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7日
我爷爷是昨天晚上七点半去世的。前两天从天津开车赶回来,我爷爷躺在床上,睁眼睛看了我们。他的眼睛黑洞洞的,瞳孔大得出奇。脸颊上的肉垂了下来,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我看着他,仿佛在看这一个陌生的怪物侵占着床榻。我表哥和我弟泣不成声,我大伯和我爸红了眼圈,而我则像一个陌生人在那里罚站,挤都挤不出一滴眼泪。这倒也不能怪我,毕竟我和爷爷之间也没太多感情。我仅剩的印象就是小学的时候他带我去坐公交上学。之后便移交给我弟。之前我爷爷瘫痪在轮椅上的时候也是我弟和我表哥在搀着他走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不愿主动去做。中间我又连着一两年没回家,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熟悉的影像在逐渐褪色消逝,留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干涸、老迈、昏沉、仅剩一丝人气儿的陌生人。死亡是生命最终的异化,它将我们熟悉的人不容拒绝地卷走,仅剩一副怪异的躯壳。尽管我对我爷爷没有太多情感,但我必须要承认的是,这是一次珍贵的预演。所有我熟悉的、依赖的人都会经历这样一种异化,而我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昨晚吃了饭我爸就打电话给我妈说我爷爷估计不好了,叫她赶紧带着我和我弟下来。我换了条裤子,我妈让我弟再多写几道题,结果还有十几分钟到家的时候我爸就说我爷爷走了。车还没停稳我弟就冲了下去,我妈紧随其后,我还得把我的小包带上,稍微磨蹭了一会。刚下车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爸瞪了我一眼。怪我什么?怪我前天表演得不够好?怪我昨天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急切?我弟一进屋就开始痛苦,抱着头蹲在地上。我看到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蜡黄的人,张着黑洞洞的嘴,双目紧闭。我爷爷穿这一件藏青色的polo领针织衫,下身还戴着尿不湿,袜子和裤子还穿得好好的。大姑说她刚去厨房洗了个手,回头就发现爷爷走了。我们回来后一天所有人还都说爷爷好了,估计又像夏天一样,只是惊险地绕着鬼门关走了一圈,却没想到这次是真的走了。我大姑说爷爷就像睡着一样,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安详的死者都是这般的吗?我在恍惚中听到此起彼伏的几阵哭声,最大声的竟然是我奶奶。前两天回来的时候我奶奶还说,老头子你要走的话走快点,结果昨天一直在呜呜地干嚎。我坐到我奶奶身边抱紧她,控制不住地悲从中来。眼泪落下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总算完成了情感表演的任务。所有人都在或高或低地哭泣,而这一切的中心角色却仿佛只是一个供大家展示的物件。所有人都在谈论他,却很少有人直视他。在我们到家不久,大伯和表伯他们就用几张黄纸盖住爷爷的脸。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那张脸,就被彻底阻隔了视线。我盯着我爷爷裸露在外面的枯黄的手,我妈使眼色让我扭过头。但我着实好奇,毕竟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面对无法以主语来自称的智人,我在写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他还是它来表示那个躺在床上的智人。
家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除了那几个表伯之外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大姑哭得一抽一抽的,我妈哽咽着在发表感言。每个人都表演得恰如其分,只有我在沉默。我大伯和我爸在联系火葬场和卖棺材的。我爷爷生前也算是个体制内人员,必须有火葬场开的死亡证明才能让我奶奶继续领他的退休工资。我大姑把我爷爷裤子上的拉链和系绳圈都剪个干净,据说这样才能让死者走的时候不被绊住。到了九十点,收殓尸体的人到了。他们给爷爷穿好寿衣,几个人一起把他从床上抬到铁板上。这时的爷爷已经完全是个陌生的客体了。他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寿衣,寿衣上是大大小小的团字,外面还套着黑金色的衣服,裤子也是同款,只有鞋子还是我熟悉的棉鞋。他脸上的黄纸又多蒙了几层。我爷爷的几个后辈依次磕了头。有些人还想直接跳过我让我弟来磕头,我大伯喊了我的名字,我才走上前。我妈和我大妈是基督徒,被允许只用鞠躬。随后我大伯和我爸他们拎着铁板上的把手,将我爷爷缓缓地沉到棺材内,最后合上棺椁。他们又用铁杆子架起了“奠”的幕布,幕布前是摆着香油的方桌,幕布后就是躺着遗体的棺材。这便暂时搞了一段落。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带我们下来。我困得不行,在楼上开了空调就开始睡觉。我睡得并不安慰,早上天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楼下传来一阵奏乐声,还有炸雷一样的炮仗声。我能听出来有小号圆号和大鼓、小镲,中午去楼下看的时候才发现有两个小号。我开始以为是丧乐,后来发现应该是有客人来的时候就会奏乐。怪不得我很难从中分辨出哀愁之意,不过确实有几分庄严肃穆,旋律也较为悠扬悦耳,不过圆号的吹奏水平确实不行。他们演奏的曲目有好几首,每首大概都在两分钟以内,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确定到底要吹哪首的。我下去之后才发现男乐手的乐器都生锈了,也怪不得声音发涩,鼓手的倒是还好。不过这样一个农村小型乐队确实让我感到十分新鲜。来访的客人大多拎着黄纸,每个人来了之后会先在放桌前磕个头,有个戴眼镜的男人用毛笔在红纸上记着来客的名字。中午请了几个厨子做饭,在屋外搭了一个大红棚子,所有人都端着塑料碗吃饭。吃饭之后几个大人在我爷爷的尸体旁打牌聊天。我和小侄子、阿运哥哥和嫂子下去遛弯。今天出了太阳,阳光却并不强烈,天气暖洋洋的。我下了大路,走在田埂上,回头看着何楼村,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乐声。小号声在淡淡的雾气中变得模糊悠远,仿佛是真的在送我爷爷走一程。
