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珞

aka 56

某个角落已经点燃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人们不约而同走向那里。

我们绕着一颗恒星旋转的时候有一颗卫星绕着我们旋转。老师上课这么说过,但有没有东西绕着卫星旋转,还有没有东西接着绕它旋转,我们为之倾倒的恒星,是不是也在为其他事情旋转。如此这般宇宙泛起大小涟漪,就像下雨的时候,最终某个地方有个排水口,大家在漩涡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最后的语言,共同语言。她没有回答,她说不知道。 妈妈为我准备了一个收音机,她说,从今天起,你也要开始听神的声音,神告诉你应该做的不应该做的事,解决你的问题和烦恼。 餐桌上没有饭菜也没有餐具,每个人面前摆着型号颜色不一的收音机,天线拉开,朝着同一个方向。哥哥插了一副耳机在上面,抱着手臂,看天线反射的光芒——一只飞虫在叮我们头顶的灯泡。姐姐趴在桌上,看上去只有头发耳朵和一只手臂。 我学着妈妈那样把收音机贴在脸边上,就像和谁打电话那样,我在等对面那一声“喂?” 我们居住的城市很快要举办活动了,很多人从不同地方赶来,需要住的地方。于是数栋高楼在轰鸣中诞生,啼哭绵延了好几个月,于是我们家的夕阳会被玻璃反射一次再进入房间。我觉得生命不可思议,不只是我们这样两手两脚在地上行走的。 老师让我们写信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某个角落已经点燃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人们不约而同走向那里。我和朋友们都看见了,刮风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就算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也没有熄灭。老师说,要让他们感受到这座城市,感受到我们。 我给客人折纸花,和信一并送出去。可不知道该寄给谁,纸上也只写了三个字:要感受。 听见收音机天线被拉开的声音,今天神会说什么?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噪音,直到零钱用完,直到晚饭结束。 妈妈说,这样的日子神也会来的,然后坐在火焰中央。 那一天我真的听见了神的声音。那和我即将,正在书写的事情息息相关。神告诉我这封信该寄向何方,这些花还要再折几朵,什么颜色,什么花。 起先听到了歌声,神在看电视吗,还是放音乐。就像外婆那样,听一个词唱得很长很长的歌,活得太久的人总会偏爱更长的事情。音乐戛然而止时,神说,喂。我很紧张,忍不住看餐桌对面的哥哥姐姐,他们都像睡着了。 我说,最近怎么样?神说不太好,你呢。我说,我说了学校的一切,家里的一切,我说要有盛大的活动,妈妈说你也会来,你会来吗,住在哪里?我要写一封给来我们这的客人的信,可以给你写吗? 神说他们也住在一颗星星上,绕着另一颗星星旋转,又有星星绕着他们旋转。世界就是这么构成的,旋转,旋转,旋转,最后像洗澡水一样流进地漏里,都不见了。但是你知道吗,地漏下面是一根管子,管子流向更大的管子,在城市下面,所有人的洗澡水汇成一股河,河在我们脚下穿行。世界尽头的尽头就在每个窨井盖的下方。我聆听你妈妈的肚子时,你还在世界的另一端,多么近啊,就只有一层肚皮。我们趴在柏油马路上又能听见什么,昨天死掉的皮肤还在下面旋转,旋转,旋转。

