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刃
公路
01
小球弹到墙壁第四下的时候,丹恒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能直接通过窗户看见楼下。孩子们拿着小球,远远地站在空地中央,往前方的墙壁投去。小球在水泥面砸出沉闷的响声,落到地上,弹跳几下,再被一只呼哧呼哧的小狗叼走,迈着腿往回赶。从狗嘴里掏出那颗球,在衣服上擦掉口水,手臂往前一挥,再次抛出。
黄色的砖土,红色的屋顶。一层四层高的楼环绕空地,装潢破败。这附近的旅店都是如此,丹恒昨晚随便挑了一家住。天气还是很热,符合星球当下的季节,不见任何异常。丹恒用手擦去脖子间的汗,掀了一把头发,站起来。莫名感到身体沉重,走路不利索,他弯下腰来洗漱,马上感受到疼痛蔓延开来,然后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脸。眼里有血丝,颧骨挫伤,手指摸索着嘴角的裂口,已经结成红痂。腰间是更加严重的创口,被剑划开,下手的人抱有恶意,一旦察觉到他受伤,便只往那处流血的肉砍去。用水洗了脸,洒在脖子上,全身凉爽不少。衣服还滴着水,一边走一边蒸发,出了房间门口,没有停留,丹恒下楼去吃早餐。
坐在吧台上,老板给他端来一盘吃的。有点焦的煎鸡蛋,香肠和土豆,味道很咸,要配上稀拉拉的玉米汤。丹恒道了谢,用手端起盘子,转过身来,一边吃一边看最前排的电视。看他吃东西时的面无表情,看不出美味程度,只是按照惯例履行着进食的义务。
老板在后面问他:“脸怎么了?”
丹恒侧过头:“无碍,谢谢关心。”
老板:“和你朋友闹翻了?”
丹恒:“不是朋友。”
老板没再说话,低下头去擦自己的碗,直到把瓷面擦得亮亮的。丹恒很快把手上这盘早餐吃完了,递给老板,又说了一次谢谢。
他问:“老板,请问附近加油站在哪?”
老板抬了抬下巴,指着角落里的货架:“地图5000信用点一份。”
丹恒只好划给他信用点,到角落取了一份来。这地方外来人不多,因此地图卖不出去,已经积了灰。丹恒拍了一下,拂去灰尘,拿在手里。他走过去跟老板办理退房。
老板:“另一个人呢?”
丹恒:“他之后会自己下来,您先退我的。”
老板:“要退房你俩一起,不然不办。”
丹恒看着他。老板不理,低下头洗自己的盘子,一面去看电视上播的新闻。他只好上了楼,走到自己房间对面,敲了一下门。
没有回应。他动了动耳朵,利用超乎常人的听力,房间里有没有人是可以听出来的。确认过之后,丹恒扭开门,没有锁,空隙大开。没有人在里面。床很整齐,被子和刚来一样铺开,翻过来一层宽边。沙发表面平整。窗户开着,终于有一点风吹到丹恒脸上。他走进去,四处察看,房间里没有任何人为造就的痕迹。
他把桌子上的房卡拿起来,下了楼,和自己的一起递给老板。
老板:“另一个呢?”
丹恒:“走了。”
老板一副“果然是闹翻了没错吧”的表情,接过房卡,摆了摆手说:“好了,多谢惠顾,下次再来也住我这儿。”
丹恒点了一下头,没有多寒暄,转身走出旅馆。一颗球滚到他脚边。捡起来之后,丹恒便听见接连不断的狗吠声响起,小狗喘着粗气疯了一样往他这里跑,后面追着几个小孩,兴奋得大叫:“别让它抓到!别让它抓到!”
“快跑——”
“不能给它拿到球!”
