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海的熱、熱海的海——金梨2019-2022短篇小說集》

從深沈的睡眠中醒來,我又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最近經常如此,睜開眼睛幾分鐘後,才發覺自己在浴室,在辦公室,在電車上,在居酒屋睡著了。睡了幾分鐘,或是睡了幾小時。 看到天花板上陌生的方形燈具,右邊的落地窗,手指摸到榻榻米邊緣的布條,耳畔迴響著海浪的聲音⋯⋯終於回憶起來,我今早坐新幹線到了熱海的溫泉旅館。 「夜子有沒有去過熱海?熱海的溫泉很棒,我每次狀態不好都能在熱海reset。」我常去的那家居酒屋的媽媽桑建議我去她最喜歡的溫泉旅館,我想也好,我是個不介意嘗試別人的偏好的人。

旅館提供早晚餐,但是已經過了晚餐會食的時間。 直接去泡湯好了。

換好了浴衣走出房間,落鎖聲和旁邊的房間同步了。 我抬頭看,對方突然向我大跨一步。 「好巧啊!我們是坐同一班新幹線來的嘛!」 由於我們的身高差,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半彎著腰跟我搭話。 從東京坐上新幹線,我後座有對年輕情侶,男生長得很像我大學時喜歡的樂隊主唱。一路上這個男生都興奮過頭,彷彿第一次坐新幹線去修學旅行的小學生。他的女朋友戴著眼罩靠在座位上,對他的幼稚發言一概不理睬。 下車之後我直接坐旅館的送迎車,他們也許在熱海的市區觀光,沒有上車。沒想到房間被安排在了隔壁。 「嗯,很巧。你也去泡湯嗎?女朋友呢?」 「啊呀。她傍晚走了。她說我們結束了。」 雖然問了他女朋友,那只是出於禮貌。我並不想關心別人的私事。可是他一副很想讓我問問的神情,我覺得也無妨吧,大不了就是被傾訴兩分鐘,男湯女湯是分開的。 「怎麼回事呢?」 我邊機械地問話,邊按下了電梯的樓層。 「到了旅館我發現忘記帶避孕套了,急匆匆地去旅館的商店卻斷貨,去市區的送迎車巴士也沒有了,我跟她道歉說今晚絕對不會做的。她說為了紀念戀愛一週年,拼命打工,去做了全身脫毛,買了一萬日圓的性感內衣,還節食了一星期⋯⋯但她只是叮囑我買避孕套,我都會忘記。」 「我說這種話可能不合適,你女朋友很期待今晚,所以會失望。不過你不同意分手的話應該還可以挽回吧。」 電梯停在十五樓。我以為馬上到浴場,但是指示牌顯示還要走一條長長的觀景走廊。 窗外還在下雨,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 「如果是第一次還有可能成功。每次她讓我帶東西我都會忘記。充電器啦,耳機啦,飲料啦⋯⋯她好像非常接受不了別人丟三落四,可我的性格就很大條。」 「喔⋯⋯你不寫手帳?或者記在手機備忘錄。」 「寫了還是會忘記唉。沒救了我。」 「那就沒辦法了。有記性很好的人,就有記性不好的人。你們互相理解才能長期相處。」 「等回東京我再考慮要不要求她復合吧。這兩天我想好好泡湯。畢竟我整個暑假打工,才攢到溫泉旅館的錢。不好好享受太浪費了。」 「你不會是高中生吧?」 「大學生,經濟學專業。妳呢?」 「在一家老年介護中心工作,負責後勤的管理。你別往前走了,男湯在那邊。」 我指了指浴場入口的牌子。