这个宇宙的一切都在128乘128的小方格里了。

擎天柱带我去他们的诊所。没有执照,没有门牌,在一个酒吧的地下。这个时间还很安静,但看到天花板上裸露的管道和布线,舞步的震动,音乐的声响已经透过地板传播过来。 浑浊的能量液和废油踩一脚就会继续流淌,墙上的锈掉进去,疏松的孔洞吸满液体,一会儿都不动了,醉倒了,好像楼上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一样。 房间里面的医生站起来迎接我们,却碰掉了一只工具。他靠着手术台蹲下,捡起来,东西在手上晃动了一下,又掉到地上。他开始和工具较劲,捡起来,掉下去,捡起来,掉下去。有一回就要放回去了,还是在手术台上弹跳了一下,掉了下去。 擎天柱走过去帮他,他说这是我们的医生,救护车,是我见过最符合医生这一词汇的人。我说我知道。他说他病了,不能再做手术了,你也看见了,他的手。我说我知道。如果你真的想成为医生,他可以教你。我看向救护车,他一只手撑在手术台上,手上的震动,身体的震动,随着彼此相交部分在传播,工具们交头接耳,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表示怀疑。 起初我只能看,看救护车给我的资料板,上面写了关于医学的一切,医生们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看他的手术,看他尽管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还接上了别人的手臂。救护车烦躁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没有插嘴的余地,房间里回荡着病人的呻吟或是呼号。我想问为什么听不见楼上的嘈杂,但找不到机会。 偶尔小滚珠带几瓶酒下来,庆祝近期发生过几个微小的胜利。比如那个用废电路板作画的画家我把诊所里打扫出来的东西留下,有时候只有一根铜丝,他都感慨万千地收下。他向我们展示作品的时候会变成画框,作品和作者镶嵌在一起,电路流转,画幅闪烁,我们对这不被允许的身体形式鼓掌。 这个宇宙的一切都在128乘128的小方格里了,芯片的跳动和身体里能量液经过每一个泵口的频率相共鸣。我们已经听见了明天界标策划的展览上,观众们的掌声,直到救护车打碎了他的酒杯。 我帮忙清理的时候,救护车吮吸手指上留下的几滴液体。他的双脚也在颤抖,尽管还很细微,却通过椅子传到了地面。脚边打翻的能量液反射着照明的光芒,这个震动也是我们共鸣的一部分吗? 救护车不喜欢说谢谢,他换了一种方式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当医生。我说很敬佩你这样的人。他很不耐烦,没在问这个。我又说,那些为了躲避监视捣碎光学镜的人,我想让他们也看看这样的作品。救护车说你疯了吗,你修好,然后他们又会被大齿轮的那些人知道,再被监视,我们这样的人,明天的画展,所有努力都要泡汤了。我说我知道,然后他们再放弃视觉这个途径,我再想办法修好,每次都离最终目标更进一步。 他说你让他们在绞刑架的楼梯上上上下下。 我想是的,其实是我自己一直在爬那段楼梯。爬得已经看不到下面叫好的人群,还没见到给我的那根绳子。 我给救护车调整他关节的螺丝,好让颤抖带来的磨损小一些。我说我认识另一个救护车,和这个世界的,和你很像的救护车,一直当医生,当了很久很久,还救过我。他说他这样已经救不了我了,你自己去想办法吧。 我最后把工具摆回救护车常用的顺序,从今往后接手这个诊所。 直到某一天,不远后的某一天,一切都散落在磨损的地板上,救护车躺在中间,我们想象他的每个零件都在震动,直到分崩离析。无影灯的反射板上,只有我的脸还是完整的。