丹恒往后退了一步,侧过头,把球扔出去。小狗汪了一声,急转弯,绕过他这个巨大的障碍物。球在中途拐了方向,往角落滚去。狗往前跃,肉腿在空中刨了几下,落到地上,气喘吁吁地叼住了那颗球。接着,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球从狗嘴里落下来。毛绒的脑袋低下去,不住嗅闻。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墙壁上有着一大滩暗红色的血迹。
他被击倒在墙壁上,路灯昏黄的光很快被一道黑影遮去,头顶上喘着野兽一样的抽气声。刃踩着他的大腿,用的力度快要把那条腿碾断。丹恒闷哼出声,手在地面摸索,找他的枪。但好像已经来不及了。丹恒瘫坐在角落里,冰冷的眼睛抬起来,瞪着他。死到临头还不愿意投降。刃咧开嘴笑起来,在阴森的夜里显得突兀又扭曲,双手颤抖着,剑尖随之升高,然后在空中划下一道凌厉的血光。
剑被一道坚固的水盾挡住。
刃咳了一声,血从嘴角流出来。长枪从后面飞来,插进他的心口里。丹恒伸出小腿,轻轻一踹,男人便倒了下去。他的喉咙咳着血,无力控制嘴巴张开的幅度,不断涌出来。丹恒挥下手,长枪自行消散了,他靠在墙上喘气。休息一会儿,他忍痛站起来,把刃丢到外面一个树丛里,开始清理现场。水流卷去大滩的血,可能是太累了,加上角落被黑暗掩住,他竟然一时没发觉有所遗漏。
丹恒默不作声地拨开狗,指尖控着一束水波,迅速地将角落里的血迹擦去。再回头,几个孩童正好跑过来,大笑着将小狗举起,将它抛在空中,好像见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狗汪汪地叫着。
丹恒头也不回地走出这家旅馆。站在路边,他开始等车。对面楼正在拆建,这是一个很落后的星球,现在还是机器兼人力的方式做这种苦力活,没有良好的封闭措施,尘土飞出来,黄沙漫天。丹恒咳了一声,绕到另一条道上,避开风口。腰开始疼了,他蹲下来,看着没有边际的公路,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丹恒:“您好。我昨天下午在您这里预约了修车兼运送上门服务,单号是172933。时间已经超出约定半个小时,请问什么时候能到?”
那边说了什么,丹恒嗯了一声,重复说:“17…29……33。不对,是17,172933。”
等了一会,他又回答:“好的,谢谢,希望您尽快,我赶时间。”
挂了电话,丹恒继续等待。他盯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发呆,用手指细细地抚平。袖子上有血迹,他试着搓了一下,搓不掉,没有清洁的用具,回去之前,那滴血会一直留在那里,就像他不得不要和某人共处的事实。
车终于来了。丹恒付了剩下的酬金,坐上车。扭开收音机,沙沙的声音,电流不稳地暴动着,刮人的耳朵。虽然认为帮助不大,丹恒还是伸手拍了拍音响。先是很小的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流出来,再变得正常,广播和之前一样开始播放了。丹恒把车钥匙插进去,启动车辆,慢慢地往前开,停在一个不会挡住行人的地方。
看着车头系着的护身符摇摇晃晃,丹恒又开始等待,这次等的是一个人。
前几天,他还在列车里,坐在自己房间把智库的一个条目抽出来,仔仔细细地整理了几个小时,废寝忘食。一条消息打乱了这样安谧的时光。
三月七:大厅集合,急
星:S级要事!
三月七:咱们什么时候定的分级?
星:刚才。
瓦尔特:丹恒,麻烦来大厅一趟,先提醒你一句,有外人上车,不要太激动。
智库门打开,丹恒走出去,远远地就听见大厅传来说话的声音。
三月七转过头,对他说:“来了,人来齐了。”
丹恒看了她一眼,视线再移到旁边,星坐在沙发上,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听她还在打帝垣琼玉。姬子和杨叔站着。对面一个长椅上坐着卡芙卡,微笑着看他,一个沉默的男人交叉双臂靠在后面列车的墙壁上。看到刃,丹恒下意识向帕姆看去,后者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再看姬子,她表情平和。于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将武器亮出来,而是站定在原地,离人群有着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
卡芙卡:“相信刚才我说的,诸位都已明白。”
星从手机抬起头:“简单地说,就是你希望和我们合作,派人抓一个带着星核潜逃的通缉犯,顺便把星核带回来,另外,还希望我们和你去钴生天?”
卡芙卡微笑着点头。
三月七:“你能不能把你那个游戏的声音关掉!吵死了。”
星:“最后一盘,真的。”
姬子:“前因后果我们已经了解充分。那么抓捕逃犯的人选如何安排呢?”
