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窗外也只有黑暗和寂静一块又一块经过。
威震天坐在医疗室的手术台上描述病状。
手术台不高,也不矮,但为了让自己和自己的话离医生近一点,几乎把上半身都叠起来放在腿上。他说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可能是这里,可能是那里,有一条线路开了个洞。链接和循环都断开了,信息走到这里失去方向,还有……
救护车看上去在记录些什么,但威震天看见他一直按同一个按键,空白在数据板上飘动。就像窗外也只有黑暗和寂静一块又一块经过。
还有这种令人疑惑的双脚离地的感觉,他想说感觉自己再也不能飞了,在任何方向上都不受拘束的自由难以想象,取而代之的是我坐在这里,害怕飞船上的模拟重力让从那里漏出来的能量都沉进脚底。
但他说,出于你们带我上船的协议,出于你们对俘虏也有的关心,出于你个人的道德观,你得解决这件事,医生。
救护车把数据板随手扔在桌上,让他躺下来。是这里吗?不,再往下一点。这里?往右一点。不对,你的右边。
从余光里能看见火花四散的模样,仅仅如此就让他感觉舒服一些。这是一个开始的信号,在说随之而来的是手术,手术连接着治愈,他还需要在真正的死刑到来前继续活着。活着要干什么,答案在外壳被打开的地方,那个模糊的地方,断掉了。
救护车说在靠近火种室的地方有一条不是很重要的线路坏了,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你身上大部分线路都坏了。我们作为医疗室天花板上的一块板材,一颗螺丝,就能看见他只是把数据板倒扣在患者胸口,用手术刀涂鸦。但威震天看上去很满足,谈及那个胸口的孔洞,他说有种族说思想和情感来源于两个地方,但你我都知道,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他用手指,指向那块数据板,现在你、我、威震天,都不知道上面有什么,或许已经坏了。
救护车问他感觉如何,威震天说好多了。作为患者轻松地离开,作为医生还得在这里留下。等到下一次威震天来的时候,做一场,很多场装模作样的手术。
去接受死刑的路上,从飞船里看见有人拿着铲子站在爆炸后的巨坑里,擦拭武器的人,传递信息的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抬起头来。但那些都不是给威震天的。旅途最终到达的地方是一个没有照明的房间,长久或是短暂的寂静后,有人送来一个瓶子。喝吧,救护车生前告诉我们,喝了这个你就会死。他喝了,好难喝,真的好难喝。杀了这么多人的代价原来这么难喝。
云横穿沙漠,完成壮举后力竭而亡,这仅仅只是马拉松还不及奥德赛。
我在单位上班。
大部分朋友,同学,见过一面两面不超过三面的人,都在不同的单位上不同的班。但我妈已经不上班了,退休了。她哥哥的儿子的女儿也不上班,十岁,我侄女,还在上小学。
我下班后坐地铁,坐完地铁扫单车,心情好和下雨的时候走回去。有一天心情太好了,绕路去卤味店买鸭子和拌海带丝,回去的时候家里晚饭已经吃了一半。
我妈说,加班啊。我说也没有。
后来入梅,长江中下游平原,好在现代人会自己造山。我坐在十九层半山腰,对雨滴交汇发呆,好像电视里的场景。有人要掉下去了,就有人奋不顾身,山崖承不住二人,哗,掉下去都死了。
出了地铁自然是走回家。家里还没人吃,桌上摆了我妈买好的鸭子和海带丝。她说,这周末去给你小侄女补习。
表哥在外地出差,好像在自然有山的地方,我也没听明白。表嫂出门买菜。我问侄女,你想学不?她说不想。我也不想教,唉。
侄女说她们给老师起名字。无关原本的名字,原本叫什么只是课表上一层薄薄的碳粉,拿小刀刮两下,搓一搓,一吹就没了。名字不该是这么轻的东西,所以她们会来赋予每人一个新的。
侄女拿我给带来的水彩笔在纸上画。头上只有三根毛的老师,三就是多,但也没太多,你就当头顶三十,剩余三百。侄女给的说明易于想象,我郑重点头,以示自己的学生身份。她接着说,教学楼口字型的构造,常刮横风,且位置精妙,刚好在他头顶,噫吁嚱,毛为秋风所破。
又问及发根为何如此不牢,侄女指出,应从其家庭背景入手。他老婆跟他离婚,儿子跟他老婆,老父老母在老家,兄弟姐妹几个分担养老,关系一般,老家也一般,没什么回去的必要。