我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我爷爷的死亡是一场父权的狂欢。男人团结一心,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互相寒暄,热闹地安排着丧葬的具体事宜。女人只需要用哭声点缀,具体是谁在哭、在哪哭全然不重要。我跑到楼上呆了好一会,也没有人想起我这个五服以内的直系孙女。烧纸、磕头都是男人的事务,甚至有个人直接说我爷爷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我大姑哭得再真情实感,也和我一样都失去了姓名,或者说,我们在宗法结构中本来就不具有什么位置。我和我弟坐在一起的时候,丧葬仪礼的细节也只讲给我弟听,哪怕我就在他旁边。所有人,包括我妈,都默认他是宗法制的接班人,迟早有一天会接手这些仪礼。除此之外,丧服也分男女亲疏。直系男性亲属都是戴麻帽系麻绳,所有女眷和外戚都是戴白毛巾。重孙一代是戴红毛巾。麻帽帽顶是三角形的,没有帽檐,边下缀着的的棉花球根据五服距离而依次递减,我爸和我大伯是三个,我弟是两个。我妈为我扎好白毛巾,但是我实在不想就此认输。后来我爸又让我妈给我了一顶麻帽,说是为我留的,我这才戴上。麻帽戴上去很闷很扎,本来我昨天晚上就没有洗头,戴上之后头皮和头发一起发痒。下午四点半升棺,所有后代都要去幕布前的香案上放着的牌位磕头。磕完头是山人把子孙的名字唱一遍,再念几句谁也听不懂的经文,东南西北各点一下。我仔细地听着,非常确认在第一遍念的时候没有我的名字,没有大姑的名字,没有依然的名字,有且只有五个男性子孙。我在心底冷笑着,愤怒压过了其他一切情感。女性永远是父权宗法结构中的透明人。女性明明才是维系宗法延续最重要的力量,但一旦确认诞有男性子嗣,女性的 名字和位置就被立刻抹杀。这是最恶毒、也是绵延最持久的一种卸磨杀驴。何必向这样一种制度妥协?既然他们不承认我,那我又何必承认他们?说我是个只会选择逃跑的懦夫也好,总之我永远与父权制不共戴天。
在升官之后棺材被打开了,所有人都依次走过去,看我爷爷最后一眼。我当时还没意识到,被裹挟着往前走,只来得及瞥一眼,只记得干枯的一颗头颅,之后便再也没机会了:棺材被合上了。合棺之前我奶奶还紧紧地拉着我爷爷的手,恸哭失声。子孙又得再跪一遍,听山人念名字。我跪在排位前,眼睛只注意到案底的我爷爷的那双鞋。他现在被层层累累的象征物包裹着,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而只有这双棉鞋还是他原来穿的那双。我心里这才有了所谓“遗物”的概念,这是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羁绊。想想心里酸涩,可能是出于感伤和遗憾的情绪,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
夜里十一点半,月亮带着猎户座从屋后转到屋前,木星是最亮的那个,金星是闪着金光的,在老家的天空比北京要更明显。所有人又被叫出来。八个火葬场来的人把棺材从屋里抬到屋外。子孙又要再磕一次头,抬棺材的人每接触一次棺材就要磕一次头。抬棺材的人找了一个得有三四米长的横梁架在棺材上,横梁的两头分别挂着四个扁担,每个扁担两个人抬。之所以要赶着夜里去火葬场是因为新冠之后老人大量死亡,火葬场每天要排队200个,甚至有前一天烧不完的还有拖到后一天,必须趁早去才能烧上。等到十二点零二分,子孙列好两队,扶着棺材的两边,从屋前绕道屋后,向火葬场派来的灵车出发。村里不让灵车进村,他们便停在了进村那条极为陡峭的路边,正好在村大队的门口。我跟在我妈后面,本来我应该站在我弟后面,我气不过,拍拍我弟,让他站我后面。我们一行人穿着丧服,晃晃悠悠地围着棺材行进,每走两步路边就会燃起一小串鞭炮。我们出了村子后,头顶是猎户座和月亮,脸上映着月光,脑后是接连炸起的烟花所点燃的火光,照得前路亮如白昼。
把棺材送上车后,除了那四个男性子嗣其他人便会去睡觉了。早上四五点的时候骨灰烧完了,大概是在六点左右,我爸他们把骨灰葬到山上。本来我也应该去的,但是我大伯他们说一切从简,便也没叫醒我们。其实在爷爷死后的一个小时后,众人所哀悼的对象就已经不是这个人本身,而是他被代表的象征物——牌位、棺材,等等。事死如事生恐怕也需要考虑这一层因素在:之所以能够像爱护活人一样爱护死人,是因为死人的肉体被深深隐匿起来,留下来的不过是象征之物,而这些象征之物完全可以与活人状态相等同性地连结起来,掩盖了死亡的肉体,但无时无刻不昭示着死亡的事实。
2022年12月31日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2022年年末了。我蹲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刚刚猫过来挠门,陪她玩了一会,回来之后发现朋友圈里到处都是年终总结,才醒悟过来自己今年还没有写。
上半年先和雅茜去了趟海南,呆了小一个礼拜,然后就回了北京。在海南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正准备和雅茜去岛那边看日落,海口疾控中心突然打电话叫我去做核酸——这几乎奠定了我整个上半年的基调,每次出去玩的时候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做核酸,有时甚至一天要做两三次核酸。外公这个时候正好做了胃癌手术,切除全胃,整个春节都在北京休养。过了大概一两个月就迎来了本科结束的倒计时。开学前一两个月一直在写毕业论文,等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大家开始一窝蜂地找人拍照。我记得很清楚,是五一假之后学校开始封校,后来的一个月几乎把学校里的各个角落都挖了个遍,那个月估计是我这四年来去静园去得频率最多的一个月。后来学五门口支起了好多个红色帐篷,可惜那个时候我因为担心和焦虑、已经提前回家了。当时留校的不少人都说在学五大排档喝酒聊天时那段时间最快乐的日子。我还记得那天我坐在车上正要去什么地方,可能正好是在调研的时候,看见雅茜和海涛说要去大排档喝酒。之后我给他们发的消息便石沉大海,隔了好一会才回上一两条。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那个晚上我看着自己的消息一串串地停在那里,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烦躁和不安。雅茜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低落,但是也没有太多改变,毕竟在活生生的朋友面前总不好一直捧着手机聊天。我现在好像写得冠冕堂皇,但当时确实有几分怨怼,尤其是那个时候我总怀疑自己在他们两个人心里的分量——这种怀疑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那个时候确实感情也没有多深。
我一早就计划毕业之后跑遍南方。本来是打算和雅茜两个人去云南,结果晓琨非要加入进来,最后是六个人浩浩荡荡在大理和丽江租车兜风,我还被她们教会了打麻将,虽然现在把规则也忘得差不多了。接着我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广州。自己在广州舒舒服服呆了五天,就又去广西找海涛和雅茜他们。在南宁的那几天又闷又热,只有桂林米粉让我恋恋不忘。
