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这个春天仍然呆在北京,而不是在异乡焦灼地想念北京的桃花、海棠、二月兰和梨花。生日过了,清明也过了,竟然马上就要到五一了。日子过得竟然这样快。
我在北贝也呆了快两个月了,虽然每天吃饭都在和同事愉快地吐槽老板,但我觉得这个工作还是相当有意思的。我很喜欢艰难地用自己发涩的大脑去思考怎样使文章变得更好的过程,也很喜欢读到一些精彩观点和故事时手舞足蹈的兴奋,我感觉自己的大脑是非常活跃的,我不得不调动自己的一切逻辑能力来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这是一种挑战,却是相当令人兴奋的挑战。
说了这么多好话,但是昨天下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头脑发木地玩了两个小时的手机。我就坐在那里,手抠着头皮,身上有些因为吹风有些发冷,但是我只是机械地重复手上的动作,机械地下滑屏幕,机械地退出帖子、又进入一个新的帖子。刷到后来已经麻木到疲倦了,于是我去找猫,她在主卧里睡觉。我小心地摸着她的肚子,不知不觉自己也睡着了——也可能是因为痛经太难受了。我醒来后,看了眼表,还不到九点。今天注定是写不了论文也写不了日记了,于是我抓了本小书,当作最后的大脑按摩。这是前两天当当搞折扣的时候买的,伊藤比吕美的闭经记。我妈昨天回家的时候我让她从几本新书里挑一本读读,看看有没有好看的。她直接相中了这本,并且读得相当入神。我自己在家的时候,从那几本大书中也相中了这本。她很小也很薄,看起来省力一些,是个让大脑偷懒的做法。确实是本小书,一只手就可以撑开。我趴在床上,不到两个小时就翻完了。里面是几十篇比吕美的连载散文,讲的是她在更年期的生活琐事。完全是婆婆妈妈的絮絮叨叨,但是很亲切,真的像是有个大姐在和我唠家常一样。早知道我就不带着那本文艺复兴的思想与艺术去上班了,而是带着这本,下班的时候翻翻心情会更好。我很快地翻过比吕美是怎样跳尊巴、自己发酵红茶菌、飞到熊本照顾老父、骑马,好像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付着大姐的吐槽——管她说什么要给自己的丈夫生多少个小孩什么的,随便她喽,但是读到她慢慢地送走自己的亲人后,还是忍不住痛哭不已。我竟然不知不觉地与她共情起来。生命的脆弱可以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但是背后的创痛却是如此地触目惊心。不过我还是相信生命的力量,她说过,人生还长着呢。人注定要和自己爱的人和事物建立联系,又注定要接受他/她/它们的消亡,人也注定要继续走下去。我一想到这件事,胃就会紧紧地皱起来,没办法,等我也六十岁的时候可能就会轻盈一些吧。
我又梦见他了。我知道自己还没有真正甘心放下他,我还对他有很多心结。我还是很想再见他一次,哪怕只是说一句谢谢你。然而很可悲的是,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说一句话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他是我最大的遗憾,如果不算我真的想要死心的林的话。林是另外一码事。我想我现在应该不在乎了,毕竟我也已经很久没梦见过他了。更何况梦到他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每次醒来我都会怅然地坐着,仔细地回忆梦里的所有细节,饮鸩止渴般地想从这里找到一些温暖。我也不知道我还在暗地里期望些什么。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会在独属于自己的妄想时间里谋划和林的见面。甚至在这种见面里,我还是恪守着朋友的礼仪,不轻不重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对他也很遗憾,但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来改变了,即使他现在还在我眼前。