杨叔:“我去吧。”
卡芙卡:“抽签最为公平。”
三月七小声地在丹恒耳边解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卡芙卡和刃突然出现在列车上,声称他们是来寻求合作的。近日,有一个犯人从钴生天的监狱逃出,身上还携带了一颗不明来处的星核。当下之急是派人抓捕逃犯,避免更大的灾祸降临。但星核会出现在钴生天的原因也需要调查了解,因而卡芙卡找上列车,建议兵分两路,逃犯的悬赏额中等,实力不造成太大威胁,派二人前去抓捕即可,而钴生天背后的势力众多,守卫森严,不好潜入,光明正大打着开拓的旗号拜访方为良策。
丹恒不作声,看着水瓶在卡芙卡的手中旋转起来,然后慢慢地,瓶口停在了指着自己的方向。
卡芙卡:“第一个,丹恒。”
姬子:“丹恒,你认同这个结果吗?”
丹恒:“我都可以。”
卡芙卡继续转。这次瓶子转了很久,看势头似乎要停在杨叔这儿,又斜了一下,缓缓停在一个莫名的地方,顺着方向看去,刃站在很远那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见瓶子指在自己这里,还没反应过来,木然地回看每一个盯着自己的人。
卡芙卡:“阿刃,这次行动就拜托……”
丹恒:“他就算了。”
刃:“换人。”
卡芙卡摇了摇头:“根据剧本来,阿刃。我们只转了两次瓶子。”
刃:“为什么偏偏是他?”
丹恒:“姬子,我去钴生天吧,那里埋藏着不少危险,有我在,可以多一重保障。”
卡芙卡:“丹恒,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这次行动只是一次简单的抓捕,出发之前,我会给阿刃施下更加强力的言灵术。”
刃沉默不语。
姬子:“丹恒,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们不会勉强你。”
丹恒看了看四周的人。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不去,派出去的很有可能是杨叔,他又怎能让他人涉险?
星:“你就去吧?感觉他现在看起来挺和气啊,交流交流感情,说不定可以解开过去的误会。”
说完,手机响起“胡了!”的声音,星赶紧打出一个“666”。
三月七嘀咕起来:“你就别瞎掺和了。他状态这么不稳定,说不定第二天就发狂起来拿剑把丹恒干掉了。”
丹恒:“在过去730次战斗中,我从来没输过。是什么原因让你觉得他现在有大于0%的几率赢我?”说完,立刻感到有一道视线像利剑钉在他身上。
三月七:“这是重点吗?!”
杨叔:“丹恒,我可以替你去。”
丹恒考虑一会,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我与他本无瓜葛,如果他不针对我,我也无意挑起争端。”
卡芙卡:“阿刃,这次行动也是任务,像之前一样完美地解决了事,好吗?”
刃不作声,但看样子,算是同意了,但又不想说出任何表示同意的话。
星:“那大伙收拾一下,这就出发?”她放下手机,随手拿起桌子上的冷饮,喝了好大一口。
卡芙卡温和地说:“星,你生理期快到了,最好喝点热的,对肚子好。”
星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卡芙卡:“你向来都是这几天。”
星:“记人家月经日子,变态。”
瓦尔特·杨咳了一声。
三月七:“钴生天为什么叫钴生天呢?”
姬子:“星球表面覆盖着一层钴结晶,而且在过去,曾作为提婆般若教徒的据点之一,格瓦姗提婆大师登陆时给其取下了这个名字。”
三月七支吾着:“什么婆,什么师?”