“那些毛也没什么回去的必要。”我说。侄女一拍大腿,对!孺子可教!就算是石头也偶尔有草长在上面,谓之苔。什么地方比这更寸草难生?其实生活里还挺多的,我的书桌,你看,上了漆,草就认不出来这是木头了。一样的道理,以为让我们叫他王老师,王老师好,王老师再见,我们就看不出他是秃头了?可还得叫王老师,我不想挨骂,就像草不长在书桌上,是不想枯死。
我们真的看不见名字背后,碳粉、油漆背后是什么东西吗。看得见的,姑姑,你也试试看。你的手机,你知道它是什么做的吗。我说有铁,还有塑料、玻璃,电子产品的芯片是半导体。
她说更背后一点。我说铁是山里挖出来的矿石做的,塑料是海里油田打上来的石油做的,玻璃是硅,芯片好像也是硅,硅是什么,硅是沙子,对吗。她说你怎么知道的,我承认其实有点记不清了,要不上网搜搜。侄女用手捂住手机屏幕,上网搜到什么是不是芯片在给你看,我说是,芯片是什么,我说沙子。
你相信的一切都是沙子告诉你的。我恍然大悟,好像看见沙子在漫天飞舞,每一个动作都是一个暗号,落在地上变成一幅蒙娜丽莎。金字塔轰然倒塌,庞大的信息在仙人掌之间传播,为了处理它们仙人掌蒸干了储存的水,云横穿沙漠,完成壮举后力竭而亡,这仅仅只是马拉松还不及奥德赛。
我们住在一个有梅雨季节的城市,窗外还在下雨。当年的云变成水滴舔舐当年的那群沙子,现在是侄女房间的窗户玻璃。我们在纸上画金字塔,都闭上嘴后,世界真的很吵。
某个角落已经点燃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人们不约而同走向那里。
我们绕着一颗恒星旋转的时候有一颗卫星绕着我们旋转。老师上课这么说过,但有没有东西绕着卫星旋转,还有没有东西接着绕它旋转,我们为之倾倒的恒星,是不是也在为其他事情旋转。如此这般宇宙泛起大小涟漪,就像下雨的时候,最终某个地方有个排水口,大家在漩涡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最后的语言,共同语言。她没有回答,她说不知道。
妈妈为我准备了一个收音机,她说,从今天起,你也要开始听神的声音,神告诉你应该做的不应该做的事,解决你的问题和烦恼。
餐桌上没有饭菜也没有餐具,每个人面前摆着型号颜色不一的收音机,天线拉开,朝着同一个方向。哥哥插了一副耳机在上面,抱着手臂,看天线反射的光芒——一只飞虫在叮我们头顶的灯泡。姐姐趴在桌上,看上去只有头发耳朵和一只手臂。
我学着妈妈那样把收音机贴在脸边上,就像和谁打电话那样,我在等对面那一声“喂?”
我们居住的城市很快要举办活动了,很多人从不同地方赶来,需要住的地方。于是数栋高楼在轰鸣中诞生,啼哭绵延了好几个月,于是我们家的夕阳会被玻璃反射一次再进入房间。我觉得生命不可思议,不只是我们这样两手两脚在地上行走的。
老师让我们写信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某个角落已经点燃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人们不约而同走向那里。我和朋友们都看见了,刮风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就算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也没有熄灭。老师说,要让他们感受到这座城市,感受到我们。
我给客人折纸花,和信一并送出去。可不知道该寄给谁,纸上也只写了三个字:要感受。
听见收音机天线被拉开的声音,今天神会说什么?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噪音,直到零钱用完,直到晚饭结束。
妈妈说,这样的日子神也会来的,然后坐在火焰中央。
那一天我真的听见了神的声音。那和我即将,正在书写的事情息息相关。神告诉我这封信该寄向何方,这些花还要再折几朵,什么颜色,什么花。
起先听到了歌声,神在看电视吗,还是放音乐。就像外婆那样,听一个词唱得很长很长的歌,活得太久的人总会偏爱更长的事情。音乐戛然而止时,神说,喂。我很紧张,忍不住看餐桌对面的哥哥姐姐,他们都像睡着了。
我说,最近怎么样?神说不太好,你呢。我说,我说了学校的一切,家里的一切,我说要有盛大的活动,妈妈说你也会来,你会来吗,住在哪里?我要写一封给来我们这的客人的信,可以给你写吗?