九月份开学,确实认识了一些新的“角色”——我还不愿意称他/她们为朋友,总觉得离我最外圈的防线还有不少距离,更不要提中间的和最内层的了。最内的防线是最坚固的,或许多多少少地和海涛、雅茜他们泄露过,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内心到底在渴望什么、惧怕什么。好吧,呆了两个多月,疫情有严峻起来,连着开了两次班会催促同学们回家,因为担心学校控制不住。当然,第一次的时候所有人都情绪低迷,仿佛看不到任何希望,无论是病毒变异还是疫情封控。从11.16开始封校,万柳三天不进不出,后来开放闭环班车,接连封了一个多月,每天都要两点一线地去图书馆、回万柳,哦,还要做核酸。过了一个礼拜,大家纷纷起义,又是举白纸,又是在墙上写字,局势突然扭转了起来,封了三年,猛地又说要放开了。先是一天一检改成两天一检,出入校的闭环班车解散,恢复园区往返的权限【12.7】,后是不查核酸,恢复自动审批【12.11】,再后来是昨天恢复常态化。所有的一切都在半个月内彻底拆除,仿佛是做梦一样。我是12.11那天下午回的天津,第二天我弟感染,过了一个礼拜,12.20的时候我开始嗓子干痛,第二天开始发烧,直到今天感觉差不多康复,不过声带还是尚未闭合,嗓音有的时候会不受自己控制。
我不喜欢看那些图片或文字的分享总结,或者说点开看了也不想点赞。他/她们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不在乎也无所谓他们过得好不好。只是昨天看到林上发的那条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郁闷。我对自己写到,原来我不是见不得他好,而是见不得他的好里压根没有我。是的,一点我的痕迹都没有。虽然如果要我发照片的话,九张里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他。然而我还是心里沮丧。今年的后两个月我几乎都是在这种沮丧的情绪中度过的。我此前并没有因为他而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情绪,思来想去,八成是因为在图书馆的一个月里总是和他在一起,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依恋感。林上不是一个能给人提供积极情绪价值的人,但我又克制不住——至少是在这两个月里——地期待他的回应,所以最后倒霉的总是我。好在在家歇了一个月,空间上的距离使我暂时不再执着于这段关系。
这一年比上一年有什么变化吗?似乎向外拓展了一段关系,好像更能敞开一些,但是在本质上我还是那个蜷缩着的刺猬,甚至还更阴郁了一些。我似乎没有变得更勇敢,但是更愿意独自面对自己,尽管在有依靠的时候我也会尽力去找同伴。不过我确信的是交朋友的欲望在不断下降,但是如果有机会并且契合的话我仍然会尽力争取——即使结局并不完美,也没什么好更多在乎的。
2022年12月13日
【12.13】
早上起来有些头疼,打开电脑也没什么精力去写论文。昨天夜里我弟说头疼,我妈大呼小叫地起来给他冲药。我睡在一旁,没去想,结果起床之后太阳穴有些胀痛,眼睛也酸得睁不开。
过了一天之后好些了,已经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12.21】
昨晚洗澡的时候嗓子就有点扁桃体发炎的症状。躺在床上时头有点烧,脚却忽冷忽热。我不知怎的开始回忆起和王赫的聊天记录,想着想着身上开始微微冒汗,一动念头就开始身上发热,连鼻尖都沁出一点汗。斜了门了,看来帅哥应该是新冠康复指定特效药。
早上起来之后,果不其然地开始咽痛,但是没有特别剧烈。这倒是没出什么意料。胳膊和腿也开始有些酸疼,不过回家这几天两髌几乎每天都疼,也没太当回事。只是这胳膊,直到现在都还在酸疼,连着手、胸腔都在微微发疼。总体来说,这些疼痛都是可以忍受的。我不能判断这是不是新冠,我也不想去测抗原,因为在症状早期测出来总是不准的。如果测出来是阴性,我真不知道侯剑锋和我妈该如何反应。
这些症状连带了情绪上的波动。我开始想哭,觉得委屈——这当然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委屈,而是侯剑锋昨晚突然回了天津。实话说吧,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过这个父亲。二十多年的回忆,我找不出来一个他主动为我做的好事。这个人存在有什么必要?一个女性最大的不幸就是沾上男人,而我的不幸从出生就已经注定。
【12.22】
昨晚七点多泡了脚,八点多就躺在床上。上床之前准备好满满一大瓶水放在床头。泡脚之前就身体发冷,泡脚确实出了一些汗,但是上床之后还是有点冷。过了一会开始发烫,心跳很快。我打开apple music,放着巴赫的钢琴曲,感觉心跳渐渐平稳下来。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开始出汗,出汗的时候心跳又快了起来。我咽了咽唾沫,出汗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于是起身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水,再躺下继续发汗。就这样重复了有大概四五次,也去了四五次厕所,直到十二点都没怎么睡着。但是十二点半左右我清楚地意识到烧快退了。发烧的时候头倒不是很疼,但是很晕,而且动弹不得。明明在床上躺得好好的,感觉却像是天旋地转。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大概在十二点左右,我侧卧在床上,明显地发觉头很沉重。但出了一会汗之后便没有这种感觉。由此便是一觉到天明,中间醒了一次,看了眼手机,5:39,我爸我妈也起来了。
睡醒之后嗓子开始很痛。如果昨天是20分,今天就有80分。吞咽变得十分艰难,但是也还可以忍受,毕竟每次扁桃体发炎都是这样过来的。嗓子疼了一天,柠檬水喝了,西红柿吃了,似乎有所好转?我也无法确切地感知。我甚至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奥密克戎,因为我既没有高烧,也没有狂咳。这可能是我一直尊敬地称呼其为奥密克戎祖宗?保持敬意,心有虔诚。当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是也可以理解。我昨晚真的在胸前画了十字。
【12.25】
昨天和前天嗓子都很痛,吞咽极其困难,甚至连带着头也很痛——只要一低头或者仰头,太阳穴就像要炸裂了一样,得使劲按住才能止痛。前天晚上开始吃阿莫西林,吃完药之后感觉进程像加速了一样,今天起来之后嗓子不痛了,但是从昨晚开始鼻子有点堵,后来就变成了咳嗽。上午的时候还是偶尔咳嗽两声,中午吃完饭之后连话都说不出来,而且一直有痰咳不出来,只能咽下去,结果到午睡前都很痛苦。晚饭之后开始变得爱打喷嚏,打完喷嚏流鼻涕。这个时候测了一下抗原,终于是两道杠了——之前连着三天测都是阴的,搞得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扁桃体发炎。
