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ppho

今天上午去修了电脑,中午十二点半到了厂里,一直呆到晚上六点半才和老板杨哥一起回去,但是车床的工人还要加班到十二点,第二天早上七点多还要继续来上工。今天又记了很多笔记,要不是找维修部要了台备用机就要整理不完。

我今天依然是按车间的位置顺序来转。首先跟的是一个河南来的查片阿姨。她两片两片地检查前幅的布是否有破洞、走纱这种不合格的次品裁片。如果一条裤子的布是次品,就会一下子从八十块钱一条折价到二十块一天。查片的时候一手捏后面,另一只手接前面。高阿姨今年五十多,家里的两个儿子一个读本科一个读专科。他来广东十多年了,但老家是河南郑州的。她是别人介绍来这个厂的,现在如果不认识人的话都不好找厂,因为只有熟人才能为你的能力担保。她同事干两个厂的活,另一个厂的货相对少一点。经过他我才知道之前裁床的一对男女是夫妻俩,而扫粉的一男一女也是夫妻。她的老公同样在厂里干活。她查完货把货堆在一边,后面装袋的嫌他太占道,他就叫她老公把货一起搬到旁边。

他后面是装袋的,装袋后面就是平车。平车是制衣厂的主力之一。平车指的是缝纫机的针数,就是一根针,和他对应的就是双针。缝纫机上有两个线筒,分别是底线和面线。面线就是布片正面的线,相对较粗,而底线则相反。面线是缝纫机针上穿的线,底线则在缝纫机里看不见。厂里大概有十多个平车车位,三个双针。和平车对应的是装袋、打边、双针、拉裤头、大脚、剪线等性质不同的工序——判断标准就是他们的缝纫机种类不同。平车师傅负责的工序和双针、埋脚以及扫粉这些有本质的不同,其他几个都是一个人负责所有,算是流水线作业,而平车则是一个人负责多道工序并最终组成一条裤子,所以算是半流水线。在我带的半天里,一个平车师傅就已经做了三个版、每个版三四个工序。我一开始去的时候他们在加中线,就是在双针压好的两道线的基础上再压一道。如果线跑偏了还要拆开底线重新压。平车会包含多道工序,基本上裤身上有缝线的地方都是平车来做。前幅做完做后幅。前幅有贴拉链、加中线等等,而且做完一床货还有一床。正月是最忙的时候,档口在前面催货,工人在后面赶货。

虽然厂里有三台封口袋的机器,但是复杂的款式机器做不了,而且流行趋势多有变化,所以基本上人工还是厂里的主要劳动力。绮丽人的厂虽然很累,但谢姐姐说很自由——你想做货就做,做完就可以歇着,但是自由的代价是赶货的时候累得要死。不必流水线的大厂工作细化、相对活少。谢姐姐是8号车床,她旁边的是小梁,7号车床。后面一排是3号、4号、5号、六号。厂里所有人都称呼彼此工号,今天问起来的时候小梁才跟六号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姓什么。扎号是按工号分的,每个人一天都会另一张写着工号、款号、码数、扎数、件数的单子,最后如果货出现问题,也是根据工号来追责。谢姐姐是99年的,老家在江西,她老公就坐在旁边打边。打边是在裤边匝一圈线,机器上挂着五筒白线。有时候还包括表袋,具体的要看款式要求。打边是为了在裤子合起来的地方防止洗水的时候裤边被洗烂,而所有这些边边的地方都要打边来加固。双针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不过更多的也是因为流行款式要求。打边机上积的灰最多,不光是布料的蓝灰,还有线头的白灰,师傅头脸上也全都沾的是粉尘。谢姐姐做完一批货之后就先抱给后面缩位的广东阿姨,她来打边钎,用的是黑线(而其他人大多都是黄线),围绕前幅最顶上压一圈线。

双针的师傅没有工号,因为这一组就他一个,和打边一样。他姓杨,手脚非常快,我都没看清布是怎么动的一扎货就做完了。双针压的是底浪,就是前幅和后幅相接的地方。其实前幅和后幅已经压好缝合完成了,但是因为款式流行,还是需要双针再压一下。说句题外话,今天我进场的时候看到门口贴了不少招工的牌子,好多家制衣厂都在找双针和打边,也有几个平车。却熟练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车位总是固定的,所以师傅的人数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我跟杨师傅说话的时候他半边耳朵全红了。我第一天进厂的时候他就老抬头看我,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谢姐姐和小梁都很奇怪我的身份,问我是做什么的,是不是老板的亲戚、是不是要自己开厂。我连忙摆手,说自己老爸和老板认识,家里实干批发的,这次是来写报告的,而我是个政府管理的研究生。后边缩/容位的阿姨还说,他昨天就很奇怪,怎么我在厂里到处玩还不干活,到底是做什么的。这话微微地刺了我一下,但是我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我就是到处乱窜还什么都不干。但是当我解释完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还向我大倒苦水,讲他们工作有多辛苦,工序有多么复杂(暗示我这个行外人是学不会的,不过这都是实话),每天加班都做不完货,有学历就千万不要碰这个。我一般问他们的都是工序叫什么、有什么步骤和需要注意的细节、这个工序是为了做什么,以及工资工龄这些,聊得好的我才会问他们怎么称呼、是哪的人、几几年出生的。小梁昨天吃饭的时候没去。正月十五厂里老板请所有工人吃团圆饭,但到场的大部分是老员工,我们桌只有一小部分是年前和年后刚来的这个厂。

我和谢姐姐、小梁关系真正好转的转机是我坐在他们旁边的板凳上给他们打下手。第一次是前代打好边后都被线圈连在一起,小梁本来进度就比别人慢——因为他没有别人经验多,才刚学会差不多一年,他看我闲着,就叫我帮他把这些前代都一个一个剪开。他递给我把蓝色大剪刀,教我在剪的时候再前段短的地方下剪子,这样剩下来的一段就是长的,然后把这些长的对齐一起剪开。他给了我一长串布片,但其实也就二三十件?我低着头弯着腰剪完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谢姐姐的货,他的货还没找出来。剪完前代还见了后代。我转了一圈回来之后,发现小梁的货做错了。他那个后袋本来做的事阴影款,就是再后代殇还要再封一层短布,结果他单单把短布车完,等于是把一个组合的布片分开了。就需要把短布上车好的线拆了重做。他又有好几串布要拆,老板娘的婆婆就递给我一根撬针教我帮他拆。如果说之前小梁对我还有点打趣和轻蔑,我帮他搞完之后他就安静很多。我走的时候和他们打招呼,谢姐姐笑得很和蔼,小梁笑得好害羞。

前天电脑进水了,导致昨天键盘失灵开不了机,笔记就落下一天没记,所以其实是六号在记五号的笔记。

昨天跟的工序是扫粉、整后袋还有埋脚,记了五六页笔记。扫粉是石灰兑水之后,刷子蘸水,在打有孔洞的塑料蒙版上刷,这样白色石灰就会漏在面料上,如此其他车位就能知道沿着什么地方压线。扫粉的人有一组,分别扫腰头和后袋、袋衬和表袋。扫腰头的是用固体裁衣划分,是一个材质类似于粉笔的小圆片。扫腰头的是贵州的,干了有四年,但是之前在别的厂干,有熟人介绍过来的。扫后代的是广东人,干了有十几年,但在这个厂只有四五年。扫粉的人工作时间大多不固定,只要一批货裁完之后都扫完就可以下班回家,基本四五点都可以回去,不过有时也会加班到十点多,到赶货的时候饭都没时间吃。扫粉的技术含量不是很高,门槛和危险性都比车床要低很多,唯一要注意的是怎么根据纸样裁剪塑料板。扫一扎货大概需要5-10min。虽然工作简单,但是量大,因为这一批货基本上都是由这一两个人扫完,得有一千多片。每条一毛左右,一个月估计能挣五六千。扫好后带着写清扎好床数和码数的单子捆好。这个单子是工厂里最重要的分货凭据,是货品的身份证。根据一个单子上特定的码数、扎数才能做成一条完整的裤子。因为车位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单子上的扎数来找自己的货,分到不同的车床手上。车床的人都不怎么讲话,但是扫粉的两个大哥海经常和我聊两句,嘱咐我千万别干这行。