神说他们也住在一颗星星上,绕着另一颗星星旋转,又有星星绕着他们旋转。世界就是这么构成的,旋转,旋转,旋转,最后像洗澡水一样流进地漏里,都不见了。但是你知道吗,地漏下面是一根管子,管子流向更大的管子,在城市下面,所有人的洗澡水汇成一股河,河在我们脚下穿行。世界尽头的尽头就在每个窨井盖的下方。我聆听你妈妈的肚子时,你还在世界的另一端,多么近啊,就只有一层肚皮。我们趴在柏油马路上又能听见什么,昨天死掉的皮肤还在下面旋转,旋转,旋转。
这个宇宙的一切都在128乘128的小方格里了。
擎天柱带我去他们的诊所。没有执照,没有门牌,在一个酒吧的地下。这个时间还很安静,但看到天花板上裸露的管道和布线,舞步的震动,音乐的声响已经透过地板传播过来。
浑浊的能量液和废油踩一脚就会继续流淌,墙上的锈掉进去,疏松的孔洞吸满液体,一会儿都不动了,醉倒了,好像楼上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一样。
房间里面的医生站起来迎接我们,却碰掉了一只工具。他靠着手术台蹲下,捡起来,东西在手上晃动了一下,又掉到地上。他开始和工具较劲,捡起来,掉下去,捡起来,掉下去。有一回就要放回去了,还是在手术台上弹跳了一下,掉了下去。
擎天柱走过去帮他,他说这是我们的医生,救护车,是我见过最符合医生这一词汇的人。我说我知道。他说他病了,不能再做手术了,你也看见了,他的手。我说我知道。如果你真的想成为医生,他可以教你。我看向救护车,他一只手撑在手术台上,手上的震动,身体的震动,随着彼此相交部分在传播,工具们交头接耳,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表示怀疑。
起初我只能看,看救护车给我的资料板,上面写了关于医学的一切,医生们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看他的手术,看他尽管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还接上了别人的手臂。救护车烦躁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没有插嘴的余地,房间里回荡着病人的呻吟或是呼号。我想问为什么听不见楼上的嘈杂,但找不到机会。
偶尔小滚珠带几瓶酒下来,庆祝近期发生过几个微小的胜利。比如那个用废电路板作画的画家我把诊所里打扫出来的东西留下,有时候只有一根铜丝,他都感慨万千地收下。他向我们展示作品的时候会变成画框,作品和作者镶嵌在一起,电路流转,画幅闪烁,我们对这不被允许的身体形式鼓掌。
这个宇宙的一切都在128乘128的小方格里了,芯片的跳动和身体里能量液经过每一个泵口的频率相共鸣。我们已经听见了明天界标策划的展览上,观众们的掌声,直到救护车打碎了他的酒杯。
我帮忙清理的时候,救护车吮吸手指上留下的几滴液体。他的双脚也在颤抖,尽管还很细微,却通过椅子传到了地面。脚边打翻的能量液反射着照明的光芒,这个震动也是我们共鸣的一部分吗?