……
想起三月七的话,竟然一语成谶。追踪着逃犯的行踪,他们来到这个落后的星球。开拓的锚点尚未激活,也没有载人飞行用具,只能开车一路向南。前几天两人没有讲过一句话,甚至视线都很少碰上,像当彼此不存在。但就在昨晚,车出了故障,丹恒只能送去维修,决定在旅馆住一晚。刃果然没忍住,在外头和他打了起来。两败俱伤,刃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听着广播,丹恒把车柜里的东西抽出来,慢慢地整理好,再一个一个放回去。刚才在旅馆顺便买了点干粮和应急用品,储备在后备箱里。在心里点好每样东西后,丹恒盯着秒表,好像在用眼睛逼时间往下走。车里一片寂静,他听不见任何会有人来的声音。
咔。时间停在一个整数上,中午12点。丹恒往后瞥了一眼车窗外,启动车辆,倒退着,然后往前,没有停顿,一直开了下去。
02
根据地图,最近的加油站都有几十公里远。车窗两边能看见的只有荒漠,偶尔会经过一些残毁的建筑,有人从那里面走出来,穿着破烂的薄衫和短裤,皮肤是泥土的浆色。他弯下腰,正在井里面取水。广告牌高高地伫立在天边,贴着被风沙磨去的女人的脸,看不见她的双眼,指尖伸出来,好像要握着什么,指间是枚钻戒,但那P图P出来的耀眼光芒也是灰色的。
丹恒收回目光,给广播换一个频道。信号不太好,时断时续,他怀疑地图上写着的基站都关停得差不多了。阿基维利的降临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除了当地人,没有知道漫长岁月里这一段抛弃,被漠视的历史。在手机还能联系得上列车的时候,丹恒曾拜托杨叔帮他拷贝资料。
图旁星,这颗星球的名字,在宇宙种族芬尔人的语言中,“图旁”的意思是“妈妈”,最初的母星。开拓历27年,芬尔人在此挖出了一口井,随着大地的震动,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大的黄金浪潮,无数的金水涌到地面,卷着欢呼的人们,一口气流了数百公里远,总体积没有得到具体记载,但从描述上看,那是一个非常恐怖的规模。公司很快派来职员,在还未懂得如何经营财富的芬尔人面前侃侃而谈,眨眼间定下几笔巨大订单,狠狠敲了这群乡巴佬一笔。无数建筑拔地而起,公司,娱乐城,摩天塔,黄金的宫殿。深色夜幕之下,灯火辉煌,照在宝石和水晶镶嵌的墙壁上,璀璨夺目。烟花在高空中绽放,留下仿佛永远将视网膜灼伤的热度,浩大地落下来。这里曾是闻名寰宇的大乐园,整颗星球都在黄金的光辉里重生,只为了娱乐服务。在备受瞩目的马戏团之夜,欢愉掠过此地,无数被关押着的异兽从牢笼中挣脱,气球长出了手脚,娃娃发出声音大笑,娇色的玫瑰眨眼间绽放。金钱雨洒落着,数亿人裹挟彼此前行,欢快,狂喜,好像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忧愁,一直抱着笑着走到尽头。夜晚过去,在极乐中自杀的尸体遍布荒野,所有黄金都耗空了,图旁星的子民再一次陷入贫穷之中。大批芬尔人抛弃了自己的母星,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踏上寻找黄金的旅途。数百年过去,不知他们找到了没有,但这曾经宇宙中最大的游乐场,已经衰败得一无所有,人们再也没有机会踏上高耸入云的摩天轮,俯视属于他们的大地。
历史在丹恒的脑子像流水一样滑过,他不由想起自己的种族,潮起就会有潮落,终有一天,持明龙裔也会走到尽头,但那究竟会是死而后生,构成不朽的无限符号,还是永恒的寂灭,无从得知。无论当下如何,他只是忠实地充当一个记录者的身份,他来他见证。
丹恒停下车,眼前是一个加油站,商店里的收银员坐在柜台前看报纸。他拿着相机,找了几个角度,给这个加油站拍几张照片,然后把相机滚出来的照片放进口袋里,走进商店。
再买几瓶水,一些保质期看不清楚的速食品,和看起来没有发霉的面包,丹恒把东西全部放在柜台,收银员慢吞吞地开始扫码。他抬起眼,在柜员后面的监视屏幕里看见身后角落里一个诡异的身影,黑色的一团,看不清正形。
丹恒:“这里平时多人来吗?”
收银员看了他一眼:“你看这荒郊野岭的,能有几个人?有时候一天都没有,今天算是多的,加上你一共四个。”说完,转头看了看监视屏幕,有点恼火:“那神经病呆在这一天了,怎么还不走?”
丹恒:“还有两个是谁?”
收银员:“你问这个干什么?”
丹恒:“我在找人,他应该开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人不高,大胡子。今天他有来过吗?”
收银员:“你们怎么问了一样的问题?”
丹恒:“你们?”
收银员:“你和一个长发男人。”
丹恒:“他是不是身上绑了很多绷带?”
收银员:“对,我差点打电话报警了,二话不说就让我给他看监控录像,剑都伸到我脖子上来。你们是一伙的?不会是恐怖分子吧?”
丹恒:“不是,要抓的才是恐怖分子。监控录像可以给我看看吗?”
收银员:“你把那排货架的东西都买下来,我就让你看。”
丹恒:“……”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可能看丹恒比较好说话,那收银员提出这种厚脸皮的要求,脸色也毫无惧怕之意。
叹了一口气,丹恒说:“可以,麻烦你把东西搬到我车后备箱里去。”
收银员乐呵呵地说:“没问题啊。看你这么有钱,不如把我整家店给买下来?”
