈妈说,差不多吧。
她说,秋的确很重要。
这话肯定不假,只不过有期间限定。重不重要对一个成年人来讲也没什么意义,努力活着看来才是现下仅剩的人生目标。
据说我还能活两年。存款剩下很多,但我实在不放心交给我的同居人。
同居人(两位)只会吃喝拉撒睡顺带找我要钱,掏出钱包已经成为条件反射,意识到时为时已晚,不过我仍作出询问的样子,你们的钱呢?
平心而论,我们的工作风险虽高,但薪资待遇还算不错,不至于过成这副模样。
一个说,买彩票花光了。
另一个说,去牛郎店花光了!耶!!!
——哇,听起来很好吃耶。
——你笨啊,牛郎店可不是吃饭的。
给到一半的钱突然不想给了,我稍一使劲就被拽过去,两人拿到钱欢天喜地摇摆着走开。我打电话问上司能不能把人弄走,几个月了还没找到新房子吗?上司像以往一样和蔼,说秋君你再忍耐一下。
忍耐的过程中我又开始想,未成年能买彩票?能去牛郎店?
上司又打电话来,告诉我拿出前辈的气势,教育孩子不要心慈手软。
我没有把同居人看作孩子的想法,毕竟我不会结婚,育儿经验顶多回顾一下不远的前半生。前辈问过我,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啊?
没说明白,潜台词我却能听懂:默许他们存在,也默认他们一定会离开,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这种生活?
一直以来我非常抗拒清晰的表述,我说还可以,不好不坏,或沉默不语……是希望,生活的确能如中间值那样,不刻意去表明,以免过犹不及。小说要有辗转腾挪,而人本身却不那么需要。最终我说,我不知道。前辈是很好的前辈,听到这番回答也没数落我,伸个懒腰便去休息室睡觉了。
虽说如此,我空瘪的钱包仍旧在呐喊。同居人找我要钱,说自己恋爱了,邀请女孩去咖啡厅,再然后要做什么?我问。他答不上来,吞吞吐吐,羞恼道,能干什么啊,喜欢的话一直在一起就很好了!
我递给他钱,说,记得还我。
很大可能是不会还的,不过我必须提醒他维持最低道德标准。
他很高兴地出门了,晚上回来看上去却十分沮丧,瘫倒在榻榻米上,嘴里重复:为啥呢……为啥呢……我现在有正经工作了啊!
我大概推测到了事情过程,所以我非常讨厌小说的起承转合,如果按照普通恋爱轻小说发展,他肯定能等到心爱的女孩,也一定会像真正的小狗那样得到爱。
但我只是蹲在他面前说,不是这个原因。
我说和你在一起,像是触摸真正的人。
并不柔软、坚强、全须全尾,而是重新长出四肢,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雨就不想失去雨,即便如此也能平静地死去。
他果然一脸听不懂的困惑表情。
我带着些许犹豫,摸了摸他的脑袋。
伤口的痂面难以愈合,是因为面积太大了,毕竟在这之前,谁也没有整齐断掉一只胳膊的体验。早川秋每天涂药换绷带,这成了他一日三餐后最一丝不苟的事情。电次提出过要帮他,但早川拒绝了,他说这点事我还是办得到。
电次和帕瓦的伤早已痊愈,一丝伤痕也不见,帕瓦举着电次的手说,翘辫男,你喝他的血吧,说不定很有疗效。
早川露出嫌恶的表情,冷声道,我不要。
帕瓦摇晃电次的手臂,哎,不要害羞嘛,电次的血是甜的哦。
……这不是更加恶心了吗。说完,他转身去阳台晾衣服。
电次盯着自己小臂上两个冒血的牙洞,惊奇地问,甜的啊?
帕瓦肯定地点头。
电次犹豫了一会儿,说,算了。他想,现在有干净的水喝,为什么还要喝自己的血?就像猫咪有了粮食,就不会再去翻垃圾桶。
说起来,猫咪,最近总是深沉地望着窗外,但早川强调多次,不能让猫出家门,不然会带回来很多细菌,所以当它望向窗外的时候,电次也随着它的角度看过去,想搞清楚它的目标。公寓楼的背面还是公寓,两幢楼挤在一起,那点缝隙能塞下什么?猫吃完晚饭,轻轻地跳到窗边,脑袋抵着纱窗,外面昏暗一片,实在看不到任何东西,随即电次又想到,猫的视力比人好太多了,他看不到也是正常。
早川秋路过猫咪,顺了一把毛,坐到餐桌旁时又洗了手,这一点上他非常严谨。
拿起筷子之前,早川说,最近夜里好多猫叫。
帕瓦说,啊!我知道,是野猫发情了!
