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的创作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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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老师果然点了皮诺可,叫她读梅勒斯醒来后的奔跑。不知从何时起,皮诺可被要求朗诵的段落已经从文章开头或者结尾变成了课文中最高潮、最吸引人的部分。 “信赖,信赖……我被信赖着!”皮诺可开始朗诵, “片刻前那恶魔的耳语,只是梦呀,那只是一场噩梦。忘了它吧。只要身心俱疲,人类便会遭逢那样的噩梦……” 皮诺可眼前浮现出香雪的脸——我们两个也会被恶魔的低语侵扰吗?我们也会身心俱疲、使那水晶一样的友情蒙上泥垢吗?不,你是正直的人,你一定能摆脱怀疑的梦魇,时间将证明你们对彼此的忠诚——“我自坠地后就是正直的男人,就让我永远都当一个正直的人吧!” “……那个人相信你,就算是被拖到刑场的时候,他都安然如故。不管国王如何羞辱他,他总是淡淡回答梅勒斯会回来的,一脸坚信之态。”香雪的形象和希伦提屋斯的形象渐渐重合。香雪呀,也请这样相信我吧,我也将这样相信你—— “我就是因此而更要跑呀!他相信我,所以我跑,不是人命的问题,更不是来得及来不及的问题!我是为了更可怕的事情而跑……”皮诺可已经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她好像在吐露自己的心声,又好像在为人类的一切美好品质欢呼。自己不正是受到人世间这种温情的吸引才努力求生的吗?不正是向往获得一个人类能体会到的曼妙之事才努力学习控制身体的吗?不正是为了追求更多的人生经验,才接受了那样漫长而折磨的后续手术、终于获得长大的权利的吗? 梅勒斯和希伦提屋斯相拥而泣,皮诺可则陷入了对人类精神品质更深的思考,直到掌声把她拉回课堂。 “皮诺可,你知不知道你念超了?”岸边老师说。 皮诺可低头,她一不小心把剩下的课文全都念完了。 “不过读得终于像点样了,下次注意啊。” 她暗暗吃惊,这是这个恶魔婆第一次夸她。“坐下吧。”老师从眼镜框上面瞧她。 香雪举起笔记本给她看:“念得真好!” “谢谢。”她用唇语回复,脸上的热度还没消退干净。 参加社团活动时香雪再一次夸皮诺可课文念得好,皮诺可害羞地不说话。今天的社团任务是制作生理卫生的健康知识海报,社长奈奈子说明天保健老师就会给初二学生们发放知识手册,要医学社配合做一期展板。奈奈子是初三生,据说已经确定被保送到县级重点高中了,因此比较有时间照顾社团。不过和皮诺可同年级的社友也有人抱怨,说她不如及早把位子让出来给初二的同学。皮诺可是觉得没差,反正医学社总共也只有九个人,大家聚在一起谁当社长都一样。 制作展板的体力活由初一的学弟学妹承担,初二年级生主要负责从知识手册里挑选需要陈列的知识点,再以一种吸引大家观看的形象设计出来。一位小学妹说自己擅长画卡通图画,于是大家就决定用卡通的形式装饰展板。有人提议用阿童木当“宣传大使”,结果被反驳说“机器人不需要了解人类的生理卫生吧”,于是最后决定宣传大使是“三眼神童”写乐。 皮诺可没看过《三眼神童》,但总觉得这个形象和自己刚“出生”时遇到的好朋友写乐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这个三眼神童比自己的朋友看上去凶狠多了,想必不是一个人。写乐去了别的市上初中,现在应该已经在念高中了,他们两个之间的通讯越来越少,皮诺可甚至听说他为了寻找某些被历史掩埋的秘密在满世界转。有几年她只在新年的时候才收到了他的明信片。 社团里除了社长别人都还没上过生理卫生课,看着知识手册里的“大尺度”图片很多人臊红了脸。皮诺可倒是还好,一方面她经常陪医生做手术,对于这些器官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另一方面她总是会在某些场合把自己当做三十岁的阿姨,认为周围的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梨原香雪的反应好像也不大,皮诺可本以为她会相当害羞,结果她似乎有很强的接受力。 海报做完,大家把它钉在初二年级所在的二楼走廊展示板上。两名初一的小男生还对海报上的图画流连忘返,社长扇他们的后脑勺:“走啦,等你们上初二了也有手册发。” 回到家时患者和亲属已经在等候了。黑杰克背对门口站在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孩子面前,手里拿着病历。 “医生,你女儿回来了。”孩子爸爸提醒。 “我是他太太。”皮诺可说。 “开玩笑的,”黑杰克解释,伸手摸摸皮诺可的头,“浴衣我放你床上了,要去换上吗?” 皮诺可甩开黑杰克的手:“不用了,我去换手术服。” 手术从七点一直做到十二点,虽然皮诺可根本不知道病人患的是什么病,不过从医生要求擦汗的次数来看,这场手术的难度的确高于平均水平。 安置好病人之后他们两个都累瘫了,皮诺可扑在自己的床上,连牙都不想刷。黑杰克把睡衣扔给她,也没力气多说话,洗洗睡了。 皮诺可瘫了半个多小时才又攒回些力气,她勉强换上睡衣,觉得自己压到了什么东西,摸索之下发现是浴衣的腰带。她打开床头灯,被灯光晃得一阵目眩,又过五分钟才缓过劲儿来。床上有两件浴衣,其中一件是她选定的,图案是不同深浅的紫色水纹背景衬托几枝百合花。看浴衣时医生说这图案显老,皮诺可却觉得这个样子才适合一个妙龄少妇。另一件是白底粉色樱花图案的基本款,一看就出自黑杰克那直男审美。皮诺可关灯,把两件浴衣都盖在身上,做了个全是百合花和樱花的失恋的梦。