丹恒:“你能替你老板做主的吗?”
他说:“我就是老板啊。”
丹恒:“……不用了,我赶时间,麻烦快点。”
商店老板:“唉,真不想一天到晚呆在这个鬼地方。我六折卖给你,怎么样?五十万信用点,有这笔钱,我就可以进城区浪了。你买我家店,我就给你看录像。”
丹恒:“别得寸进尺。”
商店老板忙道:“这就给你放,稍安毋躁。”他把屏幕亮出来,就出了柜台,给丹恒搬东西到车上。录像开始播放,二倍速往前。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走进来,穿着厚重的黑色大衣,身形和角落里那个人颇为相似,他买了点吃的,让老板给他加热,就拿着走到后面开始吃,狼吞虎咽。吃完之后,他没有走,一直呆在冰柜旁边坐着,拉都拉不起来。他反过来抱着老板大腿,好像是求他再给自己一点吃的。没有理他,老板回到柜台前,开始看报纸。
丹恒把进度条再拉到前面去。突然听见身后一个撞开门的声音。窝在角落里的黑色身影急匆匆地跑出去,怀里好像抱着一堆什么东西。老板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大骂混蛋,追着他要钱。
没有动作,丹恒继续看录像。
刃从外面推门进来。他看起来伤已经完全好了,面无表情地巡视一圈店内,没有看到任何人,便开始盘问老板。不知道说了什么,很快就看见剑架到脖子上,老板吓得面容失色,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刃又说了一句话,老板便麻溜地爬起来,给他放了录像。看了一会,刃大步离开。
我下次是不是也应该采取一个比较快捷的方法?丹恒心想,把进度条拉到开头。他要找的人终于出现在画面里。
X129,男,B级通缉犯,芬尔人,潜入星际和平公司仓库偷窃,携带危险装置伤人无数后被捕。在这个事件中,公司一位P24级的高管当场死亡。在被关押进钴生天之前的审问中,他一直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是常有的事,芬尔人很看重族人联结,重视自己家庭和朋友,他们经常都以假名示人,以防得罪别人之后,连累亲朋好友。宇宙那么大,不知道一个人的真名,加上有易容工具改头换面,其实很难追踪他的真实身份。但这些信息对于丹恒来说没那么重要,只要能抓住他,和星核一起带回去,那就够了。
画面中的X129在店里转了一圈,拿着食物和水放到柜台。结帐的时候,店门突然被推开,竟然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的流浪汉。他浏览着货架,可能是发现东西都太贵,给不起,又看了一眼X129放在柜台上的吃食,突然冲过去,拿起东西就跑。X129大手一抓,提着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夺回吃食。结完账之后,X129拿着一大袋东西离开。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流浪汉摇摇晃晃地推开门,跟着X129的方向去。
丹恒关掉监控。老板追不到人,又回来继续呼哧呼哧地搬东西。见丹恒要走,他忙问:“这些东西你都不要了?”
丹恒:“东西先放这,我等会回来拿。”
老板:“反正钱都付了,你不回来也行。”
丹恒无言,坐上驾驶座。车转了一个弯,很快掉转车头,朝流浪汉离开的方向驶去。窗外的画面急速掠过,他把油门连踩两次,压到最低。流浪汉身饥体瘦,跑得不远。只能追着现有的线索走了。加油站不远处就是一个小城镇,开了一会之后,丹恒停车,走进集市里,周围颇为热闹。有人在叫卖,旁边排列着架子,晾着被子衣服。白色的床单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丹恒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流浪汉把偷来的吃食都抱在怀里,鬼鬼祟祟地绕了几条路走。穿过城镇,他走到一个小屋里,说是屋子,看起来只是马厩的大小,外面墙壁就铺了几块铁皮。丹恒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
男人:“谁?”
丹恒:“您好,刚才您拿着很多东西,有些掉到地上,我刚好看见,给您送过来。”
门打开了,看着男人顿时变了脸色,挡住门口,丹恒亮出信用点,真诚地说:“方便我问一些问题吗?”