电次大惊,哎!
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猫咪确实反常,不叫也不往外跑,只是跳上窗台,去看空无一物的黑暗,电次突然理解了它的眼神,那里面除了忧郁没有别的情绪。
他开始抹眼角,抽泣道,好可怜……。
……什么啊。早川无语。
发情了却只能呆在家里,不是很可怜吗!电次说。
早川秋沉默了阵,最后道,你说得对,我会带猫去绝育。
电次感到切身的痛楚,他说,我不吃了。
连帕瓦都说,你在闹什么别扭嘛。
可是,这不是——他转头和猫咪的眼神碰上,它问,会痛吗?他说,会痛哦。它说,那也不要紧,伤疤会愈合。他说,你只是一只小猫咪。它又带着仿佛知悉一切、抑或什么也不懂的目光,说,伤疤的诞生就是为了愈合——正如你受伤,你明白自己不会轻易死掉,你忍受疼痛,就为了那一瞬间的如释重负。
他眨了眨眼,猫咪好像没有和他对视,也没有说话……猫咪,我知道了,你也不想再到垃圾桶里找吃的,因为寻到了一处好的地方,有灯光、能遮风避雨,尽管这个地方只有三十平。
电次,喂,早川秋在他眼前挥了挥剩下那只手,然后按亮手机屏幕,对着《猫咪绝育指南》毫无起伏地念:或许对猫来说绝育很残忍,但是为了它们长久的幸福,绝育很有必要……
电次想,如果能幸福的话就好了。
原来痛苦对任何生物来说都稀疏平常,这一刻起电次不再为永无止境的疼痛感到惴惴不安。
他先去看早川秋那一边空荡荡的的衣袖,接着直视他的双眼,诚恳地说,你也会幸福的。
嗯?早川秋莫名其妙。
电次重复道,大家都会幸福!
——拜托了,请你杀了我!
九十度鞠躬,言辞诚恳,怎么看也不像愚人节玩笑。面前的少年一头乱发,一只眼睛被黑色眼罩覆盖,衣服很旧,像从垃圾堆跑出来的。早川秋按灭了烟,没有理他。
少年说,拜托了,我是认真的。
且不管他是否认真,早川当然不会答应。杀了你,我就要坐牢。他说。少年仿佛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张开嘴巴,随即答,没关系,反正我不会死。
他又说,我跟你讲一个秘密,你千万别害怕。
早川挑起眉毛。
今天早上,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恶魔人。
早川说,哦。
……你不惊讶吗?是恶魔人!少年发出怪叫。
谁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我没有见过恶魔人。早川冷酷道。是这样,这年头都市传闻很多,总有几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半夜跑到他这里,对他说我是恶魔、魔人之类的,他已经见怪不怪,再来一个也没有两样。
你是未成年吧?早川问。
啊,大概是。他说。对了,我叫电次,这个名字不错吧?听起来就像少年漫画男主角。
电次,早川秋打断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未成年还是不要到处乱逛为好,特异课会把无所事事又不去上学的未成年抓起来。
他问,抓起来干什么?
早川秋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走开。
理论上,恶魔人是死不了的。电次自己也试过了,早上,他从一堆血污里醒来,浑身疼痛无比,仿佛杀了很多人(但不确定,只是一种猜测),我为什么在这里?电次的脑子里在想这个问题,想不出来,或许睡一觉世界就大不相同,于是他拼命使自己睡着,过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生。他走出屋子,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早川秋的地方,完全没有缘由。
他说,我听说你是猎人。
广义上的猎人,会去森林里捕猎,收获的猎物能让他赚一笔钱,不太多,不过对于单身族来说够用了。
早川说,是啊。
电次说,那你杀了我吧,我已经不能算做人了。
静默一阵,早川秋掏出电话准备打给精神病院,或者特异课,中二病就应该乖乖去上学,接受知识,再输出,反正不能像烂泥一样挡在路中央。
电次见他不信,眼疾手快地抽出他挂在肩上的武士刀,往心脏捅去——但早川秋抓住了刀刃,神情严肃道,不,你不能在我这里自残,滚到一边去。
可是电次觉得自己好像也无处可去,而且他很饿,转而盯着早川手里滴落的血,想,浪费啊。
早川秋收回武士刀,给手掌绑好绷带,准备去往森林。电次跟在他后面,早川好心提醒,可能会遇到野兽。电次问,能吃吗?