这几天胃口一直不是很好,饭量减半,什么菜都不香,扒拉两下就觉得腻了。汤也喝不了两口。唯一坚持吃的是鸡蛋,这是补充蛋白质的信念在支撑着我。今天是圣诞节,晚上特意在好利来点了一个小蛋糕,结果没吃几口就腻的不行。不是奶油的问题,我确定不是植物奶油;也不是黄桃的问题,那几块黄桃吃下去还蛮解腻的,只能是我胃口的问题。连我之前最喜欢吃的蓝莓酥都刚入口便想吐出来。我味觉倒没什么衰退,嗅觉似乎也还好,只是这两天实在吃不下东西,竟然也没有饥饿感。
2022年12月7日
我可以确定的是我的身体是存在性欲的,但是每次产生性欲时内心却毫无波澜,只是感觉下体微有酸软,阴道口略有潮湿。自慰的时候会有粘液分泌,更细节的感觉却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在拥有按摩棒之后再也没有试过用手揉搓和挤压。
之前因为北京封控,快递点封停,还担心我的按摩棒会不会一直滞留在路上。不想退掉重买,因为这种在宿舍独处的时机千载难逢。半个月前我的室友们都先后回了家,因为担心北京疫情形势一直不会好转,导致封校封城,严重的甚至可能会过年都回不了家。我之前也有回去的打算,但一方面是担心学业,另一方面是还想多和林上呆在一起(已经破灭),也就没挪窝。北京的疫情倒是一直都没怎么变好,清华和北大这两天一直在有零星的新增——听说清华都已经破百了。好在过了几天北京就开始有放开的趋势,大概也就在三四天前,我的按摩棒才刚收货三天。这两天个人居家防护/疗愈的消息甚嚣尘上,连我们小区居委会都开始发“90秒学会新冠抗原自测”。形势瞬息万变,前一天还在举白纸写红字抗议,后一天突然就莫名其妙放松了管控。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布洛芬和维c片在网上纷纷售罄,每个人的家里都备着各种各样的药盒和自测盒。谁能想到啊,就在差不多半个月前,我还会因为《再不放开就真的来不及了》的文章而焦虑难安,只觉得未来晦暗不明,生活再难有希望,每次和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带着忿忿和烦躁。而现在,我已经三天没做核酸了,照样稳稳当当地坐班车来图书馆,朝九晚十,三点一线,生活的秩序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第一次用按摩棒是在周六。系里那天晚上放了《末路狂花》,肖上上带了一大瓶威士忌过去,给我用纸杯倒了一小半。我坐在林上的旁边,在黑暗中小口小口地抿着。威士忌实在太辣,一口下去,喉咙立刻灼烧起来,嘴唇都是麻的,我不得不攥紧手心来缓解那种刺激感。喝着喝着竟然也停不下来了。喝完半杯,Louise正好一枪崩掉性骚扰司机的油车轮胎,一种熟悉的晕眩感缓缓袭来。我想继续沉浸在这种黑甜之中,于是拜托林上再帮我要半杯。第二个半杯喝完,我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脑袋,懒懒地趴在桌子上。头不是很疼,但是四肢沉重地抬不起来。放映结束后,灯开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穿上衣服。林上问我还好吗,我点了点头。我当然可以如常行动,只是我想扮演一个“病人”/sick role,以博得他的同情。可惜我的算盘落空。我一个人靠在教室外面,等着林上和肖上上她们一起收拾好出来。走在去班车的路上的时候,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林上好像试着扶了我一下,但肖上上从后面插了过来,挤在我们中间,于是他便放下手。在班车上,我紧紧地抱着柱子,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依靠。上次和海涛喝完之后,我还可以任性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嘀嘀咕咕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斜斜地站在这边,歪着头,闭着眼睛,听林上和肖上上站在对面快乐地聊天。我感觉自己泡在苦涩的压抑之中:他竟然不走过来关心我。虽然第二天肖上上告诉我林上一直在看我,但他强调这是对同学的关心,而我的状态确实看起来不太好。
回到宿舍之后,正好看见海涛给我发消息。当时心里只剩唯一的强烈的冲动:我想见见他。刚和他连上视频,我就绷不住哭了出来。我一只手用纸巾擦卸妆油,一只手擦眼泪。一边哭一边觉得自己很滑稽,忍不住又想笑。我们两个在视频里大声嚷嚷,各说各的,但是这样让我似乎感觉好了一些。挂了视频之后,我决定用按摩棒抚慰一下自己。
其实就算那天不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也依然会用按摩棒自慰,因为当天上午我就拆了快递,给按摩棒充好电,准备在晚上试试效果。洗完澡后,我在床上铺好塑料袋当垫子,拉好窗帘,脱掉睡裤和内裤,虔敬地摁开按摩棒。可惜我在酒后状态实在不行,胳膊腿全都动不了,整个人都仿佛被自己的身体囚禁。按摩棒的吮吸档其实也是震动,我先沿着阴道瓣游走了一圈,停在哪哪就立刻泛起一阵酸疼,阴道口那里也是一样。于是我又换了一个档位,这次主要停在阴道口顶端。还不到一两秒,我就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感觉,小腿外侧肌肉又酸又软,连带着脚掌也没了力气。这种感觉让人并不好受。我皱着眉头,侧躺着,浅浅地吸着气,难受地呻吟着。我真的很好奇色情片女演员是怎么发出富有节奏而清晰有力的叫床声的,因为我当时的呻吟声和磕到小脚趾的痛呼声似乎差不了多少。虽然身体软成一滩蜷缩在一起,但是我的内心还是没有感受到某种高潮,甚至我不确定自己的反应算不算高潮。我甚至连上VPN打开pornhub找了一个色情片看了起来,但是我实在受不了镜头里出现任何阴茎、精液或者相关的东西,点开还不到一分钟就立刻关上。摸了一下阴道,我的阴道瓣紧闭着,干干涩涩,再一碰还有一点发疼。我一看时间,快要一点了,于是索然无味地把按摩棒收起来,刷完牙就上床睡觉。
到了第二天,酒精好像还在我身体里发挥着作用。一整天下来身体都还是很沉重,和林上一起回去的时候我们两个坐在一起,心里却没有任何紧张或者激动的感觉。晚上的比赛波兰输了,林上还说他明天不去学校,我在刷牙的时候情绪低落到谷底。不过周一他倒是又来了,我雀跃了一些,但是又因为他在吃饭的时候没和我坐在一起而有些难过。晚上十一点,我正在马克杯里泡着找宇昕要来的阿宽面皮,林上又约我赌球。我打开世界杯球赛,神使鬼差地伸手去拿我的按摩棒。老实说,日本和克罗地亚在上半场踢的都不怎么样,绕着球门转来转去,一个球都没进。解说员的点评成了我自慰的背景音。这次我聚焦在阴道口顶端,吮吸档一档。这次感觉倒有些不同,我能感受到按摩棒在微微发热(这是它自带的功能,上次却没体验到)。我把腿抬在桌子上,这样能缓解一些小腿的酸胀感。很难描述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小腹、下体一直到小腿的肌肉都似乎在微微颤抖,不过没有像上次一样难受,是一种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快感。我感觉不到自己有没有湿,但是按摩棒口确实亮晶晶的。这样过了大概十分钟到十五分钟,我绕着阴道口周围按来按去。之所以一直用阴道口这个词,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阴蒂在哪,而且以按摩棒的震动力度我也不敢直接去碰阴蒂。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快要尿了出来。或许这是潮吹?我心里想着,放松了一下肌肉,结果这种液体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我难耐地夹着腿,温热的液体像小溪一样一股一股地缓缓流出,幸好垫了一张塑料袋,但还漏了不少到椅子上和地板上。我不确定这种液体的成分是什么。是尿吗?我仔细地嗅闻,发现没有任何味道,颜色也近乎透明。好像是水一样。我很确定这不是阴道分泌液,因为后者是黏的,而且很快就会干掉。于是我去了一趟厕所,在排尿中确定了这种液体大约就是尿,但是和平时的感觉又不太一样。