从屋子走出来,丹恒穿过小巷,根据男人的说辞,出了城镇,一片杂草丛生的区域,黄色出租车就停在那里。今天早上,他远远跟着X129走出商店,一直到小巷里才被发现。想象之中的殴打并未落到他脸上,X129反而问他家里几口人、为何沦落至此。他原本是城市里一个小职员,因为工作失误被解雇,没有收入,家境愈发贫困,老婆跑了,他只能带着孩子回老家生活。听了这番话,X129给了他一点钱,让他买点吃的回家。看见X129走远,他犹豫着,还是跟了上去。那时候,他确实抱着一些不太好的念头,想要把那人手中的食物和钱财都抢走,但当他看见X129从车后备箱拿出一把枪之后,连忙逃走,最终回到加油站。
走去草地的时候,丹恒思考刃此时在何处。他原先没想到后者去了加油站,甚至比他更早,似乎也料想到X129既然会开车,就必定会出现在加油站。他一点都不蠢,但放着车不坐,孤身一人追踪,费时费力,难道就是只是为了避开自己吗?丹恒仍然认为这个男人荒谬得可笑。他一边想,一边走,步子迈得很大。远远看见草丛里露出一抹黄色。丹恒蹲下来,动着自己的耳朵。
还没有声音。他不知道是没人,还是那人察觉到了什么,一直不动弹。隔着安全的距离,丹恒不动声色地布下一道道禁制。他利用秘法隐匿身形,相信不是X129这种B级通缉犯能够发现的。突然,一声响动终于传到耳朵里。
一个身影直直地从远处的屋顶跳下,并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男人提着剑,双眼在飘扬的头发里闪烁,杀戮的信号是红色的。他一脚踏上车顶,重力砸出坑。丹恒暗骂一声,只好也跟着冲出去。
刃根本没有考虑过如何将X129扯出来的问题,直接将剑捅入车顶。车里发出一声惨叫。根据手感,被插中的是肩膀,刃漠然地想,接下来,只要插中脑袋就可以了。
丹恒低声喝住:“我们是要抓他,不是杀了他!”
刃轻蔑地笑了笑:“躲远点,不然连你一起杀了。”
无奈之下,丹恒只能聚起一团水波,打算将X129就地擒住。不料水波卷过去,好像触发了什么开关,空中泛起波动,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人就被巨大的能量爆炸弹飞出去。X129实力不够,但脑子够灵活,早在几天前,他就察觉到有人跟踪,懂得布下陷阱,守株待兔。若是一般人,会当场被炸死,饶是丹恒身怀龙体,也被炸得头晕目眩,口吐鲜血。刃的上半身碎成一块一块的,正在快速地重组。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黄色出租车喷出尾气,扬长而去。
刃吼他:“都是你拖后腿!”
丹恒气得发抖:“若不是你打草惊蛇,我布下的天罗地网早就将其抓获。”
刃进了车后座,发出很大的关门的声音。他交叉着双臂,脸上仍有怒意,烦躁和厌恶。可能用双脚步行一个晚上之后,确实有些累了。
丹恒冷哼一声,倒也没说什么。他保留着一份自持,也是暗暗立下的规矩,如果刃不来找他麻烦,那他绝不会主动找他麻烦,不然的话,就会显得他多么在意的模样。
他坐进车里,静坐一会。冷静下来后,他试着心平气和地说:“卡芙卡离开之前,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她给了我一个备用物品,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让你沉睡,一直到我需要协助的时候再将你唤醒?”
刃愣住片刻,马上说:“一派胡言。”
丹恒:“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见好就收。这次任务的目标是X129,不是我,也不要冲动行事,行动之前,先和我商量。”
刃:“各凭本事,你抓不到,是你的无能。”
丹恒缓缓道:“那我只好让你睡一觉了。”
刃:“卡芙卡不会这么做。”
丹恒:“信不信随你。”
丹恒发动了车辆,捏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白。通过后视镜,他看见刃坐在后面,扯动嘴角,一个漫不经心又嘲讽的笑。终于,他点开广播,似乎已经对这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氛围感到忍无可忍,把音量扭到最大,在一片热情的桑巴乐中,驶上沙土飞扬的公路。
03
刃:“走错了。”
丹恒:“我有地图。”
刃:“这个方向错了。”
丹恒:“你之前又没来过这里,怎么好意思说?”