扫粉的床后面就是后代机。后袋机是专门缝制后袋的,就是把口袋拉好线,缝到后幅上、再压好线。压上来的线是双排的。这个机器花了厂里三十多万,替代了人工缝制,但仍然需要人工来操作程序、换线芯、调整针距等。面板程序上有缝纫针距、面料选样、实时转速、速度档位和完成件数。拉口袋也需要留着几厘米的纸口。虽然机器干了大多数工作,但难度是如何操作机器,这也需要培训。我去看的时候已经做了4825件了。后袋整完还是需要根据扎号捆好。机器是22年3.31生产的,但是表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粉尘。

埋脚的车上有三个线筒,技术要求很高,因为需要用手遮窝进去1cm左右的纸口,稍有不慎就会把手指割断。纸口是因为缝纫的时候需要把布折进去一节,这样才能上下走针。机器也是线折边再缝制。师傅都是有很多年经验的专机高手。埋脚首先要把机头和后幅缝合,然后再把两片后幅缝在一起。埋脚的也是脚踏缝纫机,脚踩下去,针落下来。坐在师傅前面看,就会看到碧聊的运动方向和人的操作动作;而在后面就会看到缝纫机的针和线的走向。拉头就是折进去的纸口。

贴服就是在前幅拉链的地方贴上3cmx5cm的白色塑料布当底衬,两片前幅只用贴一下,因为两片正好组成一条裤子。贴的时候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需要考虑拉链的位置,边距大概在5mm-10mm流水贴好后用熨斗烫平,隔三四件烫一下,不然太厚没有效果。前幅后幅打好边后也需要那熨斗烫平整。打边就是缝合后再用白色的线匝一圈。六号的笔记还会继续讲。

正月里工人都不稳定,因为是计件制,所以可以做两件拿了钱就跑到别人家的厂子,看看哪个厂待遇好、挣得多,基本上过了正月人员就差不多固定下来了。现在厂里工龄最久的大概做了五六年,但基本上所有工人都是干这行超过三年的熟练工,最久的大概干了有三四十年,大多在不同的厂里辗转。厂里男女人数大概对半,七八零后居多,也有两三个九零后。工厂里所有工人几乎都系围裙带袖套戴口罩,但是一天结束后眼周手臂都沾满了牛仔布的藏青色粉尘。除了粉尘多,厂里的空间也极为拥挤,基本上直不起身。虽然一层楼大概有三四米高,但是由于天花板挂满了电灯和电线,一抬头就会撞到电线。货堆成裤子山裤子海,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牛仔布在这里也物尽其用,废步做成布兜、垫布,或者用来绑水瓶、捆货。

今天去的是迪迪姐家的厂,她老公陪着,还带着他二儿子。制衣厂各个车间制作牛仔裤的工序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一个像我一样什么都不懂的人,一看见嘎嘎嘎不停地响的缝纫机和车床,脑袋都稀里糊涂晕晕乎乎的,更不要提各种各样的术语和行业黑话。但是熟练之后就会很轻松,因为都是简单机械劳动的体力活。虽然看起来裁布、缝纫要比重工业的机床什么的安全很多,但空气里飘着面料的碎屑和粉尘,不戴口罩的话呆一会就会忍不住打喷嚏。

档口下单做货,从面料采货开始,出一张制单表,写明工衣要求,包括绣花、五金等;然后用电脑软件设计打版,打好的版已经包括了缩水的放码。因为布料在洗水后会缩水,所以需要预先做大一点。工厂会先在面料上用一块50cmx50cm的塑料板画好正方形,通过测量正方形边长在洗水后的变化来计算缩水率,一般在15.5%左右。在一张纸样上会标好面料、款号、码数、颜色。纸样包括前幅(裤子前面的一条腿)、后幅(裤子后面的一条腿)、表代(袋)(前面的裤袋)、后代(袋)(后面的裤袋)、机头(裤子后腰的中间部分)、前侧(有时会在侧边有拼接)、腰头(裤头)、耳仔(裤子用来挂腰带的耳朵)、表袋*代(裤兜的衬布)。这几个部分分别由不同的车床来缝纫。每个车床两人一张桌子,各自守着自己的缝纫机进行半流水线作业。之所以是半流水,是因为每个车床偶尔还会顺带做一些别的工作。拉完布后根据纸样裁布,用的是带着30cm长刀片的机器。裁好布后会有专门的师傅分货,量大的时候粉一组二组。有的时候出了新款或者复杂结构,师傅都会指导工人怎么做、哪里需要注意,比如封口袋的时候需要掖进去几厘米。裤子的结构和所谓的社会结构多有类似之处,也就是一条裤子是怎么构成的。一般的简单款式就是没有零零碎碎的拼接或其他工艺,而复杂款式比如风琴袋(裤腿上有好几个口袋)、开袋(西装裤后面的口袋)都需要留意是不是车宽了或者窄了,否则洗水的时候就会洗烂,也就是本来应该平整的裤子出现了很长的一段毛边。

有的工序虽然我知道了名称,比如扫粉、打脚、缝眼、剪线、查货、打钉、埋脚,但是还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彼此的联系,也不熟悉具体的流程和需要注意的细节,等于是知道也是白知道。工厂一天大概能出货100-200条裤子,复杂的裤子可能一天只能做二三十条,工人每条大概能挣五六块钱,工作时间很弹性,有的时候五六点就能下班,有的时候得加班到十一二点。

我今天主要是跟在拉布裁布的一男一女后面观察学习。他们估计都在四十岁左右,女的原先是别的厂的,这两天刚过来,听口音可能在潮汕那边?把一卷布从拆塑料封到捆好布片,大概需要1-2h。首先需要把几卷几卷的布用推车运到机床上。一卷布得有二三十斤重。布

男人正在裁的时候女人去核对码数,她把码数誊抄在白色布单子上,标清款号、床号、码数、札号和件数。比如61192 13 27 16 22,就表示这个版的裤子,现在裁的是第十三床,码数是27码,这一捆是第十六札布,这一札共有22件。用一根废带子把单子串好捆在布上。一个码数捆一札。地上满满当当都是废弃布头,下午有专门的人来收。这一块我今天还没看仔细。总之拉好布后,师傅把纸样铺在布上,用特制的订书器订好,然后一手持机器,一手按住面料,机器沿着线裁开。纸样上有时只会画一个版,比如27、28这种订货量大的,而25、30这种则会和25、31的版合并,等裁好大码之后再把一部分改成小码。一卷布拆开塑料封后,先用一根杆子捅进轴心的纸筒,这样就能把布架在杆子上,然后移动到钢架上,接下来开始把一卷布抽开,散在木板车上。面料需要散开疏水,这样才能有弹性。然后放【几】拉布。需要三根钢管和【两个【】铁架子【 【 【钢管【来回车走【袋【【

虽然日期是2.3,但实际动笔是2.4,只因为昨天实在太累了,到了九点之后头疼得受不了,狂飙连一集都没看下去,洗了澡就直接睡了。昨天倒也没什么事,主要就是应酬,幸好还记了一点笔记,今天补上。