隔天皮诺可一整天都昏昏欲睡,午饭还误把给病人做的病号餐拿到学校来了。皮诺可趁午休给医生打电话,得知病人的母亲过来亲自照料孩子了,才安心地把一饭盒的清汤寡水扫进肚子。还好前一天作业留的不是很多,皮诺可趁课间的功夫全数补齐。录音也用了提前录好的备用文件,岸边老师课间时还问:“最近不是在读志贺直哉吗,怎么突然变成国木田独步了?” 星期五的下午最为难熬,生理卫生知识手册倒是在这时候发下来了。班上的女孩子们多数速速收好手册,男孩子们则故意装清高。高桥拳太郎说自己才不屑于看这种东西,把手册丢给大冢国一,国一说我也不看,两个人就互相把手册往对方身上贴。小林忍接到手册倒是正儿八经地翻看,脸不红不白也没个表情,配上细瘦鼻梁上的那对啤酒瓶底颇有老学究之态。 “假斯文。”拳太郎看到忍就又没了兴致,撇撇嘴挎住国一回座。 忍读到某一页,抬头看向皮诺可,盯得她浑身发毛,他又郑重地点点头,接着叹气摇头,重新把目光落回手册上。皮诺可觉得好笑,便抢他的手册:“你看到什么啦?” 忍也没遮掩,由着她抢去。手册那页画的是胎儿从受精卵发育至成熟的过程图。他说:“你们女人真辛苦,肚子撑成那样,要是我我连饭都吃不下。”说罢他双手捂住肚子,看上去不像怀孕,反倒像肠绞痛。皮诺可笑了,把手册扔还给他:“所以说女生要是想为某个人生小孩那绝对是真爱嘛。” “啊,这我可头痛了。” “为什么?” “就算你想为我生小孩,我也还没准备好当爸爸呢。” “哪来的自恋狂!” 皮诺可用橡皮丢他。忍弯腰捡起橡皮扔回她桌子上。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社团结束后皮诺可便飞奔回家。拉鲁哥跳出小窝迎接她。她抱起拉鲁哥原地转一圈,黑杰克倚在门框上说“小心惹一身跳蚤”。 “拉鲁哥有好好洗澡!”皮诺可蹦跳着进了屋,换上盼了两天的浴衣。 紫色百合花的浴衣上身后的确有些显老,相比之下那件基本款就青春靓丽多了。皮诺可反复穿两件浴衣冲镜子左扭右扭,最终选择了白色的。她打开书桌第二个抽屉,取出首饰盒,把已经及肩的头发盘成发髻,再插上一支造型别致的蝴蝶结簪子。她看看镜子,又从抽屉里捡出粉饼。上粉之后顺手把眉毛也画好了,看来看去觉得自己双目无神,于是把眼影眼线睫毛膏一齐补上,嘴唇也涂上时下流行的蜜桃色。皮诺可对着镜子仔细观瞧,又用棕色眼影刷了鼻梁两侧。 人装扮起来后姿态也会变得端庄,皮诺可伸长脖颈,展示出天鹅般的曲线。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略微皱眉,取出粉饼在脖子上补了几下。 “一百分。”她说。 黑杰克正在客厅看报,皮诺可故意没理他,先去给病人送药。病人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见皮诺可走进病房立即红了脸:“你是昨天那个……” “我是这家的女主人,也是照顾你的护士。”皮诺可笑道。 “你、你真好看……”少年说罢猛灌几口水,结果呛到自己,咳嗽个不停。皮诺可拍他后背给他顺气,他捂住腹部的伤口叫疼。黑杰克闻声进来,训斥皮诺可让病人乱动,伤口又裂开怎么办。少年摆手说不是皮诺可的错。 “你不用替她求情,她都是三十岁的阿姨了。”黑杰克说。皮诺可叫道:“不要随便公开女人的年龄呀啦!” 终于安抚好一脸迷茫的患者,两人关上病房门。 “医生,”皮诺可秋波乱送,“我打扮成这样,你就没什么想法吗?” “有想法啊,”黑杰克坐回摇椅重新展开报纸,“你头上那个蝴蝶结太可笑了,拿下去吧。” “我不要!别的呢?” “别的吧……你看,还是我的审美好,那件紫色的你也觉得显老了对吧。” “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哦,你是要我夸你啊,”黑杰克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好看,你真好看。”皮诺可大叫“现在说已经晚了!”她夺过黑杰克手中的报纸扔在茶几上,手脚并用爬上他的大腿。她双手扣住摇椅扶手,笼子似的把他关在里面。摇椅大幅后仰,黑杰克抓住茶几桌沿才勉强稳住重心。 “医生,你说心里话,我好看吗?”她停在他面前只有三厘米的位置,说话时唇膏的蜜桃味扑在他脸上。 这孩子本来就是黑杰克参考自己喜欢的小女孩样貌整形的,现在眉眼有些长开,又添了浓淡适宜的妆,怎么可能不好看。但黑杰克深知现在说这话不妙。 “你……” “别说话,觉得好看就吻我。”皮诺可闭上眼。 这更不可能了。女孩儿的膝盖硌得大腿生疼,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别闹了,下来吧。” 皮诺可鼓起一边腮帮子,没下去,翻身坐进黑杰克怀里。她抬脚把人字拖甩得老远,自己拿来报纸阅读。黑杰克呛了一鼻子脂粉味儿,扭头打喷嚏。皮诺可边哼歌边荡她裸露的小腿。 黑杰克双手磁铁似的吸在扶手上,一动也不敢动。明明以前经常这样一同看报,可为什么现在这举动在自己眼里就愈发暧昧了呢?他在心里暗骂手冢,要不是他提起划界限这档子事,自己根本不会对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这么紧张。 黑杰克向来对人的肉体没什么兴趣——这样说也不对,他对肉体唯一的兴趣就是切开、挖出、填补、缝合,至于肢体之艺术性、之魅力、之诱惑,他都不甚关心。皮诺可的骨骼适中,体脂分布错落有致,面容也是绝可爱的模样——这是当然的,因为都出自黑杰克之手。她身上唯一天生的美就是手臂和腿部的线条,这两年曲线逐渐明显,对常人已有了几分诱惑力。 皮诺可头发上有股柠檬味,是她用的洗发水的味道。黑杰克闭上眼,嗅那股清香。 “皮诺可。” “嗯?” “差不多找个男孩子恋爱吧。” 皮诺可顿住几秒,把报纸狠狠摔在地上。她跳下他的大腿,眼泪同时夺眶而出:“医生果然背着我有女人了!” “不是,我没有啊。等等为什么突然扯到我啊?”黑杰克被她毫无预兆的暴哭吓到,起身要安慰她。皮诺可甩开他的手,到门口踩上鞋便冲出去。黑杰克刚要追过去,却被病人的呻吟绊住脚步。“拉鲁哥,跟上她!”拉鲁哥叫唤一声表示应答,朝皮诺可消失的方向跑去。 少年果然因为咳嗽伤口有些流血。“等着留疤吧你。”黑杰克给他重新消毒包扎,依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虽然天还没黑,但也没有太阳。空气中充斥着水汽。路边的蔷薇因为缺乏光照蔫蔫地相互倚着,好像旧时期的贵妇,互相攀比自己的臆病。 皮诺可不停地跑,直到跑到她再也认不出回家的路,便坐在巷子口的楼梯上放声痛哭。拉鲁哥跟上来,在她脚边趴下。皮诺可哭了好久终于平静下来,她从腰带里取出手机,给香雪打电话。 “喂,皮诺可。” 听到香雪的声音,皮诺可的嗓子又噎住了,眼泪重新覆盖刚断线的泪痕:“医生果然有别的女人了!” “皮诺可,你先冷静,具体是怎么回事?” “从前天开始我就怀疑了……他和我生气,又那么晚不回家,一定是去找他的相好去了……” “这……不一定吧?” “一定是这样的!他昨天……昨天竟然和别人解释我不是他太太……他以前从来不解释的!为什么现在突然解释了!还不是因为他已经有别人了!然后今天,他又……”皮诺可说不出话,喉咙里只有混沌的呜咽。香雪刚开始还慌忙劝她别哭,后来只柔声说“哭吧,我在听”。 皮诺可用袖子擦掉眼泪。眼线晕开,袖子上初春的樱花被揉上淤泥。“今天,”她接着说,“他竟然叫我去和别人谈恋爱。” 话说到这鼻子又开始泛酸,皮诺可深吸一口气终于把眼泪圈在眼眶里。香雪久久没有说话,接着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叹息。 “我觉得现在的状况确实令人担忧……”她说。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皮诺可,千万别做傻事。”香雪的口吻变得严厉。这句话好像一根针,戳漏了皮诺可心中的某层薄膜。 “香雪,我……我今晚可以去你家吗?” “……实在对不起,”香雪的语气相当为难,“我家……情况有点特殊,不便接受外人来住。” “好吧,我懂了。” “你、你真的懂了?” “嗯,我知道你家是个不得了的家庭,规矩多也没办法,”她说,“我会自己想办法。” “虽然这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是还是回去吧,那里毕竟是你的家不是吗?” “我还不想看见那个人……好了没关系了,谢谢你听我诉苦,先再见啦。” “有情况给我打电话哦。” “好。” 天色渐渐暗了。巷子里刮起夜风,拉鲁哥把脑袋伸进皮诺可怀里,给她足以御寒的温度。皮诺可抚摸拉鲁哥的背毛,心中的针眼隐隐作痛。她从未觉得医生与自己如此疏远过,但是仔细想来,他又何时与自己亲近过呢? 皮诺可心中产生一种不安。也许黑杰克对她从来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重视。 “输得好惨啊。” 她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这样说,随后意识到这是有人在和自己说话。皮诺可和拉鲁哥抬头,看到小林忍扶着自行车站在她面前。 “脸上简直漆黑一片嘛。要我教你吗?”他腾出左手做挥拍动作,“打板羽球。” 皮诺可笑了,又落下几颗眼泪。忍伸手到自行车后座的方形竹筐里摸索一阵,取出几张餐巾纸递过来:“我没有手帕,你用这个将就一下。” 餐巾纸上印着“小林烧烤”。竹筐上也印有同样的标记。 “我爸的店。”忍搔搔后脑勺,“果然还是应该准备一条手帕的,真毁气氛。” “不必了,这样很好,”皮诺可擦干面颊,又擤了鼻涕,“真是一条硬广。” 皮诺可和拉鲁哥就这样跟忍一同走了。忍介绍说自己每周五周六都会去店里干活,主要负责采购。父亲还会工作到很晚,而他的订货单已经派给供货商,所以可以先回家,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店里监督进货。 “真了不起啊,这么小就要处理这么多事。”皮诺可感叹。 忍瞥一眼皮诺可,把“你不是更小”憋回肚子。 “你呢?”他说,“你不住在这一带吧,怎么跑这儿来了?” 皮诺可垂下眼皮。忍立即说“算了当我没问”。 “我离家出走了。”皮诺可说。忍半天没有反应,皮诺可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嘛。” “哦,”他说,“我以为你会接着说。” “……总之就是和家里人吵架,然后什么都没想就跑出来了。”皮诺可故作轻松,“这样也好,见不到烦心的人,反倒自在。”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能走到哪是哪吧。”皮诺可踢开路上的小石子。 说话间到了小林家。他说“等我一下”,把自行车推进院子,让它倒在围墙上,便进了屋。