也没什么人在后视镜上挂佛珠和栀子花了。

回家脱掉鞋,就用袜子踩着地板一路向沙发上搁浅而去。姐姐问我有没有收到消息,同学群的,说周末有个聚会,要不要去,要去肯定得一起去,那穿什么衣服,不是类似的风格也要同一个色系,粉红怎么样,那搭什么头饰,粉红没什么好配的鞋子,周五晚上去买怎么样。 早上在离这张沙发一米远的餐桌上,妈妈的水煮蛋剥得不太顺利,掉在桌子上的蛋壳都小小的。她干脆放下来,在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对姐姐说,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姐姐说,在找。我们问了两年她都如此回答,左手把头发别到耳后,低着头但视线朝上,说,在找。随后是妈妈站起来发脾气,姐姐又站起来顶嘴,桌子上的蛋随着震动滚下去,我和爸爸同时伸出手,还是让他捡走了。最后的最后我们目视姐姐走回自己的房间,摔上门,门上的挂牌随着震动掉下来,小时候在美术课上做的。出门前我捡起来挂上去了,没人争夺这个机会,我的任务,我的使命。 我以为她还在生早上的气。姐姐对初中的同学滔滔不绝,我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偏过脸说在听呢,然后看着防盗门的把手神游,等爸妈回来了就和他们说,带姐姐去受点同龄人的刺激,或许找工作会更积极。 我们穿着同款粉红衬衫,我配白色休闲裤,姐姐配白色长裙,挽着手走进包间。符合季节符合流行符合所有人的期待,大家为此欢呼, 饭桌上我旁敲侧击让话题转到工作。他们说缺席的某某在国外,某某最近买了车,最近我们这行不好做,你那个是铁饭碗。姐姐面带微笑,偶尔附和几句,别人大笑她也跟着大笑。姐姐拨动转盘夹了一块鱼,我把筷子伸出去时,鱼已经游走了。有人开玩笑,你们肯定在一个单位上班吧。姐姐捂嘴笑,可是不在一个部门。 出租车里问她为什么那么说,她说没人在乎的。你看,坐我旁边的那个,说她经常去跑马拉松,就市里那个,还记得吧,每次要跑马拉松了上学就得绕路,我们也可以试试,她说成绩不重要,很有意思的,你觉得怎么样,半马。举给我看的照片上,以前的同学举着徽章,满脸是汗,她是班上的谁? 司机一直没说话,现在很少有出租车司机会搭话了,他的手机架在出风口上,外放有声小说。也没什么人在后视镜上挂佛珠和栀子花了。 我们在马路中央奔跑,那些画给汽车的虚线实线只随着我们的速度流动。我回头看从脚下溜走的车线,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好像习惯了马拉松的人从不看向别处,只是看着几十公里外被汗水模糊的终点,一呼一吸。突然间找不到姐姐的身影,可是这里太多太多人了,我告诉自己别担心,她跑在不远处。 打车前往终点附近,我放弃了,连一个参与奖的徽章都没有。姐姐没有回消息,电话也不接。围栏被撤走,拉炮喷出的彩条被泼洒的矿泉水浸湿,车轮碾过,全化了。

妈妈,要站多高才能看见这块陆地的全部?世界的全部?

妈妈,我今天说了好多话。和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认识的人。我们像动物一样用语言代替气味相互泼洒。 妈妈,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成年人的谎言,没有人会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但他们都知道我撒谎了,我也知道他们并不诚实。 在那个漫长的红灯下,我克制不住说话的冲动,向旁人搭话。我说,今天天气真好。他说是啊是啊,很久没像今天这么晴朗。我出门前洗了很多很多衣服,自己的,家里人的。和楼上楼下的邻居把晾衣绳系在一起,从二十层到地面,整栋楼的衣服万国旗一样飞舞,洗衣粉洗衣液的味道搅拌在一起,从下面经过的人闻到香气就晕倒了。大家忘记楼梯电梯,顺着晾衣绳爬下去,争抢那个晕倒的可怜人怀里抱着的几只橘子。 红灯是那样长啊妈妈,你也站在这里等待过吗。我们的头被LED灯珠的光线压得抬不起来,我们掬起双手,看到掌心的红色误以为太阳要下山了。我自荐去做打破局面的英雄,我没有自信,妈妈,只是喉咙干渴,这些狂妄的谎言从嘴里说出来后,竟像甘泉一样滋润。从包里掏出圆珠笔,按一下,给它上膛。为了瞄准,我抬起头,其他人为了见证这一刻也抬起头,我们都顶着莫大的压力。 我失败了。圆珠笔在半途落下,被来往车流碾得粉碎,油墨沾在轮胎上,写几笔就用光了。妈妈,世界好像还没有你说得那样可怕,他们没有嘲笑也没有指责。只是掏出了各自的武器,圆珠笔铅笔眉笔一次性筷子遮阳伞长伞(天气预报说今晚还要下雨),都交给我,我来完成这项壮举。而他们叠成砖块,叠成墙,再叠成山。我在山顶看到了十五平米世界的全部,妈妈,要站多高才能看见这块陆地的全部?世界的全部? 妈妈,我在电视上看过,运动员是这样投掷的,美术馆里的塑像,山洞里壁画所描绘的。我闭上眼睛,从现在到还没有语言的时候,所有人都举起长枪,所有人都在瞄准。 我们的武器钉在红灯的正中央,它破开的地方流出同样颜色的溪流,又变成河,湍急得把我们都冲散了。那里面居然积蓄了这么长,那么久的时间。 妈妈,说了很多话之后通常会后悔,的确如此。在踩上斑马线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想,他们也后悔了。队伍改为无声地行进。突然的暴雨让我们浑身湿透,我揉搓手心,努力回想刚刚扑面而来的时间,大量的时间,好像是干干的。