救护车不喜欢说谢谢,他换了一种方式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当医生。我说很敬佩你这样的人。他很不耐烦,没在问这个。我又说,那些为了躲避监视捣碎光学镜的人,我想让他们也看看这样的作品。救护车说你疯了吗,你修好,然后他们又会被大齿轮的那些人知道,再被监视,我们这样的人,明天的画展,所有努力都要泡汤了。我说我知道,然后他们再放弃视觉这个途径,我再想办法修好,每次都离最终目标更进一步。
他说你让他们在绞刑架的楼梯上上上下下。
我想是的,其实是我自己一直在爬那段楼梯。爬得已经看不到下面叫好的人群,还没见到给我的那根绳子。
我给救护车调整他关节的螺丝,好让颤抖带来的磨损小一些。我说我认识另一个救护车,和这个世界的,和你很像的救护车,一直当医生,当了很久很久,还救过我。他说他这样已经救不了我了,你自己去想办法吧。
我最后把工具摆回救护车常用的顺序,从今往后接手这个诊所。
直到某一天,不远后的某一天,一切都散落在磨损的地板上,救护车躺在中间,我们想象他的每个零件都在震动,直到分崩离析。无影灯的反射板上,只有我的脸还是完整的。
也没什么人在后视镜上挂佛珠和栀子花了。
回家脱掉鞋,就用袜子踩着地板一路向沙发上搁浅而去。姐姐问我有没有收到消息,同学群的,说周末有个聚会,要不要去,要去肯定得一起去,那穿什么衣服,不是类似的风格也要同一个色系,粉红怎么样,那搭什么头饰,粉红没什么好配的鞋子,周五晚上去买怎么样。
早上在离这张沙发一米远的餐桌上,妈妈的水煮蛋剥得不太顺利,掉在桌子上的蛋壳都小小的。她干脆放下来,在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对姐姐说,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姐姐说,在找。我们问了两年她都如此回答,左手把头发别到耳后,低着头但视线朝上,说,在找。随后是妈妈站起来发脾气,姐姐又站起来顶嘴,桌子上的蛋随着震动滚下去,我和爸爸同时伸出手,还是让他捡走了。最后的最后我们目视姐姐走回自己的房间,摔上门,门上的挂牌随着震动掉下来,小时候在美术课上做的。出门前我捡起来挂上去了,没人争夺这个机会,我的任务,我的使命。
我以为她还在生早上的气。姐姐对初中的同学滔滔不绝,我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偏过脸说在听呢,然后看着防盗门的把手神游,等爸妈回来了就和他们说,带姐姐去受点同龄人的刺激,或许找工作会更积极。
我们穿着同款粉红衬衫,我配白色休闲裤,姐姐配白色长裙,挽着手走进包间。符合季节符合流行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大家为此欢呼,
饭桌上我旁敲侧击让话题转到工作。他们说缺席的某某在国外,某某最近买了车,最近我们这行不好做,你那个是铁饭碗。姐姐面带微笑,偶尔附和几句,别人大笑她也跟着大笑。姐姐拨动转盘夹了一块鱼,我把筷子伸出去时,鱼已经游走了。有人开玩笑,你们肯定在一个单位上班吧。姐姐捂嘴笑,可是不在一个部门。
出租车里问她为什么那么说,她说没人在乎的。你看,坐我旁边的那个,说她经常去跑马拉松,就市里那个,还记得吧,每次要跑马拉松了上学就得绕路,我们也可以试试,她说成绩不重要,很有意思的,你觉得怎么样,半马。举给我看的照片上,以前的同学举着徽章,满脸是汗,她是班上的谁?
司机一直没说话,现在很少有出租车司机会搭话了,他的手机架在出风口上,外放有声小说。也没什么人在后视镜上挂佛珠和栀子花了。
我们在马路中央奔跑,那些画给汽车的虚线实线只随着我们的速度流动。我回头看从脚下溜走的车线,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好像习惯了马拉松的人从不看向别处,只是看着几十公里外被汗水模糊的终点,一呼一吸。突然间找不到姐姐的身影,可是这里太多太多人了,我告诉自己别担心,她跑在不远处。
打车前往终点附近,我放弃了,连一个参与奖的徽章都没有。姐姐没有回消息,电话也不接。围栏被撤走,拉炮喷出的彩条被泼洒的矿泉水浸湿,车轮碾过,全化了。
妈妈,要站多高才能看见这块陆地的全部?世界的全部?
妈妈,我今天说了好多话。和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认识的人。我们像动物一样用语言代替气味相互泼洒。
妈妈,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成年人的谎言,没有人会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但他们都知道我撒谎了,我也知道他们并不诚实。
在那个漫长的红灯下,我克制不住说话的冲动,向旁人搭话。我说,今天天气真好。他说是啊是啊,很久没像今天这么晴朗。我出门前洗了很多很多衣服,自己的,家里人的。和楼上楼下的邻居把晾衣绳系在一起,从二十层到地面,整栋楼的衣服万国旗一样飞舞,洗衣粉洗衣液的味道搅拌在一起,从下面经过的人闻到香气就晕倒了。大家忘记楼梯电梯,顺着晾衣绳爬下去,争抢那个晕倒的可怜人怀里抱着的几只橘子。
红灯是那样长啊妈妈,你也站在这里等待过吗。我们的头被LED灯珠的光线压得抬不起来,我们掬起双手,看到掌心的红色误以为太阳要下山了。我自荐去做打破局面的英雄,我没有自信,妈妈,只是喉咙干渴,这些狂妄的谎言从嘴里说出来后,竟像甘泉一样滋润。从包里掏出圆珠笔,按一下,给它上膛。为了瞄准,我抬起头,其他人为了见证这一刻也抬起头,我们都顶着莫大的压力。
我失败了。圆珠笔在半途落下,被来往车流碾得粉碎,油墨沾在轮胎上,写几笔就用光了。妈妈,世界好像还没有你说得那样可怕,他们没有嘲笑也没有指责。只是掏出了各自的武器,圆珠笔铅笔眉笔一次性筷子遮阳伞长伞(天气预报说今晚还要下雨),都交给我,我来完成这项壮举。而他们叠成砖块,叠成墙,再叠成山。我在山顶看到了十五平米世界的全部,妈妈,要站多高才能看见这块陆地的全部?世界的全部?