這家溫泉旅館建造在海邊的崖壁上,溫泉池正對著相模灣。即使在十五樓,海浪拍打礁石的節律清晰可辨。聽著浪聲,我讓自己的身體由下至上一段一段地進入水中。 熱海的溫泉,真熱啊。全身發燙的感覺久久不能消除,連心臟都被熱透了,砰砰跳動。 氤氳之中,旁邊的女性們正在聊天,互相打趣對方裸露的身體。接著,她們聊起性方面的話題。 其中一人說自己和男友分手了半個月了,對方突然找上門來說,不復合也沒關係,能不能做炮友,都市生活太寂寞了。 另一人表示十分羨慕,因為她空窗了一年,恨不得今天就在旅館搭訕試試。 我不由想起自己的上一次,嗯,是三年前還是四年前?那時我還在讀大學,交了很多男友。畢業時我想就玩到這裡吧,成為社會人就好好工作,就和當時的男友分手了。 求職很順利,我被一家大規模的介護中心錄取。 原本爸爸媽媽關照的獨居的奶奶,身體狀況到了難以自理的程度,便住進了我所在的介護中心。 那段時間看著奶奶逐漸虛弱,我們在一起卻是很無憂無慮的。 一年前,奶奶去世了。 我以為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像送走介護中心其他去世的老人一樣,淡然地和奶奶告別。 奇怪的是,那之後我就總是想到自己什麼時候可以死掉。雖然沒想過自殺,但是有種隨時都可以離開這個世界的感覺。 一個隨時都能死的人,沒有性慾也正常吧。我繼續忙碌工作,有了假期就一個人去旅行,把存款全部花掉,每一天都當作人生的最後一天。可是明天,又總是如期而至。一天又一天,真令人不耐煩啊! 聊天的女性離開了,我一個人靜靜地盤腿坐在熱水中,冥想般地看著大海。 遠處的航船亮著紅色信號燈和黃白色的照明,彷彿靜止不動般地前行著,在我心中劃下一條還未成立的通往熱海市區的航線。 坐在溫泉池邊緣,我雙手交疊擱在大理石池壁上,下巴抵著手背。夜晚的天空是灰色的,夜晚的大海是黑色的,涇渭分明。遠得不能再遠的海平線清晰可見,一端連著熱海市閃爍的夜景,一端連著那艘航船的赤色信號燈。 風吹起來,把水霧倏然驅散,彷彿世界突然拉開了序幕。海黑得真切,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它更深的黑。 我跳下去的話,就會落入這片比深淵更黑更暗的海水之中,那真是比地獄還可怕。 我不會跳下去吧。我想。

泡完湯出來,我隔壁房間的大學男生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刷手機。我想裝作沒看見他,但是他迅速看到我,跟在我旁邊。 「女湯的景色怎麼樣?這家溫泉每半天對調男湯女湯,我想問問妳那半邊的情況。」 「挺好的,對著日出的方向。」 「那很有早起的價值哦!我也跟你交換情報吧。男湯的室外有三層階梯型的湯池喔,每一層溫度不一樣,我只能泡最上面那個,超受不了熱海的溫泉的高溫的。妳知道熱海的溫泉平均多少度嗎?」 「不了解。」 「63攝氏度。熱海百分之九十的溫泉都是高溫溫泉。」 「原來如此。」 「伊豆半島很年輕的,形成時間不長,地質活動還很頻繁。妳去過土肥溫泉嗎?土肥溫泉在海水當中,要先從海邊游泳過去,感覺到海水慢慢變熱了,差不多到了。我小時候去過。大自然好奇妙。」 「你不是健忘嗎?可以記得這麼多。」 「再健忘的人也會記得一些東西的嘛,不然沒法正常生活了。」 到了房間門口,我插入鑰匙開門。 「糟糕,我把鑰匙丟了。應該在浴場儲物櫃裡。」 大學男生說完轉身就跑。 門前地板上放著他的手機,大概是剛才找鑰匙時順手放在地上,急著去找鑰匙又忘了它。我無奈地嘆氣,走過去想幫他把手機移到離門更近一點,以免被路過的人踩碎。 移動手機時屏幕突然亮了,呃,竟然沒有設置密碼?也是,設了密碼他就打不開自己的手機了。亮起的屏幕上,赫然一張照片。 裸體照片。 再一看,是ios相冊的視窗。看來剛才他正在看自己的相冊,看到我時沒有關掉相冊app就拿著手機跟我走了。 腦內迅速分析了一下緣由之後,我還沒有冷靜下來,忍不住去看那張照片。 看起來是在起居室的穿衣鏡前拍攝的,從鏡子的反映,房間不太整潔,雜物沒有秩序地到處散落。他兩手持著手機,頭頂蓋著一條天藍色浴巾。浴巾兩端垂下來,一端落在肩膀,一端遮住了左半邊的腰部以上身體,其他部分一覽無餘。 沒有贅肉,但也沒有腹肌,大腿粗壯,小腿卻特別修長。他可能不健身,平時喜歡足球之類的運動。 我帶著瀏覽某個藝人的寫真集的心情,欣賞著這張照片,直到黑屏,心滿意足地站起來回自己的房間。 過了幾分鐘,聽到隔壁的門打開關上,知道他找到鑰匙,回房間了。 但是過了兩分鐘他又打開門,又關上了。這一次肯定在找手機。 我不禁笑了起來,這個大學男生有點可愛啊。

