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捏他了大量After yang和一些科幻小说
宫城宗太是一款运行13年就会停止运作的陪伴型机器人,168cm,骨骼完整,皮肤摸上去像是真的(我们知道他不是真的),输入启动程序的时候,他的眼睛先睁开,和人类不同,那双眼珠覆盖一层蓝膜,一分钟后恢复如常,据说明书所写,这是他开始工作的表现。之后,我们说,欢迎来到我们家。他说,我回来了。应该是设定好的固定话语,陪伴型机器人与其他类型机器人不同之处在于,人类情感过剩,意味着需要更多的语言(或者其他)反馈,生硬的指令已经无法满足用户需求,因此陪伴型机器人应运而生。以下是广告卖点所写:首先,陪伴型机器人形同真人(我们知道他不是真的);其次,无须担忧分离焦虑,陪伴型机器人的使用寿命长达13年,无论何时购买,他都能陪你走过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旅程;最后,他不会储存、上载用户的任何个人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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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男孩闻言抬头,很快又垂下去,手指紧攥衣角,语气忿忿,“你明明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你去上学而我不能陪你所以你生气了。
“才不是因为这种事情……”男孩露出更加伤心的模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良太站在楼梯和房间的连接处。宗太在阶梯上,他们的视线得以平齐,只不过良太并未看向他,而是看着地面。我在想什么?良太抬起脸来,眼睛盯着宗太的表情,如同往常,宗太的眼角下垂,神色平静,他看他就像看一个小孩,尽管目前来说他就是一个小孩,但宗太的心智设定也只是13岁而已,他在心底说道,又重申说,你明明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你去上学而我不能陪你所以你生气了。”宗太陈述道。
良太从幼稚园转而升到更大的小学,惊讶地发现宗太不再送他到学校门口,登上校车的最后一秒他总觉得宗太也会跟上来,直到隔着车窗宗太做口型对他说“再见”,背包里有便当,水壶,一些杂乱的卡片和贴纸,但好像依旧少了什么。旁边的小孩说,那是你们家的机器人吗?看起来好旧哦。良太奇怪地看他一眼,说,我们家没有机器人。
接着他被强行普及了一堆机器人型号,热心同学甚至翻出自己收藏的机器人图鉴找出形似宗太的所在,图像旁边写道,1972年产,第一代陪伴型……良太瞪大双眼,凑近了看,然后他被老师按回到自己的位置。
宗太……是机器人。他想。他好像一直都那么高,发型没有变过,鲜少有恼怒的情绪,宗太是机器人。接着他又看到小字写着“使用年限:13”。
才不是因为这种事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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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宗为什么比我高这么多?”男孩踮起脚去够门边的刻度,堪堪触碰中间的一格。
小良会长到很高的。
“哼,哼,哼。”男孩叉着腰,“那当然啦!”
他们去球场打篮球,良太跌倒了两次,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地面擦得通红,他撅着嘴巴说好痛好痛,宗太说回家帮你涂药。良太说,可是我痛得走不动了。与其说是偷懒不想走路的说辞,倒不如说是以此肆意占用一些永恒不变的关爱,宗太看着他,随后俯身将他托到背上。良太的手环绕宗太的脖颈,双脚荡在半空。回到家宗太带良太又冲洗一遍伤口,拿出药和棉签,涂了薄薄的一层。良太已经完全不感到痛,他站起来,宗太也跟着站起,他意识到宗太比他高了好多,他拉着他到门边,最高的数字仍一成不变,他贴过去,抬起右手,比着脑袋记下高度。
没有变嘛。他十分不解,语气充斥疑惑,阿宗为什么比我高这么多?
“小良会长到很高的。”宗太轻笑道。
良太被大概是安慰的话安慰到了,他摸了摸自己卷曲的刘海,不自然道,那当然啦。
写不完了所以是tbc但什么时候写完难说
起手式显然不是什么“你喜欢打篮球吗”,开幕平凡无奇:篮球,重拍一下,向上跃起,第二、三下,如擂战鼓;请注意,此处没有BGM;跑动的时候,呼吸短促,视线只能盯着眼、手、球——打篮球就是这样的运动。如果让南烈加以说明,他会陈述,打篮球不是一项轻松的运动。接着岸本实理会说,世界上哪有什么轻松的运动!
岸本实理不经意间将地球运转的真谛轻易道出,尽管他只是一名高中生。话说回来,热爱当然不足以支撑许许多多除了天才以外的普通高中生参与这项体育竞技,除非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下午,篮球场上比分焦灼,结果最后你赢了,这让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才能”、“天赋”、“好运”诸如此类的东西,直到一场又一场比赛结束,你确信自己没有“才能”、“天赋”、“好运”诸如此类的东西。
南烈将篮球扔出去。
传到岸本手中,他又扔回给南烈。
“我说,”板仓大二郎出声道,“你们还是打一架吧。”
二人同时说:“那也太没素质了。”“你有没有素质?”
板仓沉默了,如果这个宇宙有神速力,他可能会想要跑回一秒钟前,使劲扣上自己的嘴巴。追根溯源,南烈与岸本不是第一次吵架,从最开始拼命要分出对错,到现在以冷酷姿态相对……“我感觉,”矢崤京平诚恳道,“这是对其他队员的霸凌。”
虽然他们丰玉篮球部也全无“队友关爱”可言。很多时候,他们除了既定的结局,对其他漠不关心,经理换了?那就换了,教练换了?那就换了,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是为了打篮球而打篮球——这看起来像违背了少年漫画主旨的支线内容。唯有南烈和岸本,用男主角的姿态去做一些无用之事,等他们回到体育馆,其他人难得没有发出任何评语,偌大的体育馆,只剩下快速跑动和篮球拍打的声响。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大阪吗?