妈妈,我在电视上看过,运动员是这样投掷的,美术馆里的塑像,山洞里壁画所描绘的。我闭上眼睛,从现在到还没有语言的时候,所有人都举起长枪,所有人都在瞄准。
我们的武器钉在红灯的正中央,它破开的地方流出同样颜色的溪流,又变成河,湍急得把我们都冲散了。那里面居然积蓄了这么长,那么久的时间。
妈妈,说了很多话之后通常会后悔,的确如此。在踩上斑马线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想,他们也后悔了。队伍改为无声地行进。突然的暴雨让我们浑身湿透,我揉搓手心,努力回想刚刚扑面而来的时间,大量的时间,好像是干干的。
他们之间隔着越来越多的人,大人的肩膀就像木偶剧背景的群山一样摇晃。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有人放火把法里德家的大宅子烧了。尽管放火是我们后来才得知的事实,现场撑着伞和被人撑着伞的人群就已经在讨论,谁会蠢到挑下雨天放火,或是,多亏了下雨没有烧得那么厉害。
加里奥好像是最后赶到的,跑得伞都没有追上他,他还没有警戒线高,没发现自己已经穿过去好几步了。有人来抱他离开,从这个高度,越过一个成人的肩膀,终于看见了麦基利斯——同样趴在别人的的肩膀上,手上脸上都被熏黑了。
他们之间隔着越来越多的人,大人的肩膀就像木偶剧背景的群山一样摇晃。
加里奥向群山大喊,喂,麦基利斯,你没事吧,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然后一把黑色的伞罩下来,为此隆重落幕了。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法里德家了,尽管屋子和庭院都在,还有一个姓法里德的老人和一群姓法里德的男孩。但时至今日还有灵媒,有相信这种力量存在的人,还有仍想知道很多年前法里德家纵火事件真相的人。
灵媒握住来访者的手,她说这个动作就像钥匙,打开房门,那间你有强烈思绪情感回忆的地方,不是说抽象上的。她真的说出法里德邸门上什么雕花,走进去,你们在脑海里看见了吗,那个硕大的旋转楼梯,从下往上数第三级的里面,有麦基利斯刻在上面的记号。我们无法求证,何况在一个小朋友才能钻进去的地方。
听她继续说,最大的卧室,地板都重新换过了,窗帘也是,墙纸也是,但墙面依旧,就在那依旧的墙面上,她像真正触摸到了那样描述:麦基利斯点燃了一套衣服,他自己的,他靠在墙根,看了好一会儿火焰燃烧,一直烧到了窗帘才从房间离去。
灵媒诚实地回答她不知道麦基利斯在想什么,房子向她介绍了什么,她就转述给我们什么。那间房子说了很多我们不想知道的消息,但没人打断,我们都低着头,交握的手心起了密密的汗。
基地里,训练新兵还在用老式的格雷兹,加里奥感慨地摇轮椅,他离开军队很久了,今天的目的是接妹妹。
阿尔米莉亚的格雷兹跪姿伏在地上,她打开舱门,拉着绳索降下来。那只手,她指给加里奥看,那个高度如何?加里奥抬头,大概不到二层楼的高度吧,再低一点?阿尔米莉亚敏捷地跳回座位,从敞开的舱门里喊,这样呢——?一个路过的新兵认出了加里奥,向他敬礼,他微笑着点头。阿尔米莉亚以为这就是答案,从舱室跳上格雷兹托在半空的手,说,接住我!