我总是在难过的时候梦见他。每次在梦里,我们都好像冤家一样拌几句嘴,但是同时又洋溢着欢喜的情绪。有时候,我嗔怪地轻轻打了他一下,他嬉皮笑脸地惹我生气。我悄悄地靠近他,若有若无地依靠他。我昨天梦见我接到任务,要和他一起去打盖侬。他在房间里睡觉,我去找他,他颇有几分不愿意。我慌乱中好像忘记穿衣服,只好麻烦他帮我去取。他取来之后,调笑地说我的身材看上去不行,实际还可以。不过,我们仍然是正经的朋友关系。有时候,我随意地和他说我已经原谅他了,我们现在或许可以重新做朋友。以前我总是想,如果我真的能够进入一个我所心甘情愿沉沦的梦境,那么我一定不会回到现实。
塞尔达是我玩过的第二个任天堂开放世界游戏——如果奥德赛也算的话。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平平无奇——山,水,草,木,还有小怪,没什么特别的,我甚至都能明白制作人在这个地方安插这个事物的目的。很普通的景色嘛,我认为大部分单机游戏都能制作类似的山川和人文景观。除了无聊,我常常感到挫败和恼火——林克实在太容易死了,不小心摔死,不小心被怪砍死,不小心烧死,不小心冻死。天呐,我不禁怀念起玩马里奥的快乐时光。虽然我只有一顶帽子,但我可以打败所有的怪物,还可以踩着这顶帽子摘取所有月亮。我不喜欢在海拉鲁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迷路感,也不喜欢一无所有的失去感。我在海拉鲁是孤独的。
我总是一个人不分白天黑夜地赶去任务地点,甚至连马也不愿意骑——因为不听话的马会影响我的速度。我很怕夜晚来临后路上突然出现骷髅索命。孤独是一件可怕的事,一个人在原地呆久了就会突然碰到怪物。看见怪物在前方时只顾得上迅速爬走,实在躲不过了就狼狈地爬到高处丢几个炸弹偷袭。每次怪物转过头盯着我时,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恐惧。我知道这种恐惧的存在,但在理性上却无法完全解释其原因——这只是一串数据而已,到底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很难说自己享受了在海拉鲁大陆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总是马不停蹄地去做主线任务,遇到难题时又畏畏缩缩地先去做支线任务。结果支线任务若是太麻烦,我又掉过头再去赶主线的进度。我模糊地感觉我的焦虑感和紧张感从现实中溢到了这里。我害怕困难,我总是想要放弃。
然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沉迷了几十个小时。我好像爱上了穿过比我还高的草丛,听着耳边传来草叶摩挲的沙沙声,虽然眼睛却只看着前方的高塔。孤独感也不是坏事,它总是在我走进村落的时候让我加倍地喜悦和欢欣。我在茫茫地奔袭中总是寻觅着可以安家的角落,然而我意识到我必须只是一个旅行者。我最爱哈诺特村,在我打败了两个神兽之后,我意识到我或许也没那么弱。虽然我一看见怪物就咬牙切齿地想要逃跑,但在避无可避的时候,我似乎也可以闷头轮着大剑往上冲,虽然通常还是被莫力布林一枪捅死。我比我想象的要勇敢,也比我想象的要坚毅。我最终总是能够战胜我所害怕的苦难。
我在这里找到了一点专注感所带来的自由。我不再焦虑于外物,不需要考虑小田现在在干什么,我只需要考虑在海拉鲁怎样做菜射箭。这是一种难得的专注体验。我不需要考虑任何人,我只需要专注于这个故事,和我在海拉鲁的感知和体验。
今年的年终总结拖到下一年竟然才动笔。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上一刻的心情和感知在下一刻就被冲毁。现在的我疲惫不堪,但又说不上到底在忙些什么。我只好先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耙梳清楚,也是给未来的自己一个交代。