南烈没见过,岸本实理自然更没有见过。但他们在午夜十二点游走在无人的商店街,随处可见散落的易拉罐和从不分类一律视作可燃垃圾的垃圾,岸本踢飞易拉罐发出金属碰撞墙壁后刺耳的声音,飙车党加大马力与之应和,他们得知北野教练被解聘而与校董事据理力争无果的第一个夜晚,南烈萌生出“打篮球有意义吗”这种亘古不变的哲理问题,岸本见他一言不发,撞他的肩膀,说,哎,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兄弟开心开心。南烈沉吟,我在想,要不要放弃篮球回家继承家业。我靠,岸本骂了声,我靠,你别说了,我难受。
没等南烈问他因何难受,岸本骂出更大一声“我靠”,把他吓了一跳,他说你干吗?岸本说,哪个白痴在易拉罐里装石头?
倒霉。南烈心想。
不过长到现在倒霉的事太多了,这只是微不足道一件。岸本说自己脚疼不肯再往前走,于是他们就这样坐在路边,像两只无处可去的狗。坐了二十分钟,南烈说,算了,回家吧。岸本说,我脚疼啊。南烈说,那你坐着,我回家了。
岸本很克制地不真的和他打上一架,虽然以往有些时刻,他的拳头碰到对方的肚子,很快又被还回来,此时北野教练充当中间人的角色,说,你们两个去做两百个俯卧撑。突然好想做俯卧撑,可在路旁未免不合时宜,岸本动了动脚,已经不痛了,他追上南烈,重重给了他一拳。
其三 如此应该:非平行宇宙叙事
在这一个宇宙,三井寿费力地挡住了宫城良田撞过来的劲头(但依旧使他手臂发麻),手掌抵住脑袋,他神情严肃,说:“好了,你们不要再打了。”
他的同伙(伴?)感到异常震悚,怀疑他所受内伤从手传至大脑,德男问他:“三仔,你要去医务室吗?”
“什么?”三井寿并未反应过来,“我又没受伤。”
德男说:“我觉得你像是伤到了脑子。”
三井寿眼睛闭了又睁,决心不管这些细枝末节,他转向眼神凶狠的宫城,放开双手,稍弯脊背,说:“我们谈谈。”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好像他们的人生中必须有一场不合时宜的谈话一般。宫城良田的手仍被钳制,感到不可思议,问:“一分钟前,你准备单方面打我吧?”
“一分钟前,我确实想要那样做。”三井寿不辩驳,“现在我想和你谈谈。”
宫城良田想说“我们没有很熟吧”抑或“你看起来真像伤到了脑子”,接着脖颈被胳膊圈住,三井寿以一种熟稔的姿势将他拖至天台的角落,背靠防护栏,宫城良田挣扎着想,这栏杆都多久没擦了!……随后,三井寿低声道:“下周,我会回篮球部。”
当然,听闻之后,宫城良田的第一个想法是,关我什么事?
下一秒三井寿又说:“你也要去,不准不去。”
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宫城良田不发一言。
三井寿大感不妙,发问:“难道你不想打篮球了?”
宫城良田终于无法忍耐,他用力扒下从始至终禁锢他的臂膀,面露不虞道:“我们很熟?”
如果三井寿察觉其中话里有话,他会解释一番前因后果,但此刻,他点点头表示,他们的确很熟。宫城良田现下确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坏了大脑,说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不可信,手不再颤抖,所以能够用力挥拳,握紧五指,犹豫着是否要朝那张尚且干净的脸砸过去,三井寿突然开口:“说起来,刚才你打算撞我哪里啊?”
“呃。”宫城良田把拳头又塞进口袋里,思考两秒,说,“没想过,毕竟没真撞上。”
三井寿神情复杂,欲止又言:“那你……以后别用脑袋撞人了。”
重点难道不是你先霸凌我?宫城良田心绪四起。他看着对方抓乱头发,说“真碍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摸膝盖,再换着活动手腕,怎么看都像要继续斗殴的模样,宫城良田往右挪动一步,停下来,逃或不逃,在心中来回往复,就此逃走,并不会损失什么,除了那些白挨的拳头,虽然也不止一次挨那些拳头;而留下,也许会损失更多,球鞋已经脏了,制服也皱皱巴巴,少不了被妹妹一顿刨根问底,这样说来,果然还是得把挨的打还回去才行?毕竟他也不是甘愿忍受被霸凌的人。
于是宫城良田一拳捶到三井寿下巴上,力气足够,气势壮阔,把三井寿捶得懵了好几秒,接着他的小弟怒而群起,显然比本人更加不堪此辱。只不过下一瞬三井寿同样迅疾地将拳头砸到宫城良田的天灵盖,十分愤慨地说:“我们不是休战了吗!”
相比之下,三井寿的击打犹如轻敲蚌壳,不痛不痒,反而带了一丝无从说起的亲近,宫城良田被这番感想吓得汗毛直竖,他瞪着眼睛,说:“你没事吧?”