上午依然是转档口,三号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人了,除了花匣子和代嘉尔这几个做现金客的。每天最先去的都是miss fen家,因为阿飞哥主要作他们家的货,而且每天都有两三个版的现货。这些现货应该都是年前备好的,这两天慢慢拿出来上。有的可能放假很早,导致货全都卖出去了,现在客户想要货就只能排单。至于想代嘉尔和花匣子这种只做现金客的压力就小一些,年前还备了不少货,不过客人要现货的时候另一个问题就是有货但是配不出来,根本原因还是备货不足。今年是特殊情况,因为年底的时候大家因为生病都早早放假了,工人们还没到过节就都已经回家。miss fen家和别人家有一点小不同的是,别人家都在地毯上看货拍图,他家是在木桌上,当然也有地毯,但是用的不多。之前还听艾乐帆的迪迪姐笑话古月家新换的地毯拍其图来土死了。好像这几个厂家都不太看得上古月家,连阿飞哥也是,不过我妈倒不在意,相反,她正希望没人看好古月家,古月永远呆在红遍天那个犄角旮旯里,这样自己就能拥有他家的霸权。

我们家知道代嘉尔,还是一开始b1b2的老板娘说漏了嘴,“他妈的,都是一个洗水厂,怎么就洗不出他家的颜色。”当时我妈还纳闷,这是哪个没听说过的新厂。后来才去问的阿飞哥,阿飞哥就把他家的微信推给我妈。

这段时间市场上的裤子和衣服最流行的logo就是Celine的,其次是香奈儿和loewe,不过韩系的一般不做这些,欧货的裤脚、裤头都是香奈儿的铁标,有的时候是半个,有的时候在裤筒上印满了印花。虽然在我们看来很土,但是有的顾客还就吃这一套。我妈前两天也进了不少无弹的货,可惜顾客都不要,还是要有弹的。

这次主要是替我妈考察那些大档口的装修风格。我认为最有品味的是三个一家,他家墙壁的石材都是定制的,两种灯具,正中的顶上是白色的暗光,斜着的两排湿黄色的暖光。

下午过后阿飞哥就和慧慧姐回成都了,把我放在了艾乐帆的档口。他家的档口原来在红遍天,后来不干了,导购就全都呆在仓库里发货卖货,偶尔有几个顾客来看,不过也都是老顾客,毕竟没有什么散客会跑到一个库房大楼的犄角旮旯打货。仓库咧还是没多少货,有的货都是断码还有次品(裤子上有机油、破损等,没法继续卖的),而且都是年前的版。几个厂基本上都是做的那么几家洗水厂,所以要货都要等上五到十天。不过直播客和别的客人都不一样,他们只要版,也就是一条裤子,然后她的粉丝在直播间里下单,她再从厂里下单。虽然不用承担压货的风险,但还可能大量退货换货,而这是厂家不负责的。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只有云姐一个人,云姐是e+美的导购,后来红遍天的档口拆迁,正好迪迪姐家缺人,他就过来给她干活。三号去的时候又来了两个人,都是潮汕的,家里还都有三个儿子。他们几个导购除了云姐也没什么活干,就给迪迪姐带孩子。厂家用的商陆花系统和二批档口的还不太一样,这个粉的事发货门店、开单门店、电源(管理员)。云姐根据客户的要货情况,在a4纸上统计好了,然后录入系统,向厂里下单。兰就是蓝色,克就是黑色——这么写是因为省事。大概每个版每个颜色三四百条。迪迪姐是从深圳过来的,他从深圳的厂让买手花了四千块钱买了七个版,一个版六百块钱,大概十几条裤子,买好版了之后带回家打样仿版。下午三点左右进来了一个短头发女孩,98年的,本科学的金融,和迪迪姐都是哈尔滨人。她是给他妈在哈尔滨的档口打货,和迪迪姐比较熟。在他们仓库干坐着呆了两个小时,困得要死也不敢睡,头昏昏沉沉地跟迪迪姐的客户一起去吃海鲜。这几天海鲜我都要吃吐了,连菜也都见不着几片,这辈子都不想再碰扇贝生蚝龙虾田螺。

大概八九点的样子迪迪姐开车带我和他儿子一起回中山。先去的制衣厂——绮丽人制衣厂。这个厂一开始是她婆婆的,大概在2004年开的厂。她婆婆岁数大了之后眼光有点跟不上市场流行,就主要由他和她老公来干。她老公和婆婆都是四川人,婆婆精得很,问到工资之类的问题时她就装听不见。她老公则一五一十地都跟我讲了。迪迪姐开车回来的时候还提到他们厂去年有个工人把她婆婆告上法庭,因为他在上工的时候把手伤到了,迪迪姐的原话是“没弄断,其实也不太影响”,但是除了医药费之外它们家也没赔偿什么别的,因此工人就心里不舒服,在法庭上要她婆婆配了他六万块钱,好像是几个月的工资。迪迪姐说,这劳动法真是保护工人,根本不带保护老板的。

厂里大概二百多平方,主要分为三个部分:设计师,车间,尾布加工,连带着老板办公室。一条裤子大概要先制版,然后打纸样,送到裁床,最后送到洗水厂,洗完水饭回来做尾——比如剪线头、钉扣、装袋等。现在工厂最缺的是熟练工,年前裁床走了两个,还剩一个,四号的时候有个姐姐从别的厂里转过来。工人的工资是计件制,一件大概五六块。从早上七点多干到十点十一点。

今天仍然是在转档口,加了几家新厂家的微信,熟悉面料和版型,尝试用纸笔把不同的款画下来。转档口的时候我妈和我小姨指示我去一些固定合作的厂家的档口,一看它们家的新款长什么样子;二摸面料有没有弹力、好不好;最后还要看这些厂家的客户多不多。下午去做便宜货的两个批发市场,万佳和南城转了几圈。这两个市场的音乐、装修和导购穿搭风格都落后十三年将近十年,饭味到处乱窜,ktv蹦迪曲彼此较劲。不过这几个批发市场的导购基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又瘦又小,基本比我矮一个头,上165的都很少。

昨天主要是慧慧姐带我看,今天是阿飞哥。我主动问他,他倒也乐意给我讲这些。他指出,差的洗水看起来都脏兮兮的。而便宜货的面料不管有弹无弹,摸起来都像纸一样,缺乏柔韧,而且挂起来没有垂坠感,看起来轻飘飘的。贵的裤子不仅在面料上下功夫,纽扣、皮牌(裤腰上的长方形标识)、拉锁/锁丝、内线(裤子里面的缝线)都有很大不同。纽扣有光泽,皮牌顺滑有质感,拉锁用ykk的,内线密实,走线平整,裤头裤脚没有多余的线头,这就是一个好面料的裤子应该具有的品质。什么厂适合做什么裤子,是这家裤子到了档口之后,导购穿上身(一般是身材不怎么好的那个),这是第一遍关卡;客户反馈是第二遍关卡。二批档口就是要在于客户的一次次你来我往的交换中确定自身的主打风格和偏好路线,并进一步与厂家建立联系。二批档口做大了之后是可以以自身建议影响厂家的设计路线的。如果这家厂的货实在做不动,就会慢慢减少他家的量,把它变成主打款的陪衬,主做其他家的裤子。b1b2就是典型。他家裤子这两年已经逐渐不再适应市场需求,现在市场上的大部分厂家都开始追求简约的韩系风,古月虽然不是韩系,还是零零碎碎的欧货风,但是他家洗水好,b1b2洗水也一般,版型没有突出的特点,本来已经落了下风,但我家档口有的顾客就认他家的牌子,每次非得要找b1b2,所以还必须得搭着他卖。

不过之所以我对b1b2的评价不好,还有一部分主观原因。第一次去他家档口的时候店长听说我是侯老大的女儿,可热情了,还加我的微信说要请我吃饭。结果今天再去的时候店长不在,只有两个小妹,对我爱答不理。我想拍几个新款的照片也没有好声气,还一定要问我到底是哪个档口的、有没有他家微信。拍了两张照片我就悻悻离开,没想到我爸妈的金字招牌竟然也不好使。听阿飞哥说,裤本色家小妹情商就不高,只认得几个老客户,别的新客户进来都不带招呼的,这两年也逐渐走入下风。