小林家是个独立的二层建筑,屋子有些年头了,庭院倒收拾得利索。屋子门口有一颗松树,和忍一样细瘦身形,病怏怏的。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房门打开,从中走出一位妇女。这时天已全黑,皮诺可只能看见光亮中的一道剪影。女人身姿丰满,走路时双腿开合不大,却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这边过来了。 “你就是皮诺可对吧?”女人拉住她的手,“我是阿忍妈妈,你的事情阿忍都和我说了,如果不嫌弃的话今晚就住在我家吧,你看怎么样?” 拉鲁哥好像听懂了,咬住皮诺可的袖子要她跟自己走。皮诺可拉住袖子:“我不回去,拉鲁哥,至少今天我不回去。”拉鲁哥看拽不走皮诺可,只好松口,“呜呜”地用头顶她的小腿,要她进小林家院子里去。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皮诺可朝忍妈妈鞠躬,跟她进了屋。 小林家房间多数是和室,家里住着忍、爸爸、妈妈和奶奶四口人。忍妈妈早就做好晚饭,她怕多一个人饭不够吃,打电话给忍爸爸要他派伙计送些烧烤回来。皮诺可刚洗过澡、换上忍的常服,被奶奶拉住手问长问短时,门铃就响了。忍妈妈开门,惊呼:“他爸,你怎么亲自回来了?” “家里来客了我咋能不回来呢?”忍爸爸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国字脸,臂膀结实,挽起的袖子下露着浓密的手毛。他是本地人,操一口纯正的东北方言。 “门口那狗是谁家的?”他问。 “阿忍他同学的,还没走啊?”忍妈妈往外看看,关上门,“店里怎么办?” “忠吉替我看着呢。” 忍爸爸看到皮诺可,笑容立即爬上满脸:“小姑娘,饿了吧?叔给你带好东西回来了,马上就开餐。”他把餐盒交给忍妈妈:“咱儿媳妇真好看。” “别瞎说。”忍妈妈小声叫他住口,抱歉又慈爱地看看皮诺可。 忍妈妈把烧烤装盘上桌的功夫,忍也沐浴完毕。他换上浴衣来到客厅,见到穿自己衣服的皮诺可,一向苍白的脸上竟然涌出血色。皮诺可和他一起来到餐桌旁坐好:“谢谢你,你家真好。” 忍爸爸带回来的是黑毛和牛的盐烤牛舌,此时虽然已经没有刚烤熟时那么鲜美,但诱惑力不减,令人闻香就能淌下三斤口水。小林夫妇在餐桌上扯家常,奶奶一直给皮诺可夹菜,忍倒是照旧闷葫芦一个,低头吃饭。没有人提皮诺可家里的事情,也没有人劝她和家人和好,大家好像都当皮诺可本来就是他们家的一员一样。小林夫妇体态浑圆,奶奶也不算瘦人,唯独忍像根干柴火似的坐在中间,显得很不和谐。可是他们如出一辙的表情、神态还有那种令人心安的亲和力,又让皮诺可觉得他们和谐极了。皮诺可坐在他们之中,已然找不到心中的那处针眼。 用过晚饭又收拾好餐具,皮诺可往窗外看。拉鲁哥还蹲在院门口,见她露脸,它吐出舌头摇尾巴。她挥手叫它回家,它这才起身,走出皮诺可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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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让她念初中是不是错了?她是不是就应该由我单独教她?我上初中时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但你有,快告诉我初中是不是就会让孩子疏远家人?”黑杰克趴在他同窗好友的办公桌上,双手把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抓成一个鸡窝。 “初中才没那种黑魔法啦。”手冢医生翘着二郎腿,手捧一杯胖大海,一副颐养天年的姿态,“你们两个又闹什么别扭了?” “她因为我抢她手机,把自己憋在屋里生闷气呢。我也没心情理她。” “你也真行,多大个人了还跟孩子抢手机。” “我——就是想知道她到底跟谁聊天聊那么开心嘛。她最近都不怎么跟我说话。”黑杰克用左拳抵住脸颊,过半天从唇缝里挤出一句“再说她不也三十了”。 “她什么情况你什么情况,”手冢抿一口胖大海水,“你一跟她闹别扭就往我这儿跑也不是个办法,问题该解决还是得解决吧。” “我倒是想解决,可是那位大小姐简直不可理喻。” “要是所有女孩子都能通过讲道理就把问题解决,全世界该有多少男人免受头痛之苦呀,重要的不是讲道理,是态度啊,态度。” “我态度端正,是她歇斯底里。” “我可没看出来你态度哪里端正了,”手冢放下茶杯,“说起来,好久都没看到皮诺可啦,她现在是上初一?” “初二了。二年级的时候跳了一次级。” “跳级了呀,真不简单。” “很多内容她都跟她姐学过一遍了,要不是语文太差她现在上高中都没问题。” “这样啊……不过话说回来,她的身体应该永远都是七八岁孩童的样子吧,初中倒还好说,以后上高中真的没问题吗?” “那孩子也有在长高哦。” “长高?她不是缺乏主体部分的骨骼和皮肤、整个躯干都是用人造纤维所包裹的吗?她那寄居蟹一样的身体能长高?”手冢说到此处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黑杰克,你、你该不会……” 黑杰克点头。 “你这个疯子。”手冢无法抑制脸上的笑容,坐下来反复摇头,“动了几次手术?” “三次埋骨,两次植皮,中间还有大大小小的筋腱衔接十二次,从她二十一岁做到二十六岁。那五位提供遗体的孩子照片还在我家客厅摆着,欢迎随时前来祭拜。” “皮诺可真坚强啊,这种破天荒的手术都熬得过来。” “打定主意要和我结婚嘛,”黑杰克偏头,眼中流出一丝柔和,“刚结束复健那会儿她可开心了,天天给我看婚纱照片让我选,明明还有八年才能领证呢,呵呵呵……” “你该不会真打算娶皮诺可吧?”手冢问。 “怎么可能,我早就下定决心一辈子不结婚了,就算非得结婚,对象也一定是手术刀。” 手冢神色凝重:“黑杰克老弟,别嫌我啰嗦啊。以前的她永远长不大一切都还好说。如今既然她也开始成长了,如果你真没这个心,那么……还是及早与之划清界限为妙吧。” “界限?” “用现在比较文艺的说法,大概叫做‘既然不会有结果,就不要给其以希望’吧。是‘父亲’还是‘丈夫’,也许你该明确一下自己的立场了。” 黑杰克不解地看看他:“我只当皮诺可是我的患者和助手,我既不是她父亲,也不是她丈夫。既然她现在生存的意义在于我,那就让她先这么想着好了,日后等她体会到更多人生的美好,自然就会把注意力移至别处。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 “是我这个外人多嘴了。” “还是谢谢你提醒我,我回去会好好考虑——不过最近她对我可是冷若冰霜喽。” “说起来,”手冢抬头,“既然那孩子已经在发育了,那她现在也到了青春期的年龄吧?” “青春期……!”黑杰克睁大双眼。 “我拼接皮诺可身体的时候她的卵巢还很光滑,宫颈与子宫长度比大约还在2:1,确实是青春期前的状态,”他说,“可是她已经‘出生’这么久了,没道理到现在才发育成熟……” “是被外骨骼结构限制了生长吧?”手冢说,“如果生长空间不够,生命体不是也可能自行延迟发育吗?她的其它内脏不是也一点没有增大的痕迹吗?” “这也有可能。我原以为她的内脏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不,检查得知那的确已经发育成熟了——所以根本没考虑过她的身体还会进一步成长,认为她即便摆脱了外骨骼限制也只会是个侏儒……这样想来,她真的可能长成八头身啊。” “既然你都没想过她能长大,为什么还要做这种麻烦而且危险的手术?” 黑杰克沉吟片刻,起身摆出一副流氓态度:“我想炫技。” “所有人都把你当混蛋你才开心是吧。”手冢医生跟着站起来,给他递上外套。 “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似的。”黑杰克笑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那孩子把屋子糟蹋成什么德行了。” “对皮诺可好一点,别吝啬那几句道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需要关怀。没事接送她上下学什么的拉近一下感情。这都是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你可别当耳边风。” 手冢把黑杰克送出医院,目送轿车钻进黑夜之中。 回到住所已经将近十一点。拉鲁哥连眼皮都没抬起来,用鼻子嗅出是熟悉的味道,便换个姿势继续睡了。黑杰克摸进屋子,先没开灯,而是悄悄打开皮诺可的房门。皮诺可屋里台灯还没关,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黑杰克把她抱到床上,掖好被角。皮诺可翻身,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态把被子整个压在身下。他叹了口气,抽出被子给她重新盖好。 卧室周遭惨不忍睹,玩具、作业本、水性笔、格尺全部光荣挂彩、尸横遍地,拖鞋和袜子等一干草莽倒是顺势而上,占据书桌的有利地形拉大旗作虎皮。黑杰克使出一招“拨乱反正”,迅速将东西归了位。桌面上还摊着七八张纸,除却鞋印,上面还用红色圆珠笔大大刻着“医生大笨蛋!”“讨厌医生!”等字眼。黑杰克端详了一阵,暗中感叹皮诺可的书法有所长进,然后在一张纸的底部发现了一行小字:“医生怎么还不回来”。 这行小字洗净了黑杰克心里所有的怨念。他把纸整理好,故意把有这行字的夹在中间,装作自己没看到,然后关掉台灯,悄悄退出她的房间。 “青春期啊……”他到餐厅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月亮羞答答地从云彩后面探出头,跳进酒杯里等着和医生接吻。他将杯沿贴在唇边,却迟迟没有回应月亮。 十二年,就在他和皮诺可保持着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中过来了。黑杰克承认自己总是拿“我的太太应该如何如何”要她听话,可他从未真正想过和她结婚,不是说他把皮诺可当孩子,在他心里皮诺可今年就是三十岁,只是他总认为皮诺可的幸福应当在别的地方。可是十二年来皮诺可对他的执着非但没有丝毫消减,反而愈发成熟,成熟到快要成为一种不可推脱的责任。也许手冢医生说得没错,是时候划清界限了。 “真头痛,我最讨厌‘父亲’了……” 黑杰克低头,发现餐桌上有一张字条: “今晚没有晚饭!自己冲泡面吧!” “……” 厨房里食材都已备妥,全是一副有人掌勺它们就能自己跳进锅里变成美味佳肴的架势。可惜黑杰克唯独没有掌握火候的本领。他在食材们取笑的目光中从储物柜深处挖出一碗泡面,扯开这位患难弟兄的密封盖。 “青春期啊。”