我满心疑惑,却又找不到人去倾诉。海涛显然不行,他在本质上还是个彻彻底底的直男。我去问了雅茜,她也没有类似的经验。翻了一下淘宝评论区,我大概能判断自己应该是高潮了。似乎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但是很奇怪,我并没有体会到强烈的快感——至少我没有因此感受到有多么快乐。性高潮到底是什么?只是身体的某种刺激-反应现象?难道分泌液体就算是高潮了?每次在自慰的时候我都只纯粹地感受到自己的器官在作出一些变化,心里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想别的事情:我所思所想的全部都是我高潮了吗?我怎么才能做到让自己高潮?听上去我的心像是被性高潮的理念所绑架了一样。买入按摩棒就是为了完成性高潮的任务。性快感甚至像是一种人人口耳相传的神话,只闻其声不见其身。几次自慰经验都没有真正让我感受到某种快感,电视剧里演的飘飘欲仙感让我看得满腹不解。性是这样一件美妙的事吗?这种困惑几乎要成为一种性焦虑——因为自己无法感受到性快感的焦虑。之前王恒说我是性冷淡的时候我还有些清高和自豪,然而一旦开始自慰,这种自傲便烟消云散。不可否认的是,自慰让我在另一个意义上爱上了自己的身体。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阴阜不好看,尤其是在公共浴室洗澡的时候看到一个在美国读本科的女生剃光了自己的阴毛。但是在自慰过程中,我发现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尽管性高潮的问题笼罩了上来,并覆盖其上。
2022年12月4日
一觉睡起来头还是有些疼,四肢酸软,手指都抬不动。我原先还想着是不是应该把我失忆好了的事告诉李云鹤,却猛然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找过我。我失忆后,他从未主动关心过我的情况。每次都是在学校里偶然遇到之后才聊上几句。好没劲。我躺在床上,找到和李云鹤的聊天框,点进去,直接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其实设不设都一样,他总归也不会找我,但是我还是喜欢这种精神胜利的错觉。
我翻了个身,找到欣欣和同门师姐妹,挨个和她们报平安。失忆了一遭,倒是什么东西都没发生变化,甚至我的论文和报告都没受影响。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又一次失败了:我没能真正放下对李云鹤的执迷,甚至也没放下对立早的依赖,结果是这两个东西我一个都得不到。这次的自我保护机制是失忆,下次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我慢慢下了床,肚子很饿,却提不起任何吃东西的尽头,连水也不想喝。我蹲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抬不起腿,走不动路,呼吸都成了一件让人疲惫的事。我这次不打算再去找立早了,反正他也不能真正地帮到我,找了也没什么意思。
2022年11月22日
回忆起往事不再是什么难事。因为我曾迫切地想让自己遗忘的其实是某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如今被带回来了,与之裹挟在一起的种种故事、情绪便纷至沓来。我的脑海中充斥着杂乱的片段,但唯有一件事是清晰的:我依然很痛苦。失忆这一件事只让我意识到,无论怎样,我依然会被李云鹤吸引,然后重蹈覆辙般地被他无意识地刺伤。孤独哲学家一遍又一遍推演着思想实验,却永远指向同一个悖谬性困局;溺水者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抓着稻草浮出水面,却总是会被海浪迎头击沉。然而我不想再继续了。失败一次——又或者说两次,已经超过了我所能负载的最大程度的难过。我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兴许下一次不是失忆,而是提着刀朝李云鹤乱砍一通,然后潇洒地自我了结。
犹豫了半晌,我还是发微信告诉张立早我已经想起来了。他那边很快地回复了我,一边为我庆祝,一边又旁敲侧击地问我到底是什么原因。算了,破罐破摔好了。我把他叫出来一起喝酒。这家酒吧在学校侧门不远的地方,容量不大,人也不多。我在本科的时候就去过几次,也是和张立早一起。头一次去还是因为他失恋,我和思韵,就是之前那个和我们经常一起玩的女生,一边听着立早在絮絮叨叨,一边嗑着花生换着酒喝。思韵后来被立早烦得受不了,每次立早说话都嗯嗯啊啊地随便敷衍过去,然后偷偷和我咬耳朵吐槽。可怜我还在努力扮演一个尽职尽责的捧哏,于是后来便逐渐变成我和立早两个人去喝酒。思韵现在在香港,每天除了要上课,还得昏天黑地地找实习做报表,很少和我们聊闲话了。明明是三个人的群,变成我和立早两个人在你唱我答,慢慢地也就转向私聊了。我有时很担心思韵,每次看到她发点海边的照片、健身的日记,才稍稍放下心来。如今情形倒变了,成了我找他大倒苦水。不过我对李云鹤的感情思韵也是知道的,虽然她和李云鹤也不是很熟,她常常是安静地听我期期艾艾,然后深深地拥抱我。
我刚推门,就看见立早坐在角落里喝着白开水。
“怎么没点?”我一边脱了大衣落座一边问他。
他抬起眼睛,耸耸肩,“等你来喽。”
他总是这样,我时常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一样围着他转。但我这次忍不住停下来反思——我是不是对立早太严格了。这种严格是不是也是某种过高期待的投射。是的,我在这次失忆之后反应过来,我是对立早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忍不住地想从他那里索取更多,也一厢情愿地把多余的情感投射到他身上。这样可不好。
我慢慢地啜着鸡尾酒,在来的路上打的草稿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立早也喝了一口,突然问:“是不是和李云鹤有关?”