三井寿莫名其妙,回答:“我没事啊。”
和神经强大到这样地步的人说话实在耗费心神,他沉下声音:“你让我到天台,找一群不良揍我,你说不打了,就是休战?”
三井寿为他突如其来的恼怒更加摸不着头脑,他开始回忆,在这个时间点,宫城良田撞飞了他的门牙(哎!),他也让人把他揍得……其实他好像也不知道宫城被揍成了什么样。这很难解释,他顿悟,很难解释的缘由是他知道他们会打得十分惨烈最终仍在篮球馆门口面面相觑而宫城无从得知,他缓缓说道:“你有没有看过《回到未来》?我的情况和那个差不多。”
“你说你来自未来,”宫城良田挑起一边眉毛,“可你不应该去未来吗?”
让一个偏差值30的三年生来清晰明了地说明一切确实太过困难,三井寿语塞,沉思许久,他不确定道:“或许,我身处的时间就是未来呢?”
从青春校园漫画到不良校园漫画已然算得上惊悚,如今变成科幻校园漫画,却让宫城良田觉得好笑,他说:“好吧,看来你改变了过去的时间线。”
三井寿点头。
“有可能回不去了。”
三井寿震惊:“这么严重?”
“除非结果没有改变。”
三井寿若有所思,无论如何回想,画面只停留在篮球馆前,各自贴满创口贴的手和脸。
“你的意思是,我还是得揍你一顿。”
“……为什么不是我揍你?”
他避而不谈,感慨道:“哎,我下不去手啊,毕竟你将来可是……”
宫城良田示意他闲话少说。三井寿顺势想起,有一段空白的记忆。牙科诊疗不是一蹴而就,在这期间他没去上学,自然也没见过宫城良田,事后回想他们再次见面,彼此都不像过得很好,倒像无处可去的流浪狗最后发现遮荫避雨之地就在一步之遥,脸上皆是悔与诧。他记起宫城良田的手缠了绷带。
他问:“如果我揍完你,接下来你想去哪?”
宫城说:“去医院。”
“……不开玩笑。”
宫城良田叹气。
“不开玩笑,你踢过来的时候,我想逃跑。”
“呃……”三井寿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回家,或者回老家,”他继续说,“总之不想在这里待了。”
“但你没有逃。”
“因为比起逃跑果然更想打赢你。”宫城说,“顺便问一下,你的时间线我赢了吗?”
三井寿立刻振声道:“我可是当了两年不良啊,你以为你能随随便便赢我?”
宫城良田想,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
拼图拼得七七八八,大概是某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老套情节,他们打架、受伤、加入篮球队、当队友、冰释前嫌。虽然老土,却让人不得不承认是一种圆满结局。
“结果,”恰逢其时,三井寿说,“像我一开始说的,我回篮球部,你也回,况且升到二年级不该坐板凳了。”
宫城良田狐疑地打量他,说:“前辈,总感觉你知道的很多啊。”
三井寿心安理得接受了夸奖。
“万一你明天就回去了怎么办?”宫城问,“假如你再叫我上天台,我就不来了。”
三井寿拍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放心,我会写日记,你懂的,电影里都这么演。男主角和女主角互换灵魂,通过对方的日记沟通,想想都很有趣哎。”
“可你不是男主角……”
“喂!”
“更不是女主角……”
“喂!”
三井寿又捶了他的头。
“反正,下周篮球馆见。”三井寿郑重道。“不准不来。”
宫城良田藏在兜里的手,摩挲布料,反反复复,最后轻轻地回:“哦。”
三井寿和他的同伴们离去时,呼啦啦拥着挤下楼梯,谈笑和撞击声在墙壁间回响;一片凉意落在宫城良田的眼睫上,很快消失,他仰头,更多的雪落下来。
拐弯处是阶梯。
大概有四五十阶,他没有数过,只感到狭窄而漫长,但那是通往秘密基地的近路。屏住呼吸,抬起脚、挥动手臂,脑中什么也不想,冲上前,一直奔跑到海边沙滩,忽略耳中轰鸣,一鼓作气爬上岩石,俯身,看到……哥哥在哭。这么说好像不太贴切,哥哥将头埋在臂膀间,不曾发出任何声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哥哥在哭,于是,他没有走进去。他在洞外的平地坐下,背靠石壁,下巴搁在膝盖上,白色海浪上涌又散开,将蓝色的海分成两片。这里不是避难所,不是小孩离家出走的中转地,不是唯一矗立在海岛上的洞穴,哥哥说是秘密基地,就只是秘密基地而已。他们有时候放学了跑来,有时候为了躲雨跑来,哥哥独自一人前来,是因为有伤心的理由。
脚边爬来一只寄居蟹,他惊诧它爬了好远。他站起身,抓住它的背壳,走向平地边沿,把它送回海里。他看着寄居蟹消失不见,想到哥哥带他来时说,海就在下面。
宗太问他,去海边吗?
海边?