医生是大笨蛋,天底下最笨的笨蛋。 眼睛还没睁开,这样的念头就已经挤进脑袋。皮诺可看看闹钟,才凌晨四点。她翻身想继续睡,可火气越来越大,竟把她从床上烫下来了。 备好的食材被原封不动地送进冰箱,洗碗池旁倒是多出一副洗净的碗筷。医生那个笨蛋,昨晚又吃泡面了。 皮诺可把自己关进屋子里时还期待着医生能进来。如果他闯进屋里抱住她——或者不抱也行,怎样都好——向她道歉,发誓以后再也不抢她的手机,她就原谅他,再为他准备一桌皮诺可特制料理。可是等到皮诺可连作业都写完了,房门还是跟医生的嘴一样严丝合缝。等皮诺可再探头出去时,医生就已经不见了。 “——有本事就别回来了!” 皮诺可冲进黑杰克的房间,掏出抽屉里所有的病历、信件等物扔在地上,又打开书架门稀里哗啦弄掉三排书。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又闹了一遍。拉鲁哥受惊从窝里蹦出来,四下看看没什么异常,进屋舔舔皮诺可的手以示不明情况的安慰,又窝回自己的小床上去。 她爬上床给香雪发消息:“医生惹我生气了。” “(っ´Д`)っ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都怪他抢我手机,一点儿也不尊重女士的隐私。” “女孩子的谈话确实是秘密呢(/ω╲)” “你也不许跟别人说哦。” “嗯(゜▽^)” 皮诺可来到书桌前,从地上捡起一根笔和几张演算纸发泄情绪,也不知是出于书写情绪释放得更甚还是写下来的文字造成了更强的心理暗示,皮诺可越写越气、越想越气。 “如果,如果医生能在我睡觉之前回来道歉,”皮诺可边在纸上写骂医生的话边想,“我就还能原谅他,如果他再不回来,那就说明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过了十点医生还没回来。“他肯定是有别的女人了!”皮诺可嘀咕,同时掉下两三颗眼泪。她手上加重了力道,笔尖刮开白纸刻到桌子上。然后她累了,迷糊中好像又写了什么,但她记不住了。 醒来时别说自己,连上桌的拖鞋都已整齐躺下。医生肯定已经看过那些纸,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生气,而是把她捧进了被窝。皮诺可心里有种失落,她说不上自己到底想要医生怎样,可能生气也好,她希望医生至少能对她发发脾气。 她悄悄打开医生的房门。黑杰克房间的门从来不锁,倒是她自己最近总把自己锁起来。这边房间同样已被收拾整齐,医生还在熟睡,他修长浓密的睫毛让人总想把嘴唇贴上去。 “我早晚会把那个女人揪出来。”皮诺可低声说,眼泪又一次涌上来。她憋气梗住呜咽声,用手腕擦掉眼泪,然后在医生的眼皮上留下一个吻。 黑杰克在目送皮诺可跑出去时有点儿后悔。他刚才就应当趁她亲吻自己时把她搂进怀里,问明白她在说什么女人,然后柔声告诉她自己昨晚是去找老同学发牢骚去了,根本没遇到半个女人。但他忽然又觉得这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于是机会转瞬即逝,回过神时那女孩儿已经离开了房间。 凌晨五点,厨房那边传来悦耳的厨具碰撞声,接着是油花在锅里绽放的声音,中间还夹着几声狗叫,随后蛋白质的独特焦香和肉香从门缝挤进来。看来今早有培根煎蛋。黑杰克翻身下床,叼着牙刷拦住了正在把煎蛋铲到面包片上的皮诺可。 “今天早饭在家吃吧,我送你去学校。” 皮诺可没说话,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新盘子。黑杰克回到卫生间,听见她在厨房那边哼起小曲儿。看来这提议效果还不错。 “你用手机我不反对,”车上,黑杰克说,“不过千万别把手机拿进手术室。现在的手机辐射和电波讯号比以前更严重,手术室里有些设备受不了。” 皮诺可没反应,右手跟着窗边略过的电线杆打节奏。 “听到没有?” “医生,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我?我忘了什么事?” “你还没跟我道歉吧?昨天你抢我手机来着。” “这事你还记得啊。”黑杰克转动方向盘进入学校所在的小路。 “医生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大人永远不重视给小孩子道歉!” 离校门还有将近五十米,黑杰克把车停在路边:“好啦别生气啦,昨天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抢你的手机了——这样可以了吧?” “毫无诚意!” “没办法……那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把你上次看中的那身浴衣给你买下来好了。” “……日记也不许偷看。” “不偷看不偷看。” “书包也不许乱翻。” “不乱翻……我没翻过你书包吧,你在书包里藏了什么?” “不许问!” “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 皮诺可看看缴械投降的黑杰克,心中一阵轻松:“医生还是我的好医生。”说罢,她故意在他耳根处亲了一口便立即跳下车。 “浴衣我今晚就要穿上哦。” “今晚恐怕不行,别忘了我们还有一台手术。”医生掩住耳根,好像生怕那个吻飞了。 “那就穿在手术服里!”皮诺可向车里喊。黑杰克叫住她。 “你……”医生点指自己的嘴唇,“口唇炎有点儿犯了,课间别忘了找保健老师开一管唇膏。” 皮诺可面颊笼上两团红晕:“医生你讨厌!”她朝他扮个鬼脸,然后迅速融入了嬉闹的人群。 校门口熙熙攘攘,初中生们散发着独特的躁动气息。这时候的孩子们稚气未脱,却总当自己是个大人,正如他们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面庞与那已经初具轮廓的身形,在同一副躯体上构建出令人莞尔的错位感。 皮诺可的身体也渐渐有些弧度了,她已经彻底抛弃童装,换上了更适合这个年龄的服饰。 黑杰克结束观望和回忆自己的初中时期,驱车驶向服装店。买完浴衣要尽早回家,今晚又是一台大手术,还有很多资料需要看。皮诺可现在在干什么?黑杰克不禁想。昨晚的麻烦似乎是顺利解决了,但她好像还是在误解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皮诺可很少再当面质问他在外面有没有“情妇”了,她学会了忍耐和隐瞒,这让她的这份感情更加沉重。 今年春季没几天好天气,天空中总是铺着一片烂棉絮。再过两天就到六月,接着就将进入无休止的梅雨期。他希望事情能在坏人心情的梅雨来临之前解决,否则天知道那女孩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皮诺可喜欢上学。 对功课她倒是没那么热心,她只是喜欢在学校、能看到这么多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生灵的感觉。 “人生”的前十八年中,皮诺可通过姐姐的耳朵听外界的声音,通过姐姐的神经感受喜怒哀乐,而如今,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自己的眼前展现。就像亲自去看一部听人讲过梗概的电影,印证剧情发展的同时皮诺可又发现了许多梗概不曾提及的乐趣,比如门卫山本大叔会趁监察老师不在时悄悄把迟到的学生放进来,医学社社长吉田奈奈子立志当外科医生却有强烈的锐物恐惧,邻桌小林忍会学鲶鱼吐泡泡,“魔鬼婆”班主任岸边老师值晚班时会在办公室边看时代剧边流泪,而最重要的是,皮诺可在这所学校里遇到了她最要好的好朋友,梨原香雪。 “皮诺可今天来得很早嘛。”山本大叔向她打招呼。 “因为今天有医生送我上学。”她拈着水手服裙角给门卫大叔行了淑女礼,又向他眨眼睛吐舌头,“我去找香雪了,晚上见!” 香雪是皮诺可的同班同学,也是皮诺可所在的医学社成员。她们两个因此在初一立即成了好朋友。香雪是个笑起来很甜的女生,头发烫成了当时流行的波发,脸上搽着不会被老师轻易发觉的淡妆,虽然她从来没跟人提起过自己家境如何,但她身上总有一股价值不菲的香味。香雪成绩优秀却从不摆架子,据她本人说初中毕业后就要出国。这样的一位女生,自然招来了不少恋慕她的男同学。皮诺可走进教室时,那群男生正围在香雪身边和她搭话。 “给我们讲题嘛,香雪,就讲讲嘛。”大冢国一坐在皮诺可的位子上,身子尽可能往前探,好像要把他那两颗龅牙啃进香雪肩膀似的。 “反正我讲你们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插科打诨,我才不讲。” “你不讲我们就真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嘛。”原野正宏双颊肥肉乱颤,把眼睛推成两条弯弯的缝。旁边的男同学们跟着起哄“就是”“是啊”。大个子高桥拳太郎站在一旁双手插兜,看到进门的皮诺可:“哟,疯婆子来啦。” 皮诺可没理拳太郎,一脚踢歪了国一坐着的椅子:“走开啦。”大冢国一蹦起来,椅子晃了三晃总算稳住。旁边的男生见状也都噤了声。拳太郎伸手捏住皮诺可的脑袋:“身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啊?” “放开我!你这个讨厌鬼!”皮诺可向他挥拳,无奈胳膊太短,拳脚只能扫到他的肚皮。 “高桥同学,请你放手。”香雪说。 拳太郎本来还想说什么,此时上课铃声正巧响起,他松开手:“无聊。散了散了。”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隔壁班的男孩子也跑了回去。香雪替拳太郎向她道歉,她摆摆手说“习惯了”。 “真羡慕啊,香雪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向着自己的男孩子。”皮诺可坐好,趁着老师还没来的功夫掏出梳子把头发理整齐。 “这种口不对心的称赞拜托还是免了吧,”香雪说,“你根本就不羡慕。” “诶?” “别人羡慕的眼神我见多了,你这样才不叫羡慕呢。” “这都能看出来啊?我就完全看不懂别人的眼色。” “我说,你喜欢你家医生吧?” 香雪突然凑近她。 “哇!吓我一跳!”皮诺可蹦起来大叫,又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中低头坐好。站在门口的数学老师耸耸肩膀,走上讲台开始画图。皮诺可抬头,香雪还在满脸得意地向她递来询问的目光。皮诺可脸颊逐渐发红发烫,她点头,然后迅速把脸埋进教材。 昨天她们放学后发短信讨论喜欢的男生的特点,皮诺可说自己喜欢看上去不怎么样但实际温柔善良的人,最好是学医又被吊销执照、童年时期还有点儿惨痛经历的那种。香雪说这说的也太仔细了,该不会确有其人吧。皮诺可刚想跟她说那就是自家医生,手机就被黑杰克抢去看,后来她和医生闹别扭,她们两个的对话也就中断了。喜欢医生这件事明明昨天就应该已经主动告诉给对方,可如今皮诺可却格外紧张。心思被人猜中要比把心思告诉别人令人害羞一万倍。 皮诺可背对香雪趴在桌子上。她的左边是梨原香雪,右边就是会吐鲶鱼泡泡的小林忍。小林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子,皮肤苍白,面容消瘦,看上去像个久病不愈的肺痨患者,总叫人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被脸上那对啤酒瓶底压垮。他注意到皮诺可在看自己,伸右手比出“胜利”手势。皮诺可嗤嗤笑了。 其他的课都还好说,皮诺可唯独不愿意上语文课。语文本来就不是她的强项,任课老师又偏偏是那个“恶魔婆”班主任岸边泉子。岸边老师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明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说话却字正腔圆,声音彻人心扉。皮诺可上课不仅要忍受间歇性的耳膜穿刺,还要时刻提防她的提问——回答出正确答案是一回事,要用跟她一样的标准发音回答问题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皮诺可向来发音不准,汉字也认得不是很好,可恶魔婆好像一条认定了她气味的寻血猎犬,每节课都紧咬她不放。皮诺可好几次被要求念课文,念不对就从头开始再念一次。同学们送给她一个外号叫“国必点”,意思是“每逢国文课就势必被点名”。恶魔婆还给皮诺可安排额外作业,要她每天晚上回家念一篇名著,把录音发邮件给她。 皮诺可不止一次跟黑杰克抱怨岸边老师没有人情味,医生却点头称赞她是位认真负责的好老师。皮诺可生气也没办法,只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她已经很少再犯读音错误了,词汇量也大有长进。 “咳咳,准备好上语文课了吗,‘国必点’同学?”香雪说话,把皮诺可从数学课的神游中拉出来。 “糟了!昨晚光顾着跟医生斗气,忘了预习课文!”皮诺可慌忙掏出语文课本,翻到一会儿要讲的那章。看到课文是《奔跑吧!梅勒斯》,皮诺可松一口气,这篇文章她在初一时就给岸边老师交过录音了。 “话说回来,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见你那位医生呀?” “讨厌啦,怎么又提到这个话题。” “听你说了那么多他的事,当然会好奇他长什么样子嘛。” “不行,”皮诺可说,“他太帅了,我怕你会爱上他。” 香雪掩嘴笑道:“不会的,我没有喜欢四十岁老男人的兴趣。” “四十岁明明一点也不老!” “我爸爸今年才三十八岁呢,四十岁已经比我爸爸还要老啦。” 皮诺可鼓起腮帮子哼唧几声,说:“我才不管医生老不老呢,能一起变老的不才叫做夫妇嘛。” “是,是,医生太太。” “不要大庭广众的这么称呼呀啦!”皮诺可双手掩住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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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点名的第三个人,只能算我的半个同行,那就是臭名昭著的无证医师——Black Jack!黑杰克向来以向病患敲骨吸髓著称,他本人又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所以我这次提别要提到这个人。黑杰克!我知道你在看这段视频!散财还是公开露面,这回你必须选一个了!” 敲骨吸髓的无证医挑着一边眉毛,满脸“搞什么啊”的表情。 视频结束,播放窗口重新显示出挑战者浑身湿透的截图封面,他头顶那撮冲天的呆毛在被冰水闷头灌顶之后依旧傲然挺立,简直让人怀疑那不是天然生长的有机物。黑杰克把目光移到后面举着手机的皮诺可脸上:“才几年不见,白拍子精神错乱了?” “这是冰桶挑战啦!冰桶挑战。”皮诺可放下手机,甩甩举得酸痛的胳膊,“白拍子医生也应战了,他这段视频在推特和脸书上已经传疯了,大家都等着医生回信呢。” “莫名其妙。不要去理他。” 黑杰克把座椅转向写字台,皮诺可抓住扶手又把他转过来:“不行啦,世界人民都在等着医生回复呢。而且这个活动本身就是为了医学进步啊。” “我可没听说过往人身上淋冰水就能促进医学进步的。” “医生你也该配个手机了!这么闭目塞听,叫我这个做太太的也很没面子啊!”皮诺可掐腰,把冰桶挑战的具体内容讲给他。 “渐冻症啊……我知道了,”他说,“总之我是不会去给自己头上浇冰水的,只捐款就好了吧。真是抢钱。”他从抽屉里取出支票夹,签了一张一百美元的支票递给皮诺可:“这就是我的回复,随便你拿去拍照上传还是怎样。” 皮诺可没接支票,把嘴巴撅得高高的:“这算什么嘛,白拍子医生那么嚣张,医生也应该参加活动响应一把啊。很多人捐款和挑战都做了,这样才算送佛送到西嘛!” “我又不是慈善家。挑战免谈。” “医生!” “听好了,”黑杰克弯下腰,用食指点皮诺可的鼻尖,“首先,如果你免疫力差,受冰水刺激容易引起感冒、咽炎还有各种呼吸道疾病。其次,你在这么热的夏天浇冰水到头上,巨大的温差会让你的血压升高、脑血管迅速收缩,进而产生一系列应激反应,容易引发头疼,严重的话甚至会导致脑血管出血。而且放下冷水不提,冰可是固体,倒在你头上很可能会损伤你的面部或者颈椎。我不知道白拍子是哪根筋搭错了,他可能也是为了引我出面才豁出去的,但是但凡有一点理智的医生都不会接受这种挑战。” 皮诺可鼓起腮帮子,双手抱臂连连跺脚:“我不管!那么多人参加了都没事,医生这么说一定只是为了吓唬我!医生其实是害怕了吧!” “别无理取闹了!我还要工作,你自己玩去。”黑杰克把她推出书房,“嘭”地关上门。 “呸——”皮诺可拉扯下眼皮朝房门做鬼脸,“我一定要让你完成这项挑战!” 从这天傍晚起,黑杰克就再也没消停过。临近晚餐十分,他从书房里出来:“皮诺可,晚饭做好了吗?”“——来了!”皮诺可的声音从小到大,伴随着出现在厨房门口的少女,一盆冰水迎头泼在黑杰克脸上。黑杰克呵斥她,她却不知从哪掏出手机:“哎呀,镜头歪了,没录到。” 到了晚上,黑杰克洗漱完毕回房就寝,却从门缝里看到皮诺可坐在他的床上搔首弄姿。他推门而入:“皮诺可,你在这——”架在门上的冰水桶直直扣下来,给黑杰克淋了个透心凉。“这次的角度好!”女孩儿笑道。他甩掉眼睛上的水,气冲冲夺过她的手机,左手操作手机删视频,右手拦腰抱住皮诺可把她提铺盖卷儿似的送回她的卧室。 第二天,黑杰克被一桶冰水叫醒。他洗脸时突然摸不到水龙头的水流,接着双手接到寒冷刺骨的水还带着几块冰。当他打开冰箱门、发现里面不留缝隙地塞满了冰块模具的时候,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了。 “……皮诺可!!!” 黑杰克怒发冲冠,把皮诺可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通。皮诺可这才把他的话听进去,换成一副委屈模样,擦掉眼角的两滴眼泪,小步挪出书房。 不久之后,黑杰克火气有所消退,开始思考自己刚才是不是教训得有些过分。他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皮诺可正站在客厅中央,手提冰桶。 “全世界的朋友们,十分对不起,黑杰克医生生病了不能参与挑战。他已经如数捐款了,而作为医生的太太,我来替他浇这桶冰水。” “喂——” 皮诺可抬手把一整桶冰水迎面浇下。黑杰克冲过去,敞开衬衫把她裹进怀里:“你犯什么傻?!” “医医医医医生、生生……真、真真真的好好好了、嗯……好冷、冷冷冷啊……!”皮诺可浑身打颤。黑杰克用衬衫擦她的头发,他跪在地板上,膝盖以下的西裤全部泡了水:“你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吗?!你的头部比常人的承受能力弱,做这种事简直是找死!”他紧紧搂住皮诺可,把脸贴在她的头上,希望能尽可能给她传递更多的热量。皮诺可起初还是间歇性地颤抖,过了近十分钟终于恢复了正常。 “医生……真的好冷,你不要挑战了……我把支票的照片传上去就好……”皮诺可说着,双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环住他的腰。 “嗯,不挑战了。” …… 次日,黑杰克把支票送至银行。他刚要把支票交给出纳,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啊,我少写一个字。稍等。” 他取出签字笔,在金额的“壹佰”之后添了一个“萬”。