他们之间隔着越来越多的人,大人的肩膀就像木偶剧背景的群山一样摇晃。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有人放火把法里德家的大宅子烧了。尽管放火是我们后来才得知的事实,现场撑着伞和被人撑着伞的人群就已经在讨论,谁会蠢到挑下雨天放火,或是,多亏了下雨没有烧得那么厉害。 加里奥好像是最后赶到的,跑得伞都没有追上他,他还没有警戒线高,没发现自己已经穿过去好几步了。有人来抱他离开,从这个高度,越过一个成人的肩膀,终于看见了麦基利斯——同样趴在别人的的肩膀上,手上脸上都被熏黑了。 他们之间隔着越来越多的人,大人的肩膀就像木偶剧背景的群山一样摇晃。 加里奥向群山大喊,喂,麦基利斯,你没事吧,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然后一把黑色的伞罩下来,为此隆重落幕了。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法里德家了,尽管屋子和庭院都在,还有一个姓法里德的老人和一群姓法里德的男孩。但时至今日还有灵媒,有相信这种力量存在的人,还有仍想知道很多年前法里德家纵火事件真相的人。 灵媒握住来访者的手,她说这个动作就像钥匙,打开房门,那间你有强烈思绪情感回忆的地方,不是说抽象上的。她真的说出法里德邸门上什么雕花,走进去,你们在脑海里看见了吗,那个硕大的旋转楼梯,从下往上数第三级的里面,有麦基利斯刻在上面的记号。我们无法求证,何况在一个小朋友才能钻进去的地方。 听她继续说,最大的卧室,地板都重新换过了,窗帘也是,墙纸也是,但墙面依旧,就在那依旧的墙面上,她像真正触摸到了那样描述:麦基利斯点燃了一套衣服,他自己的,他靠在墙根,看了好一会儿火焰燃烧,一直烧到了窗帘才从房间离去。 灵媒诚实地回答她不知道麦基利斯在想什么,房子向她介绍了什么,她就转述给我们什么。那间房子说了很多我们不想知道的消息,但没人打断,我们都低着头,交握的手心起了密密的汗。 基地里,训练新兵还在用老式的格雷兹,加里奥感慨地摇轮椅,他离开军队很久了,今天的目的是接妹妹。 阿尔米莉亚的格雷兹跪姿伏在地上,她打开舱门,拉着绳索降下来。那只手,她指给加里奥看,那个高度如何?加里奥抬头,大概不到二层楼的高度吧,再低一点?阿尔米莉亚敏捷地跳回座位,从敞开的舱门里喊,这样呢——?一个路过的新兵认出了加里奥,向他敬礼,他微笑着点头。阿尔米莉亚以为这就是答案,从舱室跳上格雷兹托在半空的手,说,接住我! 加里奥没接住,她像麦基利斯小时候那样,在旋转楼梯四分之三的高度跳下来,掉在地上,同样感觉到一条腿的剧痛。 下雨了,我们准备好的东西都点不着,阿尔米莉亚冲着石刻的名字大喊:喂,麦基利斯,好痛啊,你——为——什——么——!