给你看我发现的……你先猜猜看。
夕阳像橘子皮一般笼罩下来,他们并肩向海边踱步,路过伫立的椰树和鳞次栉比的消波块,海鸟盘旋,听到近在咫尺的海浪声翻涌再退去。良田猜测是否有奇迹发生:四岁时他思考过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明一类的事物,一月一日的凌晨,一家人去神社参拜,队伍排到街角开外,爸爸抱着妹妹,哥哥则站在他身后,用大衣将他包裹住,他露出一双眼睛,看到哥哥呼吸间冒出的雾气,哥哥问他冷不冷,他的回答埋在布料下,声音瓮瓮,不冷,哥哥你呢?哥哥说我也不冷,果然还是靠在一块儿才暖和。他们同手同脚向前挪动,这副场景惹得安娜咯咯发笑,妈妈此时也带了笑意,旁边的阿婶感慨兄弟俩关系真好,妈妈回应着说是很好。等到踏入神社,哥哥转而牵他的手。妈妈拍三下掌,眼睛阖上,低头无声祈祷,周围人皆如此,有一瞬间,吵嚷的神社变得无比安静,夜里零度的天气,分明没有风,他还是感觉到一丝风拂过头顶。回程路上,妈妈说第二天下午还要来,他想神明真的好忙啊。之后,神明似乎应允了妈妈的祈愿,他们无病无灾地度过了那一年。
他的喉咙干涩,喊:“阿宗。”
“嗯?”
“你要给我看什么?”
“猜不到吗?”
良田想,总不会真的是神明或者妖怪。他摇头,脸上带着几不可察的期许,阿宗发现了,他抬起手臂,指着远处临海的岩壁,说,在那里。他可以跑过去,但最终仍和哥哥一起走到目的地,哥哥说,要爬上去才行。六岁的身躯攀爬起来虽然勉强,却也紧攥凸出的岩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哥哥在原地,等待他跃到顶点。
冲绳四处是岛屿,岛和岛之间有许多不被人知的栖息地,他们的家算一个,无人光顾的篮球场算一个,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个。良田暂时忘却手心传来的胀痛,眼前的岩洞装进两个男孩也许绰绰有余,装下其他更多的就显得不太宽裕,他走进去,哥哥随后也进来,盘腿而坐,叫他也坐下,并让他看洞外。
“海就在下面,很近吧。”哥哥说,“但是别跳下去,太危险。”
“哦……”他应答,“阿宗,怎么找到这里的?”
宗太说:“是秘密。”
“告诉我啦。”
“那么,小良要答应保守秘密,”宗太似乎在笑,“这里是秘密基地,我只带你一个人来了。”
“爸妈和安娜也不能说吗?”
“是的。”
“那,”他下定决心,“我谁也不说。”
他的表情太严肃,反而令宗太的笑憋不住,他揉捏良田的脸,使得对方颇有怨言却无计可施,反抗的声音不成形状,从口中吐露“阿宗、告诉我、烦、别捏了”,宗太停下手,将他的刘海拨弄整齐,说,因为想带你来,所以就找到了。
良田心想,这算什么原因?听起来好敷衍,也不像个秘密……但每一次他来到这里,耳边就会响起,哥哥说,海就在下面,很近吧,但别跳下去;我只带你来了,因为想带你来,所以找到了;秘密基地,是秘密。
宗太拍了拍他的头。良田转过身,环抱住他的身体,宗太同样向他张开手臂,合拢,抱紧。站了一段时间,宗太说,我们回家吧。
到家时,妈妈做好了晚饭。她问他们去了哪里,宗太说,去打球了。妈妈不再说话,良田看着她,她的眼眶红肿,嘴角抿起,手指缠上一张创可贴,妈妈注意到他的眼神,解释说,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不过不深。良田意识到妈妈也伤心过了,宗太说,家务事就由我来做。
此时此刻,良田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沉重,像被人捏紧,吃力地、挣扎着跳动不停。
不久后,妈妈成为一名上班族,早出晚归,鲜少待在家中。一天寻常午间,妈妈难得休假,她打扫庭院,修剪绿植,将堆积的纸箱捆扎,放到家门口,又让宗太和她一起挪动桌椅,到良田走进家时,屋内已大不相同。
最后,妈妈说:“宗太,你的头发好长了啊。”
宗太这才注意到似的,说:“是啊。”
他随意地拨弄头发,发尾贴到脖颈处,有点扎,痒痒的,不过无伤大雅,准备回房却被妈妈叫住,她拿出剪刀和理发推,说道,来剪头发吧!宗太犹疑地看过去,不自觉后退一步,他回想起上次任由妈妈摆弄脑袋,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说着“理发店那么贵而且剪头发简直小事一桩”,也不能说被逼无奈,在她动手之前,他的确相信妈妈的能力,直到他询问起她的理发经验,后者作出回想的姿态,一锤定音,没有哦!想要逃已经来不及了,碎发簌簌落下,等到回过神来,发型已然七零八落——自那之后,他没再管过头发的生长,大概过去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妈妈说这次一定不会出差错,拉过他往门口坐下,又煞有介事地将旧报纸搁置他的面前,剪刀比在耳垂边,她郑重道你不要紧张,宗太哭笑不得,稍微低下头又被抬起下巴,目光被报纸遮挡,咔擦声传来,她吹去细小的发丝,下一秒打开了理发推,他不觉得他需要用到这个,但妈妈的动作就像宇宙中必定滑落的彗星那样迅疾。膝盖处贴上另一股热源,宗太掀开报纸,弟弟趴到他的腿上,眼睛眨也不眨。
宗太一边的头发被推掉薄薄一层,良田开口:“我也要。”
妈妈吃了一惊,他也有些诧异,问:“要什么?”