从后往前说,我最近的崩溃来自多方面的压力。首先是被搞砸了的开题报告。我讲完ppt,三个老师给出了意见,我欣然接受,然而等到郭老师的时候,我只迎来了劈头盖脸的,毫无温度或任何积极性因素的否定。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意地坐着,对我的评价是:“到现在还只是这副样子,你确实没有讲故事的能力。你根本没有其他人的个案材料。你没有对材料的敏感性。”我听了之后,握笔的手开始发软,而另一只手在死死掐着自己,努力告诫我自己不能失去了体面。我微笑地说谢谢老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忍耐着,忍耐着所有人报告完,忍耐着还要再去找郭老师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忍耐着自己体面地把一切活动都处理妥当,然后才能面对自己的委屈和绝望。12.31是一个周二,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崩溃地痛哭。那天下午我趴在桌子上,眼泪顺着鼻梁流到电脑上,积了一大滩水渍。趁郭同去买菜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在教室里大胆地哭出来。我捂着脸,抽噎得喘不上气来。晚上我和我妈打电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妈立刻从河北赶了过来。我回家的路上,看见一条小道,便拐了进去,终于找到机会放声号啕大哭。我承认我哭的样子很丑陋,很不体面,但是我只是感觉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我写了很久很久的论文,改了一次又一次,我还很早就下了田野,着急忙慌地又回来准备申请。我没有一刻是停下来放松的。我现在不想再面对郭老师了,这么长时间拼命想获得认可的我实在像个笑话。没什么意义了。如果他的目的是打击我的骄傲,那么他真的很成功。我也因此不想再面对人类学的其他同学。他们没办法理解我的痛苦。他们的生活和写作顺畅地继续下去,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还陷入在那个我无法发出任何呼救的泥潭中。
小田对我是软刀子割肉。他的繁殖欲望实在太强,我不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对种群的延续抱有如此强的使命感,更何况孩子本身又不是他生的。在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承担父亲的责任的时候就开始妄想自己成为父亲的美梦,这不是很可笑吗?话不投机,他便又开始沉默,不和我主动交流一句话。他天天窝在家里,名义上是休养,而实际上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干——没有一丁点个人爱好,完全不知道在闲下来的时候可以做什么。他不会拿起笔写作,也不会做点别的有意思的事情,甚至还轻蔑地嘲笑别人的爱好。我也觉得蛮好笑的,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也不知道有资格在埋怨我些什么。他的冷暴力让我很痛苦。这段分居的时间也让我冷静很多。有时我在想,不如就这么算了好了。在一起也只是彼此折磨。我现在是舍不得,然而我知道我会有舍得的一天。
最后就是关于申请、找工作的一切。在12.5把所有申请材料都提交上去之后,关于phd的一切离我远了不少,申请的真实性随着紧迫性一起逐渐淡出我的生活,好像只是天边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梦。我接着又开始准备学校的人事招聘。我可以说,即使我真的有这个offer,我也不会和小田同居。没什么意思。我对我和他的未来不抱期望,又何必再浪费精力和感情。他实在太消极了。每次谈到出国的打算,他就会否定我的所有安排的可能性。他确实不希望我出去,然后呢?如果我真的要出去呢?他指责我不给他安全感,但他自己仿佛是一个心安理得的委屈怪,也不会给我提供任何的安全感。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再去希望些什么。面对如此消极的一滩烂泥,究竟有什么还要坚持的必要。他就像黑洞一样,会吸收我所有的积极的能量。
我提不起什么积极的情绪来写这篇年终总结。生活很糟。我终于意识到,当人们说自己很累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他们的所有努力都看不到回报的希望。不知道是哪一天,我也开始说,我太累了。