十指轻轻点在一起,手心中空,殿外的阵风从里面穿过。我不禁回头,有人被吹得泪流满面。

我带景元散步,早上五点,灰尘刚刚从地上升起,在空气里弥漫的时间。景元已经七岁了,身上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慢性病,我开始担忧,担忧健康,担忧钱,担忧她的所剩的时间。 几条街外的噪音从右耳走进,在脑袋里翻滚,和所思所想打成焦虑的结。景元突然对着前方狂吠,我们散步路线上的荒地突然多了一个需要刷卡的自动门,一个大半玻璃覆盖的岗亭。我问岗亭里的人这里要盖什么,他插着口袋弓着背,昏昏欲睡。景元仍在大叫。 我试图安抚大狗,拨弄她的耳朵,因为兴奋跑得热乎乎的。那个蜷缩的人忽然惊醒,拉开窗,一个仙境。我说什么?他说仙境,天堂,就是那种地方,能容纳百万人,永远在这里唱歌跳舞,意识不再消灭。 去搜那家建筑公司,网站里还没有关于这项工程的说明。我靠在洗衣机上,景元的鼻子贴着阳台玻璃,画出一小块水雾。我们的眼睛都看到了,公司上也还什么都没有。原本就在那里的建筑垃圾,一块一块的水泥碎片,切成小段的钢架,还是那么多。你数过吗,我们对一下答案。 难得睡得这么安稳,快到早上的时候却做了梦。我们散步途中的十字路口,连着一个快速路的辅道,就在那里出了车祸。我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也没记住那辆该死的奥迪车牌号,好像操作游戏一样推动自己的眼珠,景元叼着一条胳膊原地打转。解梦给了很多好事,或是照顾好压力、健康。 又说回到健康。年初和我妈一起去拜菩萨,台阶很窄,人们穿着深色羽绒服,慢慢地前进。一条盘在妈妈手上的珠子和呼吸以相同的节奏拨动,另一条盘在山上,我们串在其中,不知道谁在拨动,用谁呼吸的节奏。妈妈不是最虔诚的那种人,我想起小时候她教过的,十指轻轻点在一起,手心中空,殿外的阵风从里面穿过。我不禁回头,有人被吹得泪流满面。 于是我想为了景元再去一次,但我想要的更多,我的贪婪和为此付出的努力不成正比,佛教的逻辑是不会回应的。 散步了几个早晨,睡了几个晚上,那个所谓的仙境天堂福地,就在这顷刻间完成了。有一天早上起来,云雾正正好好罩在围墙里,门口的卡车驮着建筑垃圾准备出发。我睡衣都没换和景元一起冲下楼,还是没能赶上,卡车从我们面前经过,一块被敲得很小很小的水泥碎片掉下来,我捡给景元,快看快看,上面是你的脚印。 这就是我们的入场券,靠在门禁上一刷,只有载歌载舞,只有永恒。

但他好像就要放手了,我会掉下去,掉进地球的大气层里,燃烧,神子说过她们会对这种现象许愿。

威震天走在前面,路上的工人或是一般士兵听见脚步声便退到两侧,门也随之打开。像一阵我听不见感受不到的风吹了过去,直到船底最下层空荡荡的舱室,在我们脚下打了个圈。 他常常站在这里高谈阔论称霸的愿景,就在离底部舱门一步之遥的地方,终极之锁圆形的框架里整个宇宙挥之即来。我们已经打打杀杀很久了,遗骸在赛博坦表面盖出一层壳,而现在呢,不必付出太多努力,只要把船开过去,所有人放下手里的工作,几首歌的功夫又多一座后花园。而我呢,我又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只要踹一脚让威震天掉下去,就像从前在卡隆角斗场一样,在圆形的中心。 而你呢,他转过身说,医生,我也能送你一颗星星当作实验室。我翻了个白眼。几十小时前我身处的地方正经过终极之锁的中心,于是我说,要回去工作了。 威震天拿一瓶合成能量液在手上抛来抛去,等着我去提醒他别玩碎了。他问直接注射会怎么样,我说不知道,不会死而复生,没有特别的能力,充其量只是效率比较高的能量罢了。 他说我不必为此负责,我带着一罐能量液,注射器,前往船底舱室,和几个结束工作的飞行单位擦肩而过,焊接的火光好像烧进面罩里了一样,我不禁回头,他们已经转过弯消失了。 威震天甚至没有确认我带来的东西,更没有看我,飞船肚子上的大洞里遍布云丝,什么都看不到。我说,打进去了,你看,什么都没发生。他跳下去,绕着锁飞了一圈,在身后拉出银色的轨迹。他回来,把粘在机翼尖上的东西掰下来给我看,漂亮的赛博坦材质划着圆弧形。 金属开始在他身上生长,合成能量液流淌过的地方,每个空洞都被填满。从外面看,威震天在延伸,赛博坦材质为他织出一条不会迎风而动的披风,披风长得都拖地了,还不能满足,网状金属在舱室里弹跳,我无处藏身,手脚已经被裹住,很快也要看不见周围了。 威震天一只手把我拎着,下面是敞开的地板和倒挂的锁,他说我偷喝合成能量还想逃跑,我只感觉天旋地转,不知其所云。但他好像就要放手了,我会掉下去,掉进地球的大气层里,燃烧,神子说过她们会对这种现象许愿。 但舱底关上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满足威震天什么愿望。