事实是电次差点被吃了。一头熊咬住他的脖子,就在早川犹豫上去救他还是就此离开时,电次拉开胸口上的三角形装饰(早川一直以为那是个装饰物),然后电次就变成了恶魔人,那头熊因此死掉了。电锯还在高速转动,发出“嗡——嗡”声,早川说,你太吵了。电次说,我也不想的。
早川又说,你现在很适合参演B级片。
电次不信,不是吧,这明显就是JUMP男主人设啊!
早川说,别搞笑了,JUMP男主角都有目标和伙伴,你有吗?
电次语塞,支吾半晌,震声道,我的目标是!和〇〇〇小姐去旅游!
早川扭过头,嘴里说着“谁啊”,手上去翻动死掉的熊。
怎么都死不成算不算奇迹?
第一次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是亲眼见证种子发芽了,冲破土壤,冒出绿尖,就在荒芜的院子里。
那时已经久久未下过雨,太阳暴晒,土地枯裂,很不像二十一世纪,但种子就那么兀自发芽,颤颤巍巍的一点绿色,早川秋看了许久,想它到底是哪里来的。妈妈在他身后,出声道,是从日本海飘来的吧。
——这么远?
——是啊。
可惜最后还是死了。
距离早川秋离开家倒数第一年,妈妈说,她的脖颈不好了,腰也不好了,站久了咔咔作响;妈妈还说,不要听恶魔的话。早川想,根本没有恶魔。至少九岁的时候,没有任何恶魔找上门来,如果有恶魔,至少要让那颗发芽的种子不要死。
那是什么种子、最后开的什么花,如果它不死,会不会永远开下去?枯萎重生枯萎,持续一种无人理解的循环。
早川秋突然说,或许……你真的是JUMP男主。
电次“哈”了声,扬起下巴,我就是!
早川秋没有透露出来的、那点稀薄的怜悯并未被感知到,话锋一转,他问电次想不想吃点东西,毕竟那头熊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咖喱。”电次说。
睁眼时,他们躺在家里的地板上。
早川秋喉咙干涩,想了许久,最终问道,你要不要——去吃拉面?
电次被这恐怖片场式的发问给惊到,吓!早哥(不合时宜的尊称),你没发烧吧?
现在,他们已经完完全全恢复了,手脚、眼睛、牙齿完好无损,事后回想,太空到地球就是这么回事,如果邻居问你今天去做了什么,说自己太空一日游了只会得到“我也刚从火星回来”的无厘头对话,或许整个银河系也就是这么回事。
电次对痛感到麻木,早川秋貌似还没有,他动作迟缓,疼痛好像从骨骼蔓延到空气中,连呼吸都是痛的。
早川秋站起来,环顾四周,眨了下眼,说,你觉不觉得少了点什么?
啊。电次这才发现似的,像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学生那样答道,少了帕瓦。
其实猫也不见了,但是你很难在这个家里找到猫,猫是另一种生物,游走在人类和恶魔之外,电次和猫相处的时间有限,所以他只说“少了帕瓦”。早川秋拉开各个房门,没有看到帕瓦的身影。电次说,可能她醒得比我们早,先出门了。早川停下脚步,说,哦。
他又坐回到地板,和电次靠在一块。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既然如此,我请你吃拉面吧。
奇怪,为什么早川对拉面这么执着?电次跟在他的身后,没有问,也不问去哪里,就这么走到大街上。路很空,街灯也不亮,他们像两只幽灵,漫无目的地走着,电次想到猫,猫都有去处,他们没有,拉面店真的好远。
早川秋在一座废墟前顿住,震惊道,拉面店没了……
电次上前看,确实没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安慰说,没事啦,拉面吃不吃都无所谓啊。
早川坐下来,兴致缺缺。
电次心想,讲点开心的事吧,电次,要那种很开心的、能让人笑出来的事。住有暖气的房子开心吗,电次,开心;不用卖眼角膜了开心吗,电次,开心;吃白米饭开心吗,电次,开心;喜欢玛奇玛小姐开心吗,电次,开心——好像太多了,好歹挑一件最开心的嘛电次。
于是他说,春天的时候我给啵奇塔找了块墓地。
早川秋并未露出诧异的样子,只是问,你把什么埋了进去?