每次阿飞哥他们都会第一个去miss fen家,也就是简一家。简一家在固安也有二批档口,和我家是竞争关系,因为同一个厂的货他家总要便宜十块钱,但是他家厂的货我家也想做,这个就是第一天说的那个贴牌故事。每天他们在miss fen的那个小木桌上挑好款之后就会在他们和厂家的群里报上款号和要的码数进行下单。阿飞哥指出,牛仔裤的客户群大多很稳定,比如你今天穿这家牌子的裤子,说不定以后一直都买他家,这就形成了某种购物习惯;但是女装则相反,今天买这家,明天看流行变了可能又买别人家;有些女装厂家这一季度出了一个爆版,可能下一个季度客人就散了。然而,牛仔裤不管是上游中游还是下游,利润都不高,女装则是暴利产业。万佳的女装批发价只有二三十,但是放到淘宝或者零售店都至少有一百多块钱。万佳的牛仔裤一般不超过70,便宜的都在五六十,和十三行的牛仔裤整整差了一倍的价钱。万佳的裤子就正如阿飞哥说的那样,即使是有弹的面料也轻飘飘的。往往看一眼,摸一手,暗暗撇撇嘴就走了。虽然都是便宜货,十三行厂家的洗水质量还是要更胜一筹。今天转红遍天的时候偶然走进一家店,并排的三个档口都是他家的,但裤子完全是一样的。之所以分三家,是针对不同市场的控货情况。比如成都金合欢市场有一家做了芭惑的裤子,那同样在这个市场干的闪耀家阿飞哥就得去旁边的小松菜家开单拿货,但这两家唯一的差别就是名字不同。开单名通常是地区+男老板称呼。这也就是十三行都认我爸侯老大,不认识我妈梅姐,而二批档口的客户群里则恰恰相反。

砸再多的钱也不允许赊账,即使你手里攥着200万现金(你都有现金了干嘛还要赊账),必须看到你的货卖出去、补单良好,彰显自己深厚的客户群基础。当时我妈特意坐飞机过去想做三个一家的客户,但那个时候刚有起色,那个时候还有一个浙江客户,和其他客户关系可好了,互相帮着说话,更让人焦虑的是,要想在二批里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位置,有的时候还必须做某个特定的厂,比如代嘉尔,他算是十三行里数一数二的大厂,有些客户只认识这个牌子,到了你的档口先问一句有没有代嘉尔的裤子。因此这两天我爸和代嘉尔的老板娘一直在周旋,他必须要现金不允许赊账,但是现金的话就批五十条裤子,在我们家的货品总量里根本不够看,换句话说就是洒洒水,对我们档口自己的品牌效应并没有太大助力,反而给代嘉尔和做代嘉尔的二批档口抬咖。但是我们家的流水非常高,代嘉尔不可能白白看着这么大一个客户流失,这就需要看以后双方如何协商/讨价还价。“姐姐,和我的客户在商量”——只是说辞,不可能和他的课书商量。因为货也不多,然后我家档口也没有着急去做——家里也有卖的。得慢慢谈。虽然阿飞哥先做代嘉尔的客户,但是没有做太多,每次只拿三四个版每个版五套25-28,在厂家哪里也说不上话。不过也有的时候好的档口和好的厂家会相互成就。所谓好,就是有良好的口碑和名望。比如无限色彩开始慢慢做出了火候,如果他这个时候和三个一这个数一数二的厂家合作,就会把自己的名气更推上一层楼。

合作更深之后,二批档口和厂家就会有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比如有的设计良好版不会挂在十三行的档口,而是在微信上六给那些重要的客户看——这就是为什么我妈即使不去广州货还拿着回来。生意人都精得很,藏着掖着,滴水不漏,怕别人探路,永远不会把所有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即使对大客户也会留一手。我家和阿飞哥也存在微妙的竞争关系。比如阿飞哥有时候会撇下我自己去转转,而他向我旁敲侧击我家档口的情况时我也会含糊作答——只不过这是因为我真的不是准确了解。年后走了两个导购,老李先走,带着王丽在年后也走了。昌盛舅舅的女儿周玲不念职高之后昨天也来我家干活;推包的程建也走了,新的男孩还没招来。而那些厂家的货我只是在之前开单的时候了解个大概,比如闪耀——在之前我从未想到原来闪耀就是三个一。所以我妈和阿飞哥之间互通的信息里,不疼不痒的就是三个一、miss粉,因为我们两家都做他们的货,但是不会告诉订单具体数量。虽然互相都能在朋友圈看见,但不知道这个版能不能卖(毕竟在导购/老板的朋友圈里每个都是大爆版)。

“卖女装的话有,大店男孩会少,5-6,女孩十几个,或者七八个。生意越好的招导购的时候标准越高。导购穿的一般不是新款,但会是主推的爆版,肯定不会穿死版,因为会浪费资源——客户发现死版之后还会拿回来换,也有的时候赶紧穿出来推一推。”

今天主要是学习如何挑选牛仔裤,还是只忙半天。十三行的人还是不少,但是比昨天要稍微逊色一些。今天只转了四五个档口。十三行其实准确滴来说是新中国大厦,但是一般人们也会把挨在旁边的红遍天一起说,通常十三行——这个时候对比的对象就是广州另外两个大型批发市场,白马服装城和沙河。这两个市场做的都是便宜货,而十三行则是贵货。新中国3-7层,红遍天b1-b2,楼道里写满了“专业买手,电话xxxx”,专业买手就是专门在十三行打货的人。大楼对面整整一天街的店面都是小档口,或者十三行档口的仓库。再隔一条街就是胶袋厂。

牛仔裤根据版型可以大致分为:小脚裤 烟管裤 直筒裤 拖地裤 哈伦裤 喇叭裤(小大) 马蹄裤 弯刀裤 男友裤(大直筒)老爹裤。

一看裤脚二看裤长。裤脚缩得最小、最紧身的就是小脚裤,比小脚裤的裤脚更宽、裤长更短的是烟管裤。现在市面上的八分裤九分裤基本上都是烟管裤。有的烟管裤还会在前面或后面的裤脚上微微开衩。裤线笔直地下来的是直筒裤,直筒裤也分为小直筒和大直筒,拖地裤的裤管裤脚最为肥大,老爹裤是在宽裤脚的基础上把上面的裤筒也加大,但是没有拖地裤那么长。哈伦裤比老爹裤要窄一点,裤腿短一点,裤脚也要往里收。哈伦裤还可以与工装裤结合,裤脚改成松紧的,这几年也比较流行。男友裤比哈伦裤长,比直筒裤宽,比拖地裤短。喇叭裤和其他几种裤型截然区分,她的裤腿是往外张开的,根据张开幅度分为小喇叭和大喇叭。除此之外,牛仔裤还可以在裤脚上出花样,比如马蹄裤就是弧形裤脚,开叉裤就是裤脚开衩,通常和喇叭裤、直筒裤结合,适合搭配厚底鞋或尖头鞋。弯刀裤是比较特别的版型,两边裤线是向外拱的弧线。上手多了才能一眼就能看出各个款的版型。贵的货版型正,码数正,便宜货容易码数偏,比如明明是28的裤子,25的人才能穿。不同的厂擅长不同的版型,哪个厂适合做什么货都是通过下游客户的上身效果来判断。比如川渝地区的客户没法做miss fen家的直筒裤,因为他家的直筒裤都是大版型,裤腿偏长,小个子女生穿不了,但穿他家的烟管裤和小直筒就刚刚好。