我有些讶异。脸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立早笑了笑,抬了抬眉毛,慢慢讲道,“你之前就和我说过啊。只不过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呢。”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失忆怎么不算另一种意义的放下呢?
两杯下肚,我开始感到一种熟悉的晕眩感和疲惫感。我很想挨在立早身边,靠着他,或者扯着他的胳膊搂在怀里。这绝不是因为我被他迷住了又或是怎样,我只是真的很想靠在什么人身上罢了。我好累,我真的撑不住了。但我清醒的意识控制住了我的肉体。我和立早说到底也不过是普通朋友,我清楚地明白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每次我和他聊到兴头上口嗨一两句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泼冷水,要么是不接话茬,要么是让我去找思韵。不错,我不是没有找他做我对象的打算,然而我无法承受又一次的失望和拒绝了。我只是安静地把头磕在墙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立早见我有些支撑不住,便去吧台结账走人。我摇摇晃晃地起身穿衣服。我其实是能平稳地走路的,但是我在潜意识却不想这样。我只想像一个醉鬼一样东迈一步西迈一步,以祈求激起立早的一些同情。不得不说,我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还是奏效了的。立早很担心地问我还能不能行,过来扶住了我。真好,我在心底偷偷高兴了一下,心安理得地把头靠在他身上。
2022年11月11日
从发现失忆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靠着曾经的自己的笔记和文献速成了专业内容。幸好虽然本科四年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但是日常学习已经慢慢步入正轨。有时我在上课的时候会突然冒出一种想法:是不是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因为失忆失去了什么吗?又或者说,缺少一段时空中所构建的关系丛会切实地影响我的生活世界吗——这样做作的表达正是我这个月以来学习的成果。所有人都默认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依照某种惯性的方式和我打交道。尽管在认知上我只是他们的陌生人,但我并没有清楚地告诉他们,叫他们重新地正视我,反而顺从地滑入这样平整而温和的安排的怀抱。我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也无力去推翻一切重来。换句话说,无论失忆与否,只要王安枝这个角色还在,王安枝的世界就能如常运转。
我曾经开玩笑地问张立早,他愿不愿意重新认识失忆了的、还停留在高中毕业的我。他眨了眨眼,答道,现在不就是在重新认识的过程嘛。很难说这个答案让我满意,因为他并没有将我的缺失视作缺失,而是某种自我的暂时性撤离。某种程度上讲,这样想也没错,但他彻底忽视了我自己所体认的无时无刻又无处不在的陌生感。可恨他一开始便戴着温情脉脉的面具,使我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在前半个月,我时时感念张立早对我的关切,到了后半个月,我逐渐回过味来:他从不在乎我在想什么,他确实知道我在焦虑,但无法给出能抚慰我的回应。他确实是个良善的好人,我无法苛责他,可是我的痛苦也有一半来自于他。我贪恋他对我的好,却又时时埋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我的心还没彻底热乎起来就迅速抽身。
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和前男友分手之前还不是彻底如此。我原先总相信着人与人总能和谐共处,而沟通能解决一切的人际关系问题,就像西部世界里德妹一直口口声声地说着”I choose to see the beauty of the world”一样。但在我和前男友分手前夕,我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的眼神很久没有停在我的身上,我们至少有一个月没有接过吻,一起回家的时候好像在赛跑,比谁更快地脱离对方。我在日记里质疑自己,我到底是不是喜欢他。在一个寻常的周末,好像就在他生日前一天,我和他提了分手。似乎是从哪开始,我便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一旦某段感情无法达到我的期待和目标,我就会立刻壮士断腕,一了百了。
这样一来,我把张立早和李云鹤的聊天记录删光也不是不能理解。当断则断,以免夜长梦多。可是没能想到的是,我在失忆后还是和张立早玩得不错。我的确刚刚有一种冲动,想要再把和张立早的聊天删干净。但我转念一想,至少缺了四年共处的我还没有对他抱有太多期望,留着也就留着。
但是李云鹤是不一样的。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绝望感。我和他相处时所有的快乐都会一滴不剩地转化成苦闷和心酸。不过是短短一个月而已,还是在我有意与他保持距离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躲着他,仿佛是潜意识里的举动一般,有时在食堂里刚看见他的后脑勺,我旋即扭身出去到别的食堂吃饭。我不懂自己在害怕什么,直到我偶然间看到李云鹤自己写的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还是张立早发给我的,还是我们正好聊到之前一起旅行的经历,正在畅想去海边呢,他不经意地感叹了一声。我好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原来是李云鹤把自己这几年林林总总的游记集结成文章发在朋友圈,张立早正好想了起来,就转给我看。我本来是有些抗拒的,本能地想要离这个人远一点,但是按捺不住,还是点开看了起来。
他拍了很多照片,每个地方都有小小的几行备注。他的文字轻松写意,但又明显地带有克制。随性而精致在这篇文章里交织,每一行每一段都在宣告其主人在肆意挥霍自己的自傲和才华。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双手,啃着自己的指甲。心脏咚咚咚地在我单薄的胸膛里跳动,胃在一阵一阵地剧烈收缩。我意识到了,我对李云鹤永远都是一种无望的欣赏。他距离我太远,有意无意地将我轻轻推到一边;而每次拔腿靠近他时,我自己的心灵都会被他的光芒击溃。我够不到他,他也不愿意让我触碰。李云鹤从不愧于自己向周围泼洒善意和冷漠的行为,我只是碰巧沾染,一不小心又沉沦其中罢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但是也正因此,我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绝望的脉动。