忙了两三个月的申请季,在最近终于接近尾声了。我一共投了六个学校,其中有一个是不情不愿的。周日的时候又被我妈和小田催着去投本校,我不胜其扰,只好在昨天去找了小郭。其实我心里是不情愿的,而我也确实这么和小郭表达了出来。他倒是蛮理解我的。于是我带着他的答复,添油加醋一般地再转告给小田,总算是不用再听这种建议了。
原先还担忧申请季结束之后应该做什么,现在才发现每天都应该拿出来1-2小时用来读书。只有先把面堆起来,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博士。然而我现在仍在苦恼于小田给我的压力。他确实很不想我出去,但他的表述并不是在挽留我,而是在埋怨,怪我一出去就要六年,他年近三十五,他的父母则年近六十。我当时听了之后心里感觉怪怪的,但还是在他面前找我自己的原因,责怪自己不应该这样不负责任。不过我现在一想,我已经在他这里感受到太多的压力、抱怨和负能量了。今天上午还发生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他的单位发了五百块钱的额度要用来买食品,我说买点葡萄,他表示拒绝,接着又说买什么曲奇之类的。我不是很愿意,他接着指责我怼了他。我现在已经身心俱疲了。我很委屈,我总是在小心翼翼地道歉和安抚,他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就立刻开始冷若冰霜。我真的好累。他总是抱怨我没有给他未来,然而他同时做的是不理会、否认、拒绝我所给出的任何一个解决方案。换句话说,我所能做的一切都得不到认可。我真的太累了。我的情绪却从来得不到安抚,只能靠自己消化。他长久地表现出我在这段关系里仿佛是过错方一样,然而我无论怎样低头都没有什么积极的效果。我不欠他什么,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
亲密关系总是比我想象得更松散。所谓互助合作,并没有那样理想主义般地深入交流后的彼此扶持,而只是在各自尚且有闲情逸致的时候给对方搭把手,若是有那么一丁点麻烦到自己,这种互助便立刻被审慎地检视起来。生命的孤独性本质没有被颠覆。我终于意识到我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
我尝试性地把我的上一篇日志发给他看,基本上可以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我所期待的共鸣和交流就像空气里的白日梦一样,我还没来得及构思细节就已经蒸发掉了。除此之外,我开始越来越多地体会到他的习惯性反驳——基本上可以说没有得到任何认可。我在洗澡的时候反复思量,这样的关系还有什么意义吗?等荷尔蒙真正褪去的时候,还会比这更差劲吗?我只是觉得他似乎总是在我期待和需要的时候无法给出真正的帮助,有的只是些锦上添花的添头。我的脚伤了之后,我妈总是问我他会不会来看我。我听到这个问题时简直想笑,这对于我和他来说都是天方夜谭——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在工作日时跋涉过来看我,更何况我父母还在这里。他绝对不会在我孤独地承受肉体之苦的时候出现,连安慰的话都少得可怜。他还一再地反对我的包扎方式,否认我的疼痛的真实性。他不是没有给过我苍白的安慰,当然与之并存的是不容反驳的教导——你应该多喝水,你应该多穿衣服,你不应该吃抗生素。
失望和懊丧日复一日地在增多,争吵和摩擦也在累加,甚至已经开始堆积到我想逃避的程度。当然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就是调整期待,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以及普通的关系?那么更不用再谈什么亲密关系了。亲密关系难道只是荷尔蒙为了诱骗人类而打造的巨大的谎言?
我承认我一想到分开的事就会很痛苦。但是之所以会想到分开这件痛苦的事,是因为有更痛苦的事在驱使着我不得不进行这样的思考。
我的成人仪式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到来了。