进入秋天,天气一下子转凉了。庭院内的树上最后一只伏着的蝉掉落进泥土里。 我坐在京极堂店主的对面,喝着不浓也不淡的茶。 “幸亏今天千鹤子在家啊,不然又要喝你泡的东西了。”我笑着向他打趣。 中禅寺看也没看我一眼,接着翻他的书:“那下次你来时若是内人不在,我就直接说明一下,省得还要麻烦我自己给你这不知好人心的家伙泡茶。” “也别这么说嘛……” “反正茶水喝进你肚子里也不一定会变成什么东西来,对大师的写作构思没什么好影响。” “又嘲弄我……”我缩了缩脖子,又想起了什么,“你说,人体内的东西,真的会对思想产生作用吗?” “当然了。”回答得一点也不认真。 “可是,物质就是物质,意识就是意识啊。我喝下这一杯茶水,为什么会对我的思想有影响?”我举起茶杯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人的身体和意识是联动的啊,”中禅寺摸摸下巴,终于抬头看向我,“其中一方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对另一方产生影响。说一个极端的例子,假如你现在饿得半死,你会想什么?” “我……大概满脑子都是‘想吃东西’吧。” “这就是影响。”视线落回到书上。 这是诡辩吧? “别随随便便就搬出这个词啊,”店主人笑起来,五指在下巴上摩挲,“这怎么能是诡辩呢。” 这……明明就是诡辩。 “你说它们是联动的,那倒是说说看意识对人身体的影响啊。” “那么——” 电话铃响起。 中禅寺夫人接了电话,又从门后探出头来:“老公,找你的。侦探社的电话。” 中禅寺拧着眉毛极不情愿地起身走出去。 眼前的视野开阔起来,不,应该说是被更靠后的书墙挡住。 人从一个狭小的空间进入相对宽松一点的空间就会觉得获得了无上的自由,但这只是凭借自己的经验获得的理解,并非真知。 但是……人又无法脱离自己而存在。 也就是,人永远无法获得真知。 秋风吹进屋子,书墙仿佛在有节律地摇晃着。 中禅寺到底讲了多长时间电话?他在与谁说话?榎兄?益田?还是秘书安和寅吉? 又一阵风吹进耳朵,我好像听到了他低声惊呼:“什么?” 大概是……又有什么事件了吧。 “我要去一趟侦探社,你先回去吧。”中禅寺一回来就这样跟我说。 “是榎兄的事情吗?我也想去。” “你……”中禅寺的表情变得复杂,“最好别去。” 为什么我不能去?果然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么? 可是这样说……我就更想去看看了。 “回不来我可不管你。”他撇下这样的话转身出门。 我向上抽动面颊的肌肉,踉跄着跟了出去。