洗水是最复杂的一道程序,也是最考验服装人眼力和经验的一步。洗水厂是独立于牛仔裤生产厂家之外的,往往好几个牛仔裤厂共用一个洗水厂。判断洗水最简单的方法是看牛仔裤的颜色纯不纯。举个反例,洗水不好的便宜牛仔裤上面都是“雪花斑斑”,蓝色白色分布不均,纹路杂乱。而洗水好的牛仔裤一般都颜色纯净,看着让人不会眼花。不过有时也不能一概而论,曾经几年流行过怀旧风,洗水偏黄,夹杂着蓝色,这个时候初学者的经验就不太能准确判断。春季款和秋季款的洗水也有差异,春季款的颜色更浅,秋季款更偏向牛仔蓝、藏青等深蓝色。黑色白色等纯色牛仔裤则是另一套方法。即使是白色,不同洗水厂出来的颜色也有极大差异,有的白是死白,有的就是洋气的纯白。黑色同样,有的厂出来的裤子颜色发灰,有的就显得比较简单高级。一般来说黑裤子和白裤子都不是一个牛仔裤档口的主打,每次打货可能也就配上两三个颜色不同的版。牛仔裤的一次洗水周期大概要三四天,再加上面料加工等程序所以牛仔裤的排单意味着要等上7-10天。

牛仔裤的面料分为有弹和无弹。有弹力的面料被厂家炒作为四面弹、万向弹。一般来说身材中等或偏胖的人更喜欢有弹力的面料。瘦的人更喜欢无弹或微弹,因为无弹面料更容易洗水上色,做出来也更有型。但同样是无弹的面料,好的面料一摸一揉,手感柔顺;差的面料就会硬得硌手。除此之外,商户还会拎起一条裤子,扯扯它的裤头,看牛仔裤裤头的拉锁、纽扣、缝线的做工好不好。有的厂包工包料,不用亲自去跑辅料市场。艾乐帆家的厂虽然又自己的洗水厂,但是版型设计没有原创性,往往是去别的厂家的档口拿点货加上微信,然后东抄抄西抄抄,等别人家出完才能出货。

揉、扯、捏、顺,几道步骤下来打货商户基本上就能把握一条牛仔裤的质量,优衣库的牛仔裤是洗水好、做工好、面料好、价格便宜的典范,而路边女装精品店的牛仔裤有的面料硌手,有的洗水差,还有的颜色不干净。根据阿飞哥的经验,装修、洗水、做工就是决定一个档口能不能成功的关键。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养客户。客户一进来,导购就需要知道他家还缺什么货,需要推什么版给他卖才最合适,时时留心他的眼睛看着哪里。导购为了凸显牛仔裤,一般上衣搭配都很简单,通常都是纯色上衣。导购必须身材合适——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最重要的是穿上自己厂/档口的裤子要好看。通常客户最心动的都是导购身上的版。

三个一开洗水厂的,很多家裤子都在他家厂洗水,比如花匣子,虽然到处找版,利润加的高。不过花匣子家最大的优势也就在版型,别人家仿得再好也很难有哪个味道。我们家一开始想做三个一,但是他家厂大,很多牛仔裤商户都做他家的货,且不乏大客,因此一开始不愿意给我家做,给钱也不干,宁愿把货优先分给别人也不给你。但后来我家逐渐做起来了,客户多,一天批发量也大,三个一家就另外把标改成闪耀给我们做,后来做的好了,每次能批几万几千条裤子,成了他家的大客,随便退换货,想欠账就欠账。并且反而闪耀做开了——想做三个一的就做闪耀。有专门卖吊牌的地方,小弟就在库房换吊牌。闪耀家的店长叫阿秋,专给我家做。不过闪耀这两年也位置尴尬了起来。原先他家开在红遍天的地下,专门招待老客户,平时也没什么人,老板就决定把那个档口关了,新开了一个叫ma,在新中国楼上 。只是ma的生意比不上三个一。而且疫情封控期间,我家返回去了将近十万的货。老板就给阿秋很大的压力,天天说阿丘,你这客户能不能行了,量又跑不起来,还天天返货。所以我妈让我多和阿秋聊聊。

去ma家的时候,我注意到阿飞哥一直在和阿秋说别人家的货如何,比如古月家卖出去十万多条裤子,三个一家的洗水这两年不行了等等。一方面厂家也愿意通过和商户沟通来套别人家货怎么样,另一方面,针对阿飞哥这个新晋商户来说,他既想聊话题,透露信息——拉近距离。他曾经给厂家送牛肉干、茶叶,几千块钱。阿飞哥最开始干的时候,在广州呆了整整两年,整个十三行都跑遍了,只有在淡季的时候偶尔回趟成都。但是这也存在一个问题,他在十三行看的爆版可能发回家根本卖不动。所以他后来便改变战术,一年就来广州几次。

零星几个点:女装和牛仔裤生意不一样,都是做的散客的,因为很少有做女装的二批档口只上一个厂家的货,一般都是东打一点西打一点。但牛仔裤则相反,散客是不招人待见的,因为散客只要现货,听到排单大多数扭头就走。

今天早上八点半,和阿飞哥慧慧姐一起去十三行。我们住的地方离十三行就隔了两条街,是在越秀和荔湾的交界处,周边全都是老房子。街上有不少穿着打扮很洋气的人在行色匆匆地赶路。

我们先去的是“红遍天”的地下一层和地下二层。新中国大厦就是十三行,“红遍天”是在“新中国”旁边的另一栋楼。红遍天的档口面积要大一些,但是人没有那么多。第一个去的档口是miss fen,店里有三五个人,一个导购一个老板,还有零星几个顾客在看货。货架上没什么裤子,所有的版都堆在桌子上。阿飞哥和嫂子两个人拎起一条裤子,先扯扯裤头,然后顺着看看裤脚,再往腿上比划比划。牛仔裤一看洗水,而看颜色,三看面料。洗水是牛仔裤特有的加工程序,指的是通过化学物品对牛仔裤进行各种漂染和清洗,不过具体怎么看我目前也不太懂。看好之后就在和老板的微信群里点名要哪个版,这个版要什么号,多少手。这家店的客人都在四十岁左右,老板也是四五十岁。大客是老板接,其他的就是导购接待。大客就是全版都上的客户,意思是厂家新出的所有版全都要,发的不好再退回来,这些客户都是厂家优先接待的主推,有的货比较紧俏,不够凑满十套码,就会先满足大客,散客之间互相匀一匀。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姐姐化着精致的妆,走进来之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抱怨为什么昨天的某个版只给另一个客人发不给她发,老板好声好气解释一通,大概也是记混了。老板没说两句,就忙着接电话回微信去了。

之后又去转了红遍天的其他几家我们家在做的厂家,都没什么人。不过这是因为这些厂家全都有自己固定的老客户,老客户直接在微信上要货,省得再来广州跑一趟。新中国的档口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场面。人多得走都走不动。这些人则大多都是散客,也有一些是想来看看平时不做的厂家在卖什么裤子,而且想要抢爆版的话肯定是优先现场的客户。生意最好的有一家叫花匣子,做的是韩系的,而我们家大多都是欧货。韩货面向25-30岁左右的客户群,样式简洁,颜色高级,面料无弹;欧货面向30-50岁,裤子和腰带上零零碎碎的挂件、装饰比较多。很难说哪个群体更有购买力,年轻人数量大,但手上没多少钱;中年人手上钱多,但活力不高。我们家档口希望在今年稍稍下探。话说回来,虽然新中国人挤人,但是档口费也高,一个月就要30w,而这还不算开支的大头。真正花钱的是制版费、设计师工资等研发上的费用,加起来要将近一百万。

很多家档口上都贴着招导购、招小弟的a4纸,同时还不允许拍照。如果客户看上什么版,都是先加上导购的微信,厂家自己拍图然后发过来。来现场看货的都是些散客——不拿全版的都是散客。要想成为大客,首先要花时间、精力、资本来养自己的客户群,然后才有底气找厂家拿货,否则人家只会给你推些“死板”——压根卖不动的版,反正新人也看不出来。只有大客户才有权利先欠款再拿货,按月结款,而且等到年底才会都结清;散客都只能结现金。每个刚干批发的人都要经历这样一个受厂家气的过程。而代嘉尔之所以不做我家的生意,也是因为我家还不是他家的全版客户,自然享受不到优先待遇。客户和厂家都是要慢慢养的,越是着急越是会垂头丧气。这两天虽然看起来十三行的人乌泱乌泱的,但谁知道现在厂家推出来的是不是爆版,说不定只是忽悠散客的四版。等到潮水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