坐在榻榻米上喝了杯茶,溫泉在我身體積蓄的熱量逐漸消散。我把棉被扯到自己身上,蓋住腿,順手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好久沒有看電視了,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麼節目,隨意輪轉頻道,最後停在了音樂現場的畫面上,放下了遙控器。 哎?正在演出的不是我大學時很喜歡的男子樂隊嗎。幾年過去,樂隊成員們外型成熟了很多。 那時他們說不上是個實力很強的團體,我只是喜歡他們年輕活力,似乎沒有什麼都阻止他們前進。畢業後不再去關注他們了,但是也從網上看到過團隊成員變動,人氣暴跌,表演場規模縮小之類的消息。 我還以為他們就這樣過氣解散了呢。現在重新登上了熱門音樂節目,演唱和演奏的能力也進步了一大截。 在新幹線上我覺得那個男生和樂隊主唱很像,再看,發現並不像。除了都很年輕這一點,其他找不到共同點。我的第一印象為什麼會認為非常像呢? 電視上的表演團體換了一組又一組,我的思緒還停留在樂隊和隔壁的男生身上,溫熱的感覺從我心臟往四肢蔓延,裸露在棉被外的臉也熱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又錯過了旅館提供早餐的時間。收拾了背包,我坐上去熱海市區的車。今天我打算在熱海的銀座商店街和海邊散步。 熱海市的街道在山坡上,從車站走到銀座商店街,要經過一段又一段石階。有的台階上看得到低處的海,我就在台階上坐一會兒,看著海發呆。溫泉廢水的蒸汽從我身側的下水道口冒出來,面前的人家和溫泉施設也到處白煙裊裊。整個熱海市都熱騰騰的。在熱氣繚繞中看海,疲勞很快就消除了,我站起來繼續行程。 銀座商店街和普通的日本商店街大致相似,不過,在這裡可以吃到熱海名產布丁。街角還有柑橘的自動販賣機,投幣兩百日圓就能買到一大袋柑橘。 熱海市氣候溫暖,是柑橘的優質產區。 但我懶得帶著一袋柑橘遊覽,只買了一杯布丁,綿密滑嫩的口感,確實好吃。商店街的末端,過信號燈,就到了海邊。 我在海邊漫步,不一會兒就到了傳說中的「家暴宣傳雕塑」——男子一腳踹在女子的身上,女子躺倒在地上哭泣。 開玩笑的。不是那樣。這是以熱海市為背景的小說《金色夜叉》中,戀人分別的場面,並不是男子在實施暴力。 熱海市因為誤解的人太多,還設置了專門說明的告示牌。 我沒有讀過《金色夜叉》,不禁想像,這對戀人之間的愛情有多麼驚天動地,分別時會如此慘烈呢? 我從來沒有過激烈的戀愛,大多很平淡地開始和結束,要說令我感受到激烈的,只有性而已。 雖然沒有為了性就去戀愛,但是,不得不說,需要性的時候我比較容易決定投入一段戀愛,就像想吃飯的時候就容易進路邊的餐廳一樣。 大學時,也嘗試過找個只是想和我上床的人,無法成功。因為我本身缺乏性吸引力,又喜歡年輕好看的男生,想攻略他們不得不花點時間精力,結果無一例外,變成了戀愛對象。 拿住在隔壁房間的那個男大學生來說吧,如果我直接去跟他說,要不要跟我上床?他絕對會拒絕。我對這個判斷相當有把握。 要和他上床,就必須先想辦法令他對我感興趣。那樣的話,就必須和他戀愛了。 我現在沒有戀愛的心情啊。 唉,算了,要是我實在想做,又懶得戀愛,回東京後索性花錢買性吧,去找最年輕帥氣的那種,反正我也沒有別的用錢的地方。想到這裡,我心情輕鬆了一些,認真地觀察起《金色夜叉》的雕塑來。