电次嘿嘿道,我的一半心脏。
早川秋想,那得多痛。不过电次的一半是啵奇塔,也没什么不对。他说,你开心就好。
他们决定往回走了,回家的路看起来好长,路上电次问,你觉得啵奇塔会变成zombie吗,毕竟恶魔能复活。早川说,不会,这不符合设定。电次大喊无趣无趣。早川说,我也送你样东西吧。
起先,电次以为他会送自己一沓拉面代金券,结果早川秋送了他一个吻。不柔软,也不是香香的,他很生气,想说,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啊?
但他只是呼,吸,慢慢地,响声从胸口间迸发,他又体会到突如其来的剧痛。
早川秋头一回踏进特异四课,感到紧张,紧张之余有一点新人惯有的局促,显露在表面上便成了羞赧。前辈姬野猛力地拍他的后背,向大家宣布,这就是我们的新人哦,新人君,别害羞啊,介绍下你自己吧。他就顺着姬野的话说,你们好,我是早川秋。姬野叼着一根烟,外套松垮地系在腰间,反正不像一个公职人员,早川秋对她的印象就是这个,然后这个印象一直持续到姬野死前。
作为职场新人,领导和善,同事友好,业务适中,薪酬挺高——除了休息时间不固定外,到现在为止,早川秋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前二十年的规划都实现了,下一步计划干到合同期满退休,如果那时他还有寿命的话。不过现在没到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很年轻,杀掉乱蹿的恶魔、日常报告工作、下班和同事去居酒屋后便无所事事,前提是枪之恶魔没有出现。
姬野晃着酒瓶,脸颊绯红,一副喝过头的模样,却口齿清晰,不行,你怎么过得这么无趣啊!
他们出来喝酒,没有其他人,露天烧烤摊上烟火缭绕,早川觉得有点热了。他并未回答,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小到大都这么无趣?怎样才是有趣?
姬野说,去谈恋爱!跟我,跟别人,跟动物也行啊。
早川这才确定她醉得一塌糊涂。他把姬野载回自己家,从外套里摸出钥匙,姬野握住他的手,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语调上扬,干吗?想睡我?
早川秋说,前辈,你有点重。
姬野勃然大怒,骂了一声,靠!
早川秋的公寓第一次进外人,也是第一次沾上呕吐物的气味,当然不久以后他就习惯了,只是这一夜他没睡着,反倒是霸占他的床的姬野倒头就睡。过了几天,在任务的途中,姬野扭头说,那天我的建议是认真的哦。
……是什么来着?早川秋没反应过来,准备再问,姬野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
于是一直没有问。
帕瓦拉开窗户,和电次嚷嚷“拒绝二手烟”“小心得肺癌”,新鲜的空气、阳光和噪音涌进来,他掐掉最后一根烟,认定自己活不到得肺癌的那天。
总有这样那样的人对生死耿耿于怀,早川秋从小就是,死掉的兔子、猫、人他都要一一葬好,并非讲究落叶归根,至少他知道姬野的根不在这里,不过他也去不了更远的地方,不如都埋在一块算了,但目前的状况是,他不能死,他身边的人也不能死。早川秋后知后觉,恶魔猎人的确是个高危职业,一不留神就会死。
他离开墓园回到公寓,平静地做好晚饭,面前坐着另外两人。吃着饭,早川突然问电次,死是什么感觉?电次一脸莫名,啥?我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早川换了一个问法,拉开环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电次好似觉察到了,龇牙道,就很痛啊……恶,痛得想死。
他转身去厨房给电次多加了一份炸猪排,像投喂捡来的小狗一样。
电次理好衣领,头发梳得整齐,特意练习了微笑和告白语录,只等蕾塞前去咖啡厅,拉开椅子和他面对面坐下,再说好的电次,我们交往吧。电次觉得上述剧情非常完美,如果这是Happy Ending,那么番外篇就是他们回老家结婚,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早川秋在他旁边刷牙,问,泥要粗蒙啊?