今年不同往年的最大特点是开年后所有厂家基本都没有现货。十二月的前半个月虽然是放开了,但是所有二批档口和下游客户都阳在家里没法出门,厂家自然也没法做货,基本上做了一两万条裤子就都给工人放假回家了。没想到后半个月大家纷纷出门,生意有好起来了,年前备的货全都卖空了。年后还有一两天这些二批档口就要开门,结果家家都没货,赶紧跑到广州找厂家要货,结果厂家也没货,因为工厂直到正月十五才开工,开工之后还要再去洗水,于是每个客户基本都要排单。牛仔裤因为要洗水,排单会久一些,大概十天左右,女装的话基本一两天就可以。卖得好的货会在第二天补单。不过十三行也不是每天人都这么多,一般打货都是春款一次,秋款一次。我表哥他们习惯在季节中间来,这时候人少,可以仔细看版。我爸当时每次打货都要在广州呆上十天半个月,每天都来档口,看看新版和补单,上手摸摸,如果打回来的货卖得不好是要被家里档口打电话痛骂的。

干批发的另一个术语是铺货。铺货是不管我手头有没有钱,厂家有什么版我就上什么版,但是我卖不掉的还会再反回来。一般小档口的话,做三四个厂家,每个厂家做三四个爆版基本就足够了,这样自己能赚到钱,一天卖上几百条裤子,厂家也乐意。否则上太多版的话一方面自己的档口风格不统一,客户群体不扎实,另一方面厂家也不愿意自己的货不突出。

最后去艾乐帆家的仓库坐了会。虽然是仓库,但是空荡荡的。导购云姐解释道,年前她家本来备了一万五千条裤子,摞得满满当当的,结果卖的一条不剩。云姐原来是另一家厂家的导购,后来这家厂在红遍天的档口拆了,她就来艾乐帆家了。艾乐帆的老板娘迪迪姐是哈尔滨人,嫁到了成都,有自己的工厂和设计师。而有的厂家,比如古月,是在别的厂里订货。她说话干脆利落,我问她能不能去她的厂里打工,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看就成了,觉得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做不了什么裤子。我心里听了自然是有些不服气,但也承认自己什么技术都没有,确实在厂里只能干看着。

阿飞哥今天带我看的几家大部分都是我家和他家都做的几个厂。几个欧货的厂都是我爸介绍给阿飞的,而韩货的则是反过来。他们家做的量一般都不大,都是在一个厂家里拿三四个版,一个版25-28拿十套。我家做的都比较大,基本都是全版。因此这些厂家的老板对我们也都格外客气。今天走在路上,阿飞哥突然问我怎么看待人人平等这句话。我自然是打了一番太极,但还没等我真正打出来,他就自己答道,这个社会根本就不存在平等。

十三行到下午基本上也就没什么人了,货被抢的差不多了,于是客户也都回去了。档口里基本就剩下导购开单子、老板核对账单了。档口一般是七点半开门,晚上五点到六点拉闸门收摊关门。

晚上和古月老板娘的妹妹张玉吃了顿饭。张玉的姐姐一直守在厂里,负责研发和设计,从不出厂门,这些二批客户没人见过老板的真容。而张玉就守在档口和客户沟通联系。席上张玉提起他们是在2017年底北京那次清退之后才来的广州。他们原先在大红门开档口做二批,和我们家的联系在于二者都做过一个厂家的货。后来大红门拆迁,他和他姐姐前后跑了天津、河北四五个市场,都没做下来,最终决定去广州开厂子,这就是“古月·2018”这个牌子的由来。这就意味着之前积累的客源基本都不算数,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而我爸“侯老大”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你家出什么版我就全上什么版,因此他们夫妻俩也格外给我面子。不过张玉并没有细说具体困难是什么,她倒是格外强调这一行是多么的辛苦,然而这也并非是作为一个厂家老板在诉苦,而是巧妙地把曾经的二批老板经验嫁接过来。张玉是个很能吃苦,同时也很聪明的人,基本上全程主导对话走向。在饭局末尾她低声讲到,饭桌上的话需要小心,因为很多同行都在这里请客吃饭,没准无心之言就被别人听到,因此也能理解她的滴水不漏。

一天下来走得腰疼腿疼。回来之后一个人在旅馆,头脑冷静下来了。十三行里闹哄哄的音乐,人挤人在抢货,推包货车轱辘轱辘地在街上没有一刻停下来,旁边阿飞哥在仔细分析某些术语和潜规则,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初入服装批发行业的新人,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开档口要怎么进货、怎么找厂家,但实际上阿飞哥的那一套理论未必是真理,我应该是个观察者,我的最初目的是要探究物与人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具体来说,服装批发行业的各个关系网及其运行规则是如何围绕牛仔裤这一特殊的物展开的。阿飞哥是一个在批发市场屡遭挫折,但又极具野心和头脑的年轻人。这就造成他一方面观察敏锐,心思细腻,善于和厂家打交道,但另一方面也会不免愤世嫉俗,忿忿于厂家的拜高踩低,以资本度人,同时又忍不住畅想如果自己有了足够的资本傍身,把自己的档口做成品牌化会怎样。这种心态是任何一个在十三行闯荡的人所无法避免的。如果没有闯劲,那么就会慢慢沉沦,逐渐被市场淘汰;但如果眼高手低,只有投资失败一条死路。

产品丰富,进屋之后想尽办法看他要什么,介绍好几个版,

这是我第三次来广州,却是第一次来打货。本来是想扩展一下研究视阈,从一个小档口往外扩展,想去中山的厂子里看看。正巧我的表哥阿飞也要去十三行打货,我妈就叫他带着我一起。阿飞哥是两三年前开始做牛仔裤批发生意的,一开始是由我爸带他去接触厂家,之后便自己在成都开了个档口,如果不是因为疫情的影响,生意肯定会更好。阿飞哥是个观察敏锐、很有头脑的年轻人。虽说最初是我爸带着他,但是他和嫂子已经在十三行摸出点自己的门路来,甚至反过来给我爸妈介绍了几家新厂子。而我这次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摸摸这些厂的底。

自然,我一个完全不懂的新人,哪晓得和厂家沟通。主要原因是有两个新厂家在我妈付完钱后还不出货。我家自诩是个生意不算小的大档口,从来都是我家先赊账,等卖完货再补款,甚至卖的不好还会退回来,从未有过钱货不能两讫的情况,这便叫人着急起来,于是我便肩负着探查原因的重任。当然,说是这么说,我妈也没想着我真的能成功。在广州落地后,阿飞哥和嫂子请我在周边吃了一顿饭,饭局上正好聊起了这件事。原来其中一个厂家“代嘉尔”在固安的市场上已经有两家在做了,而且每家做的量都还不小,厂家不愿意在同一个市场内引起自己的内部竞争,这就叫做控货。针对控货有大致三种解决方式:1)换标。厂家仍然供货,但是要换一个标。这种情况很常见,比如固安市场有另一家牛仔裤档口“简一”是我家的竞争对手,但是他家老板的姐姐开的厂也叫“简一”,虽然在同一市场内是竞争关系,但我家还是想她家厂的货,于是他姐姐就把“简一”的厂标换成“古妹”重新卖给我家。2)骗货。我家谎称自己的档口不在固安市场,而是在上海成都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等厂家把货发到假收货地后,立即叫工仔把货转运到真正的档口所在地。但这种方式不长久,毕竟纸包不住火,同一市场的其他家档口总会发现。3)自己做大做强,等到市场里其他档口都做垮了之后,趁着这个厂家的空档期强势插入。