人造卫星也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运行,周而复始。

我在便利店打工。做收银,补货,点仓库,打扫卫生。站着收银,蹲着补货,用电筒照着灯泡明灭数月扔未更换的仓库里堆叠纸箱上的标签数数,弯腰打扫卫生。我,加上其他三个人,再算上店长,我们四个都是这么干的。 我以前在地铁车库工作。不过那是很早的事,很多年前,这个城市刚刚开通第一条地铁线路的时候。深夜,地铁叫住换下制服准备下班的列车驾驶员,说我们也要睡觉的呀。于是他告诉上级地铁的诉求,上级再告诉更上一级。最终市政带着塔吊几台,挖掘机一队,工人无数,在城郊给地铁修了一栋平房宿舍。 那里被开发了,房价涨到我够不着的地方。这又是很多年前数年后的事情。 我就职于辽阔甚至广袤的平房里,晚上和数十辆地铁睡在同一个屋檐下。你们怎么说的?车内清洁。我们那时候还只是说给地铁洗澡。我做采购单,买花香果香沐浴露每种各一,最朴实也最便宜的肥皂一块。 肥皂人气颇高,地铁们用无限柔和的语气怀念,这是姥姥身上的味道。在铁轨的某一处驶向岔路,义无反顾地离开,数百公里外的城市,姥姥仍然在地下上班,执行类似的作息。 睡前我讲一个故事,比如第一次工业革命,比如银河铁道之夜。我说看啊,人造卫星也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运行,周而复始。地铁无法抬头,车头光洁的玻璃反射车库棚顶的灯管。他们担心卫星会掉进海里,又安慰自己,我们都在地上,从不会掉到哪里去。 我关上灯,在车库中央的折叠床上躺下。寂静在四面墙内无限回荡,我的鼻息走到一半就消散了。 昨天下午我在仓库里扒开一只柚子,提醒进去休息的人吃。每个人只吃一瓣就不吃了。我吃一瓣,确实干瘪无味。店长用柚子自己的皮把它盖好,说能保留一些水分。 回家的那班地铁皮肤干涩,我问它还在用那款香皂吗,以前就有乘客抱怨静电太多。地铁保持沉默,转弯处关节难免咯吱作响。我感到无趣,车窗外却太黑太黑,我们的脸拓印在隧道墙壁上,又水一样地流走。 给店长打电话,说想请两天假。他答应了,好啊,那柚子我们吃了。我也答应,说你们吃吧,不然坏了。 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城市边缘和其他城市边缘没什么两样,更大更宽的地铁车库平铺在杂草中央。我打听很久才来到她面前,姥姥的味道,千真万确。她说她还用那款香皂,她说的雪花膏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候就存在了,好像永远不会停产。 我打工的便利店有卖。于是久违地拜访朋友之前,我去上班。仓库里的半只柚子,肉已经和皮重新长在一起了。