加里奥没接住,她像麦基利斯小时候那样,在旋转楼梯四分之三的高度跳下来,掉在地上,同样感觉到一条腿的剧痛。
下雨了,我们准备好的东西都点不着,阿尔米莉亚冲着石刻的名字大喊:喂,麦基利斯,好痛啊,你——为——什——么——!
十指轻轻点在一起,手心中空,殿外的阵风从里面穿过。我不禁回头,有人被吹得泪流满面。
我带景元散步,早上五点,灰尘刚刚从地上升起,在空气里弥漫的时间。景元已经七岁了,身上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慢性病,我开始担忧,担忧健康,担忧钱,担忧她的所剩的时间。
几条街外的噪音从右耳走进,在脑袋里翻滚,和所思所想打成焦虑的结。景元突然对着前方狂吠,我们散步路线上的荒地突然多了一个需要刷卡的自动门,一个大半玻璃覆盖的岗亭。我问岗亭里的人这里要盖什么,他插着口袋弓着背,昏昏欲睡。景元仍在大叫。
我试图安抚大狗,拨弄她的耳朵,因为兴奋跑得热乎乎的。那个蜷缩的人忽然惊醒,拉开窗,一个仙境。我说什么?他说仙境,天堂,就是那种地方,能容纳百万人,永远在这里唱歌跳舞,意识不再消灭。
去搜那家建筑公司,网站里还没有关于这项工程的说明。我靠在洗衣机上,景元的鼻子贴着阳台玻璃,画出一小块水雾。我们的眼睛都看到了,公司上也还什么都没有。原本就在那里的建筑垃圾,一块一块的水泥碎片,切成小段的钢架,还是那么多。你数过吗,我们对一下答案。
难得睡得这么安稳,快到早上的时候却做了梦。我们散步途中的十字路口,连着一个快速路的辅道,就在那里出了车祸。我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也没记住那辆该死的奥迪车牌号,好像操作游戏一样推动自己的眼珠,景元叼着一条胳膊原地打转。解梦给了很多好事,或是照顾好压力、健康。
又说回到健康。年初和我妈一起去拜菩萨,台阶很窄,人们穿着深色羽绒服,慢慢地前进。一条盘在妈妈手上的珠子和呼吸以相同的节奏拨动,另一条盘在山上,我们串在其中,不知道谁在拨动,用谁呼吸的节奏。妈妈不是最虔诚的那种人,我想起小时候她教过的,十指轻轻点在一起,手心中空,殿外的阵风从里面穿过。我不禁回头,有人被吹得泪流满面。
于是我想为了景元再去一次,但我想要的更多,我的贪婪和为此付出的努力不成正比,佛教的逻辑是不会回应的。
散步了几个早晨,睡了几个晚上,那个所谓的仙境天堂福地,就在这顷刻间完成了。有一天早上起来,云雾正正好好罩在围墙里,门口的卡车驮着建筑垃圾准备出发。我睡衣都没换和景元一起冲下楼,还是没能赶上,卡车从我们面前经过,一块被敲得很小很小的水泥碎片掉下来,我捡给景元,快看快看,上面是你的脚印。
这就是我们的入场券,靠在门禁上一刷,只有载歌载舞,只有永恒。
但他好像就要放手了,我会掉下去,掉进地球的大气层里,燃烧,神子说过她们会对这种现象许愿。
威震天走在前面,路上的工人或是一般士兵听见脚步声便退到两侧,门也随之打开。像一阵我听不见感受不到的风吹了过去,直到船底最下层空荡荡的舱室,在我们脚下打了个圈。
他常常站在这里高谈阔论称霸的愿景,就在离底部舱门一步之遥的地方,终极之锁圆形的框架里整个宇宙挥之即来。我们已经打打杀杀很久了,遗骸在赛博坦表面盖出一层壳,而现在呢,不必付出太多努力,只要把船开过去,所有人放下手里的工作,几首歌的功夫又多一座后花园。而我呢,我又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只要踹一脚让威震天掉下去,就像从前在卡隆角斗场一样,在圆形的中心。
而你呢,他转过身说,医生,我也能送你一颗星星当作实验室。我翻了个白眼。几十小时前我身处的地方正经过终极之锁的中心,于是我说,要回去工作了。
威震天拿一瓶合成能量液在手上抛来抛去,等着我去提醒他别玩碎了。他问直接注射会怎么样,我说不知道,不会死而复生,没有特别的能力,充其量只是效率比较高的能量罢了。