在我飞广州的时候我爸妈也没闲着,继续在和代嘉尔的老板娘周旋。老板娘很客气地解释说,不是不给我们家做,而是这两天十三行刚开张,人多得不得了,招呼现金客都来不及,自然顾不上远在北边的新客。而且现在厂里根本没有现货,发的都是年前备下的货,等到正月十五工人来上班、厂里开工才能有货。我爸妈接受了这套说辞,于是决定用换标的方式来做他家货。不过也不是非做不可,还得让我具体看他家情况如何。

我爷爷是昨天晚上七点半去世的。前两天从天津开车赶回来,我爷爷躺在床上,睁眼睛看了我们。他的眼睛黑洞洞的,瞳孔大得出奇。脸颊上的肉垂了下来,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我看着他,仿佛在看这一个陌生的怪物侵占着床榻。我表哥和我弟泣不成声,我大伯和我爸红了眼圈,而我则像一个陌生人在那里罚站,挤都挤不出一滴眼泪。这倒也不能怪我,毕竟我和爷爷之间也没太多感情。我仅剩的印象就是小学的时候他带我去坐公交上学。之后便移交给我弟。之前我爷爷瘫痪在轮椅上的时候也是我弟和我表哥在搀着他走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不愿主动去做。中间我又连着一两年没回家,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熟悉的影像在逐渐褪色消逝,留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干涸、老迈、昏沉、仅剩一丝人气儿的陌生人。死亡是生命最终的异化,它将我们熟悉的人不容拒绝地卷走,仅剩一副怪异的躯壳。尽管我对我爷爷没有太多情感,但我必须要承认的是,这是一次珍贵的预演。所有我熟悉的、依赖的人都会经历这样一种异化,而我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昨晚吃了饭我爸就打电话给我妈说我爷爷估计不好了,叫她赶紧带着我和我弟下来。我换了条裤子,我妈让我弟再多写几道题,结果还有十几分钟到家的时候我爸就说我爷爷走了。车还没停稳我弟就冲了下去,我妈紧随其后,我还得把我的小包带上,稍微磨蹭了一会。刚下车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爸瞪了我一眼。怪我什么?怪我前天表演得不够好?怪我昨天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急切?我弟一进屋就开始痛苦,抱着头蹲在地上。我看到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蜡黄的人,张着黑洞洞的嘴,双目紧闭。我爷爷穿这一件藏青色的polo领针织衫,下身还戴着尿不湿,袜子和裤子还穿得好好的。大姑说她刚去厨房洗了个手,回头就发现爷爷走了。我们回来后一天所有人还都说爷爷好了,估计又像夏天一样,只是惊险地绕着鬼门关走了一圈,却没想到这次是真的走了。我大姑说爷爷就像睡着一样,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安详的死者都是这般的吗?我在恍惚中听到此起彼伏的几阵哭声,最大声的竟然是我奶奶。前两天回来的时候我奶奶还说,老头子你要走的话走快点,结果昨天一直在呜呜地干嚎。我坐到我奶奶身边抱紧她,控制不住地悲从中来。眼泪落下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总算完成了情感表演的任务。所有人都在或高或低地哭泣,而这一切的中心角色却仿佛只是一个供大家展示的物件。所有人都在谈论他,却很少有人直视他。在我们到家不久,大伯和表伯他们就用几张黄纸盖住爷爷的脸。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那张脸,就被彻底阻隔了视线。我盯着我爷爷裸露在外面的枯黄的手,我妈使眼色让我扭过头。但我着实好奇,毕竟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面对无法以主语来自称的智人,我在写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他还是它来表示那个躺在床上的智人。

家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除了那几个表伯之外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大姑哭得一抽一抽的,我妈哽咽着在发表感言。每个人都表演得恰如其分,只有我在沉默。我大伯和我爸在联系火葬场和卖棺材的。我爷爷生前也算是个体制内人员,必须有火葬场开的死亡证明才能让我奶奶继续领他的退休工资。我大姑把我爷爷裤子上的拉链和系绳圈都剪个干净,据说这样才能让死者走的时候不被绊住。到了九十点,收殓尸体的人到了。他们给爷爷穿好寿衣,几个人一起把他从床上抬到铁板上。这时的爷爷已经完全是个陌生的客体了。他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寿衣,寿衣上是大大小小的团字,外面还套着黑金色的衣服,裤子也是同款,只有鞋子还是我熟悉的棉鞋。他脸上的黄纸又多蒙了几层。我爷爷的几个后辈依次磕了头。有些人还想直接跳过我让我弟来磕头,我大伯喊了我的名字,我才走上前。我妈和我大妈是基督徒,被允许只用鞠躬。随后我大伯和我爸他们拎着铁板上的把手,将我爷爷缓缓地沉到棺材内,最后合上棺椁。他们又用铁杆子架起了“奠”的幕布,幕布前是摆着香油的方桌,幕布后就是躺着遗体的棺材。这便暂时搞了一段落。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带我们下来。我困得不行,在楼上开了空调就开始睡觉。我睡得并不安慰,早上天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楼下传来一阵奏乐声,还有炸雷一样的炮仗声。我能听出来有小号圆号和大鼓、小镲,中午去楼下看的时候才发现有两个小号。我开始以为是丧乐,后来发现应该是有客人来的时候就会奏乐。怪不得我很难从中分辨出哀愁之意,不过确实有几分庄严肃穆,旋律也较为悠扬悦耳,不过圆号的吹奏水平确实不行。他们演奏的曲目有好几首,每首大概都在两分钟以内,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确定到底要吹哪首的。我下去之后才发现男乐手的乐器都生锈了,也怪不得声音发涩,鼓手的倒是还好。不过这样一个农村小型乐队确实让我感到十分新鲜。来访的客人大多拎着黄纸,每个人来了之后会先在放桌前磕个头,有个戴眼镜的男人用毛笔在红纸上记着来客的名字。中午请了几个厨子做饭,在屋外搭了一个大红棚子,所有人都端着塑料碗吃饭。吃饭之后几个大人在我爷爷的尸体旁打牌聊天。我和小侄子、阿运哥哥和嫂子下去遛弯。今天出了太阳,阳光却并不强烈,天气暖洋洋的。我下了大路,走在田埂上,回头看着何楼村,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乐声。小号声在淡淡的雾气中变得模糊悠远,仿佛是真的在送我爷爷走一程。

我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我爷爷的死亡是一场父权的狂欢。男人团结一心,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互相寒暄,热闹地安排着丧葬的具体事宜。女人只需要用哭声点缀,具体是谁在哭、在哪哭全然不重要。我跑到楼上呆了好一会,也没有人想起我这个五服以内的直系孙女。烧纸、磕头都是男人的事务,甚至有个人直接说我爷爷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我大姑哭得再真情实感,也和我一样都失去了姓名,或者说,我们在宗法结构中本来就不具有什么位置。我和我弟坐在一起的时候,丧葬仪礼的细节也只讲给我弟听,哪怕我就在他旁边。所有人,包括我妈,都默认他是宗法制的接班人,迟早有一天会接手这些仪礼。除此之外,丧服也分男女亲疏。直系男性亲属都是戴麻帽系麻绳,所有女眷和外戚都是戴白毛巾。重孙一代是戴红毛巾。麻帽帽顶是三角形的,没有帽檐,边下缀着的的棉花球根据五服距离而依次递减,我爸和我大伯是三个,我弟是两个。我妈为我扎好白毛巾,但是我实在不想就此认输。后来我爸又让我妈给我了一顶麻帽,说是为我留的,我这才戴上。麻帽戴上去很闷很扎,本来我昨天晚上就没有洗头,戴上之后头皮和头发一起发痒。下午四点半升棺,所有后代都要去幕布前的香案上放着的牌位磕头。磕完头是山人把子孙的名字唱一遍,再念几句谁也听不懂的经文,东南西北各点一下。我仔细地听着,非常确认在第一遍念的时候没有我的名字,没有大姑的名字,没有依然的名字,有且只有五个男性子孙。我在心底冷笑着,愤怒压过了其他一切情感。女性永远是父权宗法结构中的透明人。女性明明才是维系宗法延续最重要的力量,但一旦确认诞有男性子嗣,女性的 名字和位置就被立刻抹杀。这是最恶毒、也是绵延最持久的一种卸磨杀驴。何必向这样一种制度妥协?既然他们不承认我,那我又何必承认他们?说我是个只会选择逃跑的懦夫也好,总之我永远与父权制不共戴天。