人类学者常说田野是一个人类学者的成人仪式(我拒绝使用人类学家这个词,因为在我看来寥寥无几的人能胜任这个头衔),人类学者们要在孤独、寂寞、劳累、困顿、挫折的境地中,不依赖任何同辈和前辈的帮助而设想并完成自己的独立研究课题,并唯有在这一过程中才能切身体会诸多先贤在不同时不同地所发出的感喟万千。二月份临行前大家彼此惆怅地拍着肩膀,为各自即将到来的田野惴惴不安。我当时确实同意这一个说法,不过也没有那样放在心上,因为我的田野开始得很早,并且总是有熟悉的人带路,所以痛苦的滋味还没有那样深刻地降临。当然,我很快意识到我的错误。我同样地体会到诸多烦闷、不知所措和无可奈何。年初呆了一个多月的时候,我便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我每天都倒数着归期,最后在犹疑和迟钝中收拾好包袱打道回府。
我回来之后先是埋头苦写了一个月,结果发现越写越不对劲,在田野里的那种无头苍蝇的状态依然在影响着我,使我找不到一个连贯的线索和清晰的主题。当我在案前苦思冥想时,其他同辈却还都在继续各自的田野。我们在彼此交错的时间和空间中愁眉苦脸。田野结束后,我们期盼着回归前两年那种欢欣浪荡的、松散而凝聚的日常,却恍然发现从前的团结状态再也无法重来。我们各自都即将面临着新的阶段,必须要为自己的独立生存做准备。这种生命周期的滚滚前进要求新的组织模式,好比部落男孩在经历成人仪式后就会搬出自己母亲的家,然后跑到妻子的家里。我们现在只是暂时呆在单身男子之家的过渡阶段。我们在很早就知道注定分离的未来,然而等到现实演变到如此刻不容缓的地步时才体会到转型的阵痛。
这样的转型还体现在我的情感观念上。我和荆轲在邮件里吐槽了见家长的过程。荆轲说,我对这段感情的想法似乎有些含糊矛盾,所以她在我的抱怨中其实没有感受到明确的立场。她很敏锐地洞察了我的状态,而我那么频繁地剖析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模糊地感觉自己处在一个节点,任何从前的经验都将不适用于未来的生活。我所明确的是,现有痛苦的来源在于现有的关系图式无法容纳我对亲密关系的期待和想象。换句话说,我想不到一个不让我恐惧和焦虑的婚姻类型和状态。所以我矛盾地一边抱怨又一边在渴求。我说不准未来究竟会怎样。
我祈祷着我的成人仪式不会太波折地度过,祈祷我能顺利地穿梭丛林里的毒蛇和猛兽,祈祷我能克服濒死状态下的幻觉并拥有自己的精神图腾。
提笔的时刻是9.2零点零分。我恍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再自诉衷肠过了。最近这段时间精神紧绷着,一边要处理文献和文书工作,一边又要不断省思情感生活的未来归处——而这两方面都是由某种外部的推动力在迫使我去完成该做的事情;最后还要抓紧在申请季到来之前把肉体上的毛病都清理干净——沥沥拉拉了大半年终于把牙种上了,但紧接着就是持续三四天的淋巴和牙龈发炎。昨天才真正开始动手写简历,一开始抓耳挠腮,生搬硬凑地不知道该写什么好,到了今天,随心所欲地开始利用信息差乱写奖学金——我心里还是有点发慌,不过本身也是因为学校的各种奖学金名目比较混乱。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地该是什么就写什么。周一下午(不错,再动笔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去了空军总医院,商定了足底痣的切除手术,很担忧这个手术在未来半个月内对申请进程的阻碍。
今天很焦躁地在继续改简历,对比了王恒的简历之后,发现自己的经历实在乏善可陈。不过好歹也是凑满了三页,算是可以交差了。接着又猛然意识到博士的题目其实还没有着手准备。在医院候诊的时候拼命地想,挖空心思,搜刮大脑,火急火燎地写了几个了零碎的句子。对于牛仔裤制衣厂感觉可说的不多了,唯一的出路是向外看——全球生产链中的风格流动与在地化。现在写了几笔,发现其实储备仍然不够,正好发现这篇日志才刚起了个头,于是又转过来完成这个任务。过了两天又改成了生产链环节之外的服饰穿着实践。感觉自己这两天像陀螺一样,被自己抽着转个不停,一会忙这个一会又跑过去忙那个。其实很多慌乱是我自己制造的,意思是明明可以不在这个节点发生,但是我却坚持要在这种时刻使所有事件挤在一起。