放平自己的呼吸,再与之比对,就会发现那些极为短促或无尽悠长的呼吸不是我们人的。

早上五点十五分,是刘洁起床的时间。不是五点整,也不是五点半,五点整有点早,五点半又怕晚了,就定在五点十五这个模糊的时间。正如熟悉的人常喊“刘姐”,介于尊称和直呼大名之间,抱着不明不白的态度。 天气正处于不清不楚的阶段,有些冷,不至于太冷,动起来又热了,昨晚带回来的包子今天早上还能吃,不会放坏,也没有冻得难以下口。 今天该做些什么,手上攥着钥匙盘问自己。 第一,纸没有了,总是流鼻涕,用完了,要去买。 第二,问问张姐说的“澡堂”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多?但愿没有忘记什么事吧,对,还有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多。 刘洁在门外仍然昏暗的冷空气中辨别钥匙的形状,刚刚用力握紧钥匙的掌心留下了印痕,比那更深的纵横刻在手心里。她还记得有人看过后评价感情线模糊,婚姻不幸,好在身体健康,无大病。 公园最大的景观叫四季花海,从地图上看像鸟展开双翼伏在岸边。从翅膀尖到另一个翅膀尖,都是刘洁负责。她对这份工作没有特别的看法,游客多的时候就累,一切尚能接受。 刘洁用刮刀铲粘在路牌上的口香糖,刮掉了口香糖也刮掉了上面一小块漆。一个月前重新刷过一次,金属路牌暗红色的本来的面貌裸露出来,和人身上结的痂一样。虽然名字叫四季花海,但到了这一季,就真的没有花在开了。 中午他们常常一起坐着聊天,他们是张姐,另男性清洁工两名,女性清洁工一名,加上刘洁,在此称作刘姐,共五名。张姐站着,和其他人隔着一辆环卫车,眉飞色舞,热情洋溢。太阳在她身后,使得有些卷的发丝闪着金光。刘洁对张姐抱有好感,觉得这样的人靠得住。所有人都会愿意与积极的人相处,是刘洁美好的想象。 她要先做今天的第二件事,于是用手捋了一下耳边碎发,以示发言前的准备。张姐看向她,她感到话筒无形地递过来,便开口:“张姐,你那天说的,就是,洗澡的地方,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经过,把手里的空塑料瓶投进他们之间的环卫车里。刘洁想到那个离这里十多站地铁的洗浴中心,想到要在美团上买券,张姐说88元的那个,想到有自助餐,可以搓背,都是张姐说的。刘洁沉浸于热气氤氲的想象中,热气扩散开来,她不禁回忆或是猜测刚刚那个人丢进来的是矿泉水还是可乐。 大家走开后,她把头伸进去看了一眼,是美年达,葡萄味的。 四季花海的正中央的木屋外墙爬满了被修剪成装饰性图案的植物,有人在下面拍照。他们以为那个屋子和花坛、植物、舞台一样,是从公园里生长出来的。他们不知道刘洁就住在里面,上厕所要去旁边的公共厕所。公共厕所门牌上写着,八点到十八点,对于刘洁是二十四小时制的,她拿着钥匙,和木屋的房门钥匙串在一起。 刘洁说,晚上她能听见墙上植物的呼吸。起初吓了一跳,但是放平自己的呼吸,再与之比对,就会发现那些极为短促或无尽悠长的呼吸不是我们人的。 看着张姐拔下衣柜的钥匙圈,套在自己手腕上,刘洁也跟着做。只是刚走进淋浴的地方,她就感觉自己湿透了,身上毛孔纷纷张开吮吸。刘洁后来发表感想,说澡堂像梅雨季。见到搓澡女工下垂的胸部和自己的类似,又说像年长的人患有风湿(排除了年迈、年老两个词)。 毛巾在她身上奋力摩擦,女工不时问几个关乎隐私又无伤大雅的问题,刘洁都老实回答了。女工说:“听你口音有点像我们那边人啊,你是哪里的。”她的回答好像并不让人满意。 从洗浴中心出来已经九点了,自助餐很满足,甚至有些撑了。她很高兴,路上都在唱歌,先是小声哼了几句,后来张开嘴唱,最后给自己鼓了掌。今天就此谢幕。 在紧贴木屋外墙的那一侧躺下,刘洁又听见了自己以外的呼吸声。和以往不同,比精心修剪过的植物更沉重,更久远。她还没来得及辨明这呼吸是属于谁的就睡着了。 梦里是百年未遇的暴雨,千年未遇的洪水。木屋早就散架了,刘洁飘在水里,看见张姐飘在前头,不由地追上去,张姐的面目却早已被冲刷殆尽了。刘洁才看见前面飘着许许多多的人,这个城市的人都在水里。而后面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屋和土地,像一只军队浩浩荡荡前进。刘洁在里面看见了老家的破平房,她不停地往那里游,直到醒来。 醒得太早了,还不到五点。刘洁不敢再睡,稍微梳洗之后出门。离开木屋,穿过花坛,走向地图上属于鸟头部的舞台,舞台下面是长江。长江是什么,一条很大的河,你和我都喝里面的水长大,正是这一点把我们串联起来。拨开芦苇,一根干瘪的红色水管像脐带被随手扔在地上。碎石上死掉的小猫,身上的毛被泥巴粘成一簇一簇的尖刺,江水在它的眼睛里流啊流。刘洁掏出怀里的塑料袋,把里面装着的土全倒在可怜的小东西身上。那是老家说要修水库,迁坟的时候分给她的那一份土。如果还有哪个亲人祖宗睡在里面,天冷了,做个伴吧。