午餐在銀座商店街找了一家漁師料理店,花了兩千日元點了金槍魚生魚片,又點了米飯和蛤蜊味增湯,吃完後被自己今天的食量嚇到。 坐車回到旅館,我在房間里昏昏沈沈地睡到傍晚,這次終於沒有錯過會席時間。

「好巧!去吃晚餐?」 一開門,大學男生也正好出門,大聲地向我打招呼。 「嗯。」 我點頭,往電梯走,他像昨晚那樣跟在我身邊一步左右的距離。 「你上午是不是沒有去泡湯?我去了哦!可惜也沒有日出,今天是陰天。」 「我直接去熱海市了。」 「喔喔,那你看到那個家暴雕塑了嗎?哈哈哈哈哈,其實那個不是家暴,是《金色夜叉》的場景。我看到介紹的時候笑到快斷氣。」 「嗯。看了。」 「商店街的柑橘自動販賣機呢?我買了一袋,回來路上就吃完了。」 「沒買。」 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冷淡的回應,依然在喋喋不休。 餐廳的侍應帶我進場,他也跟在我邊上,最後乾脆在侍應給我拉開的椅子對面坐了下來,還把自己的餐券放在桌上。 侍應仔細看了我們的餐券,還做了筆記。 對面的男生也湊過去看我的餐券,侍應走後,他又跟我說話。 「原來你叫YO-KO啊,太陽的陽?」 「夜晚的夜。夜子。一般人都猜不到。」 他拿起自己的餐券,舉到我眼前。 「我叫AKIRA,妳猜漢字是什麼?」 「日曜日的曜。」 「欸——妳好會猜。」 「嗯。我的直覺很強。」 很快上菜了。 名叫曜的男生邊吃上等的鐵板牛肉邊講話。 「我前女友是我們大學的生徒會主席,我不太明白她為什麼會看到我,我覺得她很優秀又很漂亮,同意跟她交往。可是呢,交往之前她明明說我這也好,那也好,交往之後,我就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僅我的生活習性讓她不滿意,她還覺得我缺乏上進心,畢業以後前途堪憂。我今年才大學二年級,就職的事情三年級再考慮也來得及吧!妳是什麼時候開始考慮畢業的事情的?」 「大學四年級,寫畢業論文的時候。」 「我就說嘛,剛考上大學,不好好體驗大學生活怎麼行!我沒有聽她的,加了好幾個我喜歡的社團,足球、演劇、志願者團。妳大學時是什麼社團的?」 「棒球隊的啦啦隊。」 「妳喜歡跳舞啊!」 「不喜歡,因為棒球隊的帥哥很多,啦啦隊員和他們談戀愛的機會比較大。」 「成功了嗎?」 「在棒球隊交到過三個男友,都是人氣隊員。」 「厲害喔~除了棒球隊,還有別的男朋友嗎?」 「有一次盯上我們學校的搖滾樂隊的鼓手,我陪他去了幾十次音樂節,但中途改變了計劃,追到另一個樂隊的鍵盤手。他的手非常好看,看他彈鍵盤的時候迷上了。」 「哇,執行力好強。」 「大學最後一任男友是美術設計專業的學生,一個沈默寡言,被稱為冰山王子的男生。」 「妳怎麼到手的?」 「賄賂了美術系的朋友,讓我去做半個學期的裸體模特。大家畫畫時,我就直視他的眼睛,無論他多少次移開目光,我都一直看著他。」 「有用有用,我都能想像到他會心動了。」 「這個男友需要花大量的精力去維繫感情,我畢業後想好好地成為一個社會人,就和他分手了。畢業後沒有交過男朋友。怎麼說呢,工作已經很累了,餘下的時間想用來陪伴親人。」 「這樣啊⋯⋯進入社會是這麼辛苦的事情啊⋯⋯真不想畢業!」 餐廳的音樂演奏停了,有位侍應穿著的人走上台,拿起話筒。 「感謝各位下榻本館,我們所有員工致力於為各位尊貴的客人創造美好的回憶。今天也有在此慶祝週年紀念、生日的客人,讓我們一起為他們祝賀!請看第五號桌,今天戀愛一週年的,AKIRA先生和YO-KO小姐!」 什麼? 「啊,我忘記讓他們取消了!」 曜一臉抱歉,投來撒嬌的眼神。 周圍的人熱烈地鼓掌,負責我們這一桌的侍應端著蛋糕,從餐廳入口緩緩走到我們桌邊,放下了蛋糕。 掌聲雷動,直到主持人宣布下一位慶祝生日的客人。 「那,吃蛋糕?」 曜猶豫著拿起塑料刀,徵詢我的意見。 「好吧。」我說。 曜看我同意吃蛋糕,瞬間恢復了輕鬆和活力,哼著歌給我切蛋糕。