这是一种熟悉的痛苦,因为这篇文章就是在我失忆那天发出去的,而我当时的状况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2022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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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有惊讶地发现原来我早就写好了下周要交作业,沿着文件夹的路径一找就到。不得不说,我还真是让人安心。打开电脑之前,就有莫名的焦虑涌来:得快点想起来,快点让生活步入正轨,所幸我在五年后也同样地喜欢提前搞完手头的任务。
对失序的恐惧让我在家里一刻也坐不住。我妈也觉得或许在学校里呆着反而更好。张立早在另一所学校,陈欣这周五天里有四天都在实习。至于李云鹤,他对我来说仍然是个陌生人,即使他昨天一副亲切温和的样子,但我在直觉上并不信任他。更何况,他根本没在微信上找过我。昨天有好几个朋友都来问过我的情况,还说要帮我去找老师请假。我坚信这只是暂时的功能失调,便谢过了她们的好意。没有李云鹤。他一句也没有关心过我。我好像有些生气,但不知道该气什么。
想开点,说不定你们压根就不是微信好友。我自嘲地想。
我的电脑里还保存着不少以前写过的论文和记过的笔记。我在图书馆里埋头苦学,直到十点才回到宿舍。回去的时候还碰见了那位“帅哥”。十分尴尬的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礼貌地问好,寒暄了一下天气,到宿舍楼下,我逃也似的和他再见。室友好像并不奇怪我昨天不在的事,我进门的时候她也只是抬了一下眼皮。不知道我怎么和她处成这样。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洗过澡后便上了床,拉上床帘,免得和她有太多交流。
今晚会梦见什么呢?我把被子拉到下巴,稍微有些期待。
我好像在翻一本很大的地图册。光线暗黄,我坐在桌子上,身后是李云鹤。他安静地看着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图册,胸膛和我贴得很近。
“有人要来了!”我有些着急。
他仍旧不说话,甚至伸手把我搂得更紧了些。
我竟然也没有反抗,任由自己靠在他身上。
我睁眼一看,发现背后靠着一只玩具熊。怪不得会梦到这些,我抚了抚胸膛,感觉自己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事已至此,很难说我,至少是本科的我,不喜欢李云鹤。我只是失忆了,却还不是傻子。这么多肉体的记忆都在暗示着我这一事实。但是仅仅是喜欢他并不足以构成我失忆的理由。从小学到现在,我可喜欢过不少人,且大多无疾而终,事后我也确实如同没事人一般照常生活。那么李云鹤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而且目前最紧要的是,现在的我是不是喜欢他。
我掰着手指,在天平上加加减减,把砝码推来推去。李云鹤有什么好的?首先长得确实不错,我一如既往地只爱帅哥,每个帅哥我都爱;看起来也情绪稳定,知书达理,不像是反社会人格,我的小命还能保住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最致命的一点是,他骨子里实在太冷漠。我不知道过去几年是怎么和他相处的,但是就在我和他接触的短短那几个小时,我发觉我完全看不懂他的情绪、态度和倾向——我没法把握他在想什么,更别说根据其想法来调适自己的行为。李云鹤是雾中花,水中月,让人猜不透,但愈是如此,让人愈是心痒地要去一探究竟,哪怕为此头破血流也在所不辞。
算了半天,我也很难说清我对他的想法,毕竟于我来说他只能说是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我本来打算去找张立早,但是忽地想起,假设我注定是要回想起记忆的,如此贸贸然地去问张立早我对李云鹤的看法,岂不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感情倾向。我虽然是失忆了,但我的人格还在,王安枝这个人倒是从来没有从世界上真正消失——消失的只是作为构成王安枝一部分的记忆罢了。
好像忒修斯之船一样,如果所有零件都换了一遍,在港口停泊的还是原先那艘船吗?我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许方立——就是那位帅哥,今天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李云鹤和他一起,我听李云鹤是这么叫他的。我试探性地问他怎么理解忒修斯之船,许方立挠了挠下巴,他觉得如果构成忒修斯之船的意义秩序本身没有发生变化,那么忒修斯的船还是原来的船。我顿觉安心不少,王安枝的灵魂还是原来那个——如果真的存在的话。
在我们讨论的时候,李云鹤安静地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我的底细,我却完全不了解他。这完全是霸权!他只是在聊天中不经意地插了一句,问我们一会去哪吃晚饭。许方立因此也没有往下继续讲。吃饭的时候我坐在他们两个的对面,彼此隔着挡板,因此也完全听不见对面在讲什么东西。他们说了一两句什么,但我一个字也没听清。许方立看我一脸懵然,便只好作罢。就这样,我们三个沉默地吃完。
我还是按捺不住,去微信上找了张立早。不知为什么,我似乎对他有一种没有来由的信任。他是个很容易对别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本人并算不上外向。那天我们去吃饭的时候,还是得靠我先来找话题调动气氛,随后他就想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家底漏个精光。我也跟着被灌了迷魂药,连自己的初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没想到他告诉我上次我就和他讲过了。这可真是相当复杂的感受。这个世界上本应该除我之外再无人知晓这些。但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会把和他的聊天记录也一并删光呢?
我决定先不去想这个问题,把李云鹤搞清为要。我迂回地问张立早是怎么看李云鹤的,他直说李云鹤是个好人,却话锋一转,提到曾经的我的看法:“李云鹤是个有意和别人保持距离感的人。”我纳闷极了,难道我曾经也和他讨论过李云鹤?