他说我不必为此负责,我带着一罐能量液,注射器,前往船底舱室,和几个结束工作的飞行单位擦肩而过,焊接的火光好像烧进面罩里了一样,我不禁回头,他们已经转过弯消失了。
威震天甚至没有确认我带来的东西,更没有看我,飞船肚子上的大洞里遍布云丝,什么都看不到。我说,打进去了,你看,什么都没发生。他跳下去,绕着锁飞了一圈,在身后拉出银色的轨迹。他回来,把粘在机翼尖上的东西掰下来给我看,漂亮的赛博坦材质划着圆弧形。
金属开始在他身上生长,合成能量液流淌过的地方,每个空洞都被填满。从外面看,威震天在延伸,赛博坦材质为他织出一条不会迎风而动的披风,披风长得都拖地了,还不能满足,网状金属在舱室里弹跳,我无处藏身,手脚已经被裹住,很快也要看不见周围了。
威震天一只手把我拎着,下面是敞开的地板和倒挂的锁,他说我偷喝合成能量还想逃跑,我只感觉天旋地转,不知其所云。但他好像就要放手了,我会掉下去,掉进地球的大气层里,燃烧,神子说过她们会对这种现象许愿。
但舱底关上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满足威震天什么愿望。
人造卫星也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运行,周而复始。
我在便利店打工。做收银,补货,点仓库,打扫卫生。站着收银,蹲着补货,用电筒照着灯泡明灭数月扔未更换的仓库里堆叠纸箱上的标签数数,弯腰打扫卫生。我,加上其他三个人,再算上店长,我们四个都是这么干的。
我以前在地铁车库工作。不过那是很早的事,很多年前,这个城市刚刚开通第一条地铁线路的时候。深夜,地铁叫住换下制服准备下班的列车驾驶员,说我们也要睡觉的呀。于是他告诉上级地铁的诉求,上级再告诉更上一级。最终市政带着塔吊几台,挖掘机一队,工人无数,在城郊给地铁修了一栋平房宿舍。
那里被开发了,房价涨到我够不着的地方。这又是很多年前数年后的事情。
我就职于辽阔甚至广袤的平房里,晚上和数十辆地铁睡在同一个屋檐下。你们怎么说的?车内清洁。我们那时候还只是说给地铁洗澡。我做采购单,买花香果香沐浴露每种各一,最朴实也最便宜的肥皂一块。
肥皂人气颇高,地铁们用无限柔和的语气怀念,这是姥姥身上的味道。在铁轨的某一处驶向岔路,义无反顾地离开,数百公里外的城市,姥姥仍然在地下上班,执行类似的作息。
睡前我讲一个故事,比如第一次工业革命,比如银河铁道之夜。我说看啊,人造卫星也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运行,周而复始。地铁无法抬头,车头光洁的玻璃反射车库棚顶的灯管。他们担心卫星会掉进海里,又安慰自己,我们都在地上,从不会掉到哪里去。
我关上灯,在车库中央的折叠床上躺下。寂静在四面墙内无限回荡,我的鼻息走到一半就消散了。
昨天下午我在仓库里扒开一只柚子,提醒进去休息的人吃。每个人只吃一瓣就不吃了。我吃一瓣,确实干瘪无味。店长用柚子自己的皮把它盖好,说能保留一些水分。
回家的那班地铁皮肤干涩,我问它还在用那款香皂吗,以前就有乘客抱怨静电太多。地铁保持沉默,转弯处关节难免咯吱作响。我感到无趣,车窗外却太黑太黑,我们的脸拓印在隧道墙壁上,又水一样地流走。
给店长打电话,说想请两天假。他答应了,好啊,那柚子我们吃了。我也答应,说你们吃吧,不然坏了。
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城市边缘和其他城市边缘没什么两样,更大更宽的地铁车库平铺在杂草中央。我打听很久才来到她面前,姥姥的味道,千真万确。她说她还用那款香皂,她说的雪花膏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候就存在了,好像永远不会停产。
我打工的便利店有卖。于是久违地拜访朋友之前,我去上班。仓库里的半只柚子,肉已经和皮重新长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