电次往外挪了挪,以免牙膏沫沾到他身上,本想学着早川一贯镇定的表情,波澜不惊地说“对啊”,但想到关乎于人生大事,又止不住傻笑,是约会!
早川漱了口,擦干净嘴巴,对此反应平平,哦,我也要出门,一起走吧。
电次瞬间就没有那么雀跃了,像一颗迅速破掉的气泡,整个人瘪下去,他跑向门口,先迈出一步,扭头说,我不!
出了门,电次仍旧设想着见到蕾塞要说些什么,尽管他们才十几个小时不见,却连面貌都快忘掉了,大概因为最后一面看到的是恶魔的样子,而不是人类的样子,看来热恋情侣还是要时时刻刻在一起才行。电次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蕾塞不会来,毕竟这又是另外一个结局了,不算好,但却是常态,电次的生活便由此组成,如果他的生活从今天改变,常态就不复存在,蕾塞会是他的Lucky Girl。他找好座位,自作主张地给蕾塞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我真的很不错!电次心想。
从上午到中午,蕾塞始终没有来,身边的客人换了好几拨,电次喝了几杯水,上厕所前特意叮嘱服务员不要动那杯卡布奇诺,回来时,对面也没有人来过的迹象。渐渐太阳落下去,橘色的光落到窗户边,电次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左手边的顾客手里捧着游戏机,时不时响起金币掉落的声音,咖啡厅的背景音乐一直唱oh darling please believe me darling,接着帕瓦来了,坐下后将卡布奇诺灌进嘴里,吐着舌头喊,好难喝啊——
怎么可能!电次说,我不信。他伸手夺过杯子,喝了一口,沉默了。确实难喝,一股怪味,比早川泡的茶还难喝一点。
走啦,翘辫男说今天做寿喜锅!帕瓦指了指玻璃窗外站着的人。
早川秋等在马路边,手指间的烟没有点燃,只是那样轻轻地捏着。电次望过去,早川也刚好抬眼看过来,这个时候他福至心灵,觉得蕾塞应该是来不了了。
回家路上,电次一直没有说话。反倒是早川秋和帕瓦你一句我一句的没有停过,帕瓦用手肘捅了捅他,哎,你要吃什么啊,神户牛肉不行,刚才被否决了。
电次说,我觉得出门在外还是要买个游戏机才行。
早川说,你想都不要想。
夏天、化掉的巧克力、不停淌下水珠的可乐瓶,还有成堆的尸块,分不清是恶魔还是人类的。
早川秋面无表情地在那当中寻找什么,电次握着可乐要吐不吐,他咽下一口,说,等等等等,你就不能让别的人来吗?
早川秋没有停,回问,等谁来?
专业人士,总之不会什么也不戴就去摸尸体。电次说。
早川这才一副反应过来的样子,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手,表情平淡,说,哦,我忘记了,不过你连呕吐物都吃过,还嫌弃这个吗。
电次拉长了声音,哈——?这跟呕吐物没有关系吧,话说你晚饭要做什么?
咖喱吧,或者外卖。早川回答得漫不经心。
电次没有异议,虽然他们已经连续吃了一周的咖喱,但咖喱饭无论怎样都好吃,所以他也就无所谓。反而是帕瓦发出抗议,我现在闻到咖喱味就想吐。电次呛她,那你不要吃啊。帕瓦说,凭啥?
早川秋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别吵了。
二人充耳不闻,进行着毫无营养的对话,从昨晚错过的流星雨到今早闹钟没响,以至于三个人都迟到了。太阳仍像利剑似的悬挂,早川秋出了一身的汗,手上充斥黏乎乎的触感,那让他想到姬野以前对他说的黄色笑话。他的目光落在电次手里的可乐上,出声道,那是用我的钱买的吧。电次恍然一般,啊,哦,我忘带钱了嘛……早川秋打断他,说,给我。
电次有点震惊。第一个反应是早川秋没睡醒,第二个反应是,哇我才喝了一口,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伸手,将可乐递到早川秋嘴边,他喝了一口转身去洗手了。帕瓦抱着一桶冰淇淋,很不满,冰淇淋也花他的钱买的,为什么不吃?电次咬住吸管,说话含混不清,草莓味的谁要吃啊。
电次终于拿到工资,他买了很多糖,吃完就睡,夜晚开始牙疼,本来这种疼痛相较于以往受过的伤来说微不足道,但是电次觉得非常奇妙——原来糖吃多了牙会痛。他把早川秋推醒,惊奇地说,我牙疼!早川秋看了看钟,两点半,一掌拍过去,说,滚。电次又去推旁边的帕瓦,喂喂,我牙疼。帕瓦扯开嘴露出尖牙,说,你该磨牙了!