什么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动了,等到变得坚硬,便开始沉睡。

我们降落在陌生的星球上,喷气口卷起的灰尘像浪一样盖满全身。这个时候谁也没见过海,还不知道浪是什么。 天火把自己的外装甲掀开,我给他吹掉流进里面的灰,然后交换。我嫌他笨手笨脚的,他嫌我细小的部件太多。直到我们发现如是反复,带上了静电,只会让更多灰留在身体里。 我们开始行走,这个沉不住气的星球自己度过了一个昼夜。 天火发现了一座灰尘堆积的山,快要和他一样高,一伸手顷刻之间就散了,狂舞着奔向各个方向。盖住我们的脚背,在能看见最远的地方变成更小的山,或许有些灰尘已经跑到了星球的另一面,不得而知。我只能确切感受到一些进入了身体里。 我想和天火说,赶快走吧,忍不了这个恶心的地方了——但哪里都看不见他。我因此突然发现一切在两步以外的地方就失去了轮廓,先前经历的一个昼夜也不过是感性上的误解。靠着打破眼前看似有形的物体前进,能量很快就耗尽了。 天火其实一直在我后面,因为关节里的灰尘行动缓慢。他追上来,问我为什么没有想过回头看。 一路上我都在说有一处灰尘没清理干净,天火不理会,要么说你等它自己掉出来,要么说当作纪念品带着。 我们后来去的地方就是地球,认识海,认识浪的地方。天火掉下去的地方就像一个坟地,什么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动了,等到变得坚硬,便开始沉睡。不用飞很久就有流动的海,流动的东西是浪,比灰尘重很多。 我坐下来等海里冒出什么东西,有这颗星球的滑溜溜的生物,没有天火白白的身体,大多数时候只是海浪,它们放平身体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留在身体某处的灰尘让人坐立难安,一昼一夜比想象中漫长,我飞走了。 哪里都没有天火的影子,只有这个星球愈发乏味。我回头看了很多次,在山上看到的还是山,在海上看到的还是海,最后回到了北极。我没有管天火,只是装了很多样本,塞满机舱。冰山像很多无名墓碑包围,我,我们常干的事也和挖开里面已经变质的骨灰没什么两样。 回到赛博坦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在机体深处瘙痒的问题解决,医生却说那不是什么灰尘,是你自己身上的碎片卡住了。这个庸医,我身上哪有这样的部件,但死活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天火外壳的碎片掉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