虽说中禅寺平时不怎么出门,但要跟上他的步伐着实费力,而且今天的他好像又加快了步速。走到榎木津大厦楼下漂亮的彩色玻璃大门处时我已经要虚脱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台阶,感觉每一步都让自己更接近天国。 “京极堂……你、你倒是慢点啊……” 中禅寺没有理会,径直向上走去。看起来确实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从一进入大楼起我就觉得有什么异样。好像比平时缺少了什么。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上挪动脚步,努力转动大脑回想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 终于到达了顶楼,看来中禅寺已经进去了。我伸手触摸到门把手。 啊。 异样是——太过安静了。 平常的话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就可以听到那绝无仅有的笑声,爬上二楼三楼之间的楼梯更是能感受到那通过声波产生的震动。但是今天—— 太安静了。 榎兄不在? “都到门口了还杵在那干什么?”屋里传来京极堂的声音。我连忙转动把手身体前倾,但是脚却没有准备好,所以整个人几乎是跌了进去。 “啊啊,老师您没事吧?”带着关切的语气冲过来扶我的是侦探助手益田龙一。秘书和寅把托盘放到茶几上也过来查看我的状况。 我想说没事,但喉咙突然停止工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这样反而使两人更加着急。我放弃解释,抬头寻找中禅寺。 中禅寺站在我身边不远处,正凝神盯着……榎木津。 榎兄在啊。 深陷在巨大靠背椅中的男子悠哉地瞧着我们这边上演的滑稽剧,脸上虽挂着笑意,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今日安静的他真正显出了罗马塑像般的温润与美。 而在同样大得夸张的办公桌旁,架着一个火盆。虽说已经进入秋天,但绝对没有到需要用火盆的时候,更何况是在这现代化的华丽大楼里。 “榎兄……怎么了吗?”被扶到沙发上后我问。 “先生没跟您讲吗?”益田脱力似的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有点关切地看了榎木津一眼,“大叔他啊……现在一说话就会吐出不得了的东西啊。” “吐出……东西?” “是玫瑰花。”和寅将茶水摆到我和京极堂面前。 我眨眨眼睛,有点难以理解他们说的话。 这句话虽然在脑内形成文字,却无法把意思传递给我。 是刚刚上楼过度劳累的缘故吗? “你们是说……榎兄他说话就会吐出玫瑰花?”我复述。 “对。” “这、这么离奇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这……这简直是童话里才会有的情节嘛!” 我回头看榎木津,这才发现虽说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神色却有些憔悴。尤其是那眼睛下淡淡的黑眼圈,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出。 但是这样反而是在证明……他们所说的才是事实。 “那……那些……呃,花呢?” 我捏紧双拳,努力寻找回到现实的方法。 “烧掉了,”和寅用下巴示意我们火盆,“听说那东西会传染。” 不—— 这一定不是真的—— 不要用那种正经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啊—— “京极堂,这、这不是真实吧?啊?这种事……怎么可能,啊哈哈?”我转身问他。 中禅寺闭目不语。 不要连你也不说话啊快给我一个解释。 你们这是在捉弄我吧好了我认输了别继续了。 “这就是真实啊,关。”京极堂终于说话了。 什么? 前方的古罗马塑像开口了:“证明给你看好啦。” 与往常大不相同,那是一种有些沙哑且空虚的声音,只有音调还倔强地保持着原有的高傲与自信,却更加对比出他此时的虚弱无力。 话音刚落榎木津猛咳起来。他捂住口部,咳嗽变为干呕。接着他将食指与拇指探入口腔,抽出了一枝—— 玫瑰。 那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血红的花蕾上挂着的体液在下面墨绿带刺的茎上显出其中掺杂着的血丝。 接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花苞——绽开了。 随后—— 枯萎了。 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这、这到底是什么?! 榎木津挥手将这扭曲了现实的东西扔进火盆,殷红的玫瑰坠入赤色的火焰,迅速脱水焦黑,最后化为灰烬。 “榎兄,上面的血是……”中禅寺也变得关切起来。 “刺会刮到嗓子啊。” 他又从嘴里抽出一枝,在花完全打开之前就把它扔进火盆。 火焰窜动。 劈啪作响。 ——这是妖怪吧?!告诉我,京极堂,这次又是什么妖怪在作祟?! ——我、我不想…… ——待在这样扭曲的地方。 “关,清醒一点。”中禅寺回头对我说。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又问其他两人。 “昨天中午先生起床时发现的,不过先生前天晚上回来时没有说话,也许在此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和寅努力回想。 “先生晚上回来就睡了,昨天跟他确认他也说没做什么特别的事。”益田补充。 “前天的话……”中禅寺捏着下巴,“他一直在我那。” “但也没发生什么事,这家伙一直在睡觉。”他随后补充。 “那果然还是在路上碰见什么了吗?可是大叔他不承认啊。”益田愁苦地把刘海撩上去露出低得不能再低的八字眉。 “榎兄,别不承认。有什么事都好,说说你到底遇到什么了。” “都说过了什么事都没有!一、如、往、常、这四个字你们到底听不听得懂!你!连你也要怀疑我吗京极?!”榎木津大叫起来引起一阵干咳,接着从那失去血色的薄唇中抽出好几枝血丝密布的玫瑰扔进火盆。 榎兄的面容显得更加消瘦了。 “我懂了,别再说话了。”中禅寺面色凝重。 “京极……这是青行灯吧?榎兄被青行灯操纵了吧?”我张口。 “青行灯是什么?”和寅问。 “是那个‘百鬼灯’的游戏吧?小时候好像听祖母讲过这个东西……就是大家围在一起讲鬼故事之类的……”益田说道,又转向中禅寺寻求肯定。 “嗯,青行灯说起来并不是特定的妖怪,而是更类似于某种过程。”中禅寺把手插进头发里,“鸟山石燕在《画图百鬼夜行》里描绘的场景就是众人围坐在地狱门前讲怪谈的情景。一般人们将主持这场集会的地狱小鬼称作‘青行灯’。它多为女身,准备一百只蜡烛,化身为人们熟识的人引诱他们参与游戏讲述怪谈。怪谈讲完一个,蜡烛便吹熄一只,当蜡烛全部熄灭时,地狱之门打开,她便将参与游戏的众人拉入地狱。” “也就是说榎木津先生他说一百句话就会死吗?”益田小声惊呼。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吐出花来也是很耗费精血的事情,话还是少说为妙,”中禅寺稍稍坐直,“不过啊,这次没有妖怪。” 没有……妖怪? “对,应该说连事件都没有……啊,都因为你也跟了过来,所以反倒产生了麻烦的事件。”中禅寺嫌恶地瞥了我一眼,又低头怪怪地笑起来,“要是非得说有一个挑起事端的人的话……是非常不好对付的家伙呢……不,还是该说‘无法对付’吧。” 是谁? 他没有回答。 可是,可是…… “可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啊!” “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思议的事情哦,关口。” 我顿住了。 中禅寺站了起来。 “那么,就让我依次破除掉你们身上多余的东西吧——” 没有戴手甲的阴阳师…… 在没有妖怪的舞台上…… 作法了。 “来之前你不是问我意识对人身体的影响吗?这就是例子。”阴阳师伸手指向办公桌前的那尊塑像,“人体,说起来也只是容器罢了。” “容器?” “对,人体承载着意识,是意识的容器。我们做出的一切举动,都是意识在体内融合重叠,最后具化出来的结果。容器内部即是意识,容器内部即是空虚。” “可是现代解剖学已经——”我无法信服。 “这个容器是无法打开的,因为意识无法以具化的形象示人。现代解剖学声称破解了人体的秘密,但是人体本身在被割裂的同时就在生长。” “割裂的同时……生长?”和寅也有些迷惑。 “没错,”中禅寺点点头,“如果是一个袋子,你割破它后是可以得到内部的信息的,但是人体不行,因为人体中承载的意识就像金属单质,而这充满物质的外界正如强酸溶液。曝露在强酸下的金属单质会马上发生反应形成化合物,因此在强酸溶液中,你无论怎么割开金属,都是无法找到露在外面的金属单质的。” “‘钝化原理’么?”益田和我有些明白了,和寅看上去还是有些懵懂。 中禅寺微笑点头。 “人体受到被割裂者和割裂者双方、甚至还有旁观者意识的影响,因而在被割开的同时生长出‘人们所期盼的样子’。但是,意识的作用远比人们所认识到的多。” 脑内有什么东西好像被接上了。 “所以说由意识融合碰撞后产生了某种东西,再来到外界以‘花’的形式表现……” ——就变得不足为奇了。 明知道是诡辩,我却不想反驳。 因为终于回到了现实。 “接下来是榎兄,”阴阳师转身走近一直沉默着的人,双颊不知何时染上一层绯红,“之前的你也听到了。所以,所谓‘发生的怪事’,不是指你四周所见的物质世界……” “——而是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指着榎木津的心。 “啊,所以说不是妖怪——”我惊呼。 “对,”他回头向我微笑,“这是病,心病。” 榎木津眯起眼睛,脸上好像恢复了一些血色…… 或者说也是微微泛红?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却突然产生了这么大变化。出现了症状却不在第一天立即告诉我。榎兄只是——” 他俯身对榎木津耳语了什么。 沉默的侦探睁大了双眼。 接着他笑起来,转身面向中禅寺: “谁知道呢。” 中禅寺捧着他的脸深吻下去。 在场的其他三人都惊呆了。我看向另外两位,和寅的嘴半张着,益田也放下刘海捂住嘴巴。 这、这确实回到了现实吗? 中禅寺起身,咬着玫瑰茎末端从榎木津的喉咙深处将其抽了出来,又立即吐到火盆里。而沉默的塑像好像也逐渐恢复了神采。 “好了吗?”中禅寺皱着眉擦去嘴角的唾液。 “你的舌头好像被刺割伤了呐。”满血复活的侦探没有再出现异状。他将中禅寺扯到面前用唇拨开他的嘴探舌舔了进去。 ……或者说出现了更明显的异状。