电次想,我会不会因为牙痛死掉,然后复活,又因此而死,没完没了。想着想着,他感到牙龈肿胀起来。早知这样,他就不会买那么多糖。
他抱着一堆糖走进公寓时,早川秋和帕瓦正在吃晚饭,看到他进门,帕瓦伸出手,说我也要我也要。可恶,这是我花工资买的!虽这么说着,却仍然分了一颗给对方。帕瓦叫道,哇哦,小气鬼!他朝早川秋扔了一个,绿色包装纸,大概是苹果味,或者猕猴桃味。早川秋没有接,那颗糖砸到他身上,他抬了抬眼皮,说,我不要。
烦不烦,我才不管你。电次说。
看来早川秋很有先见之明。他捂着半边脸颊,冷冷的月光钻出窗帘缝隙,倾盖整个房间,他看到早川秋坐起身,沉默地在书桌立翻找什么,最后回到他旁边,向他摊开手掌,那里有一粒药丸。止痛药,早川秋说。不知道过期没有——他没讲完,电次就抓过去吞了,末了评价,噫,怎么是甜的。
叫你不要吃那么多糖了。早川秋躺回去,满脸疲惫,睡吧,行吗?
电次舔舔自己疼痛的地方,兴许止痛药没有过期,这下好像真的不痛了,但早川秋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犹豫两秒,最终还是没有再说。
第二天早上,电次在玄关处发现揉成一团的绿色包装纸。
电次醒了,躺了一会儿眼泪就流出来。
哎,哎。早川秋抱着胳膊,坐在一边不耐烦地踢了踢病床,发出乓啷的响,他说,就算你哭我也还是要骂你的。
凭什么啊!电次喊道,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发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接着又发现早川秋连衣服也没给他换过,破破烂烂的沾了血,过了一天一夜粘在皮肉上撕不下来,他兀自奋斗一分钟,最终放弃了,仰面朝天失落地说,你这个人真的很冷酷。
早川秋认为电次的指控毫无道理,他秉着监护人的职责把烂泥似的人扛回来,不计前嫌不说,照看到现在已经算圣光普照,这样都被称为冷酷,那他真想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热心。
再回神,电次坐起身,向他伸直脑袋,说,来吧。
早川秋不解其意,问,干吗?
电次说,来骂我,快把我从浑浑噩噩的地狱里骂醒。
早川秋从一开始就觉得,电次很烦,住进他家后显得格外烦,加进一个帕瓦,他的生活便永无宁日。有规律的日常被打破,离正确轨道越来越远,早川秋就此厌恶起同居生活——想到这里,他打了电次一巴掌,极其清脆响亮,在静谧的病房里掷地有声。电次呆愣愣的模样十分傻,他有些后悔,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冷酷。
尔后听见电次说,谢谢你。
早川秋说,你有病啊?
电次躺回去,说对啊,不然我怎么睡医院。
话说回来,电次完全是自找的。不要随意跟陌生人走的道理三岁小孩都牢记于心,只有电次一而再被漂亮的脸蛋蛊惑,丢掉胳膊、脑袋也当家常便饭,因为是恶魔人,所以做什么都不考虑后果,这就是早川秋想骂他的原因。但,电次又为什么哭?比起责骂,早川秋更想搞清楚这个,于是他这么问了。
电次说,烟火大会太好看了,亲嘴太痛了,干,真的好痛,再也不想和人亲嘴了……
早川秋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不齿,他说,那你就不要像个笨蛋一样被骗。
电次说,可是那种感觉真的很像高中生谈恋爱啊,你这职场精英人士能明白吗。
电次没有上过学,高中生恋爱的情形无处可想,到底谁告诉他谈恋爱要看烟火大会,还是刚好烟火在他身边升起,他理所当然把那些震耳欲聋的响声当作跃动的心跳,凭借这样的错觉产生了恋爱幻象,早川秋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电次看了他一眼,说,哎……你不会在可怜我吧,千万不要,毕竟你没和可爱女生接过吻。
早川秋说,白痴。
他们回到公寓,电次说饿死了赶紧煮点什么来吃,打开冰箱,里头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罐零度可乐,电次露出痛苦的表情,捶地哀嚎,帕瓦!你这个恶毒女人!为什么剩的偏偏是零度可乐啊!