9.3套磁的教授回复我了,他建议我先去美国读个硕士,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继续读博。我的第一反应是,果然我资质不够。师姐安慰我说,现在确实大家都是以二硕作为跳板。我向周围人倾诉了个遍,这才收拾好心情,写信答谢教授的意见并表明自己会积极准备。没想到第二天教授竟然又回复了我。他说,做一个人类学的好学生,期待你未来能成为人类学的学者。我呆愣了片刻,反复读了几遍,眼泪就下来了。很难描述在这种焦头烂额的境地中被这样鼓励和相信是怎样一种慰藉。我对申博的信心更加诚挚了——我想继续读书,只是因为我曾受到这个领域的这么多人的鼓励。我很感激,所以我天然地亲近着它。
有很多事情难以启齿。甚至对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讲出口。这可能也是我一再回避写日记的原因。绕来绕去还是那个熟悉的关于婚育的问题。其实我心里现在是有答案的,我也知道我未来大概率会这样做。但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会让我有些动摇——不论是向更积极的还是更消极的一端摇摆。其原因在于要么是事情比我预想的要稍微好一些,要么就是比我所恐惧还要再差一些。我无法判断究竟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我只能重复着李小江的教导: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是句空话,但直到我真正直面生活的负担时,我才知道这句话确有所指——当然,会因为个体当下的语境的差异而有所不同,不过我知道至少现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至少我能在痛苦和挣扎中用以此来宽慰自己。
今天我刚去的时候人还没有很多,我妈在张罗着导购拍图。小姨在旁边和那边的导购说,要克服内心的不喜欢。她和古妹的打电话说,现在肥腿的补了好几个。梅姐说,顾客他要不来,人家也不知道要啥,只知道看一些新鲜的图。现在这个彩裤 也卖不明白,不过确实也有顾客在补货。曹魏已经补了两次绿的,垂直裤的裤型,红的也补的还可以。但是其他几个颜色的工装裤我小姨说推的还行,但我妈不是很看好。
还有一个版穿上都是罗圈腿,93855,是在小腿那里打弯,整个裤型像镰刀一样。我妈说看不懂,就看卖的怎么样了。英子在旁边说,这个版就得搭靴子穿,把裤脚着上去,不然穿不明白。于是后来糖糖拍图的时候就把裤边挽上去,塞在袜子里。这样效果果然好了一些。我妈说设计的这个脚口就是得夜一下的,这批版的人也挺大胆的,这种裤子也敢大批量生产。然而这个版的绿色今天竟然卖光了,而且别的二批拍的搭靴子的那个图好多人在传。
小丽今天上午来了一个大客,一直在微信上给他推版,小姨就在旁边拿着本记着他推的版的款号。我简单记了一下小丽说的推销语:“这个小高腰,昨天到了一百多条,肯定卖的好。长?补偿啊,穿上给你看。”“这个版是垂直裤,什么裤型?这是今年新出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垂直裤是比烟管裤肥一点的,但是比奶奶裤要窄一点。没问题,到家肯定补货。”“这个款可爆了,四个厂全都出了。”“这个款两个颜色,不贵啊。蓝的145,黑的139。”“这个垂直裤的特点就是款,长度是一样的,但是比奶奶裤要瘦。”“一手到家,顾客一试,全拿走了。”“这个是你的菜,适合你卖。可爆了。”我小姨后来说,这个销售是真的很不容易,得一直琢磨往外推。
这个单有208条,是前所未有的大单了。小姨很得意地拍了视频发给迪迪姐,迪迪姐说,真能干,小饮料马上到。他们家今年要使劲刷频,32262,现在市场上这么多,我们要使劲顶上去,他们家还真有人补。那个补单那个就推爆。微微说,这个版刘华到了现场一试,真好看,还真就要了。小姨说,这个版如果大家都不喜欢我们就返走。指着另一个藏蓝色的裤子说,这个版我们拍了,礼拜一要是还不卖就收版。
我妈在和三一家的阿秋补货,要93061,阿秋说留单,意思是现在没货,等出货了就留我妈要的码数。