刃紧盯着窗外:“昨天夜里我走过这里。”
丹恒:“你记错了,地图标的是另一边。”
刃:“不可能。”
前方有两条分岔路。一条通向悬崖,一条则是通向城市的大道。那天行动失败之后,X129的行动谨慎了许多。他不知道利用了什么手段,逃离的速度要远远大于他们开车。丹恒只好在夜里也赶路,这点精神损耗对他来说无大碍。如果让刃来开车,不巧碰上他魔阴身发作,恐怕他第二天会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废墟里,因此丹恒决定担下全程驾驶的责任。刃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谢谢,但指手画脚还是挺在行的。
刃:“停车。”
丹恒:“别闹了。”
刃重复道:“你走错。”
丹恒带着怒气说:“走错了我就掉头,闭嘴。”
丹恒继续按照地图的标示往下走。氛围降至冰点,刃别过头,不再看前方,脸色阴沉。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好像要把它们刻进眼睛里。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记忆早就残破不堪,前天的事情以为是几百年前发生过的,十几秒前刚碰到的人,过了一会就会忘记,从脑海中打捞出来的画面会和当下重合,错以为是适用于现状的事物。无数次行走在黑暗里,周围的景色都像影子一样重叠起来。荆棘丛划伤了他的手臂,双腿,然后再感到皮肤愈合,痒得想要把全身抓烂。刃转过头,给旁边做下一个标记。他记得这个标记就在这里。窗边驶过一片草丛,但他留下的标记消失了。前方迎来巨大的指示牌,灯箱有一半亮着,一半已经灭下去。就算不认识上面的文字,单凭后面的建筑,也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抵达了餐厅。地图上的标示是准确无误的。
刃陷入一阵恍惚之中,下意识看向丹恒。后视镜里,丹恒的脸色算不上太好看,坚信自己说出的话是权威,但一旦被人反驳,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太高兴。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刃握紧手中剑,在掌心的按压中终于感受到一点实在的痛楚。
丹恒左顾右盼,忙着停车。他下了车,扫了一眼,又上车,把车挪了一个细微的幅度。这次再看,车完美地被白线圈在里头。折腾一番,车已经没人了。
餐厅里,窗边刚好有两个桌。刃自己坐在第一桌,丹恒背对着他坐下,如果反过来就是面对面,但两个人选择分开吃饭。夕阳把餐盘蒙上一层橙色,看起来有些失真。丹恒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刃正在解开自己手上的绷带,低着头,一圈一圈地绕开,然后放在旁边,像是仪式。露出来的是一双苍老,伤痕累累的手,和他姣好的脸不符。然后他拿起勺子,撬起一大团饭,往嘴里塞。注意到视线,他看过来。丹恒低下头,回到位置上。
看见从来不觉得他需要吃饭的人在吃饭,一时之间觉得神奇。丹恒开始看菜单,想了想,还是点了咖喱饭。咖喱的颜色和照进来的光线重合起来,好像在把黄昏的色块放进嘴里咀嚼。土豆有点酸,萝卜是甜的,放了一些肉沫,是那种最纯朴简单的家常咖喱饭。丹恒吃完之后,久违地感到胃里变得暖和起来。服务员再端上来一碗蔬菜汤,感觉放了很多工业调味料,但是极其美味。
从后面传来刃吃东西的声音。他用勺子有点用力,总是会磕碰到餐盘,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听见他只是咀嚼了一下,便直接将食物吞了进去。伸手去拿杯子,却失手碰倒了,砰的一下,水从杯子里流出来,浸湿整个桌布。刃抽出纸巾,盖上去,接着又抽出几张,再盖上去,不停重复这个步骤,直到纸巾上在再也没有被水浸湿的痕迹。然后丹恒听见他把一团湿纸巾堆起来,推到一边去,便再也没管。
服务员刚好走过来问:“先生,要添水吗?”
刃低声嗯了一声,把水杯立在桌子上。
丹恒喝了一口汤,无声地继续吃咖喱饭。
服务员走到他旁边:“先生,要添水吗?”