他沉默了一会,说了让我震惊的话:“当然喽,你还告诉我你喜欢过他,只是后来又不喜欢了。”
2022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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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骑车赶着去听讲座的路上,在快要到南门的地方被一辆自行车撞了。准确来说,是我为了躲他,急急刹住,结果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讲座是《特权》的作者开的,虽然估计也就是把他的书再讲一遍,但是这种外国学者办讲座的机会仍然很难得,我还是想去听听看,顺便考察一下自己的听力能力究竟如何,去国外之后能否顺利适应。读他的书的学生恐怕不少,因为严复班好像有一门课专门要读这本书来着,不记得是上学期还是上上学期的时候经常看见有学生捧着这本书在读——出于好奇,我也买了回来。因此,我七点五十就起了床,结果还是错估了自己的准备时间,直到八点半才出门。我火急火燎地开了电动车,心里暗想着一定要在十五分钟内赶到学校,不然就该没座位了。我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着拖着椅子进教室。
我被撞倒在地,有一个瞬间根本无法行动,视线也恍惚起来。似乎是巨大的疼痛压倒了其他一切的感知,以至于最后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了。我的身体停摆,但我的意识却还没来得及接收身体发出的信号——我甚至没有办法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我意识到之前我一直紧皱着眉头,哆嗦着想要站起来。那个男生扶了一下我,一个劲地问我没事吧。我说不出话来,本能地摇头,发现自己裤子破了一个洞,但是好像没有伤口。我艰难地去够自己的电动车,摆正车子之后立刻跨了上去,看都没看那个男生第二眼,心急如焚地赶去系楼。
骑上车的时候我还在想着“已经8:45了,不知道到那里之后还有没有座位”,根本没去管我的伤口——实际上,我还以为自己根本没受伤,因为裤子破洞露出来的皮肤完好无损。我赶到系楼201,推开二楼的防火门的一瞬间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201根本就没开灯。我这才发现自己记错时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潜意识一直在告诉自己讲座日期是在这周六——我甚至放弃了休息的计划来折磨自己。我悻悻地走到隔壁203,坐下来,终于开始感受到疼痛的刺激。
我先是告诉林上我搞错了时间,然后去找王恒大倒苦水。他立刻向我表示关心——毕竟现在我们两个都因为电动车摔破了膝盖。很难说我的心情因为他的安慰和吐槽变得更好了一些,因为即使摔破了膝盖我也没有感觉真的很难过,我应该只是把它当作一件可以书写和分享的事,一件糗事,更准确地说,不过也仅限于此,因为我还是期待着我的自愈能力能快速让伤口长好,最好是根本不影响我日常生活的照旧展开。感觉我最近一两年行动和判断的核心就是“不能打断我的计划”,如果一定会被打断,那就在此基础之上制定一个新的计划。很难说这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现代化的结果,我仿佛是突然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我的思维和身体却已经早已习惯。我的工作(实习期间),我的学习,不管是否写在纸面或着电子便签上,一定有着模模糊糊的目标。或许这在我小的时候我妈便把这种习惯灌输给我,只是发展到现在,变成了秩序和计划被打破的恐慌。对所谓“正常”的追求在逐渐演变成某种接近病态的渴望和执念。王恒半是劝慰半是威胁地告诉我,如果尽快不处理伤口,可能会发炎。我立即联想到败血症、截肢之类虽然从未体验过但反复在通俗读物中出现的词语。虽然这些关键词通常是和中世纪的故事联系在一起,但我立刻和那些躺在病床上等死的倒霉病人共情了起来,甚至连伤口也格外疼了起来,于是我读完一章赛博格就立刻骑车奔赴校医院。
我上次来校医院还是两年前为了打HPV疫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打齐三针——通常是因为忘了,总妄想着靠远离插入式性交来避免自己得病。昨天去的时候差点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周六的校医院基本没什么人,几个老头老太太闲坐在一楼,护士都看不到几个。挂号窗口的医生让我直接去二楼,于是我懵懂地连号都没挂就排在唯一开放的外科急诊室门口。排队的只有两三个人,我后面还有一个跑步队的男生。前天跑步的时候刚好遇到他们训练。穿着红色队服和短裤,在我后面排了一会就走了。接诊的是一个女医生,看气质很像老师,问诊的时候也把我的伤口叙叙地讲得很清楚,告诉我是第一层和第二层皮肤有擦伤,后面还讲了怎么保养才能不留疤,可惜她的语速太快,我还带着耳机,可以说基本上没跟上。不过我也不怎么在乎,留疤而已,反正也不影响正常生活。随后她指示我去换药室清理伤口,在换药室门口我又看见了那个训练队男生,他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可惜比我矮。涂的药很刺激,我扭过头,把耳机里播客的声音调到最大,依然疼到龇牙咧嘴。护士问我要不要贴纱布,贴了之后如果渗液撕下来就会很疼。我看了看自己卷起来的裤腿,坚定地选择贴上纱布。
处理过后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甚至连走路都轻快了几分。我本来打算在系楼自习室呆完整个白天,但想了想,还是不折磨自己了,吃完饭就骑着车吹着风回了寝室。于是问题就变成了如何洗澡。我用黑色塑料袋绕着膝盖过了两圈,再用燕尾夹紧紧夹住首尾。如此一来,我的膝盖仿佛刚做完膝关节置换手术一般僵硬,只能半弯着,连上厕所都蹲不下来。洗澡的时候我前屈着左腿,并时刻担心着塑料袋会被水浸湿,污染伤口。洗完澡擦干身子,我如蒙大赦一般解开了塑料袋,却因为手指也湿漉漉的而感受不到纱布是否被弄湿。我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disability,虽然似乎有一半的原因是自己给自己设障。当我屈着腿扭着腰去拿我的洗发水的时候,一种深切的孤独包围着我: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的处境。
中午我还因为这件事发了条朋友圈,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过了四十分钟我便索然无味地把它删掉,结果我的室友们都压根不知道我摔破了膝盖。“残障”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处境,一种难以与他人分说的寂寞。即使一些热心的人会安慰我,但这种安慰是如此苍白无力,以至于我只能用某种同样热心的假笑来回应。而我唯一要做的、也是他人期望我做的,就是在养伤的同时竭力使一切如常。不错,我也的确这样做了,但我的心头还是浮现了某种淡淡的失落。尽管我一早就知道孤独是人类作为个体的根本处境,但作为群体性动物的人类又在永恒地追求某种认同。这种张力无时无刻地不在拉扯着我的内心,因为这两种想法都是我所真实同意的。
2022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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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的构建是通过一次次肉身的重复实践来完成。个体在相同的往返之旅中建立自己的熟悉之所,哪怕这个场所在物理空间意义上可能并不具备特殊之处。正是熟悉让其在个体的认知和意义世界中变得特别。个体也因此在无形中对旧秩序形成依恋,并以此作为向外拓展的坐标基点。
这是在我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图书馆三层东区中而形成的一点点想法。这个地方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并且和西区是完全对称的,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女厕所是靠近这边的。然而,坐在东区的熟悉的座位上我总会感到一种relief——一种“这地方属于自己”的错觉,但事实上,这地方完全不属于我,我也并不属于这个座位。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旧秩序的建立是如此的轻而易举——它草率地入侵人们的心灵,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此安营扎寨。人类又是如此不做一丝抵抗地驯服于它。尽管通常秩序的形成通常并非完全由个体主观地决定,但这种安定、熟悉的感觉如此让人迷恋,以至于做出一点小小的让步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然而,旧秩序本身的脆弱已然暗藏其中,其崩溃和建立同样迅疾。只要外界的一丁点变动都可以让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