我一直看不上古月的裤子,我妈说,个子矮的,有肚子的人一般腿比较细,他就适合穿古月的小烟管。那种肥裤子、拖地裤穿着可挫了。从我家到的几个零售散客可以看出来,来看的、特别是特价的,这些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妇女,但是他们一般试很久,要却不一定。二三十岁的最有可能成交。
我妈说今年味素的货还挺好推的,就那几个绿的,还有烟管裤。现在古月的裤是在硬推,现在不能把重心压在他这里。顾客来这里只能拿这么多——古月的货不流行了,全都是去年的样子。没有迎合当下的流行。他和爱了饭都差不多,爱了饭今天也到了垂直裤,都是仿别人的,拖地裤就防三个亿,烟管裤就是仿味素的,一比一地跟。只不过镰刀的没敢跟,太大胆了。古月前期做的货太多了,古月开发能力好,但是不如味素的,味素能开发新的东西。味素用的很多东西不low,单古月一跟就可丑了,没有高级感。古月是十条裤子做成一个样,但是要跟他说太多了人家也不爱听。明天还要再返点货回去,他家五千条裤子压在这,这样他才知道什么裤子卖不了。太多版没开版呢——这个版没开张,压根都没动。古月说这种复古的发黄的颜色有人下单,但是我妈说这种颜色根本不怎么卖,今年顾客都不怎么喜欢这种。张姐说你就卖你能卖的,有些顾客不适合。你看有什么东西你卖的好,有欠缺的我就补,稍微好一些的你有没有这个感觉。我妈说真奇怪,今年顾客怎么都要红色的呢。
今天上午接连来了不少人。导购们都穿着暗红色短袖,说是市场还叫档口里的人去拍照,庆祝开业。我翻了一下开出来的单子,发现古月也给一个裤型起名叫拽哥裤,古月也有。
上午有一伙人,两男两女,在店里呆了得有两个小时,摸了半天湿了半天,我最后都去吃饭了,他们还没选完。我以为是个大单,结果问我妈,才选了几条,原来是直播客在选版。接着又来了三个女的,一个妈妈带一个女儿,旁边还有他们的朋友。女儿好像是东南财经,三个人加起来开了二百条裤子。来拿货的顾客如果是几个人一起的,推版的时候会更方便,比如糖糖和阿瑞试一个版可以同时给这几个人看,大大提高效率;又如推的时候可以说“这个版一人拿一手”。单坏处也在于,如果一个人征询另一个人的意见,后者很可能会给出否定行的答案——审美无法完全相通,一个人看上的另一个人并不一定看得上,这就会对拿不准的顾客造成消极影响。并且要是自己作为朋友推荐的版不好卖,岂不是要担责任?
中午的时候一下子又没人了。我和我妈闲聊,说古月的版真土——我指的是在裤腿上绣红色lv的绒绒。导购也都觉得古月土。我妈说只有他在卖古月的,如果他不来档口推就卖不动。昨天刚返回去将近一千条裤子,现在必须要更使劲地推古月才行。但有时候中年人就喜欢这样的。旁边小姨在给导购开会,说三一就是别人要这个牌子,你就给他。你自己所谓的最饱的不一定爆,所以一定要熟悉货品。节奏不能慌。
听见小姨在给炫舞家的打电话。说77055 我要不给你退回去算了,这个脚口是炸着的,像喇叭裤。你家的烟管裤我买的都不咋地。你家和爱了饭家我挂了一溜,都三十多个款了。又说,你见我什么时候男友裤卖的好了,不过那个大肥裤子全卖完了。你当初直接给我六十三条,你跟我说是首推的。这种绿绿蓝蓝的卖的根本不好。还有这个,一点特色都没有,卖点在哪里?你让我怎么推?77008,我们导购都喜欢,但是没卖完,你别着急。77033也是,小瘦腿,我们都喜欢。还有你看这个藏蓝色,叫这个颜色跟男装一样,根本推不出去。你说他很洋气,那搭啥?77028,建议就别处了,推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说工装裤卖的好,我们现场的顾客给他推的时候都没有说好的。而且胖一点人撑的档那块紧绷绷的。
我小姨最喜欢的就是玄武的裤子,最看不上三个一的,说那个都是专卖店里才卖的,中年老女人才会喜欢。但是我妈的说法是,我小姨一开始在东茂的时候就卖三一卖的不好。当时我家卖的好,小姨还来问,也想卖他家,结果一直卖的不好。
我问小姨爱了饭家卖的怎么样,他说现在卖的不好。爱了饭家自己开发的能力不太行,都是看别人家做好了之后才开始做。爱了饭出了8个烟管裤,他就要了两个,还出了黑色拖地裤,但是也一个都没要。
我妈说,现在是顾客来了,顾客来了都能拿一百多条。玄武家是肥一点的,骨妹是个性点,古月的有人还是比较喜欢跑量的。M的比较大牌。现在顾客来退货千万别紧张,你就得一点一点给他顺。
阿丽拍视频管用的台词配音:超级补单大爆款,欧货,这颜色绝了。
下午我小姨看我妈一直让导购拍图,心理来气,就提前走了,我跟着他一起回去了。