在升官之后棺材被打开了,所有人都依次走过去,看我爷爷最后一眼。我当时还没意识到,被裹挟着往前走,只来得及瞥一眼,只记得干枯的一颗头颅,之后便再也没机会了:棺材被合上了。合棺之前我奶奶还紧紧地拉着我爷爷的手,恸哭失声。子孙又得再跪一遍,听山人念名字。我跪在排位前,眼睛只注意到案底的我爷爷的那双鞋。他现在被层层累累的象征物包裹着,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而只有这双棉鞋还是他原来穿的那双。我心里这才有了所谓“遗物”的概念,这是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羁绊。想想心里酸涩,可能是出于感伤和遗憾的情绪,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

夜里十一点半,月亮带着猎户座从屋后转到屋前,木星是最亮的那个,金星是闪着金光的,在老家的天空比北京要更明显。所有人又被叫出来。八个火葬场来的人把棺材从屋里抬到屋外。子孙又要再磕一次头,抬棺材的人每接触一次棺材就要磕一次头。抬棺材的人找了一个得有三四米长的横梁架在棺材上,横梁的两头分别挂着四个扁担,每个扁担两个人抬。之所以要赶着夜里去火葬场是因为新冠之后老人大量死亡,火葬场每天要排队200个,甚至有前一天烧不完的还有拖到后一天,必须趁早去才能烧上。等到十二点零二分,子孙列好两队,扶着棺材的两边,从屋前绕道屋后,向火葬场派来的灵车出发。村里不让灵车进村,他们便停在了进村那条极为陡峭的路边,正好在村大队的门口。我跟在我妈后面,本来我应该站在我弟后面,我气不过,拍拍我弟,让他站我后面。我们一行人穿着丧服,晃晃悠悠地围着棺材行进,每走两步路边就会燃起一小串鞭炮。我们出了村子后,头顶是猎户座和月亮,脸上映着月光,脑后是接连炸起的烟花所点燃的火光,照得前路亮如白昼。

把棺材送上车后,除了那四个男性子嗣其他人便会去睡觉了。早上四五点的时候骨灰烧完了,大概是在六点左右,我爸他们把骨灰葬到山上。本来我也应该去的,但是我大伯他们说一切从简,便也没叫醒我们。其实在爷爷死后的一个小时后,众人所哀悼的对象就已经不是这个人本身,而是他被代表的象征物——牌位、棺材,等等。事死如事生恐怕也需要考虑这一层因素在:之所以能够像爱护活人一样爱护死人,是因为死人的肉体被深深隐匿起来,留下来的不过是象征之物,而这些象征之物完全可以与活人状态相等同性地连结起来,掩盖了死亡的肉体,但无时无刻不昭示着死亡的事实。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2022年年末了。我蹲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刚刚猫过来挠门,陪她玩了一会,回来之后发现朋友圈里到处都是年终总结,才醒悟过来自己今年还没有写。

上半年先和雅茜去了趟海南,呆了小一个礼拜,然后就回了北京。在海南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正准备和雅茜去岛那边看日落,海口疾控中心突然打电话叫我去做核酸——这几乎奠定了我整个上半年的基调,每次出去玩的时候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做核酸,有时甚至一天要做两三次核酸。外公这个时候正好做了胃癌手术,切除全胃,整个春节都在北京休养。过了大概一两个月就迎来了本科结束的倒计时。开学前一两个月一直在写毕业论文,等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大家开始一窝蜂地找人拍照。我记得很清楚,是五一假之后学校开始封校,后来的一个月几乎把学校里的各个角落都挖了个遍,那个月估计是我这四年来去静园去得频率最多的一个月。后来学五门口支起了好多个红色帐篷,可惜那个时候我因为担心和焦虑、已经提前回家了。当时留校的不少人都说在学五大排档喝酒聊天时那段时间最快乐的日子。我还记得那天我坐在车上正要去什么地方,可能正好是在调研的时候,看见雅茜和海涛说要去大排档喝酒。之后我给他们发的消息便石沉大海,隔了好一会才回上一两条。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那个晚上我看着自己的消息一串串地停在那里,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烦躁和不安。雅茜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低落,但是也没有太多改变,毕竟在活生生的朋友面前总不好一直捧着手机聊天。我现在好像写得冠冕堂皇,但当时确实有几分怨怼,尤其是那个时候我总怀疑自己在他们两个人心里的分量——这种怀疑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那个时候确实感情也没有多深。

我一早就计划毕业之后跑遍南方。本来是打算和雅茜两个人去云南,结果晓琨非要加入进来,最后是六个人浩浩荡荡在大理和丽江租车兜风,我还被她们教会了打麻将,虽然现在把规则也忘得差不多了。接着我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广州。自己在广州舒舒服服呆了五天,就又去广西找海涛和雅茜他们。在南宁的那几天又闷又热,只有桂林米粉让我恋恋不忘。

九月份开学,确实认识了一些新的“角色”——我还不愿意称他/她们为朋友,总觉得离我最外圈的防线还有不少距离,更不要提中间的和最内层的了。最内的防线是最坚固的,或许多多少少地和海涛、雅茜他们泄露过,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内心到底在渴望什么、惧怕什么。好吧,呆了两个多月,疫情有严峻起来,连着开了两次班会催促同学们回家,因为担心学校控制不住。当然,第一次的时候所有人都情绪低迷,仿佛看不到任何希望,无论是病毒变异还是疫情封控。从11.16开始封校,万柳三天不进不出,后来开放闭环班车,接连封了一个多月,每天都要两点一线地去图书馆、回万柳,哦,还要做核酸。过了一个礼拜,大家纷纷起义,又是举白纸,又是在墙上写字,局势突然扭转了起来,封了三年,猛地又说要放开了。先是一天一检改成两天一检,出入校的闭环班车解散,恢复园区往返的权限【12.7】,后是不查核酸,恢复自动审批【12.11】,再后来是昨天恢复常态化。所有的一切都在半个月内彻底拆除,仿佛是做梦一样。我是12.11那天下午回的天津,第二天我弟感染,过了一个礼拜,12.20的时候我开始嗓子干痛,第二天开始发烧,直到今天感觉差不多康复,不过声带还是尚未闭合,嗓音有的时候会不受自己控制。

我不喜欢看那些图片或文字的分享总结,或者说点开看了也不想点赞。他/她们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不在乎也无所谓他们过得好不好。只是昨天看到林上发的那条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郁闷。我对自己写到,原来我不是见不得他好,而是见不得他的好里压根没有我。是的,一点我的痕迹都没有。虽然如果要我发照片的话,九张里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他。然而我还是心里沮丧。今年的后两个月我几乎都是在这种沮丧的情绪中度过的。我此前并没有因为他而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情绪,思来想去,八成是因为在图书馆的一个月里总是和他在一起,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依恋感。林上不是一个能给人提供积极情绪价值的人,但我又克制不住——至少是在这两个月里——地期待他的回应,所以最后倒霉的总是我。好在在家歇了一个月,空间上的距离使我暂时不再执着于这段关系。

这一年比上一年有什么变化吗?似乎向外拓展了一段关系,好像更能敞开一些,但是在本质上我还是那个蜷缩着的刺猬,甚至还更阴郁了一些。我似乎没有变得更勇敢,但是更愿意独自面对自己,尽管在有依靠的时候我也会尽力去找同伴。不过我确信的是交朋友的欲望在不断下降,但是如果有机会并且契合的话我仍然会尽力争取——即使结局并不完美,也没什么好更多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