“……头发,我也想像阿宗那样。”良田说。
宗太起身去屋内照看镜子,说不上难看,却也让人夸奖不出来,他回到弟弟面前,对他说,算了吧小良,你现在的发型就挺好的嘛。
良田问:“不可以吗?想和你一样。”
弟弟很少说“想要”。宗太的记忆中,他是安静被动的那一个,当他们身处于此,后背相抵,弟弟用体温传达他的存在,他们的心脏一同搏动。
“对我来说,”他蹲下来,和良田视线平齐,“小良就是小良。”
“阿宗就是阿宗。”良田重复道。
“自然卷很好。”宗太说。
“唔……”弟弟勉为其难,“好吧。”
他牵过弟弟的手,如同往常无数次牵他的手,走到檐廊,走到门前小路,走到海边,弟弟问他要到哪里去,他回答,这样随便走走也不错。
宫城良田:真没想到啊。
藤真健司:真没想到啊。
电车里,两人同时感慨。周六的横须贺线上遇到比过赛的邻校同学的几率就像在大西洋收听冲绳电台的电波一样虚无缥缈。藤真健司右肩挂着背包,包里装了一个Walkman,一边耳机里还在放BBC Learning English,虽然在高三的尾巴上才想起重拾英语好像稍微为时已晚,但他确实学得足够用心,以至于侧头看到一副表情复杂的脸时,顿时也神色复杂起来。回想一下,赛场上他似乎和人说来一场1 on 1,但宫城良田既没有被打乱节奏也不作回应,冷静防守的模样丝毫不像二年级,到底还是一句空话——直到现在被红头发高个子砸到的后背也隐隐作痛。
藤真健司猜想他现在想的一定是“校外有必要叫不熟的前辈‘前辈’吗”,于是率先一步打招呼,一些高中生常用的场面话,宫城良田同样如此,对话没理由再继续,可惜横滨站看起来遥远无比,都市远离任何海岸线,要穿梭漫长而单调的轨道才能隐隐约约看见海,他知道对方去往镰仓站,比他的目的地还要远得多。车厢从拥挤到人群散开,他们仍在原处不曾挪动,walkman里放到第几章节早就忘了,刚上车的初中生吵闹着说自己根本不该选天文部,如果当初选择棒球部说不定高中可以打进甲子园,另一个初中生说那你不如去打篮球啊X君,加把劲或许真的能进军全国大赛。
藤真健司努力使自己不发出声音。他瞥了一眼宫城良田,后者不为所动,对这些发言看上去习以为常。
1 on 1还作数吗,藤真前辈?接着,宫城良田问。
藤真健司没有立刻回答,反问,你已经当上神奈川第一后卫了,还需要1 on 1吗?
宫城良田想,以后赛场上说大话至少别让本人听到。
尔后,像在组织语言,他摩挲挎包肩带,坚定道,那个不算,只有两个人才是1 on 1。
藤真健司看过所有对手的资料,宫城良田16岁,168cm,体重59kg,高一在球场并不活跃,直到高二开始才崭露头角,他想问宫城良田高一去干什么了,时间地点场合皆不合时宜,却也不想就此放弃,他说,好啊,下次你来横滨找我吧。
宫城良田说,那就说好了。
好像真的许下某种承诺一样,只不过那个被提及的时刻,藤真健司只想赢得顺理成章一些而已。
他看着一闪而过的车站广告牌和树与树间的电线杆,然后进入黑暗狭长的地底。
在篮球场上,你要仰视很多人。大概从小学就开始了,努力追逐他们,掠过他们,以为天分足够,毅力也足够,运气可以影响到百分之一的结果,那也远无法撼动既定的事实,所以到底为什么失败,如何失败,电光石火之间,连“失败”一词都尚未成型,眼泪随懊悔一同汹涌流出,那一瞬间他想不到未来。
但未来又确实于此刻发生了。
电车冲出地下隧道,横滨站到达,藤真健司最终什么也不再说,车门打开,迈出一步,他向宫城良田挥手。
他想,全国大赛啊。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保温箱吧?”宫城宗太回忆道,比划起尺寸,两手隔空张开一点距离,“喏,只有这么小。”
宫城良田仰躺在他的腿上,眼睛看向上方,那双手和他的比起来,大了好一圈,他也伸出胳膊,反被哥哥握住手腕。
“阿宗,是怎么出生的呢?”他问。
“生理课会教的啦。”宫城宗太将那只手摆放到弟弟的肚子上,叫他别再乱动,结业课题前天就截止了,因为和邻校比赛被老师宽限三天,等到他赢了比赛、受过奖彰、和朋友四处奔走过后,时间逼近尾声。摊开只在第一天才翻过的课题,就算是冠军也免不了一番痛苦。
矮茶几,老旧风扇,轻晃的风铃,堆了一沓的课本,宫城宗太又拾起笔,铅笔接触纸张发出沙沙声。宫城良田攥弄他的衣角,说:“阿宗,我的作业昨天就写完了。”
他的哥哥胡乱点头,嘴里说着“是吗真厉害”之类的话,宫城良田知道他没有听进去,于是翻身坐起,顺势趴到他的背后,凑到他耳边,拉长声音道:“你说暑假要和我打——篮——球——”
那只比他的大了很多的手盖到他的脸上,将他的脑袋推开,宫城宗太说:“好热!不要贴这么近。”
又看到弟弟涌起不忿和委屈的眼睛,叹了叹气,思索一分钟,说:“给我两个……一个小时吧。”
也没说不和你打。他想。
弟弟并不娇弱,相反称得上倔强,兄弟妹三人当中,唯有良田和他们透露出一点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或许就是现在。宫城良田得到答复后,那些微弱的情绪消散不见,他松开环抱着哥哥脖颈的臂膀,挨着坐下,挺直脊背,说:“我等你。”
就是现在。他说“我等你”,而宫城宗太并未做要求。
有很多次,宫城良田都在不远的地方等待,更小的时候,妈妈抱着他,之后他学会站立,行走,奔跑,眼前始终有哥哥的身影,宫城宗太随着他诞生而变成“宫城良田”的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他问,阿宗是怎么出生的?阿宗出生之前的世界又是怎样的?结果阿宗并不告诉他,他想阿宗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宫城宗太把风扇挪了个面,朝向弟弟,尽管如此,风依旧带着热气,午后的气温仿佛能晒化一切有形的东西,时间不停走动,他掐着点为课题划上句号,扭头看到弟弟在地板上蜷作一团睡着了。他俯身,捏住弟弟的脸颊,宫城良田茫然转醒,第一眼看见他,第二眼看见仍然亮着的天光,连忙站起,拖着他向外走。宫城宗太问他干什么,他说,和阿宗打篮球。
宫城宗太两只手按住、揉搓他的卷毛脑袋,说:“篮球哪天都能打,现在想不想去吃冰?”