他说:“不用,谢谢。”
用餐之后,丹恒抽出纸巾,把桌子上的污渍擦干净。然后坐着,整理了一下现有信息,考虑之后的追捕计划。暂时没有更多头绪,他望向窗外,有一只黑鸟掠过天边,不知不觉看了很久,直到鸟在黄昏尽头消失。
再回过头时,刃已经不在了。他坐在外面,一个栏杆上,车的旁边。丹恒付了两个人的饭钱(卡芙卡划给他们的信用点一辈子都用不完),坐进车里,后座的车门跟着被拉开。丹恒没有转过头,把自己座位调低,戴上兜帽,双眼闭了起来。他连着开了好几天车,需要补充体力。睡过去之前,他听见刃换了个坐姿,有头发扫过后座沙发面的声音,然后脑袋磕在车窗,发出轻轻的响,随后便沉默下来,再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做梦的感觉很奇妙,身在其中,但目光又可以放得很远,抽离出来,像背后也长了一只眼睛。丹恒看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其中一个白发男人正在沏茶。他的工夫不行,倒出来的茶水成色欠佳,落下来的声音也不够通透,但似乎并不在意,两杯茶端出来,一杯给到对面,一杯自己拿在手里,不喝。丹恒撩起自己的长发,摆到一边去,黑色像绸缎一样蔓延,这才换了个姿势坐着,然后拿起茶,喝了一口,急忙把舌尖晾出来。
白发男人幸灾乐祸地说:“刚倒好的你就喝?”
丹恒皱了一下脸,只好把茶先放下来,偏过头看向雕花窗外。阳春三月,美景扑面而来的暖色,湖心飘着粉红的花瓣。
他不由道:“出去走走。”
白发男人埋头说:“等会,我正忙。”
“这些稿纸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也得看完啊……这一个真是,错漏百出。”白发男人说完,提笔直接在稿纸上画了个大叉,接着在旁边开始重画设计稿。
“你直接这么告诉他?”
“不然呢?”
“我看镜流教徒弟都不是这么教的,不能手把手告诉他如何做,而是适当提点几句,让他自己明悟,发展出主见。”
“那是镜流懒。再说了,他自己悟的东西最后做出来还不是没我的好用?”
白发男人又低下头,那张图纸在他手里一气呵成,一笔都不改。本人或许没发觉,但旁人能看得出他的自得其乐。给他几百年,一个小屋,住在里面,什么都不用管,他或许也愿意。如同阳光润进风里,花瓣落到水面,在他指尖之上的也是一个造物的世界。
丹恒看着他,不由轻声说:“为什么……你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头也不抬,沉默着。丹恒自知失言,拿起茶,刚喝下一口,就听见声音从对面人的嘴里传出来,冰冷地问:“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茶喝起来一股血腥味。
丹恒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咳嗽。脖子被紧紧捏住,两指按在最关键的经脉上,压得血液无法流通。疼痛从胸腔里延伸上来,太阳穴涨痛,无法呼吸。一声粗重的喘气声喷到他脸上,血憧憧的眼睛前垂落着发丝。
刃坐在他大腿上,试图将人杀死在窒息之中。他敲打着那条手臂,嘴巴张合,想要透来一点气,但只能发出一些含糊,无助的声音,脖子上的力度越来越收紧。脑袋晕起来,鼻间热热的,好像正在流血,流进嘴里,舌面一片血糊糊的。起着鸡皮疙瘩,一阵恶心的感觉不断泛出。到处都是红的黑色混在一起,刃的眼睛,长发,颤抖着咬紧牙齿的嘴唇。全身收紧,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扣住,痉挛、抽搐的神态。明明是自己快要死了,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痛苦?
丹恒摸到自己的血也是冰冷的,十指都湿透了。眼泪流下来,和鼻涕混在一起,朦胧之中,他挣扎着,把那血划到刃的脸上,好像在宣告他是一个罪犯的事实。那双曾经造出生命的手,现在用来杀人,但他要杀的人其实已经死了。丹恒在这强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中平静下来,张开嘴,想要问,杀了我,你又死不了,一切又能怎样呢,但他只是吞了自己的泪,手拿起副驾驶的锤子,砸到刃的脑袋上。
刃整个人栽倒下来,然后被丹恒踹出车,摔到地面。月光照着,血让他的嘴唇看起来亮亮的,不断地滑出。他半睁着无神的双眼,昏迷了过去。
丹恒咳了一会儿,揉着自己喉咙,往里灌水。突然,他手忙脚乱地从车里跑出来,跪在草丛前,捂着小腹,开始呕吐。像是喉咙被扯开,把内脏都要呕出来的声音。吐累了,丹恒干脆坐到地上,愣神了一会,回过头,刃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抬起双眼,这里月亮的亮度很高,照得大地泛起光辉,就连他脸上的冷泪也一片雪白。
伸手拂掉,丹恒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打开后车位,把刃拖进去,接着再自己回到驾驶座,清理上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