吃完飯,我和曜離開餐廳,一路上還有不明真相的客人、工作人員對我們說「恭喜」,我沈默以對,曜很開心地跟他們又是道謝又是擊掌。 無所謂,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誰看到別人戀愛不高興呢?我就當自己是模特,博大家一笑好了。

我推開房間門時,曜轉頭嚴肅地對我說:「夜子,妳覺得我怎麼樣?是妳喜歡的類型嗎?」 回答是,還是,不是? 幾秒鐘在我的腦海中思維已經跑了無數個圈。 最後我說:「如果我只想跟你做,不想跟你戀愛,你能不能接受?我付錢給你也沒問題。」 曜錯愕地看著我,幾次張口都沒有說出一句回應。 「我開玩笑的。」我進了房間,把門鎖上。 看了會兒電視,悸動無法停止。我嘆氣,換好浴衣,去一樓泡湯。 一樓的溫泉池離海面不到五米,潮鳴近在咫尺。我背靠著石牆坐在溫泉裏,肩膀和脖子都被寒冷的海風吹著。身體輕微地顫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熱。 浸泡在水中的身體感覺不到溫差之後,被海風吹著的身體也漸漸不覺得冷了,熱量在全身循環,我變成了溫泉的一部分。 從溫泉走出來,我趁熱量沒有消散,快速穿好浴衣回到房間。 拉開落地窗的半透明窗簾,對面的熱海市的夜景很美。閃爍的燈光層層疊疊地爬上山腰。偶爾勻速移動的光鏈,也許有電車經過。 窗戶下面便是海。浪花衝上礁石又退下,潮鳴聲的節奏時而激烈,時而平靜。 我把自己想像成那塊礁石,想像海水時而撫摸,時而衝擊著我的身體。 想像中的高潮即將要來,被敲門聲打斷。 「夜子,還在房間嗎?我是曜。妳說的話我考慮過了,我覺得還是一步一步慢慢來比較好。我們先交換line,好嗎?開一下門吧!」 接著又是急促的敲門聲,咚咚,咚,咚咚⋯⋯ 我打算站起來去開門,然而,高潮猝不及防地從我的幻想世界衝出去;彷彿被誰踹了一腳,強烈的快感霎那間將我整個身體擊倒在地。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蜷縮著,用盡全力地想要從中掙脫。 要死了。我覺得要死了。 隨之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有了清晰的觸覺,不僅我活過來了,周圍的一切都好像有了生命,嘰嘰喳喳地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原來想死的感覺,就是想要活過來的感覺。 我開始沒完沒了地抽泣。 不知何時曜不再敲門,我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恢復正常的呼吸,我沒有去找曜,一個人在房間裡看著音樂節目睡著了。

退房這天早晨,我難得早早醒來了。窗外天色微明。退房前再去泡次湯?也許看得到日出。 十五樓的露天浴場對調了男湯和女湯。 等太陽好久,厚厚的雲層,太陽的輪廓難辨,但看得到太陽在那裡,在雲層之後。海平線發亮,一條淡淡的橙紅色。 我泡湯太久,感到悶熱,手指皮膚也摺皺了,便決定回房間。最後沖洗時我想,沒有等到日出的那一刻也沒關係,因為太陽還是在那裡,升起或降落,與我的注視無關。 我果然活過來了。活著的感覺真好。

回房間時,曜的房間門開著,工作人員在大清掃。看來他已經退房了。 我收拾好行李退房,坐巴士到熱海站,順便在站前逛逛商店街,買了幾盒熱海溫泉饅頭當伴手禮,進站登上回東京的新幹線「小玉號」。 一路上我看著窗外的風景,看著那些人們生活著的建築,那些茁壯的野草樹木,依然止不住流淚的衝動。 熱海,我還會再去的。

在那之前,也去曜君的大學看看吧。

金梨 2020年12月6日 熱海/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