“哪天都行吗?”他用怀疑的眼神看他。
他反问:“为什么不行?”
宫城良田站着,可以不再仰望他,盯着哥哥的脸,他说:“当上队长后,你就很忙……不对,升到高年级后,你就很忙很忙了。”
十岁小学生的词语匮乏,“很忙”再加一个“很忙”,想必已经超过能够忍受的范围。
大家说宫城宗太有打篮球的天赋。这意味着他有很多事要做,每天接收新的知识,再练习,运用,实践,做得好说明他名副其实,不够好就需要更多的循环往复,以此证明不负众望;宫城宗太也结交了更多的朋友,在篮球队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家到学校要十分钟,他匆匆跑回来又很快地跑走。
宫城良田说:“不是每一天都行。”
或许问题萦绕许久,久到这一天终于倾吐而出,宫城宗太静静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宫城良田向前一步,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脸贴着皮肤,不管到底有多热,也不曾移开一寸。
“什么时候可以一起放学回家啊,”他闷声道,“阿宗。”
“你都十岁了还需要哥哥接你回家吗?”
“……”
“安娜今天跟我说她以后要一个人上下学哦。”
宫城良田埋住脸,没有动。
直到宫城宗太说:“去买冰棍吧?”
他发出轻微的声音,说“好”。
太阳渐沉,走在路上,他们各自撕开冰棍的塑料袋,良田问要不要给安娜买,宗太说不用了她在换牙别给她买甜的吃。良田被冰得牙齿打颤,他说,我之前是认真在问哦。
“什么?”
“阿宗的出生。”
宫城宗太咬掉一截冰棍,说:“和你一样。”
“但我不记得了。”
“唔,我稍微记得一点,一点点。”
小良比预计诞生的时间早了一周,这是他后来得知的。
三岁的记忆已模糊不清,依稀记得耳朵隔着布料,去听细弱的脉搏,妈妈问有没有听到什么,他迟疑地说,好像是……呼吸。但一定有更准确的、更符合当时的心情的词汇,只不过,空气翕动,他意识到尚未谋面的弟弟正在呼吸。夜晚,妈妈躺在床上,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她抓住枕头、床单、任何能被抓紧的,爸爸慌乱醒来,摸索眼镜,急忙给她披上衣服,随后去往车库驶出车子,他伏在床边,喊,妈妈。妈妈勉强睁开眼睛,左手抚上他的脸颊,手心的汗水濡湿鬓角,她说,阿宗,你待在家里。
接着妈妈被送往医院。宫城宗太面对空荡荡的家,想起平日妈妈虔诚供奉的火神,走到厨房,对着火神,模仿妈妈的模样双手合十。
第二天爸爸回来,一副疲惫却又高兴的样子,他说阿宗你有弟弟了哦,我们一起去看看?
弟弟在婴儿保温箱里。爸爸说了很多,宫城宗太听不懂,只觉得弟弟是他见过的最幼小的人类,妈妈带他来到世上,自己同样如此,于是从今往后,他们会共同生活在一起,成为“家人”,直到……婴儿的啼哭响起,并不响亮、也不温顺,好像与空间产生第一次共振,宫城宗太睁大眼睛,想,弟弟……好小。
“所以我想,应该和你差不多,”宫城宗太说,“毕竟我们都是妈妈的孩子。”
“听起来好普通。”
宫城宗太摇了摇头,说:“我倒觉得……小良能来到我们家,已经很不普通了。”
宫城良田闻言有些羞赧,支吾道:“但是,阿宗你才是更厉害的那个啊。”
哥哥将他的头发揉得更乱,说:“和这个无关。”
他不太明白。
哥哥盯着他乱糟糟的发型和迷茫的表情笑出声来,最后他问:“要不要比谁更快到家?”
宫城良田没有等他数出三二一,便朝前跑去。
宫城良田拿着电影票,踌躇,犹豫,搭在门把上的手收回复又握紧,三井寿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有事吗?”