早川秋拉开易拉环,道,不都是可乐吗。
电次看着他喝下一口,下一秒流露出微妙的神色,由悲转喜,捶着地板哈哈大笑,你看,根本不一样对不对!他伸手夺过可乐,猛地灌进嘴巴,咽下后发出干呕的声音,评价道,啊,果然很难喝!
早川秋舔了舔上颚,甜味像一层薄膜覆盖在口腔里。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因他此刻想到很久以前,姬野接过他买的饮料,用嫌弃的口吻说,秋君,不要再买零度可乐了甜味剂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谎言你知不知道——
他们到最后也没开灯,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用冰凉的可乐浇灌脆弱的胃……和脆弱的心。
埃里克第一次杀人,远没有他人揣测的那样混沌不堪,因为对方要来抢他的面包,他举起石头砸中对方的脑袋,于是那个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掉了。埃里克第二次认识到死亡是件轻飘飘的一瞬间的事情。
第二天他就不再上学。
要养活自己并不容易,远走他乡实践起来也非常窘迫,十五岁的埃里克开始思考他的父亲如何在陌生城市生存的,父亲没有教给他这些道理,因此他只能自己琢磨。他偷过钱包,给人做打手,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按照父亲原本的培养方向来看,到此时他已经彻底堕落了,被异国文化腐蚀得完完全全。他从滴酒不沾到整日酗酒,其间花了不过一个多星期,有一晚他在街头醒来,发现脖子上空空如也,这使他冒出冷汗,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将整条街摸索个遍,最后在垃圾桶旁边找到了那条链子串起的指环。埃里克坐在臭气熏天的呕吐物边,觉得自己不可能更好、也不可能更坏了。
指环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或许一辈子也找不到父亲的故乡;那更像一根绳索牵着他,一只脚踏向黑色的世界,另一只仍在原地,而他的父亲远远地看着,一声不响。他们缺少对话,在父亲死亡的那一刻,他们能够对话的机会便终止了。埃里克先是耿耿于怀,后来不得不说服自己,我和他说得够多,不——是太多了。
比如父亲口中最美丽之地,他听了无数回,夜里他会幻想,假如我回到那个故乡……等到父亲一次又一次说起,他变得不耐烦,心不在焉,他突然问,你没去过别的地方吗?比如纽约什么的?父亲便无话可说——直到现在,埃里克才体会到父亲当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无力的挫败感,他们什么也不能,连死亡都由他人决定。那么我,我的出生,我过的生活,有哪一样值得提起?埃里克心里的愤懑随着身上逐渐增加的印记不减反多。
埃里克有时候将这些怪罪于父亲,有时候又觉得父亲何其无辜,他的死太仓促,让一个奥克兰小孩无处可去,最后他谁也不想怪罪了,过多的杀戮令他疲惫、麻木,如果说最开始他的理由是报仇,现在这个理由弱得站不住脚,距离父亲死亡十五年过去,他长大成人,变成一个刽子手,却一步也未曾踏入过瓦坎达——父亲魂牵梦绕的故土。
你怎么肯定自己是有家的?埃里克很想问他。
没有人会回答。
转机来得微妙,面对特查拉时,埃里克察觉到那股沉寂的愤怒又重新燃烧,他举着熊熊烈火,像一头关久了的凶兽,不要让他遇到猎手,也不要为他唱摇篮曲,奥克兰小孩十二岁起就忘记了如何哭泣。
有些人只能如此,生来站得很高。埃里克想把他扯下来,跌倒在阴沟里,假如他爬了上去,那么埃里克就转身走掉,再也不回来;假如他求救,埃里克就杀掉他。无论哪一种,埃里克都不感到释然,这一切未免过于刻意,特查拉甚至不知道他们父亲的过往,而自己不过是在重复,一种无意义的重复。这里不是他的家。
埃里克扔了武器,水流一遍遍冲刷上面的鲜血。特查拉,他的堂兄,静静地躺在水里。埃里克蹚着水走过去,在波浪席卷而来的那一刻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