榎兄只是—— 只是发现自己喜欢上我了吧?

“战争”

2027年,国家间的贸易往来和人口流动都已经相当巨大,各国间很难再在世界范围内的地域中发动战争,因为无论结果怎样,战争的开始就意味着双方的共同失败。 但是各国间具有的巨大矛盾有些是难以用和平方式解决的,所以为避免全世界的损失,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支持下,联合国组织汇集了世界网络科技精英,打造了一个与民间所用的互联网具有物理隔绝的世界战争平台,即专为国家间战争服务的虚拟平台。

“拟战国”

2027年由联合国八大常任理事国(中、英、法、美、俄、印、德、智)组织建立了虚拟战争平台。“拟战国”一词应运而生。其最初指参与创建平台的十五国,后泛指一切签约参与虚拟作战的国家,至2046年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已成为拟战国。

“战外国”/“黑域”

虚拟战争已应用于多数国家,但少数拒绝使用该战斗模式的国家依旧坚持实地作战。大多数这样的国家都因敌不过世界范围的经济封锁而灭亡,但仍有少部分他国所谓的“落后国家”坚持存在着。他国人民亦称呼这种战外国为“野蛮的黑域”。

“战士”

介于国家间科技水平存在差异并且大部分国家反对使用数据编码战士,在战争平台上应用的一切战士均应由人类作为其信号的承载体(少数国家除外)。战士可以应用的能力来自于国家的科技成果以及历史资料。国家根据自身已经研制出的科技产品以及历史资料中世界公认的“异能”安排战士的技能。 注:如果战士在平台中受伤,战士的本体不会受到伤害,但会感知相应的疼痛。但如果战士战死,本体也会因脑死亡而死去。

“机器人战士”

这是部分机器人研究发达的国家能够使用的非人类本体战士。由于与数据编码战士的生成方式不同,并没有遭到禁止。

“中立国战士”

与现实战争一样,虚拟平台中亦存在中立国。而中立国战士以平台检察员的身份存在于战争平台。他们负责维护战争平台的平稳运行,抵制任何国家可能输入的病毒程序并对需要立即退出平台的伤患实施救助。中立国战士对普通战士没有攻击性,但普通战士一旦对他们进行了攻击,就会被立即屏蔽出战争平台并失去为期三个月的战斗资格。

“联合国战时会议”

与以前的战争不同,交战国之间的协议是在交战之前签订的。 该会议是每次战争开始前由中立国间抽取15国,与其余未参与本次战争的国家间抽取35国,派其代表来监督战争的会议。代表们可以观看交战全程。会议中交战国代表必须到达会议现场接受随时可能出现的联合国代表质询。若战争中出现令联合国五分之三以上代表反对的情况,联合国可以立即停止正在进行的战争并立即发起对违约国的经济封锁。 需要注明的是经济封锁是此时对一个国家最致命的伤害。

“禁令”

世界各国因为不同的地理和文化而对战争存在着不同的禁令。但世界上一般通用的有以下两点: 战士的形象与其人的实际形象不能相同或相似。 在战斗过程中不得叫出战士们的真实姓名,一旦真实姓名暴露,按惯例该战士应于一小时之内离开战场,否则没有人或组织对他的相关人负责。 解释: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通过一个名字即可获知此人的身份、家庭、住址等信息,而一般国家处理全部数据得出结论需要53分钟,即战士的家人朋友很有可能在一小时之后遭到现实中的袭击,而这并不违反国际条例。

“黑市中东”

经历了一场世界性的能源革命之后,太阳能、风能等清洁能源正式成为新时期的主要能源。2039年,OPEC正式宣布破产,中东地区一度陷入困境。由此衍生出的黑市交易从此在中东扎根,并最终形成了世界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现中东地区利用太阳能资源暗中为各战外国提供能源,战外国向中东低价输出水和生活物资。中东地区各国在战争平台成立之初便签约加盟,且他国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控它们的黑市交易,而在石油退出历史舞台后中东国家之间战争频率又急速减小,另外,联合国内尚有很多国家在黑市中受益,所以联合国只能默认它的存在。

“货币与财产”

在拟战国中真实货币被正式取消,一切交易均通过电子途径进行。当然,以上描述不适用于战外国与黑市。另,出于部分人对电子货币的不信任和黑市交易拒绝电子货币的做法,黄金成为更加抢手的稀缺金属资源。

“门”与“膜”

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多改变。比如“门”的概念逐渐被“膜”取代。一种应用着半透膜工作原理的材料被研发出来。人在接触“膜”的同时进行了身份验证,只有身份存在于“膜”的档案中的人才可以通过。此外,“膜”上的影像呈现系统很好地代替了“门”所具有的保护隐私的作用。

“终端”

一款很受时下青少年甚至于成年人喜爱的精神控制类游戏。因设备较大一般会有专门的游戏厅。进入游戏的人会接受智力、体力和心理的多重考验。而普通民众们不知道的是,该设备正是由游戏发行(2040年)五年前军方淘汰的、用于进入战争平台的精神传感器改造而成。而人们在游戏中的表现均会被军方记录,并成为日后选拔战士的重要依据。

2027 开始研发 2035 投入使用 2040 游戏发行 2046 现在

我和她相遇的时刻,公交车撑着紫阳花的伞从镜面般的马路上驶过。街灯跃动留下一串迪斯科。她站在人行横道对面的信号灯下,在雨雾蒸腾的空气中将游走的发丝拨到耳后。我提着刚刚收起的直柄黑伞,仿佛她是目的地一样径直走过去。 她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吗? “那个……” 少女轻轻跃进霓虹绿色的水潭,粉红色的折叠伞在她身后一颤一颤,好像兔子尾巴。我被她吸引过去,却好像爱丽丝追丢了兔子,站在失去她的人群中怅然若失。 那个少女是谁呢?住在哪里?她平时是否也像今日这样娇俏可爱?她此刻正在为什么事情而发愁呢?我深深地想见到那个少女,好像爱丽丝的宿命就是找到那只兔子。 我没有去上班,而是朝着少女消失的方向漫步。她的步伐那样轻盈,一定已经飞出去好远,我还在奋力摆脱攀住裤脚、鞋尖的泥水,又有什么资格追上她呢? 空气中水的饱和度趋近于最大值,我几乎快要窒息。白色云朵在天空中仿佛水面的层层波浪,我尽力将视线避开两侧的高楼,好像急于到水面呼吸的鱼儿那样望天空。 那少女,是否已经在天空之上四处飘摇了呢? 水汽太多了。我撑开自己的黑色大伞搭在肩上,手中捏着伞柄不停旋转。周围人一副唯恐避我不及的样子,我低下头,不理他们。他们穿得灰突突的,只有我是纯净的黑色。 我的右手上是我的公文包,本来上班要用。如今我已经不再上班了,可我习惯有它,好像它在我就能在晚上钻进去当个家似的。少女哪去了呢? 水坑里映着我的影子,我带着墨镜,面容憔悴而有棱角。我真的配不上她——这样的念头再次袭击了我。 工作时间的商业街上人很少,只有学生模样的人三两成群,吃着德仕克的冰淇淋,那是新推出的樱花花生味冰淇淋,粉粉的好像少女的雨伞,上面灰突突的香草球就像周围的路人,下面棕黄发黑的蛋筒就像我。 女学生舔一口樱花冰淇淋球,灰色球的部分沾到了鼻子上。同学们笑嘻嘻的。学生把奶油抹掉。 我的女孩到哪去了?她是否也在犹豫应该选择哪个口味的冰淇淋? 我大踏步地向前走,每走一步都用力地踩到地上。于是水花四溅,泥点沾到别人的衣服、裤脚、包上,没有人看我。我像军人那样直直地抬起腿,直直地落下,泥点蹦到我的脸上,唇缝里渗进来一丝咸味,我停止脚步,把舌尖的唾沫抹掉。我现在狼狈极了,像一只没有母狼照顾的小狼崽子。 于是我把伞丢掉了。又把公文包丢掉了。管他呢,没有人看到我,也没有人理会我的东西。天变得热起来,我脱掉了纯黑的大衣外套,摘掉白色手套,甩开土绿色的针织毛衣。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径自跑起来。我不得不跑,跑步使我更加流汗。我扯下暗红已经有些褪色的领带,敞开衬衫领口,甩掉鞋子,张牙舞爪地奔跑。我不在乎任何人,我只是想奔跑而已。我甚至已经不在乎那个少女了。四周的景象在我眼前略过,越来越快,我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双腿停不下来,道路也没有停下来,我甚至没有转过一个弯,也许这样的速度我就能追上那位少女了吧? 少女迈着轻巧的步伐从电线杆、路灯上跳跃,这是我想象的图景,她理应是轻盈于空气的,她只是暂时被雨水濡湿了身子,才不得不以凡人的重量落在尘世间,在那盏信号灯下被我撞见。如今她已经晒干了水分,如曝晒过的棉花一样松软暄腾,轻盈地好像脚尖一点就可以飞到路灯上。 路灯上。她真的在路灯上。我看到她了,我浑身泥泞,衬衫不知何时被扯破了几道口子,头发里裹挟着泥水和碎玻璃,膝盖上也有一个窟窿。我就这样站在路灯下的水洼里抬头仰望她。 少女撑着她的粉红色折叠伞,那是我今生想象不到的颜色。 我的伞呢?我忽然想起我的伞。我的伞不见了,它被丢弃在遥远的、道路那边的路灯下了。 我脱力一般跪倒在水坑里,我双手拄地,搅碎了她在水中的倒影。我知道她不会走下路灯了,我失去了我的伞。 我将自己蜷缩在水里,水分顺着衬衫的纤维向上爬,几乎要将我包裹成一个球。我不想再看那少女一眼,她一定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了,她不会让我直接面对羞耻与不安的,让我体面地结束吧。 不知道跪了多久,空气中的水汽逐渐消散,人群的声音提升了,商业街的夜晚开始了。 霓虹灯闪耀,我倒在水坑里,水在一侧面颊上刺得冰凉。