前者吓了一跳,迅速转身的动作将后者也吓了一跳,宫城良田把票塞进口袋,说我没事。三井寿狐疑地盯着他,打量一番,然后绕过他,推开了体育馆的大门,宫城良田也跟着走进去。
十排七座,十排八座,开场时间七点,片名《蝙蝠侠归来》。电影票已经确认过很多遍,也看不出别的来,为了防止揉皱它,他决定现在起不再碰。首先想象一个具体的对象,对美国科幻片感兴趣,对打扮奇特的男人女人感兴趣,对源源不断登场的反派角色感兴趣;宫城良田和人看电影的次数屈指可数,追溯起来他只陪妹妹一起看过《魔女宅急便》,影片结束后安娜说我也要养小猫,他想幸好她不想当魔女。
小猫当然没能养,毕竟房子脆弱不堪,堪堪包裹住三个人,多出来的生物要怎么对待呢?妈妈晚班回家后,自己吃便宜的面包,兴许对第二天准备便当这项日常任务头痛万分……因此,他们不会养小猫。第二天,安娜就忘了这件事。
他摩挲口袋里的电影票,然后脱下外套,塞进了衣柜。
社团活动时间一般三小时,平常宫城良田会多待一小时,但今天他准时和安西教练告退,回到更衣室,抖落衣服时两张票轻飘飘地滑下,他伸手去捡但迟了一步。
“バッ、ト、マン……是什么?”三井寿拾起纸片,将假名读出来,随后发出疑问。
前提如下,三井寿当了两年不良,他一开始想,既然放弃了一条道路,转而选择另外一条,那就得做出成绩来。于是从某一天开始,他不再遵守学校规章制度(比如,头发长到齐肩;比如,制服敞开,冬天同样),和另一群不良厮混,假如他看人不爽,自然有人替他把人揍了,虽然第一次他也有些震撼,但面上不表,并装出习以为常的模样。说实话,当不良不算容易,他不和人飙车,极少参与群架,如若没有受到照拂,在加入不良团伙的第一周他就会被踢出去。除此之外,他不读书不考试,几个学期下来没被劝退也算奇迹。
他远离正常的高中日常,同伴聚众去打街机(有时是弹子球)的时候他站在门外等待,路过的少男少女看到他,往往如见修罗恶煞。同龄人在参加社团、谈恋爱、为远大前程而努力的时候,三井寿过一种形同幽灵的生活。重新加入篮球队后,他的生活又极速被训练、比赛填满,简言之,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接触过娱乐活动。
宫城良田想,这个人不看电影。
他从他手里拿过电影票,抬头说:“前辈,请你看电影吧。”
他知道三井寿不会拒绝,且没有什么切实根据。
三井寿愣了一下,说:“好啊。”
他们一起去了影院,开映十分钟前,三井寿买了爆米花。他们坐到座位上,爆米花甜腻的气味萦绕在鼻腔四周。灯光暗下来,电影开始,反派角色说自己在下水道过圣诞节,三井寿小声道,啊。宫城良田听到了,疑惑地看过去,对方凑近到他耳边,声音微弱,几不可闻。他说,感觉他有点可怜。
宫城良田却觉得三井寿的同情心泛滥得无迹可循。
出了影院,宫城良田诚恳地说,你知道爆米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三井寿说不知道,爆米花还有花语?第一次听说。
宫城良田缓缓道,爆米花的花语是看电影别出声。末了,似乎认为不妥,他还是加上“前辈”二字。
剩下三井寿站在原地,努力回想:我出声了吗?
他恶狠狠道:“你撞到我了!”
他侧身回头,不解地发出:
“哈?”
人行道,水泥路,通向更衣室,体育馆,自动贩卖机——意思是这条路宽阔、笔直、充满让人头晕目眩的阳光。宫城良田确实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碰一下,但无伤大雅,你去过东京就知道被撞是人生常态,个子高的家伙经常不看脚下和两旁,有时候撞到人连道歉也不说便迅速跑掉,妹妹听闻感叹东京真不行呀,现在他觉得镰仓其实也不太行。
被撞的是我才对吧?宫城良田思索着抬眼,语气凶狠的长发男微抬下巴,用一双深沉的眼睛打量他。说是深沉,也许应该是怨气未消,宫城良田莫名其妙,倒退一步,嘴里说着“抱歉啊”往一边走去,不过两秒被人拽紧背包带,长发男挑高眉毛,说,你想就这么算了吗?
不止一次,宫城良田想过,内地人麻烦得要命,说话拐弯抹角,除此之外话里有话,总是企图让人主动揣摩言外之意。他和女生告白,女孩说你是一个好人。他等待接下来的圆满结局,也许放学后他们能一起去吃黄油牛排套餐,但女孩闭起嘴巴,沉默地低下头,他察觉到自己似乎被拒绝了。他和妹妹说内地人很狡猾,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永远搞不清他们想要什么。妹妹说你都没请我吃过黄油牛排套餐。
宫城良田想,道歉不够,那你就该问我要别的。
只不过多余的事情他不会说也不想做,伸手扯回背带,冷冷地看着他,说我没有钱。
长发男,或者说三井寿,感到可笑,毕竟他当不良以来从未找人勒索过钱。他提高音量,说,我又不要钱。
重点定然并非如此,除了钱,偶然的碰撞,一定有其他更滑稽的原因。宫城良田对陌生人全无耐心,快速道,那我走了再见。说完抬脚便要跑,但有人比他更快,后背撞上墙壁,钝痛从脊背涌上来,来不及站直腹部又挨了一拳,老实说,他不是打架好手,任由人胡乱痛揍也不像冲绳男儿所为,击打如雨点,在停歇的一秒钟,他伸直脖颈给予痛击。
三井寿捂着半张脸,鲜血从指缝流出,宫城良田的样子同样不太好看,并且哪里都很痛,新买的背包昨天才洗过,如今落到地上被蹂躏得看不出原样,他俯身握住带子,拍掉尘土,心下仍不解气,路过蹲在原地的三井寿,停住给了他一脚。
给自行车开锁的时候他想,我遇到神经病了啊!
没过两天,他被人约到天台。
日本高中生的天台,除了告白还有群殴,不良到底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无聊的事可做?找到取笑对象,捉弄他,殴打他,最后说你惹到我了,我是为了心中的正义和兄弟——这种话宫城良田听得够多了。你出生,紧握拳头,哇哇大哭;你和人打永远没有结果的1 on 1,紧握拳头,吐露恶言;你被人揍了你反击你被人揍了你打回去,紧握拳头,砸向地面。
但也不是因为憎恨之类的情绪。
出院后,宫城良田决定打工去赚来回冲绳的路费,至少春假要回去一次,正在琢磨如何向彩子开口,体育馆的门被推开。三井寿逆着光走进来时,他意识到这人是有故事的男同学。
三井寿剪掉长发,露出耳朵和脸的轮廓,重新穿上球衣,表现得十分拘谨,连拿起篮球都像刚学会走路一般小心翼翼。
宫城良田看向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被自己忘掉了,这个想法随着哨声响起一闪而逝。
然后,他走过去,忽视三井寿警惕的神情……踩了对方那双崭新的球鞋。
沙子很软。
宫城良田把捡来的贝壳扔回海里。沿着海岸攀爬礁石,到最大的一块石头上站立,他看着太阳从海平面下落再消失,月光悄然笼罩海面,银色的斑块随波浪翻卷,转身后,仰头,看见一处不大的洞穴——对于十七岁的宫城良田来说,空间算不上适宜。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那些过于破的东西,他闭上眼睛:坏掉的篮球,过期杂志,红色护腕,还有呢?宗太翻看杂志,他摆弄捡来的模型,宗太阖上了书页。之后他又看向什么?
想象你是宫城宗太。
他在空地不停地跑动、运球,篮球碰到篮筐的力度能砸坏年代已久的设施,他发现偷看此景的弟弟,平淡的脸勾勒出称得上柔软的弧度。宫城宗太六年级,已经高出同龄人一大截,周围的小孩还不知道“未来”为何物的时候,他对弟弟说,冲绳太小了。弟弟问,冲绳还小吗?他点头。弟弟迟疑道,可是冲绳的海很大。宫城宗太笑了,似乎为这番话感到莫名有趣,随后他说,小良,教你打篮球吧。
第一次触碰篮球,他觉得有些古怪,更多的则是不可掌控。彼时,他远没有踏进体育馆的资格,沙滩,公园,公共球场,去了太多的地方,将篮球擦了一遍又一遍,连同球鞋放进背包,直到背包被扯开,篮球滚到远处,他被人痛揍一顿,嘴角裂开,脑袋嗡嗡作响。
……想象你是宫城宗太。
跳得高,跑速很快,赢得多输得少,宫城宗太听了许多赞美,如果十个中有三个人这样说,或许有一部分总是对的。回家路上,他走在前面,弟弟跟在后面,距离推开家门的前一秒,妹妹会跑出来,扑到他的怀中。弟弟垂头不发一言。他说我输了,好丢脸。宫城宗太拿过他怀中的篮球,不做安慰,也不说其他,只催促弟弟进门、换好鞋子,然后他们又去往空旷的球场,面对面,中间隔着小臂的距离。宫城宗太信誓旦旦,他说我会让你赢回来。
最后到底有没有赢?
想象你是宫城宗太。
花火大会的晚上,他们一起捞金鱼。金鱼要怎么养啊?这仅仅是一个不经意到了嘴边的问题。宫城宗太托着下巴说,不知道啊,问问吧。要买水缸,一周换一次水,每天给两次食物,观察日常活动……老板回答。如果你想要的话,宫城宗太说,我们就养金鱼。他的弟弟紧皱眉头,似乎正思考人生中的重要抉择,他等他的回答就像每次弟弟认定自己赢过他最终每次他都说“我赢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选择养金鱼。他的生活充斥麻烦,转而把更多的麻烦塞进一塌糊涂的生活,而生活是漩涡,没有锚的船,永远剩一块的草莓蛋糕;他掰断巧克力,他讨厌巧克力在口腔融化的感觉,所以不打算吃掉,最后他只吃酸得过分的廉价草莓。
刀叉在响,排气扇在响,录像带透过墙壁也在响——球鞋摩擦地面,肩撞上肩,进球后他们击掌的声音犹如气球訇然炸裂,涌出的汗将腕带浸湿,心脏咚、咚、咚地跳动,比以往的每一个场合都来得迅猛而强烈。
超过他只能任由船只远去的那一次。
有无数次他面对海。小时候不能在山洞过夜,月亮升起时他奔跑回家,海风吹拂到公路中央,他的身体轻快,他的双脚如临球场,现在他已经长到足够等待太阳重现。
面对海。宫城良田想,我可以原谅任何人。
*捏他了《盲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