我在旧金山念大学时结识了一位高中起就来美留学的日本朋友。当时正是好莱坞版午夜凶铃大放预告的时期,他便经常给我讲些他家乡的奇闻怪谈。其中让我记忆深刻的,还属他说的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我将尽可能还原他的用词,把这个令我不禁脊背发凉的故事分享给各位: “大概是4年前我高中放暑假的时候,我曾经随家人一起去埃及旅游。父亲、母亲,还有妹妹,我们四个用一周的时间游览了红海、阿斯旺、卢克索,最后一晚住在开罗。 “我们的房间在2楼,从窗外看下面就是开罗的街道。刚住进去时我还没注意,但妹妹不停扯我的袖子,说:“哥哥,你看,那边有个同学!”我不明白她说“同学”是什么意思,毕竟她刚上小学二年级,对很多名词理解还不准确。我只当她见到了当地的小孩子,想下去玩。 “结果妹妹还是扯住我不放,说“有哥哥的同学在外面”。我这才好奇,若是真在这里碰到同学,未免也太巧了。可听她说的确实不像看到了小孩子,于是才打开窗子:“你说的同学在哪?” ““那、那,看到了吗?” ““在哪啊?” ““就在那啊!” “妹妹奋力扒上阳台,小小的手指着街斜对面的水果摊贩。我抓住她的腰怕她掉下去,她就指着那个摊子:“在那啊!” “当时也就是傍晚,街道上挤得好像往里扔块石头都落不了地。妹妹指的贩子是个当地人,穿一身白布罩子,皮肤黝黑,留一嘴大络腮胡子。他支着带棚手推车,身后的墙上落下一块带他剪影的橘红光斑。我说那不是当地人嘛。她却不听,还是指向那里。 “父母这时候叫我们出去找餐厅吃饭了。我就把妹妹抱下阳台,正准备关窗户。可就在这时,我好像看到了。 “说是“好像”,因为只有一个瞬间。透过旅馆的窗户玻璃,我好像看到贩子身后的光斑里站着个人。光线昏暗,我分不清他穿的是黑色还是绿色,可看装束分明是日本校服。我慌忙打开窗子,可小贩身旁明明什么也没有。想想也是,就算有日本学生在这开罗街道上,也只可能站在摊子这头,谁会和老板站在一块呢?母亲催我出门,我又关了窗,再看那里也确实没有东西。 “饭后我们又在市区内转了很久,加上迷路,找到旅馆时已经将近午夜。摊贩都已经离开,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我拉着眼皮直打架的妹妹走到旅馆门口。没想到这时我竟然看到了——那个穿日本校服的红发学生正倚在街口巷子里。 “我不顾父母的呼唤冲进巷子,可短短几秒的功夫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我又跑到巷子尽头,确认他确实没往这边跑。父亲这时追了过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提回旅馆。可回来后我们又慌了,因为就一眨眼的功夫,妹妹又不见了。 “母亲反复说自己有好好看住妹妹,旅馆老板也在场,用生涩的英文大呼“不可思议!”“时间太短了!”。老板报了警。父亲让我和母亲待在原处,他出去找。可等我们打开住宿房间的门,大家立刻傻眼了——妹妹就好端端地坐在床上,等我们回来呢。 “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没有钥匙的妹妹怎么进入的锁好的房间,问她她便说“是大哥哥送我回来的”。父母和店老板都十分不解,最后以这房间锁头有问题为结论,给我们换到了3楼的另一个房间。可接着,妹妹又对我说了不可思议的话。 ““哥哥,大哥哥想请你带他回家呢。” “妹妹意外地说了句敬语——也许你不理解,敬语在日语里算是更高阶的语言,总之以我妹当时小学二年级的水平和我俩的关系,她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说出那种话。除非是有人对她那么说过。 ““谁这么说的?”我问她。 ““哥哥的同学啊。那个大哥哥。” ““他在哪?你看见他了?他送你回来的?”我已经很明确地知道她说的是谁了,可我内心同时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他就在这啊。” “虽说我在美国也混了快两年了,”说到这里,我这位日本朋友停下来喝了口啤酒,“但我毕竟还是在日本长大的。一些牛鬼蛇神的东西我再怎么抗拒,心里也对那玩意有几分恐惧。当时我听到这话,‘哇’地跳起老高,把父母都吓坏了。可回头一看,屋子灯火通明,父亲在看电视,母亲还在敷面膜呢。” “母亲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如实给她讲了妹妹说的话,却没告诉她自己也看到了那个东西。母亲皱眉说妹妹可能受刺激了,需要尽快休息。可妹妹又反问她:“我们可以让哥哥带大哥哥回家吗?” ““不行,我们没有钱,你那个大哥哥也没有护照,我们可带不走他。”听母亲哄她的说法,她八成是把那东西按偷渡客理解了。 ““爸爸,我们可以带他回家吗?” ““你妈说不行就是不行。” “得到两次强硬回绝,妹妹又转过头求我:“大哥哥好可怜的,他说只有你能帮到他。” “我当时也是心软,加上大脑临时给自己上的“无神论”加持,我跟她说,“你今晚好好睡觉,我就带他回家好不好?” “说罢这话,我顿时感到后脑勺有风吹来。母亲这时正关掉了房间最后一盏灯。我在短暂的夜盲中听到妹妹又说了句敬语——请帮我找到空条承太郎。 “第二天醒来,妹妹再也不说见到大哥哥那种话了。我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却也没其他异样。坐上回程的飞机,妹妹拿出了母亲给她买的埃及神明木人套装,把阿努比斯神给我,说“我当妈妈,你当爸爸。”我接过小玩具,抬头却看到妹妹竟然看的是我头上空约10cm的位置。我只感觉脑袋“嗡”一下子,鸡皮疙瘩从后腰爬到肩膀。 “那东西成了我的梦魇。我就算回到美国也不停捉到他的影子——在雨天的花坛后面、街巷的转角镜里、儿童公园的大象滑梯下面……我跑他也移动,我静他便驻足。我曾想仔细观察他红发下的脸,可他总出现在我的视野旁侧,一旦认真关注,便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我白天无法集中精神听课,晚上又反复失眠。医生说我患了神经衰弱,让我停学养病。这时我终于想起了‘空条承太郎’这个名字。网上资料实在稀少,我只能查到纽约一所大学里有个日裔教授叫这个名字。我立即给他发邮件叙述了整个经过。 “空条教授不出半天就回复了我的邮件,说请我去他的办公室,机票钱他出。我立刻订了当晚的飞机,跨越整个美洲去找他。 “乘计程车到了他指定的地点,我才知道他邀请我去的不是大学办公室,而是SPW财团的办公室。那是我头一回进这种气派公司的自持大楼,不管是设计还是摆设都透着十足的科技感。可我很快又无法呼吸了:空条教授的办公室接近顶楼,我走进他们胶囊状的观景电梯,就在电梯门关闭的同时,我看到那东西又出现在我窗中倒影的旁侧。 “这次他没有很快消失,我不敢回头,用余光悄悄扫玻璃上他的影子。他身形消瘦,面容惨白,十指似乎勾在一起。我的身体渐渐发凉,我知道这不是电梯冷风的缘故。 “到了指定楼层,我几乎是扒开门缝爬出的电梯。面前那个紫色风衣的男人瞪大了双眼,立即过来扶住我。“我给你送回来了!”我用尽全部力气大喊,膝盖发软差点没直接跪倒。这时身后又一阵风吹过,不知道是不是电梯关门产生的气流。 “‘谢谢。’那个男人说道。目光却始终不肯离开我头上10cm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